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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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意的“計算”和“研究”
梅真
“很多事情可以計算,比如流水比如征途/——銅臭如此,悲傷如此,一生的壽命如此”。我們用手表計算著時間,用秤計算著重量,用法律計算著公平,用金錢計算著愛情,用藥丸計算著生命……工業(yè)文明以后,現代科學以來,什么都可以量化、科學化了。那么,“以夢為馬”的詩歌還可以肆意狂奔嗎?還是要測量它的速度,丈量它的路程?
讓詩歌自己來回答這個問題吧。即使“詩意”與“計算”有違和感,但自由與沉思從來都不矛盾,詩歌總是“感性”與“理性”的結晶。
在《想到命運》中,可以被計算的有“流水”、“征途”、“銅臭”以及“悲傷”、“壽命”,而這些理所當然被計算的事物,不一定值得花心思去計算。所以詩人玉珍開頭便問“除了寫下/還有什么值得我煞費心機?”然而這是一個悖論:值得費心機的事情,愛情或理想,卻難以如愿計算出來:“唯獨你。我永遠計算不出見面/的時間以及,千山萬水后相遇的地點”,只能是“順其自然”、聽天由命,或“無力回天”。詩歌結尾挑明了這個悖論:“想到命運會好受一點,想到命運會苦不堪言?!碑斢龅娇部馈⑹?,不能得償所愿時,我們慣性地將一切歸咎于“命運”,命運使然,自己沒有那么大的責任,似乎能好受一點;但如果逃避自我,任由命運擺弄,又會更加苦不堪言。
這個悖論是人類共同的傷疤,詩人只是負責揭開它。女詩人會舔舐它,以《睡前書》聞名的女詩人娜夜,睡覺的臥室、寫作的書房,是沉思之地,也是療傷之地。與翟永明尋找女性自我“黑夜意識”生發(fā)地的“自己的房間”不盡相同,但和玉珍“現在停頓是為了回憶”相似。娜夜在《沒有比書房更好的去處了》中寫道:“我享受著閱讀帶來的停頓/和書房里漸漸老去的人生”,“停頓”都是進入精神棲息地的方式。對命運的“停頓”、“回憶”、“寫下”、“閱讀”已經詩意地代替了“計算”,書可以“照亮事物”,紙和筆可以書寫“陡峭的內心與黎明前的霜回答的/勇氣”,她終于覺悟:“只有這些時刻才是有價值的”——價值在于這些追尋價值的時刻本身,在于體驗過程。慶幸可以自己創(chuàng)造價值:“最好的詩篇”和“最愛的人”。
面對人生悖論,一位中年男詩人的態(tài)度卻有所不同。不是舔舐傷口,而是看淡傷痕,消解苦痛,甚至看透生死。在《中年研究》一詩里,“中年”這個時間界定、男性的角度都很重要。如果不是人到中年,以男性口吻,是不會在開頭和結尾,拿同樣沉重的生死話題來消解:以“生死太尋?!睘殚_頭,一定是經歷過“一個關口”、“我已經寫出一份遺囑”的重大生死關頭才有的體悟,才會有“年過不惑,偶遇小感小冒/沒什么大驚小怪”的淡然。
詩意的悖論往往能折射人生的悖論。詩人為何在開頭和結尾都強調了“該說的話,也可以不說”,卻又說了這么多話呢?因為他作了一番“研究”,而不是“計算”?!坝嬎恪碧^表面和局限,而“研究”將會更加深入和理智。中年男人的價值“研究”,亦不同于前兩位年輕女詩人的價值追尋,他竟然將“國王”與“鬼魂”等值,消解了傳統(tǒng)價值觀中至高無上的權威,也消解了傳統(tǒng)價值觀本身——“好馬不吃回頭草”也被消解為“也可回頭吃草,不做好馬”,因為“要是石頭絆腳,小河當道”,即若為現實所迫,為何還要愚蠢堅守道德,退一步又何妨?
不僅如此,他對價值的“消解”甚至達到了“顛覆”的地步——將貶義詞“飛蛾撲火”褒揚為“抱著理想愛我”,將“拔高火焰”或“自滅燈盞”的傻瓜塑造成一個“雨中撐開一把涼傘”的悲劇英雄。
“研究”多是批判性的,《中年研究》也是如此。詩用“握著太陽的杯盞”代表真理的鬼魂,去對比批判那些“當面說是,轉身說不”的人(偽君子),用“自辨咸淡”的五官去求證,“蕩著云朵遠去”,遠離塵囂、功利紛爭……最后消解了一切,只保留生命原初的價值?!坝钪娴霓Z響,除開這一日/沒什么可以記憶”,這和玉珍保留的“為了遇見你……還有什么值得我煞費心機”,與娜夜保留的“只有這些時刻才是有價值的”,如出一轍。
(作者單位:香港珠海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