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慧彬
我迷戀月光下的事物由來已久,即使含著虛偽,也比燈紅酒綠、夜夜笙歌來得真實。今夜,月華如水,銀輝遍地,竹影碎搖,穿林帶葉,就讓我順著月光灑落的方向,對月光院落展開一次深情的凝望。
院落的青石板路面上還散發(fā)著人間煙火的味道,但它只能在月光下以倔強的性格、靜默的姿勢守望。涂改院子的黑色剪影,一向是月光的權利。鋸齒狀的屋檐也表現(xiàn)得俯首帖耳,表情恭順而生動。露宿院落的妻,當仁不讓地成了月光院落的主人。勞累的鼾聲夾雜著不知疲憊的蛙聲,此起彼伏?;腥惑@醒的她或許感到了深夜的涼意,想掀起薄被裹住身體再入夢鄉(xiāng),不料拉抻的卻是屋檐下的一卷月光,不得不起身回屋,倒床安眠。
月光本來是比較慵懶的,她沒有任何急于要完成的任務,醉臥沙場的明亮鎧甲和橫陳豎列的葡萄美酒,她定會一視同仁,所以她具有隨遇而安的本性。月光瀉入江水,就不得不與大江為伍,成就“月涌大江流”的奇觀。月光與院落相伴,則以修改院子、戲弄陰影為賞心樂事。勞作一天后的院子,是很愿意接受月光的清洗和撫慰的。衣服堆放在腳盆內,尚未晾曬,它們陰暗凹凸的輪廓,是按照月光的意愿涂抹的,它們的線條呈現(xiàn)出月球上環(huán)形山的形狀,這種涂抹的基本出發(fā)點是為了讓月光找尋到家的感覺。院子里,妻種的蘭花、刺玫、紫蘇,還有一些野草閑花,在月色中顯得愉悅安詳。它們白天爭奇斗艷的好勝心,在月光的統(tǒng)一調度安排下蕩然無存。因為月光之色的公平仁慈,不以價值高低而對誰有所偏私厚愛,所以,一把久遭遺棄的小竹椅遍體發(fā)亮、熠熠生輝。它,為這午夜的輝煌而深受感動,熱淚盈眶。它,也因此成為月光的皈依者,以受過傷害的名義鄭重地倚躺在院落一角,與心有善念的月光握手言和。
隨著后半夜轉涼,跌落地面的月光就開始咀嚼寂寞,同時開始艱難地搜尋甚至祈求墻角的一條蟲,或者一只亂舞的飛蛾,希望借助它們的爬行或者飛行,重獲驛動的生命。院落很靜,一片月光就是所有的月光,抬頭看到的是月影下的瓦楞草在風中搖擺著它的人生。還有就是長寬一致的一方月夜,像一口方井,讓我仿佛看到白光之下一群打水的人和一路落下的水漬。井臺邊不小心灑下的井水,沒有目標似地流淌。井臺邊發(fā)生的陳年舊事像一杯酒不能嘗,一嘗就會醉,醉了就會心痛。
在父親堆起的麥垛上望過月,在陽臺上望過月,在旅途上望過月,月光下的人生透著濕漉漉的分量,又怎能輕易提得起、怎能輕易放得下?人生不能重新選擇,月光少年的馬蹄只是無羈歲月的一個印記,能重新選擇的最多只有在一個美麗的月夜,讓月光打濕睫毛、打濕發(fā)膚、打濕心靈。盡管許多時候,我都在選擇反叛和疼痛。疼痛是另一種快樂,就像蘇童小說里的許多少年,在月光下廝殺,讓人熱血沸騰叫囂聲之外,會有花在月光中、寒夜中、露水中開放。
安靜,讓院落如此美好。高層住宅的鱗次櫛比、都市霓虹的意亂情迷,早已無法讓明亮的月光照到城市人的窗前。而我,義無反顧地從農(nóng)村走進城市的夜色,沒有回頭,在被明晃晃的城市的夜一次次刺痛心靈之后,才猛然發(fā)現(xiàn):只有院落的月光,才能將善感的紙箋打濕只有淡泊的秋天,才會在心頭泛起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