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國欽
散文選家
莽園不是園(外二篇)
黃國欽
莽園不是園,是一個人,一個十足的文人。在古潮州這片土地上,能稱得上文人的人有好多,但口齒伶俐、妙語連珠、哲理禪意、詼諧幽默、出口能迷住我的前輩呢,不過三個人。一個是我曾經日日聆聽的李前忠,一個是聲名遠播的林墉,一個就是郭莽園。
恰切地說,莽園是一個美人。因為李前忠有語錄,寫文章的人是文人,畫美術的人是美人,跳舞蹈的人是舞人……一個美人,能夠迷倒一個寫文章的人,你說,他肚子里應該裝有什么樣的彩墨和智慧?
很多人說莽園是一個孤傲的人,尖刻、自負。我說莽園是一個寂寞的人,尖銳、自信?,F(xiàn)在,很多畫畫的人不讀書,從早到晚一支筆,就知道在畫案上畫啊畫,沒有學養(yǎng)的滋潤,沒有傳統(tǒng)的熏陶,沒有思想的磨礪,沒有詩文的鑄就。一個學中國畫的人,沒有學過芥子園,沒有學過古體詩,沒有學過毛筆字,不知道民國乃至清代以前中國畫壇的樣子,你說這樣的人能畫出什么畫?
莽園呢?是讀書讀書再讀書,思考思考再思考。他很奇怪,現(xiàn)在美術學院的國畫系,為什么不考古文考英文?不考白描考素描?我擊掌贊賞他的兩句話:真藝術沒有雅俗共賞,成功者沒有中西合璧。想想是這個道理啊,你不走向極致和極端,你就達不到高峰;你和稀泥,你就什么都不是!
我知道莽園不是故意在孤獨,他永遠在尋找知音,他一輩子都在尋找知音,但是,莽園的知音在哪里呢?一個寂寞的人,是因為他有別人沒有的想法,有別人沒有的追求,有別人無法理解的藝術觀和價值觀。
在別人眼里,莽園是一個桀驁不馴的老人,那一頭蓬亂的頭發(fā),那一把須髯飄飄、從左腮連到右腮的胡子,就給人一副十足的叛逆形象。我和莽園促膝,卻從來沒有感到壓抑和局促,都感到逸然隨意和自由自在。尊重一個飽讀詩書、個性鮮明、創(chuàng)意無窮的畫壇前輩,理解一個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筆底不愿意重復自己的率真美人,他能不露出一臉天真燦爛的笑容?
看莽園畫畫,是一種真正的稱心,他總是把一管長鋒高高地提到筆端,一只手按在畫案上,然后成竹在胸,從容地下筆。這完全不像現(xiàn)在的很多后生哥哥,開頭幾筆十分架勢,但是畫著畫著,心里無底,畫面蕪雜,亂象叢生,又不懂得 “收殺”,無奈之下,就只好淋水,倒色,把一個畫面弄得支離破碎、慘不忍睹,最后撕掉了事。
莽園是一個從生活的底層走出來的人,底層的苦難艱辛和窮困潦倒,底層的人情冷暖和無依無靠,深深地刺激了他獨樹一幟的雄心和志氣。他學習西畫又跳出西畫,學習海派又跳出海派,一生孜孜不倦轉學多師,最終成就了大寫意和指書畫。我屈指算來,從清光緒三十年到公元2015年,歷111年,大名鼎鼎的西泠印社僅有社員300多人。但是莽園,一個西泠印社的社員,就是這樣給艱難困苦的生活逼迫和造就的。
我很喜歡這個有著和馬克思一樣頭像的潮籍美人,他那種天真爛漫的像向日葵一樣開心的笑容,不是每個人都能目睹的!
王顯詔是一位畫家,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在大半個中國都很有名。
我家和王家是親戚,按輩分,我應該管他叫老舅。
老舅住在攢槐里。從同安里,到攢槐里,只有一百步,轉過一個仙街頭,就到了。
潮州城文氣氤氳,這里的人知書達禮、溫文爾雅。每年的春節(jié),父親就要帶著我,給各位親戚、長輩拜年。攢槐里、雙忠宮巷、上西平路、曾厝巷……
老舅住的攢槐里,是一條只有六七個門樓的小巷。走進攢槐里,一個小小的石門框,兩扇窄窄的欄桿門,一級高高的石臺階,進門,是一個濕濕的小天井,種著幾盆鐵骨錚錚的蘭。
老舅家里已經沒有什么人,兒女都到外面讀書了,只有老妗伴著他。
王顯詔,是潮州文藝界、廣東美術界的一張響亮的名牌,嶺東畫派一代的宗師,但是,我感覺不到,作為一個名人的喧囂。
老舅的客廳無閃門,兩把明式的太師椅,一張通雕的八仙桌,后邊是通雕的長條桌;這些擺設的后邊,是已經暗舊的木板壁,木板壁后面,一條黑洞洞的木樓梯,通向了我永遠沒有上過的二樓。
老舅很少到我家,但老妗卻常常來,她和我母親很談得攏。很早以前,老舅的女兒王爾聰,也經常到我家,她和我的大哥黃國璋、我的堂叔黃海潮,都是年紀相仿的年輕人,他們意氣風發(fā)地在一起,談的都是新鮮的民主與科學。
后來,這個留學蘇聯(lián)的才女,不知怎么卻失蹤了。
老舅是高高的挺拔的個子,老妗卻是瘦小的女人,但是,他們卻是天底下最恩恩愛愛的一對。每天的早上和黃昏,在義安路的下閘門、仙街頭和西馬路的后巷頭,都可以看到他們緩緩地散步的身影。
穿著一身灰色唐裝的老舅,脖子上圍著一條褐色的圍巾,它一頭垂在老舅的胸前,一頭垂在老舅的背后。老舅一只手提著一根文明杖,一只手挽著老妗的手,人來人往的義安路,仿佛,就只有老舅和老妗兩個人。五十年前,潮州城,多少人有這樣的情懷呢?
“文化大革命”,老舅所有的字畫都被 “抄”走了,老舅也一下子病倒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再也看不到老舅了。老舅去世了。只剩下瘦小的老妗一人了。
七十年代末,“落實政策”了,老妗又來到我家了,她請我們幫她把老舅的字畫找回來。但是,老舅散失的字畫,能找回來多少呢……
郭愛華是一位書法家。在潮州城,像這樣滿肚子學問、眼高手高的藝術家,已經不多見了。
我是一個恭恭敬敬地稱郭愛華為郭老師的人。在潮州城,只要是真正有學問的人,我都尊稱他們一聲老師。
郭老師住在岳伯亭街。岳伯亭是一個石牌坊,旁邊還有一個省郎坊,岳伯坊和省郎坊,都是明朝潮州進士劉斐所建造的。
小時候,我也常常到岳伯亭下玩,揣摸岳伯亭和省郎亭上的字。這兩座石牌坊上的字,都是明朝潮州隱士陸竹溪所寫的。陸竹溪的字瘦勁,筆筆通神。
岳伯亭一帶,是潮州府城的政治中心區(qū)。往東,是孔廟、城隍廟、府衙;往西,是三達尊黃尚書府;往北,是許駙馬府、卓總兵府;往南,是火神廟。浸淫在這樣的氛圍里,郭老師的品位和性格,就修養(yǎng)得高古和率真了。
郭老師是一個小個子,不高,只有一米五幾、八十來斤的樣子,我是一米八零的大個,但是和郭老師談話,我常常覺得要仰視他。
郭老師只會走路,在百花臺,在柳衙巷頭,在開元路尾,在南濠池一帶,總會看見郭老師一個人蹀躞的樣子。這些地方,是潮州書店集中的地方,郭老師,就老是到這些地方來淘書。諸子百家、《說文解字》等等,就連潮州僅來了兩本的 《應用訓詁學》,也讓他淘去了一本,另一本讓學者曾楚楠淘去了。
郭老師的房子是舊房子,又是典型的潮州古民居,暗淡,不通氣。郭老師是勤奮的人,夏天,在屋子里寫字,就常常脫得只剩下一條內褲。這樣一個斯文人,卻要裸著瘦骨嶙峋的身子,揮汗如雨地寫字,我不知道這種時候,郭老師心里是什么樣的滋味兒。但是,郭老師的字,總是筆正字正、一腔正氣、豪氣干云。
有一次,書協(xié)的一位負責人告訴我,前一段時間,他們幾個人去郭老師家,看到郭老師家里還在用蜂窩煤。我不由萬千感慨,郭老師文人的潔身自好、文人的傲氣和骨氣,真是修煉到家了。在潮州城,他的字,拿出去,一幅兩三千塊,家里何至于如此呢?
有緣的人,郭老師隨意指點,卻從不收徒課徒,不為那幾個課徒的錢,束縛了自由的身和心,因為現(xiàn)在沒有多少可堪造就的人!為藝術,要耐得住寂寞和清貧,要坐得住十年八年冷板凳,時人幾個有這樣的操守和執(zhí)著呢?
培養(yǎng)的是寫字匠,培養(yǎng)的是只想弄幾個錢的人,老師何須去玷污這顆純真的心!
癸未年元宵節(jié)過后,一個星期天,郭老師到我家里閑坐。我也有一個四壁蕭然的廳,坐在昏暗的客廳里,我們談文史、談書畫、談音樂,談到高興的時候,我和郭老師一起唱起來,唱的是五十多年前的歌劇 《柯山紅日》:“一整夜,北風吹,北風吹柯山……”現(xiàn)在,還有多少人知道 《柯山紅日》的旋律呢?
責任編輯楊希
黃國欽Huang Guoqin廣
東潮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成員,廣東文學院重點扶持項目簽約作家,一級作家?,F(xiàn)居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