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艷燕
在城市里清晨聽到雞啼,是一件稀罕事,在我看來,更是一件幸福的事。在聽慣了形式枯燥的鳴笛聲與川流不息的車輪聲后,偶爾站在窗前聽到風聲雨聲是一種幸福,聽到枝頭上小鳥們嘰嘰喳喳的討論是一種幸福,聽到秋天的鴿子又一次在遠處整齊地拍打翅膀是一種幸福,甚至聽到灑水車唱著不一樣的歌都是一種幸福。無論如何,這些幸福都不敵一聲雞啼更別致更令人難以置信。
彼時正是清晨,窗子外什么都沒有。也不能說什么都沒有,只不過在白晝看起來忙忙碌碌的人生,此刻依然不曾睜開眼睛,人聲與車聲的退卻,令對面潔白而冰冷的墻壁也有了一絲安靜的意味。安靜,是一個帶有溫度的詞語,此刻,它什么也不說,像周圍那僅有的三棵老柳樹一樣保持著高貴的靜止。風很少,旗桿上的旗子極偶爾地動一下身子,懶洋洋地不肯醒來。從柳樹與旗子身上,你很容易尋得到安靜的感覺,可是墻壁不一樣,它不可能亂動,它永遠都是冰冷的。能夠從它身上找到安靜的感覺,那是因為此時正是清晨。清晨那淡淡的灰色籠罩著它,陽光還沒有從山的另一邊爬上來,這是夜與晝的交替時光,世界是安靜的,墻也學著安靜起來。
就是在這樣完全被安靜包圍的仿佛只屬于自己一個人的時光里,一聲雞啼是如此清晰。這聲雞啼忠于自己內(nèi)心的使命,忠于人類賦于它的意義,準時而準確地在人們還未醒來的時刻,準備喚出日出。
這雞啼聲中,蘊含了幾千年的鄉(xiāng)村。
若是在鄉(xiāng)村,雞啼前后,農(nóng)婦們一定已經(jīng)捅開了熄火的灶膛,粗礪的手掌抓一把柴火,火光點燃,大鍋里熱氣騰騰的一生就在屋子里彌漫了。而家中的主心骨恐怕早已在田間地頭彎下那弓一樣的身體,與土地融為一體。
這一聲雞啼,不,豈止是一聲,它至少要喚個三聲五聲方肯罷休,大有不把天下喚醒不罷休的意思。不過在城市里,這短促的啼聲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被水泥殼子包裹得風雨不透的方盒子里,都是疲憊的身體,喚醒這身體的大多是鬧鈴或者手機鈴聲。人們把這些鈴聲設(shè)置出各種各樣令人舒適的感覺,比如第一聲很輕,第二聲略略提高,一聲比一聲高,以免讓自己過于驚嚇。又或者這第一輪響過后,心里明知要起眼皮卻不爭氣,手明白主人的心意,憤然關(guān)閉了鈴聲,直到第二輪風暴才無可奈何的爬起?;蛘咴衮_自己就一分鐘就一分鐘,等到猛然驚醒時,已經(jīng)快遲到,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彈起沖出家門。
人類發(fā)明了鈴聲,雞啼已經(jīng)徹底消失。倒不是說人們不喜歡聽到清晨公雞啼曉,而是,我們沒有辦法在自己的屋子里養(yǎng)一只或者幾只公雞母雞。因為我們已經(jīng)沒有了屬于自己的院落。鄉(xiāng)村生活是一種奢侈,它相當近又相當遠。不得不說,我們矛盾而且虛偽,我們憧憬鄉(xiāng)下的靜謐與充實,但我們又不愿意真的去過鄉(xiāng)下的生活。被物質(zhì)文明染就的我們,沒有辦法再回歸鄉(xiāng)村。
當我們享受高度文明時,我們就不得不同時接受它的局限性。樓房給了我們舒適體面的種種,比如干凈、溫暖、方便,但也同時剝奪了我們生命中原以為會一直擁有的樂趣,比如種花種菜養(yǎng)雞養(yǎng)狗?,F(xiàn)在樂趣什么的統(tǒng)統(tǒng)被拋棄了,在兩種不同滋味的享受之中,人類更愿意享受的是前者。前者將人放置于一種地位,而后者幾乎是一種奢侈的衍生品。
我在清晨聽到雞啼,一剎那仿佛觸摸到一場鄉(xiāng)村舊事,仿佛觸摸到自己漸行漸遠的童年,仿佛喚醒了那兒時習以為常的幸福。那一剎那,我?guī)缀跻詾樽约菏切腋5牧?。但是我突然明白,我不過是在偷聽那院子里一家人的幸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