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菊
北京師范大學珠海分校外國語學院
梅里美是19世紀一位具有浪漫主義藝術(shù)品格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被譽為“法國中短篇小說的第一位大師”。他的小說以強烈的叛逆精神、瑰麗的異域風光、鮮明的人物形象和新穎的藝術(shù)構(gòu)思著稱。在代表作《卡爾曼》和《高龍芭》中,他獨具慧眼地描繪了原始蠻荒的異域世界中具有野性特質(zhì)、強悍不羈、率性自由的異質(zhì)女性,表達了對文明、人性等問題的思考。
《卡爾曼》(又譯作《卡門》)是梅里美最有影響力的作品,它問世一個多世紀以來,主人公卡爾曼的藝術(shù)形象一直馳騁于文學藝術(shù)的各個領(lǐng)域,是法國文學人物畫廊中一個最為鮮明突出的女性形象。
它講述的是西班牙青年唐何塞在騎兵團任職時,一天,他負責押送一個妖艷潑辣的名叫卡爾曼的年輕吉卜賽女郎到監(jiān)獄。在路上,卡爾曼引誘唐何塞幫助他逃跑。作為報答,她成為唐何塞的情婦,后來又讓他也加入走私幫,但卡爾曼放蕩輕浮的品性讓他們兩人相處時有矛盾沖突。不久,卡爾曼又愛上了一個斗牛士,唐何塞哀求卡爾曼繼續(xù)愛他,并勸說卡爾曼和他一起到美洲去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卡爾曼斷然拒絕。唐何塞絕望之下把卡爾曼殺死,隨即去自首,最終被判處絞刑。
吉卜賽民族四海為家,世代流浪,固執(zhí)地沿襲著他們的民族傳統(tǒng),排斥定居文明的同化和世俗的羈絆。他們自然質(zhì)樸,自由不羈,熱情奔放,他們沒有祖國,沒有法律,無視文明社會的道德。作為流浪民族的一員,卡爾曼放蕩不羈,我行我素,敢作敢為,她蔑視文明社會的道德規(guī)范,以觸犯它為樂事:因工廠女工的一句“魔鬼的門徒”產(chǎn)生口角,她便持刀行兇;她不惜以肉體為籌碼,走私行騙;以美色誘惑,騙取商人的錢財;順手牽羊地偷走旅行者的金表;最終還為了愛情和自由丟掉了性命。
她反抗這個排斥吉普賽人的文明社會,稱之為“賣爛橘子的國家”,[1]434她認為“天堂不是為我們準備的”,[1]423她嘲笑那些不敢越出道德樊籬的庸人,揶揄遵循文明社會規(guī)則的唐何塞為“金絲鳥”。[1]440在她看來,“我要的是自由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1]453“自由就是一切,為了少坐一天的牢,他們會把整個城市燒掉”。[1]436她的愛情直率而質(zhì)樸,無拘無束,當她愛唐何塞時,她率性表白、悉心照料受傷的唐何塞;當她不愛他時,她絕不曲意逢迎,委曲求全,而是寧死也要捍衛(wèi)自己的尊嚴和自由?!拔乙呀?jīng)不再愛你了……作為羅姆,你有權(quán)殺死你的羅米;但卡爾曼永遠是自由的,她生是加萊,死也是加萊?!盵1]458她直瞪雙眼,一聲不響地死在唐何塞的刀下,讓人們看到了“不自由,毋寧死”的悲壯。
卡爾曼和唐何塞之間的博弈沖突是野性與文明的沖突。這個野性難馴的吉卜賽女子一開始就意識到自己與唐何塞這個“文明人”之間充滿著矛盾,她曾對他說:“狼和豹在一起是過不了幾天的?!盵1]441她雖言行粗俗野蠻,但對照文明社會中刻板麻木、懦弱畏縮的偽君子,她充滿原始氣息的“野性”形象更能體現(xiàn)人格的尊嚴和追求自由之勇氣,更能表現(xiàn)人天性的本真和率性。“她那飽蘊蠻荒氣息的生命存在狀態(tài),使人們真切地感受到一種人性的威嚴,一種生命的莊嚴和無拘無束。”[2]81-85在這個烈性女子的映照下,唐何塞這個來自文明社會的男子顯得蒼白無力,他代表了文明社會道德對人的天性的戕殺和自由的剝奪。
在《卡爾曼》中,梅里美明確提出了文明與野性之間對立的命題,“他把卡爾曼這個自由的、粗獷的吉普賽人的典型,和虛偽、蒼白的文明社會人物相對照,把她的非法活動、駭世驚俗的生活態(tài)度,與社會法律、傳統(tǒng)觀念相對立,讓她以勇敢的忠于自己的死超越于文明社會之上,讓這個“惡的精靈”在那個社會的凡夫俗子面前閃閃發(fā)光”。[3]461
《高龍芭》的復仇故事發(fā)生在法國復辟王朝時期的科西嘉島上?;F盧戰(zhàn)役后,年輕軍官奧索中尉退役返回家鄉(xiāng)科西嘉島。兩年前,他的父親被有權(quán)有勢的村長巴里契尼父子謀害致死。奧索有一個美麗聰慧、愛憎分明的妹妹,叫高龍芭,她一心想讓哥哥為父報仇,然而,奧索長年在外受到軍隊的教育和熏陶,他認為“血親復仇”是一種野蠻風俗的殘存,且父親之死謀殺證據(jù)不確鑿,他不愿魯莽復仇。高龍芭經(jīng)過精心策劃,巧妙安排,最終激起了哥哥的復仇之心,導演了一出驚心動魄的復仇的戲劇,報了殺父之仇。
19世紀時,科西嘉是個充滿神秘色彩的荒蠻之地,資產(chǎn)階級文明還未征服這個荒蠻的海島??莆骷稳擞凶约旱娘L俗、語言、文化與法律,古樸的中世紀野蠻民風在當?shù)匾廊淮嬖凇QH復仇是科西嘉人世代相傳的古老遺風,通常由兒子承擔家族復仇重任。高龍芭忠于家鄉(xiāng)古老的風俗傳統(tǒng),為了維護家族的榮譽,她一心想為父報仇。她總是依著科西嘉人自然的本性行事,不在乎所謂“體統(tǒng)”,她只講科西嘉人的良心和道德,而罔顧文明大陸的法律,也罔顧當權(quán)者的法紀和權(quán)威。奧索十分了解他的妹妹,他深知:“如果不是野蠻的教育使她養(yǎng)成一種偏見,認為報仇是我這個做家長的事,與我的名譽相關(guān)的話,巴里契尼父子恐怕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1]296科西嘉的人們都認為:“科西嘉沒有法律?!薄安幌嘈磐跫曳ㄔ旱耐剖露幌嘈乓恢Ш脴?。”“如果一個人有仇家,就必須在三個s之中做出選擇,也就是在步槍(sehiopetto)、匕首(stiletto)和逃走(Strata)中做出選擇。”[1]276因此她千方百計激發(fā)哥哥的仇恨,要哥哥殺死巴里契尼父子以報仇雪恨。但奧索總是寄希望于法律,希望通過文明的法律為家族主持正義公道,而高龍芭屢次揭穿仇家的陰謀,讓奧索對所謂公平正義的法律失望。直至高龍芭利用割傷馬耳朵來誣陷是巴里契尼家挑釁時,奧索還是堅持等待警察和獄卒來處置??墒?,巴里契尼父子竟然對這位文明的軍人進行伏擊,奧索終于在受傷后自衛(wèi)反擊,擊斃對方而復仇。當所謂文明的法律不能給科西嘉人公正時,他們只能依靠自己的法律來維護正義。
高龍芭是個“地道的科西嘉人”,[1]295而奧索“這個野人已經(jīng)太文明了”。[1]295在野蠻與文明之間,奧索游移反復,輾轉(zhuǎn)不已,而“狡猾”的高龍芭則循循善誘,把他往復仇的道路上引,直到把他逼到墻角,沒有退路,正如他所說:“一旦帶我引到懸崖邊上,我感到頭暈目眩之時,便將我推進深淵?!盵1]296在奧索這個被大陸文明熏陶過的軍人身上,科西嘉人的野性已經(jīng)幾乎完全退化,他總想著通過文明的決斗或者由當權(quán)政府和司法部門查清事實真相,從而將仇家繩之以法 。
梅里美在有意把具有幾分原始野性的科西嘉島民和受大陸文明熏陶的人物加以對照,他刻畫前者的強悍個性,反襯后者的優(yōu)柔寡斷;前者疾惡如仇,生機勃勃;后者因循茍且,蒼白無力;前者是人類的天性、本性,而后者則是天性的“蛻化”,個性的泯滅。
卡爾曼和高龍芭與文明社會的典雅女子迥然不同,她們美麗難馴,聰慧果敢,有勇有謀,愛憎分明,亦正亦邪,具有鮮明的異域色彩??柭堑氐赖募焚惻?,散發(fā)著原始的野性美,她機智狡猾,打架斗毆,走私行騙,她追求自由,愛時全身投入,不愛時寧死不屈。高龍芭來自科西嘉,有著科西嘉人的自然粗獷氣息,她固執(zhí)堅守著要讓兄長為父復仇的信念,對待敵人冷酷殘忍,對待莽林中的強盜們關(guān)愛備至。
梅里美之所以塑造出法國文學人物畫廊中兩個最為鮮明突出的女性形象,是因為他歷來鐘愛那種“最不重視人類生活,有最強烈的熱情,有最狂放和最堅決的性格,而且有最粗莽的原始偏見”的人物。[4]304她們是文明社會之外的“化外之民”,與文明社會格格不入,“她們的天性和行為未因理性文化障礙異化,而是遵循生命本體的自由沖動,顯示出奔涌不羈的野性生命力”。[5]119
“對大自然的向往,對自然人性的歌頌,是浪漫主義文學的主題。然而,從人性和自然法則出發(fā),否定工業(yè)文明,歌頌人類的自然狀態(tài),并非是從梅里美開始。18世紀法國作家盧梭最早提出了 ‘回到自然’的口號,接下來的浪漫主義作家們紛紛接過這一口號,并用創(chuàng)作來體現(xiàn)這種精神。但浪漫主義作家的創(chuàng)作大多集中在詩歌方面,對資本主義物質(zhì)文明的厭惡也主要是通過對大自然的美的吟詠來表達的,荒原、大海、崇山、峻嶺寄托著作家憤世嫉俗的感情和對自由的向往。在這些創(chuàng)作中,少有人物的塑造,也少有引人的情節(jié)和不同觀念的激烈碰撞?!盵6]40梅里美受了浪漫主義的影響,以小說的形式為歐洲文學開拓了一個新的領(lǐng)域。他筆下原始荒蠻的化外之地,個性強烈的人物,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完美地融合成一幅瑰麗的異域畫卷,展現(xiàn)了野性與文明的激烈碰撞和沖突。
梅里美的《卡爾曼》和《高龍芭》通過塑造兩位個性鮮明又極具異域色彩的美麗女子,展現(xiàn)了自然與文明、野性與溫馴之間的沖突,演繹出人類從野性蒙昧走向文明進化的過程中兩種生存狀態(tài)的碰撞和由此而帶來的人的迷茫和覺醒。梅里美大力贊揚野性美和原始生命力,以生機勃勃的原始生命力來對抗刻板而平庸的現(xiàn)代文明,他力圖在自然野性和現(xiàn)代文明之間尋找一個平衡點,喚醒人們思考如何在維護道德、法律等文明社會秩序的同時張揚人類自然本真的天性,從而守護人類的精神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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