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有的時候是故事,有的時候是事故;歷史不是鏡子,歷史是開了又落的花,朝花夕拾;重溫故國、故城、故人,芳華剎那。
——高曉松《魚羊野史·第4卷》
1890年7月29日,凡·高在一片麥田里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凡·高死后的這么多年里,我覺得他在全世界文藝青年的心中,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越了一個畫家的地位。當(dāng)然他首先是一位偉大的畫家,但是由于他的整個人生、他昂揚的生命力以及他悲愴的生活,給人們帶來的那種沖擊和懷念,尤其是那本描寫他的傳記《渴望生活》,以及那首關(guān)于他的歌Vincent(Starry Starry Night,《繁星,繁星夜》),這首歌因為他那幅著名的畫作《星夜》而得名,這一切讓凡·高在所有人的心中成為生命的代表,而不只是一個畫家。
有關(guān)他的繪畫我就不多說了,因為我自己不太懂畫,我看凡·高的畫的時候,就覺得這人怎么畫的東西這么怪,尤其是這個《星夜》,星星都畫得那么大,掛在天空中,這凡·高是不是有散光???因為最開始不懂畫,也不懂藝術(shù),不懂什么叫生命,不懂什么叫印象派或者表現(xiàn)主義,所以小的時候我就奇怪這星星怎么那么大,一顆顆星星都那樣打轉(zhuǎn),我說這個人肯定有散光。很多年之后當(dāng)我讀了《渴望生活》,當(dāng)我仔細(xì)地把Starry Starry Night 這首曲子彈出來,把歌詞全部記住的時候,我對凡·高才有了新的認(rèn)識。
Starry Starry Night 是一首特別特別長的歌,歌的最后幾句詞寫得特別好,在寫到凡·高最后自殺時,它說:“When no hope was left inside on that starry starry night,you took your life as lovers often do.”——在所有希望都已經(jīng)失去的繁星繁星夜,你對待自己的生命像所有相愛的人一樣。因為很多相愛的人最后是自殺的。寫得非常凄美?!癇ut I could have told you,Vincent,”——但我想告訴你一句話,文森特“this world was never meant for one as beautiful as you.”——這個世界再也沒有遇見像你這樣一個美麗的人。歌詞的作者叫Don Mclean(唐·麥克林),是一個美國人,美國人通常歌詞寫得都不好,沒有英國人寫得好,但是這首歌寫得特別好,后來我去唱卡拉OK時也經(jīng)常點這首歌,這首歌還被很多中國歌手翻唱過。
大家如果去卡拉OK,一定要聽一下這首歌,特別美。因為這一切,凡·高在我們的心目中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同時代的其他藝術(shù)家。當(dāng)時,塞尚、凡·高和高更被稱為“后印象派三杰”,但是在大家的心目中,凡·高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塞尚、高更。不光是因為凡·高的自殺,人們從他的整個人生跟繪畫作品中體會到了“生命”跟“生活”其實是兩回事兒,我也深深地體會到了這一點。藝術(shù)是從一個人的心靈出發(fā)的。凡·高其實是個最典型的例子,包括我后來也做藝術(shù),看了那么多藝術(shù)家的作品之后,我覺得藝術(shù)就是藝術(shù)家的生命力。我覺得“生命”是一種東西,“生活”是另外一種東西。就像有時候聽人唱歌,你覺得大多數(shù)人都是在歌唱生活,于是就管歌唱生活的叫作“唱歌”。但一些非常偉大的歌者,他們并不是在歌唱生活,他們是在歌唱生命,歌唱生命的人我就認(rèn)為他們在“歌唱”,而不是“唱歌”。
凡·高是一個生活特別簡單的人,他一輩子除了畫畫,就是謀生,沒干過什么事情,愛情也沒有那么豐富多彩,他所經(jīng)歷的愛情就是曾經(jīng)向一個房東的女兒求婚被拒絕,后來愛上過一個懷過孕的妓女,就這樣簡簡單單的生活,一生都在畫他的畫。他的家庭生活也非常簡單,只有一個愛他的弟弟,他的弟弟是他一生中唯一的摯友。凡·高一生窮困潦倒,實際上并沒有賣出一幅畫,有一次他非常高興地去跟自己的弟弟說,我終于賣出去一幅畫,實際上這幅畫就是他弟弟出了錢,找一個人當(dāng)托兒來買的。弟弟一生都崇拜他、愛他、支持他,在凡·高自殺之后半年,他也因病追隨哥哥而去,這是一對非常感人的兄弟。
凡·高曾經(jīng)跟一些畫家比較要好,比如說跟高更,但最后還是爆發(fā)了激烈的沖突。凡·高有一幅著名的畫,叫《割耳后的自畫像》,一個灰暗的人在那里,臉色都是鐵青的,就是跟高更爆發(fā)了激烈的爭吵之后,凡·高把自己的耳朵割下來了。高更當(dāng)然最后也瘋了,他拿著凡·高的耳朵,跑到南太平洋一個叫塔希提的小島上待了一輩子。那時候的畫家都有著昂揚的生命力,包括音樂家、作家,大家都覺得他們有一些精神上的問題,正常人看起來就是覺得有病,其實那不是病,那就是昂揚的生命力。
凡·高在最簡單的生活中綻放了最昂揚的生命力。他畫的所有東西不是因為散光,那是我小時候的認(rèn)識,那是因為在他自己心里,星星就是那么大,向日葵就是那樣昂揚。印象派也好,或者說表現(xiàn)主義也好,最重要的就是畫出來的并不是眼睛看到的東西,不是我在生活中看到的東西,而是心靈看到的東西。
就像貝多芬,貝多芬晚年聾了,根本聽不見聲音,可他也能寫出美妙的音樂。音樂、繪畫這些藝術(shù),尤其是像凡·高這樣的繪畫,本身就是生活中沒有的。你在生活中聽到的全世界的海潮聲、伐木聲、鳥叫聲,那都不是音樂,客觀的世界中,沒有一樣?xùn)|西是音樂,只有從人心里流淌出來的音符才是音樂,音樂是純粹來自音樂家內(nèi)心的東西。貝多芬在耳聾以后,寫出了《月光奏鳴曲》,寫出了《第七交響曲》,他不需要聽見什么聲音,他也不需要出門去看月光,那些月光是在心里的月光,那些歡樂是在心里的聲音。凡·高的畫也是如此,這個世界就是他心里的樣子,而不是他眼前看到的樣子。我覺得這是我長大以后對藝術(shù)的最深刻的體會。
凡·高是一位生活中雖然悲慘,但是綻放出自己最昂揚的生命力的畫家。我曾經(jīng)在世界上好幾個博物館里看見過凡·高的畫,包括我這次在紐約去MoMA——美國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也看到了凡·高的畫。MoMA 越往上的那些樓層我越喜歡,因為那里陳列的主要是印象派時期、表現(xiàn)主義時期的作品,往下的所謂現(xiàn)代藝術(shù)簡直就沒法看了。大概是在MoMA的五樓,有一幅凡·高的畫,我通常是不愛給自己照相的,因為覺得自己長得不好看,但是見到凡·高的畫,我還是非常認(rèn)真地站在那兒,給自己和那幅畫合了個影。凡·高給了我們所有做藝術(shù)的文藝青年以最深的影響和最大的鼓舞,紀(jì)念凡·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