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海洋
三歲的艾蘭·庫蘭迪,宛若雕像般趴在土耳其海岸線上。海水撫摸著孩子的臉龐,他從此逃離了因戰(zhàn)火而變得可怕和難以理解的世界。自2014年至今,地中海已經(jīng)吞沒了超過5500條生命,無數(shù)婦孺、青壯浮尸海面。世界的良知在突然間為年幼的艾蘭刺痛,我們終于感受到5500不僅僅是冰冷的數(shù)字與飯后的談資——艾蘭們不該就這樣離開世界。趨于封閉的歐洲大門因此再次打開,無數(shù)拖家?guī)Э?、筋疲力竭的難民從全副武裝的警察面前倉皇逃過。
但問題是,小艾蘭護佑著的這個歐洲之門何時關閉——其實沒人懷疑它終將關閉。于是,大門之外依舊硝煙彌漫,波濤之中無家可歸的人們依舊掙扎于生死之間。
歐洲,在做一道沉重的選擇題……
《塔木德》經(jīng)書中曾說,“凡救一人,即救世界”。導演斯皮爾伯格曾在電影《辛德勒名單》中以此稱贊拯救集中營中生靈的納粹商人辛德勒。70年后,無數(shù)難民高呼“默克爾”“德國”,在匈牙利、西班牙警察的監(jiān)視下走向開啟的德國邊境。所有對德國的刻薄的求全責備的評價顯得如此諷刺。
即便德奧邊境在隨后的某一刻突然關閉,有良知的人們依然要感謝這一時刻的默克爾、容克、法伊曼和他們身旁的歐洲同事們。我們的輿論中有一種不合時宜的聲音,認為小艾蘭去世后的歐洲難民政策轉向背后實際上還是急需廉價勞動力的考量。還有人認為德奧法的“善意”其實是以鄰為壑,罔顧處于移民前線的匈牙利、希臘的利益;還有人認為難民潮來自歐洲追隨美國的中東政策的惡果,歐洲此舉是為還債。
類似的說法可能都有道理,都講得通,但是這些話語太理性、太功利,以至于喪失了基本的人道主義立場。難道我們已經(jīng)不再相信道義依舊可以引導民眾行善?難道只有讓劫后余生的難民享受與歐洲本土民眾一模一樣的待遇才算善行?難道德奧應該不“以鄰為壑”,干脆和匈牙利一起濫用現(xiàn)有的難民登記機制《都柏林公約》變相關閉大門?難道歐洲追隨美國的中東政策后肯于“還債”不值得鼓勵?那些吹毛求疵貶低歐洲今天接受難民努力的閑言碎語,其實和拒絕接受難民的政客們所思所想的完全一致。如果沒有了人道主義的底線,什么樣的善行都不該被鼓勵,什么樣的惡行都可以用冷血的利益和理性加以詭辯。但坐在電視機前的民眾們,他們眼簾里腦海里其實只有小小的安靜的艾蘭——他不該這樣失去生命。
面對數(shù)以百萬計逃離家園求一條活路的難民,歐洲確實難以承受。這不是歐洲自己的問題,這是一個世界性的普通性的難題。以德國為例,在二戰(zhàn)結束東普魯士被割裂出德國造成約1200萬德國人流亡并被多國接納的大背景下,德國自戰(zhàn)后一直在執(zhí)行積極而開放的移民政策。目前德國公民中已經(jīng)有超過1/9來自移民,這還不包括已經(jīng)定居但尚未獲得公民身份的750萬人。2014年,德國接收了40萬難民;2015年,德國預計將接收80萬,這意味著德國要在一年內接受相當于自己人口1%的難民——他們中可能有“伊斯蘭國”派出的恐怖分子,有戰(zhàn)敗的極端武裝成員。
自默克爾宣布重新開放國門之后,德國已經(jīng)在沿匈牙利-萊茵一線的各州設立了大量安置點,德國所吸納難民人數(shù)在一周內激增一倍,達到4萬人。地方政府除搭建臨時住所、帳篷、付費向市民租借房屋外,甚至被迫重新開放了兩處二戰(zhàn)中集中營以容納更多人口。這在納粹主義是高壓線的德國,是極不尋常的舉動。它也彰顯了德國所付出的努力和面臨的困境。
小艾蘭用其稚嫩的生命換來了9月10日斯塔拉斯堡歐洲議會的一攬子難民接受計劃。歐盟委員會主席讓·克勞德·容克在德法西比四國的大力支持下,提出22歐盟成員國按比例分擔16萬難民的計劃。這一計劃是歐盟對其長期堅持的共同庇護制度的再次確認,雖然不遵守一攬子計劃只需付出相對于本國國內市場總值0.002%的罰款,但歐盟將成員國批準審查難民和移民的權利上交至歐盟已成為強大的呼聲;即便那些激烈的批評者也不得不額外做出某些讓步。英國宣布自己將額外接受15000名難民,捷克態(tài)度雖勉強,但也答應接受約6000人。
我們當然可以把歐洲接收難民的數(shù)字與敘利亞、伊拉克的鄰國們尤其是約旦、黎巴嫩相比。這種對比可以在直觀上給人印象:歐洲做的是微不足道的。畢竟,黎巴嫩境內的難民人數(shù)已經(jīng)達到其人口的1/4,而歐盟接受難民的數(shù)量只占歐盟人口的0.11%。 人們可以輕易地說,歐洲做的是不夠的,容克本人也不否認這一點。但是,除了亂源的鄰國外,這個世界的發(fā)達國家和新興經(jīng)濟體,誰又能站出來宣布,自己做的就比歐盟做的更好呢?美國地大物博,迄今為止只接受了1500名敘利亞難民,明年也只答應再接受1萬名而已。而生活在黎巴嫩、約旦約200萬敘利亞難民的救助資金,其中很大份額也是由歐洲援助的。
9月13日,匈牙利南部邊境的勒斯凱,一名抱著嬰兒的難民女孩,沿著鐵軌抵達塞爾維亞與匈牙利邊境的一處收容點。歐盟委員會主席容克此前公布了歐盟國家分攤難民的方案,歐盟中的22個成員國將分攤在匈牙利、希臘和意大利境內的難民。圖/CFP
除此之外,整個歐洲難民營的設置遵循了當今世界最嚴格的標準,它包括單位人口必須配備的衛(wèi)生、醫(yī)療、治安資源及難民人均應該達到的基本購買力水準。這些資源的調集和配置都不是一次性的,而是必須基于難民長期居留甚至定居所在國來加以考慮,因此和歐盟成員國的移民申請、審批、語言文化培訓、反歧視法律保障在內的完整制度體系相銜接。歐洲在難民政策上的高標準無論基于何種考慮,但其符合人道主義精神及《日內瓦公約》《歐洲保護人權和基本自由公約》毋庸置疑。日行一善,雖未必就是純粹的善念,但善依然是善。
中東地區(qū)錯綜復雜的歷史糾葛、教派糾紛和大國勢力競逐已經(jīng)使這片大地流了幾百年的血。在可預見的將來,我們也看不到相關問題干凈、徹底和迅速解決的可能。將難民問題與其他復雜事務的捆綁,就像給一個瀕死的人做全身檢查一樣:不是檢查不重要,但當事人彼時迫切所需的是一口饅頭。以默克爾為代表的歐洲政治家們,目前在努力做的就是盡可能多給難民們一口饅頭、一頂沒有流彈穿梭的帳篷而已。
必須承認,這一工作并不容易。早在進入新世紀之初,英國、法國和德國就先后公開宣布,多元民族政策已經(jīng)失敗。默克爾在2010年10月17日甘冒政治不正確的風險,公開講出“在德國多元文化和諧共存的神話不再靈驗了”這樣的喪氣話。移民占總人口8%的歐洲大陸上,不同族群間的隔膜走向僵硬,族際差別開始以階級差別、職業(yè)差別、教育差別、信仰差別甚至街區(qū)差別的形式固化下來。大散居、小聚居的格局使你生活在一個城市之內,卻如行走于兩個國家之間,這一現(xiàn)象比不同族群的街頭械斗更讓人感覺寒冷。
以2013年瑞典爆發(fā)的“第二代騷亂”為例,在騷亂爆發(fā)后的第三天也就是5月20日,瑞典冰球隊拿下冰球世錦賽冠軍。斯德哥爾摩大廣場上,無數(shù)金發(fā)碧眼的“老瑞典人”在歡呼慶賀,瑞典王室也與冰球隊齊聚一堂分享榮譽。距離此僅四個街區(qū)之外就是動亂中心胡斯比、喬德布拉街區(qū)?!陡绲卤む]報》的頭版可謂意味深長,一方面是街頭憤怒的蒙面青年,另一面是街頭的肆意歡慶,相隔不遠卻恍如兩個世界。蒙面的青年暴徒們,從來就不是冰球的擁躉,這些來自北非、非洲和中東的年輕人既沒有玩冰球的文化傳統(tǒng),也支付不起玩冰球所需的昂貴費用。對奪冠樂不可支的則大多是家學傳承的“老瑞典人”,他們也不關心斯德哥爾摩發(fā)生的騷亂,因為他們生活的街區(qū)幾乎見不到新移民的影子,他們也很少涉足那些地方——縱火打砸集中在了移民社區(qū),并未向外蔓延。社區(qū)間的隔膜有效限制了混亂的規(guī)模和傳播速度,卻也使多元社會的最大弊病展現(xiàn)在人民面前。
類似荒謬又合理的現(xiàn)象發(fā)生在整個歐洲,困擾著整個歐洲。歐洲人擔心失去自己的土地,在自己的土地上變成少數(shù)民族,新難民和老移民們則在對這片土地產生了歸屬感后,發(fā)現(xiàn)它們被牢牢阻隔于主流社會之外。公正地說,通過《日內瓦公約》《歐洲保護人權和基本自由公約》《 申根條約》 《馬約》《阿姆斯特丹公約》等法律文件構筑的制度框架,歐洲基本解決了難民和移民權益保障的政治、法律問題。在社會保障層面,甚至可以說難民和移民對歐盟社會福利體系的利用可能是各族群中最充分的。但是,這樣的說法并不能消除多元社會中少數(shù)族群的不滿。移民社區(qū)的高失業(yè)率、高犯罪率顯而易見,醫(yī)院、學校和其他公共設施的質量也明顯不如原住民社區(qū)。族群間在社會財富分配上的差距盡管找不到法律和政治上的理由,但客觀存在著。在移民們看來, “老歐洲人”們有意無意地將一般意義的“社會平等”和“族際平等”兩個概念混淆了。
二者有區(qū)別嗎?有,而且很大。歐盟成員國政府長期以來努力建構的是一個基于憲政基礎上的社會公平體系,他們所給予難民和移民的幫助,其目標是保障每個人(包括移民)享有憲法所規(guī)定各項權利。這種保障不僅僅針對移民,還針對所有可能無法享受公民權利的群體。在社會平等的邏輯上,歐盟各國移民保障體系把焦點放在移民與政府關系上,它不會干涉移民法定權利受侵害以外的事務。對于移民群體而言,這種幫助當然也重要,卻絕不完整。對于大多數(shù)移民而言,來自不發(fā)達和法制不健全國家的現(xiàn)狀及難民身份,決定了他們對歐洲法律和政治體系的認同程度很高(有時甚至超過原住民)。與早先家園的戰(zhàn)火紛飛相比,法律侵害與政治不公所能帶來的傷害早就不再是移民們過多擔心的問題,他們更渴望的是經(jīng)濟和社會地位的提升,而非政治參與與公民認同等比較抽象的問題。他們希望獲得與“老歐洲人”大抵接近的工作機會、致富機遇,融入老歐洲人的社會與生活環(huán)境中,希望淡化彼此之間的巨大文化差異及由此帶來的不適感。這些更為具體但也讓人感觸更深的壁壘不是公民身份能夠解決的,但這些壁壘帶來的不公平又是切身存在的。
所謂的多元壁壘就是這樣一個玄妙又真實的東西,它不是簡單會說一門語言就可以消除,但又存在于社會的每個角落,表現(xiàn)為吃飯穿衣的習慣、溝通的方式等瑣碎的東西,但它背后確是社會資源真實的分布流向。不融入主流社會,移民們就無法進入歐洲社會經(jīng)濟和社會財富分配的圈子當中,但恰恰是這種多元壁壘,卻又比任何大門都牢固地把大部分移民關在門外。面對強大的主流文化所構成的社會壁壘,移民無力突破也就無法形成族群競爭力,最后就出現(xiàn)了族際性的不平等。哪怕是在一個看似完全公平的法律和政治環(huán)境中,這種族際差異仍然可能存在。程序可能是公平的,但不同族群應對程序的能力差距太大,也就構成了事實的不公平。所謂“玻璃門”現(xiàn)象的涵義就是如此。
歐洲各國政府可以利用預算,保證難民營和少數(shù)族裔社區(qū)的醫(yī)院、學校等公共設施大概投入相當,在政府看來它也就完成了實現(xiàn)社會平等的使命。但是,政府沒有權利也沒有能力,命令那些真正熟悉歐洲主流文化的教師、醫(yī)生及其公共服務人員應聘這些移民街區(qū)的職位。即便真的可以聘請到這些人,公共部門也無權鼓勵他們宣揚所謂的主流價值,因為這種宣揚可能破壞多元主體價值的平等性,構成對少數(shù)族裔的文化歧視,并因此給政府帶來法律上的麻煩。難民和移民們也經(jīng)常要做出痛苦的選擇,要么徹底否定自己、融入到一個自己難以接受也難以喜歡的主流文化中,要么找一個簡單的不需要進行太多社會接觸的環(huán)境謀求生存發(fā)展,通常這種環(huán)境中的崗位都是低收入和高體力性的。
在一個某種文化遠遠強大于其他文化的社會環(huán)境中,程序平等與實質平等間就是這樣背離。對弱勢族群的特殊照顧幾乎必然觸及憲政意義的一般平等,并可能造成某一族群對政府的過度依賴,其最終效果也不一定好。但是沒有特殊性的政策安排,族際平等又絕不可能實現(xiàn),某一族群對資源的壟斷可能一直持續(xù)下去。多元主義的脆弱性即在于此。
在艾蘭長眠之后談論那遙遠的融入問題,對于掙扎求生存的難民來講似乎太過殘忍。但是歐洲多元政策的失敗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它留給歐洲人的印象足夠惡劣,引發(fā)的焦慮也足夠持久。匈牙利、波蘭、捷克等國在一攬子協(xié)定下所需分攤的難民數(shù)量都不過萬,但他們依然站在反難民涌入的第一線上。其原因就在于這幾個國家在民族構成上相對單一,經(jīng)濟結構也相對脆弱,他們不愿意再走多元主義的老路,害怕重演法國的查理周刊事件、瑞典的第二代騷亂、德國的“土耳其化現(xiàn)象”。他們愿意出錢出力,愿意分擔必要的經(jīng)濟成本,但拒絕讓難民們生活在它們的土地上,因為他們清楚這不是一次性的付出,而是生活秩序和生活模式的重建。沒有成功的多元主義為根基,應急性的難民政策是無以為繼的,注定走不長久。
我們都找不到答案?;蛘哒f,每個時代都有它自己的答案。華金·阿朗戈(Joaquin Arango) 生活的那個時代里,難民和移民是歐洲建設的良好勞力,歐洲各國 “把所有移民的人都看作打工仔,對其他身份視而不見”。波恩(W. R. B·hning)看到的難民,則是歐洲新的充滿活力的多元社會的基石,是開放包容的新歐洲的構成部分。樂龐看到的移民是入侵者,是歐洲主流文明的敵人。而今天,我們尚未得到新的共識。這是絕大多數(shù)猶豫不決的歐洲人不敢敞開懷抱的最大原因。
不是每一個問題都需要答案。在這樣一個關鍵的時刻,在容克警告如不加干涉幾個月內可能有4萬難民死亡的關鍵時刻,我們真正能夠寄予希望的其實就是人類的良心與道德感,就是當每個人看到艾蘭孤獨而安靜身影時的哀傷。因為那一個剪影,16萬人的命運得以改變。這難道不能使我們對更多艾蘭的命運給予更多信心嗎?不是批評和苛求歐洲,而是將艾蘭的命運視為人類共同體的共同難題,也許,這就是最終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