通鑒胡注勘誤一則

全蓬勃

【摘 要】 本文認(rèn)為《資治通鑒》胡注中有一“奴”例，即后燕主慕容垂之子慕容農(nóng)的小名“惡奴”，胡三省先生將其誤為魯利罵其妻，此弊對后世也有影響。作者考證列舉了大量的西晉、東晉、南北朝以及唐宋名人的小名皆含“奴”字，說明小名是剛出生時父母給孩子起的 “乳名”，大多鄙俗粗野，未必皆有典故，越是鄙俗，越好養(yǎng)活。這里面其實是中華民族自古而來的樸素辯證法的體現(xiàn)。

【關(guān)鍵詞】 胡三省;《資治通鑒》;惡名;奴

小名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一種常見現(xiàn)象，至今中國社會中依然有以惡名為小名的現(xiàn)象，這寄托著中國最樸實的父母們的美好愿望，在魏晉南北朝乃至于隋唐有一種現(xiàn)象，即以“奴”為名，這種現(xiàn)象不絕于史，前人已有研究，然《資治通鑒》胡注中有一“奴”例，胡三省的注解似乎有些偏頗，究其原因是因為胡三省未能注意到這種現(xiàn)象以致紕漏，本文試圖整理魏晉乃至隋唐以“奴”為名的例證來探討這一現(xiàn)象。

《資治通鑒》卷一百五載：

（晉孝武帝太元九年）慕容農(nóng)之奔列人也，止于烏桓魯利家，利為之置饌，農(nóng)笑而不食。利謂其妻曰：“惡奴，郎貴人，家貧無以饌之，柰何？”妻曰：“郎有雄才大志，今無故而至，必將有異，非為飲食來也。君亟出，遠望以備非常?！崩麖闹＃ㄖ腥A書局，3321）

胡三省于“惡奴”下注云：

句絕。惡奴，蓋詈其妻之語。

胡三省先生是宋元之際的大儒，所作《資治通鑒音注》為后世學(xué)者所重，世稱“胡注”，舉凡“紀(jì)事之本末、地名之異同、州縣之建置離合、制度之沿革損益。”無不窮波討源，詳加疏解。由于胡注的成就卓越，后人稱贊它是：

《通鑒》之功臣，史學(xué)之淵藪。（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卷一百“通鑒胡氏音注”條，1147）

在此例中，胡三省認(rèn)為“惡奴”是魯利斥罵其妻之語。受他的影響，后世學(xué)者不乏此種觀點。王幼學(xué)《通鑒綱目集覽》：

惡奴，句絕，魯利呼其妻名云，郎貴人，郎猶稱郎君，指慕容農(nóng)也。《契丹志》云：北朝親近無職事者呼為郎君。（《御批資治通鑒綱目》卷二十一，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冊》690，202）

明人陳濟《集覽正誤》：

惡奴，今按此乃戲罵其妻之辭，非名也。（同上）

但是如果細加考證，本例中“惡奴”一詞并非此意胡三省先生所指的意思，胡三省先生的錯誤在于句讀不當(dāng)?！稌x書》所記載的另一條“惡奴”的意味頗值得玩味。

《晉書·孝武帝紀(jì)》載：

（太元十九年）冬十月，慕容垂遣其子惡奴寇廩丘。

在這里，“惡奴”顯然指代的是慕容垂的兒子，那么結(jié)合上條所引的《通鑒》太元十九年條，“惡奴”有沒有可能就是投奔魯利的慕容農(nóng)呢？

此事又記載于《晉書·慕容垂載記》：

（慕容垂）使慕容農(nóng)略地河南，攻廩丘、陽城，皆克之，太山、瑯邪諸郡皆委城奔潰，農(nóng)進師臨海，置守宰而還。垂告捷于龍城之廟。

此條在《晉書》中并沒有注明是哪一年發(fā)生的，但是《載記》中緊接著交代的燕魏參合陂之役，此役發(fā)生于后魏登國十年，也就是東晉孝武帝太元二十年，離《孝武帝紀(jì)》所載惡奴寇廩丘的時間很是接近。

我們還可以找到其他更有力的旁證，例如：《通鑒》卷一百八太元十九年條：

燕主垂東巡陽平、平原，命遼西王農(nóng)濟河，與安南將軍尹國略地青、兗，農(nóng)攻廩丘，國攻陽城，皆拔之。

《全晉文》卷一百五十中交代的更明顯：

農(nóng)字道厚，小字惡奴，垂第三子，封遼西王。

宋人陳思《小字錄》：

惡奴：慕容農(nóng)小字惡奴，垂第三子。（《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冊948，722）

綜上，我們可以確信，“惡奴”應(yīng)指慕容農(nóng)，此句應(yīng)當(dāng)讀為：“惡奴郎，貴人，家貧無以饌之，奈何？”慕容農(nóng)乃后燕帝室之胄，投奔列人，為置酒饌而不食。魯利疑因家貧飲食不豐故，其妻則認(rèn)為，慕容農(nóng)乃胸有大志之人，今到家中，必有要事，不為口腹而來。在這里，中華書局版的《資治通鑒》并沒有將此勘誤，斷句依然存在著錯誤。

胡三省先生的失誤，在于未留意魏晉南北朝之人中有以惡名為小字的習(xí)俗，史籍中記載較多，僅以“奴”字為例，魏晉南北朝史籍中記載比比皆是：

《宋書》卷一《武帝本紀(jì)上》載：

高祖武皇帝諱裕，字德輿，小名寄奴，彭城縣綏里人，漢高帝弟楚元王交之后也。

《陳書》卷六《后主紀(jì)》載：

后主諱叔寶，字元秀，小字黃奴，高宗嫡長子也。

《晉書》卷三三《石苞列傳》載：

（石苞之子）崇，字季倫，生于青州，故小名齊奴。

《晉書》卷九五《佛圖澄列傳》載：

季龍大享群臣于太武前殿，（佛圖）澄吟曰：“殿乎，殿乎！棘子成林，將壞人衣?！奔君埩畎l(fā)殿石下視之，有棘生焉。冉閔，小字棘奴。

《晉書》卷九六《列女傳》載：

嘗冬至置酒，（李）絡(luò)秀舉觴賜三子曰：“吾本渡江，托足無所，不謂爾等并貴，列吾目前，吾復(fù)何憂！”（周）嵩起曰：“恐不如尊旨。伯仁志大而才短，名重而識暗，好乘人之弊，此非自全之道。嵩性抗直，亦不容于世。唯阿奴碌碌，當(dāng)在阿母目下耳?！卑⑴?，（周）謨小字也。后果如其言。

《晉書》卷一二二《石纂載記》載：

初，（石）纂嘗與鳩摩羅什棋，殺羅什子，曰：“斫胡奴頭?！绷_什曰：“不斫胡奴頭，胡奴斫人頭?！背∽趾?，竟以殺纂。

《四朝見聞錄·附錄》載：

又嘗書樂毅論一篇與獻之學(xué)，后題云賜官奴，即獻之小字。

《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北魏》《魏故使持節(jié)平東將軍冀州刺史勃海定公封使君墓志序》載：

君諱魔奴，勃海脩人也。

由此可見，古人以惡名為小字屢見不鮮，但是古人成年以后，自有大名，他人尊稱其字，或以別號、官銜稱之，因此史籍中多只記載古人的大名、表字，文獻中雖然可以查閱其別號代稱，但對于個人隱私的小名還是多付闕如，以惡名為小名的就更難以查詢，但是仍有好事者博采旁搜，從諸家典籍中鉤稽古人的小名，編為專書，如唐代陸龜蒙編有自秦至隋的人物《小名錄》，宋人陳思輯有《小字錄》一卷，斷限到趙宋一朝，其后明代學(xué)者又有補遺之作，宋人還專門搜集《侍兒小名錄》以助談資。而這些文獻，對于了解古人的小名文化有非常重要的作用，探究古人的小名小字，不僅可以豐富姓名文化的內(nèi)涵，就其中所包含的諸多古人的逸事隱私和世態(tài)人情而言，也是一個饒有趣味的話題。

在上述例子中，既有帝室之尊者也有世家大族，更有不聞名于史的封魔奴，可見，古人有以惡名為小字的習(xí)俗。查閱典籍，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比如陶侃之子陶范小字胡奴，王導(dǎo)之子王劭、王薈的小名分別是大奴、小奴，謝安之弟謝石小字石奴，桓嗣小名豹奴，孫騰小字僧奴。而小字叫阿奴的人物更多，有劉真長、周謨、周嵩等人，以上大多出自《世說新語》。又如西晉名士兼富豪的石崇小字齊奴，著名詩賦家潘岳小字檀奴。潘岳字安仁，《晉書》中沒有記載他的小字，但是根據(jù)宋代楊伯巖《臆乘》和元代陶宗儀《說郛》》卷十一，都說潘岳小字叫檀奴，清人《桂松堂全集》中有“檀奴又詠悼亡詩”之句，這檀奴明顯即指潘岳。又因潘岳姿容豐麗，后世詩文小說中 便常以檀奴、檀郎、潘安代指情郎和美男子。《周書·楊忠傳》云：“楊忠，弘農(nóng)華陰人也。小名奴奴?！彼Ω衩瞳F，屢建戰(zhàn)功，位至柱國大將軍，封隨國公，其子即隋文帝楊堅。這樣一位“男人女名”（清人陸鳳藻《小知錄》卷四語） 的人，史書載其“美髭髯，身長七尺八寸，狀貌瑰偉，武藝絕倫，識量沉深，有將帥之略”。真可謂“名不符實”了。還有陳朝大將任忠小字蠻奴，北魏李沂小名真奴，高祜小名次奴，均見于史冊。隋唐時期男子小名叫奴的仍不少，如隋代著名詩人盧思道小字釋奴，唐代奸相李林甫小字哥奴，寧王李憲之子李琎小字花奴，李白之子伯禽小字明月奴，白居易之弟白幼美小字金剛奴，晚唐李異小字錦奴等。此外《南齊書》 和兩唐書中還有叫李烏奴、潛三奴、王佛奴、 路寄奴、任客奴，多系下層出身者，史籍所載究竟是大名抑或小字，現(xiàn)已很難說清楚。

一般人給兒女起名多有寓意，古人的命名更是講究出典。小字是剛出生時父母給孩子起的“乳名”，大多鄙俗粗野，未必皆有典故，或紀(jì)念子女的誕生之地，或寄托父母的美好祝愿，或記載出生時的某一軼事及祥瑞，或命之以動物家畜之名，還有直接以形貌、排行起小名的。越是鄙俗，越好養(yǎng)活;越是難聽，越顯出父母的疼愛。這里面其實是中華民族自古而來的樸素辯證法的體現(xiàn)?；蛟S“卑賤者最聰明”正是這一思想的一種最直接闡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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