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瑩
臘八的后河,還沒有結(jié)冰,卻也和結(jié)了冰似的,靜靜地酣睡著,偶爾睜一睜眼睛,照看著自己的兩岸……
后河常常到了臘八都還沒有結(jié)冰。
一條旖旎的大河,掰著東面的遠山,似乎是淌向遠方的杭州灣去了。后河是這大河中的哪一段兒,不知道,在應(yīng)村邊兒靠了有多久了,也不知道。
總之就叫后河。
靠近岸邊這幾丈,浸潤著些滑溜溜的石頭,離地越近,石頭就越小,小得以為是沙子。大的,小的,瞅得一清二楚,有時候還泠泠地晃著,晃得你眨眼,像眼睛里也進了沙石。離岸邊遠些的,就瞅不見石頭了,不知道下邊兒有什么,只是覺得墨藍。它有時候不太安分,和風貼著臉滑著,有時候跑著,像是在追著趕著,看上去懂得風的心性似的。
后河愛清靜點兒就清靜些,攤成一片白冷冷的冰面似的,讓人忍不住想去踩;愛豐盈點兒就豐盈些,滾動著頭尾,打著誰也不懂的啞謎似的,只見得是蕩啊蕩啊,讓人巴不得拿個破臉盆去盛一點兒——盛了做什么,問人,人也不知道,就是想去滿滿地去盛一盆來;愛俏皮點兒就俏皮些,顫抖著千萬佛手似的撐著余暉,然后用指尖彈動起來,黃濃濃的光,千軍萬馬地抖著,讓人懷疑是后河被幾萬根蠟燭燒起來了——然而它終歸是不會被燒起來的。
后河終究不會燒起來,就算燒起來了,也可以自己把火撲滅似的,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去理它了。那岸倒像是它的囚徒,一動不動地臥著,不會喘氣,也沒有嘆過氣一樣。
靠近下游的岸上,躺著排短短的燒窯的屋子,灰黃的墻身,緊緊地挨著,倒是它們,在白天喘著粗重的野氣,排煙口兒被熏得焦黃。幾個大漢子,天剛亮的時候,赤手空拳地進去;天快黑的時候,赤手空拳地出來。熏得黝黑焦黃,喘著粗重的野氣,下水撲騰半個時辰,赤條條地潔凈了身子跳上岸來。
靠近上游的岸上,趴著一座低矮的小土房,灰黃的土坯,灰黑的瓦片,說不清楚它的形狀,像是被一只很大的手從上空摁扭了一樣,蜷縮低矮了下去,向四面坍圮著腰身,卻終究沒有倒下來,沒有坍塌到地上。
除了燒窯的屋子和這座小土房,這岸上似乎也沒有什么造起來的東西了,它們沿著后河默默地站著,或是扎著馬步,卻一點也不累的樣子。
后河和應(yīng)村隔了一塊荒地。
應(yīng)村的土地上,無非是些矮房子,矮個兒里高低散落著灰黑的瓦片,漿白的屋墻,似乎被蒼青的漆水刷了一頭似的看不清楚,又好像是包在灰色的汽霧里,陰陰郁郁的。
應(yīng)村人不愛南面兒,除了要取日頭進來開了南窗和南門,就不關(guān)南邊兒什么事了,連離河岸都很遠。據(jù)說不愛南邊的村子是很罕見的。應(yīng)村的北面兒有縣城,村人愛和縣里打一輩子的交道,這南面兒也就疏落了。
南面的荒地沒有人來打理,幾十畝的荒地,好端端地窩著紅褐色的泥巴,卻也不長什么東西。村人說,好土地自然自己會長好苗,它沒長起來,看樣子也不值得種了。村人說,這不是一片好土地。
然而后河的對岸卻是不一樣的。一片撩人心醉的蘆葦,白茫茫地搖晃著,黃澄澄地搖蕩著,歧斜著腰肢和發(fā)梢整日整夜地靠在風中,沙沙沙……似乎可以摩擦出白雪的聲音。莫村就在那片蘆葦?shù)哪厦?,他們村的人是不愛北面兒的,只有后窗朝著北,人都朝著南邊兒,不關(guān)北面兒什么事了。他們的南面兒沒有縣城,據(jù)說他們只是愛日頭,還有日頭下的忙忙碌碌的營生。
于是,沒有什么人理莫村的蘆葦?shù)?,沒有什么人理應(yīng)村的褐荒地,好像沒有什么人理后河的兩岸了。然而,后河照看著它們,想要把它們攬入懷中似的,連帶著沿河的燒窯的屋子和小土房,都快被攬進去了。
臘八的后河,還沒有結(jié)冰,卻也和結(jié)了冰似的,靜靜地酣睡著,偶爾睜一睜眼睛,照看著自己的兩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