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平

狐貍，狐貍，打個滾兒

額爾古納河在這里拐了一個胳膊肘彎兒，從森林流入草原。

海洋般的大雪天衣無縫，吞沒了白樺、落葉松和灌木叢，消融了地平線，留下沒有盡頭的冬季。天落下來，地立起來，合為蒼穹。我和火蛋兒一前一后走在山谷里，就像神話飄蕩在空中。

我是一個年輕的護(hù)林員，帶著妻子住在這人跡罕至的山里。按著林業(yè)局的要求，我每天登上防火塔四面瞭望，監(jiān)視可能發(fā)生的火情，除了春秋兩季，一般不忙。作為一個牧馬人的兒子，我的人生缺少山野體驗這一課。我是在城里吃面包和豬肉長大的，除了大學(xué)里讀的那點經(jīng)濟(jì)學(xué)理論詞兒，沒有什么接地氣的本事。我特意把父親請來住了半年，教我學(xué)會了放牧。我為自己的選擇感到慶幸，人應(yīng)該趁著年輕與大自然在一起，雖然寂寞，但是體魄強(qiáng)健了，心胸開闊了，最重要的是對自然萬物有了敬畏之心，懂得了人原本與一株草、一棵樹、一只小狍子是平等的。每天瞭望工作完成后，我就趕著羊群在溝膛子里面吃草，順手采擷山珍野果。我們工資不高也不低，因為吃自己采的野菜，燒林間的枝椏朽木，加上售羊的收入，每月都有剩余，還可以呼吸最新鮮的空氣，日子過得逍遙自在。

火蛋兒是一只金紅色的狐貍，雄性，年齡不詳。它通身毛皮油潤金黃，毛尖是發(fā)紅的那種咖啡色。它渾身的毛蓬松起來，站在雪地上，就像一團(tuán)燃燒的火。風(fēng)掀開它的毛，不一會兒，又把它的毛壓倒，讓人知道了它的身軀并不粗壯，像一條細(xì)長的魚。它的顏面很是精細(xì)，在眼窩和耳朵以及嘴角處，毛尖的咖啡色幾乎成了黑褐色，它隱于毛尖中的眼睛特別幽深，像秋天樹上油汪汪的松子，時而閃亮，時而被殼遮住大半，那是人類無法讀懂的心靈之窗。

遇到火蛋兒，跟我們家院外灌木叢中那一眼不凍泉有關(guān)。

大興安嶺山中，密布著許多泉眼。夏天山泉隱匿在林地厚厚的腐殖層下，汩汩而流，匯成伊敏河、海拉爾河、根河、得耳布爾河……最后額爾古納河像圣主成吉思汗那樣揮揮手，把一千四百條這樣的河流收攏起來，流向黑龍江，歸入大海。額爾古納的冬天，雖是千里冰封，由于地下水的溫?zé)幔饺⒉粌鼋Y(jié)，整天帶著濃重的霜霧，咕嘟咕嘟地向外涌。更叫人驚奇的是，一些山泉里面還生存著耐寒的小蝦米，是一些動物尋覓的美食。不凍泉在這里噴涌了百代千年，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無論是多么卑微的生命，她都給予同樣的恩惠，大自然就這樣被萬物生靈依賴為衣食父母。

每天早上，我都要踩著自己昨日的腳印，到不凍泉挑兩擔(dān)水。一擔(dān)水放在室內(nèi)暖過，飲羊；另一擔(dān)水用于洗衣做飯。這個不凍泉，對于我們家是何等重要就不用說了，所以我媳婦提起水的問題時總是說咱家泉子這個，咱家泉子那個的，還讓我用樺木桿子做個柵欄，把泉子圍上，不打水的時候就鎖上。我聽著雖然不順耳，但一直沒有反駁過她。人家作為一個城里姑娘，跟我來到山里，如今割草接羔兒都學(xué)會了，臉和手已皴裂成了粗糙的老樹皮，除了手機(jī)沒有放棄，完全成了一個村婦，夠不容易的了。想起老阿媽在世的時候說的話——好男人不用使喚鞭子，就能讓馬群飛過山岡。我便拐彎抹角地跟媳婦兒講：“咱可不要占山為王當(dāng)老虎啊，咱有啥權(quán)利不讓棕熊馬鹿狍子們來飲水？長生天要是生了氣，地上的花兒打蔫，林間的樹木不發(fā)芽，天上的云朵不下雨……長生天的兒子都餓死了，咱們兩個連雪花都吃不上了，第一個哭的就是你這個母老虎……媳婦噗嗤就笑了。

還真是，泉子周邊的雪地上留下了密密匝匝的動物腳印。像小鳥窩的是鹿腳印，像胖小孩手巴掌的是狼腳印，熊的身子重，腳印深深地陷在雪里，駝鹿的腳印最好看，像兩個捆在一起的粽子……不過，我并沒有在泉邊和什么動物打過照面，直到遇上了火蛋兒。

當(dāng)時火蛋兒大概已經(jīng)被盯上好久了，正縮在刺骨寒涼的泉水里，躲避一只兇悍又貪婪的興安金雕。不過我當(dāng)時除了嚇一跳，并沒有去想火蛋兒的處境。我用扁擔(dān)鉤吊著一只桶伸向泉中舀水，看見水里冒氣，顏色也有點怪，其實是它仰著臉，鼻孔露出水面呼吸呢。還沒等我回過神來，只聽水桶被撞得“咚”一聲，泉眼里冒出一只水淋淋的狐貍腦袋。狐貍扒著桶沿兒站了起來，凍得直哆嗦，牙齒在桶沿上磕得咔咔響。它顧不上抖落頭上的水，就開始東張西望，似乎在躲避著什么。我一定神，感到自己瞬間就變成了故去的老阿媽，用她老人家的口氣和狐貍說上了話：“哎呀啊，你說你呀，長生天讓你在地上吃的，你就不該貪水里游的，看吧，看吧，命差點丟了吧？”火蛋兒好像聽明白了似的，開始往外面爬。不凍泉周邊結(jié)了冰，形成一個碗形的井臺，火蛋兒的爪子扒不住冰，一滑一滑地老是上不來岸。我就將扁擔(dān)伸給它，把它從水里拎了出來。它上了岸，身上的水哩哩啦啦把雪地打出一個個小洞，四蹄很快被凍粘在地上?；鸬皟阂贿叾秳又碜?，一邊不停搖晃腦袋，那濕漉漉的尾巴也不停甩動。我慢慢看出了一點門道，它左甩的時候身體突然往右，右甩的時候，身體突然往左掙，仿佛在聲東擊西。雪霾水汽太重，我看不清第三者在哪里，只覺得火蛋兒樣子挺滑稽，它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它已經(jīng)無法奔跑。

我把扁擔(dān)伸向火蛋兒腳下，火蛋不由得向我彈跳般地一沖。它以為我要打它，發(fā)出嗚嗚的叫聲，兩只金色的眼睛突然一亮，全身所有的能量就要迸發(fā)成一次決斗。它命好，遇到的是一個好人。我不過是想用扁擔(dān)觸動一下它腳下的冰，幫助它走開。當(dāng)它的第一只腿被解放以后，額上那凸起的肌肉疙瘩開始平復(fù)，眼睛慢慢瞇成一對柔和的半月形，對我的敵意明顯消減了許多。當(dāng)我一一把它腳下的冰打開，不知道聰明的火蛋兒是否已經(jīng)將我認(rèn)作了朋友，最起碼它知道了，它遇到的不是想把它無情撕碎一果饑腹的野獸。

我挑著一擔(dān)水行走于山間，火蛋兒不遠(yuǎn)不近地跟在后面。我歇腳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它，開始攆它離開，它竟然像在水里那樣死死抱住我的水桶沿兒，一臉乞求的神色。我說，你老跟著我干什么？它仿佛聽懂了，又好像什么也沒聽懂，只是一味尾隨著我，我走它也走，我停它也停。它的毛皮油大，不蓄水，那一身紅毛蓬松起來，在雪地上看著很美，像一團(tuán)燃燒的火。到了家，媳婦見了它也很喜歡，我叫它火團(tuán)兒，媳婦叫它火蛋兒，于是火蛋兒就成了它的名字。

從此，火蛋除了晚上鉆進(jìn)院里大草垛里面睡覺，與我和媳婦兒寸步不離。

我想，你可以在院子里溜達(dá)，你可以吃護(hù)院犬的食物，你可以在草垛里面過夜，你也可以在寬敞的院子里又跑又跳。但是你要知道你是一只狐貍，一個嘴里長犬牙，身上長著腥臭腺體的動物，一個為了食物隨時可以嗜血殺生的野獸。你不能偷吃家里的食物，你不能進(jìn)入主人的居室，你不能離我的羊群太近，你可以圍著我媳婦兒打滾兒撒嬌，讓她給你照相，給你唱歌，但不能像小狗崽那樣叼她的裙子，舔她的手臂。你來，就來了，你走，我不會挽留。這是我容忍火蛋兒的底線。

火蛋兒真是一只聰明又可愛的狐貍，它能聽懂我們的教誨，甚至能依照我們囑咐，循規(guī)蹈矩地生活在人類的生活里。

要是我媳婦說，狐貍，狐貍，打個滾兒，它就把尾巴往后腿中間一夾，頭朝地，肚皮朝天像個圓球一樣打個滾兒；要是我說，火蛋兒，火蛋兒，睡覺了，它就在草垛旁邊蜷曲著身子躺下來，用大尾巴護(hù)住身子，閉上一只眼，睜著一只眼，如果發(fā)現(xiàn)可以得到饅頭骨頭之類的獎品，便把所有的眼睛都閉上，裝得好像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一個樣。有時候它對我們的指揮心不在焉，或者懶洋洋地走過場，媳婦兒便提高嗓門，變了口氣命令它：“狐貍，狐貍，打個滾兒！”它立刻激靈一抖，認(rèn)認(rèn)真真地進(jìn)入規(guī)定的程序，開始表演，讓人憋不住笑。過冬的羊肉放在院子里，它流著哈喇子遠(yuǎn)遠(yuǎn)看著不敢靠前，它在院子里拉屎撒尿被我媳婦一通吆喝，便懂得了在跟我出去放羊的路上解決這些問題，再也沒有招人煩。它把草垛掏了一個深深的洞，夜晚睡在里面很安靜，如果我們沒有出現(xiàn)在院子里，它就是醒了也臥在里面不出來。它是一只懂得小心翼翼的狐貍。

火蛋兒每天在我們的后面如影隨形，然而我們不知道，老雕的眼睛一直沒有放過它。

媳婦兒說，只要彼此能理解，人與動物相處起來并不難。她給火蛋兒照了無數(shù)張照片，一張又一張地發(fā)到朋友圈。有一天，媳婦的一幫閨蜜專門來看它，它大大方方從草垛里鉆出來，不慌不忙地抖掉身上的草，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站在觀眾的面前，打完了滾兒，搖晃著尾巴，擺出各種姿勢配合拍照，不知道給這些人的微信贏來多少贊。媳婦說，我家火蛋兒就是人來瘋，見到人來又是秧歌又是戲，沒人的時候激情上不來，躲在草垛里睡懶覺。

我們誰也沒多想，火蛋兒為啥這樣戀著人。

春天來了，羊草就要用光了，火蛋兒的草垛越來越小。我便給火蛋兒用樺木板皮修了一個露天的圈，美觀又實用。可是火蛋兒半夜不睡覺，居然起來撓我們住房的門。我打開門吆喝了它一頓，它坐在那里眼巴巴地望著我，就是不回圈里。為了讓它靜下來，我開門把它放進(jìn)屋，它便由一團(tuán)火變成一汪水，靜靜地睡著了。

第二天它早早地和我一起出了門，沒想到，到了晚上它竟然繼續(xù)撓門要進(jìn)屋，我們打開門教訓(xùn)它，它又出了個新花招兒——蹲在地上繞圈兒，那只毛茸茸的大尾巴彎在它聳起的臀部前面，一跳一跳地豎起來轉(zhuǎn)，火蛋兒變成了搖動的火苗。我和媳婦兒看得連聲叫好，它抽個冷子鉆進(jìn)門，藏在床底下怎么喊也不動，就這樣又在我們的臥室里混過去一夜。

火蛋兒，你為什么不能開口說話？

第二天放羊的路上我才發(fā)現(xiàn)，火蛋兒比來的時候肥多了，屁股圓鼓鼓的好像華俄后裔烤的大列巴，腮幫子上的肉顫巍巍地堆到脖子根，看到一群麻雀在跟前跳來跳去，眼皮都不抬，懶洋洋的像一只吃撐了的狗?；鸬皟罕蝗祟惖膶檺鄹淖兞?。我開始懷疑，收留火蛋兒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

火蛋兒還是應(yīng)該回到自己的世界去。

任憑火蛋兒怎樣撓門，我再也不允許它進(jìn)屋子。火蛋兒，火蛋兒，你不愿意進(jìn)圈，那么你就睡在院子里、雪地上，你是一只野生的狐貍，你應(yīng)該知道怎樣生存。

火蛋兒似乎不甘心，撓門的行動愈演愈烈。每每趁我的疏忽奪門而入，甚至賴在地板上玩起了裝死的花招兒。我不由得怒從中來，舉起鞭子嚇唬它，大聲教訓(xùn)它，它終于屈服了，乖乖地站起來，一步三回頭地走出了房門。

這個夜晚安靜極了，我的夢境中只有星星滴落和太陽升起的聲音。

早晨起來后，卻發(fā)現(xiàn)壞事了?；鸬皟哼M(jìn)了羊圈，把羊嚇得擠成一個團(tuán)兒，緊緊地縮在死角里，兩只有孕的母羊已經(jīng)被擠流產(chǎn)，身下鮮紅的胎體被踐踏得成了泥。為了防御常常偷獵羊羔的老雕，我已經(jīng)給羊圈加了鐵皮蓋子，原本沒有防范火蛋兒的想法，所以橫向欄桿的密度沒有加大，它輕而易舉地鉆了進(jìn)去。

火蛋兒因此到了必須離去的時候。

媳婦兒說，火蛋兒，火蛋兒，你走吧，到林子抓麻雀去吧。我說火蛋兒，火蛋兒，你走吧，再不走我就用鞭子抽你了。院門為火蛋兒敞開，它猶豫了片刻，尾巴在雪地上拖曳出淺淺的長痕，出了門，走向白雪的深處。它走得很慢，似乎在期待我們的改悔，似乎在等待“火蛋兒，火蛋兒打個滾兒”的呼喚。它停下腳步，坐在對面的山坡上，端著兩只前爪，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們。我聽見身后媳婦兒抽泣的聲音，便擁著她的肩返回了屋內(nèi)，不再和火蛋兒對視。

第二天早上一推門，火蛋兒并沒有像我想的那樣回來，并沒有悄悄地蹲在大門的雨搭下，我一開門就“嗖”一下鉆進(jìn)院子，然后打個滾兒，遠(yuǎn)遠(yuǎn)地蹲坐著，安靜地等著我的教訓(xùn)，等著媳婦兒手中的碎肉和筋頭巴腦。它那輕盈跳躍的影子不見了，它給我們留下的是一串徘徊的腳印，從院前繞到屋后，一圈又一圈。

火蛋兒在我們的日子里如影隨形。

挑水的時候，我想起它在水中仰著的臉，呼出白霧的鼻子，還有那一雙松子般的眼睛；打開羊圈之時，我總是感覺它仿佛還在里面恐嚇羊，甚至可以想象出它惹了禍之后的樣子，身子畏縮，尾巴夾起來，不敢跑也坐不穩(wěn)……媳婦兒經(jīng)常翻閱手機(jī)相冊，喃喃自語：“咱家火蛋兒，咱家火蛋兒……”開始的時候我假裝沒聽見，后來我也走過去和她一起看手機(jī)。

下雪了，紛紛揚揚的雪，抹平了火蛋兒的腳印，它的信息消失了。

火蛋兒，火蛋兒，你在哪兒？

碧空，白云，驕陽，銀雪，那是一個好天的上午，媳婦兒突然在院子里跳起來，一驚一乍地喊起來：“火蛋兒！火蛋兒！火蛋兒回來了！”我手里的草叉子掉在地上，那只金紅色的大尾巴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中，正在山頂巖石下的雪里隨風(fēng)招搖，像是風(fēng)景中畫龍點睛的一筆。

火蛋兒——你回來——回來——我想我再也不會趕你走，我想我再也不會對你舉起鞭子……

我們騎馬上山，要把火蛋兒找回家。

火蛋兒對我們的到來無動于衷，只有那蓬松的尾巴，不停地?fù)u著，像是回應(yīng)著我們的急迫。

媳婦兒說，火蛋兒，火蛋兒，打個滾兒，火蛋兒沒有反應(yīng)；我說，火蛋兒，火蛋兒，睡覺了，火蛋兒沒有反應(yīng)。媳婦兒急了，故意狠狠地說，狐貍、狐貍，打個滾兒！火蛋兒還是不理不睬，媳婦兒急忙伸手一抓，我們的心剎那間涼透了——火蛋兒的尾巴，輕飄飄地落到了媳婦兒的手上，沒有重量。雪中沒有火蛋兒，世上只剩它留下的尾巴。

細(xì)看周邊，地上散亂著火蛋兒的皮毛和血跡，巖石上沾染著老雕灰色的糞便?；鸬皟簯?yīng)該是被老雕生擒，然后被磕死在巖石上，撕成碎片……

火蛋兒你成了我們生命中揮之不去的悔與痛。

后來我翻閱了很多資料，終于弄懂火蛋兒當(dāng)初對我的眷戀是為了什么。老雕是狐貍的天敵，如果狐貍在地上行走，它在幾百米的高空就可以發(fā)現(xiàn)，并且有足夠的耐心長久跟蹤。一旦有了機(jī)會，老雕就會伸出那鐵鉤般的利爪，像掠奪一片云彩那樣抓起狐貍，飛到一定高度，再拋下狐貍將其摔死。我遇到火蛋兒時，它正在水中躲避老雕的追逐，老雕在草原上所向無敵，但是它翅膀下面的絨毛一旦浸水，就無法飛翔，而狐貍善于鳧水?；鸬皟猴@然具有與老雕周旋的經(jīng)驗，進(jìn)入冷泉躲過一劫。老雕和所有的動物一樣，知道人類的厲害?；鸬皟河龅轿?，因禍得福，謀得暫時的安全。它撓門，進(jìn)羊圈，其實都是在躲避那無時不在的威脅，這正是一只狐貍的宿命。

可惜作為人類，我們以為自己有能力主宰動物，我們以自己的好惡來對待火蛋兒，關(guān)于對其收留與放棄的決定，到底是一種剛愎自用，我們滿懷善意地實施了逆天行道。

故去的老阿媽曾經(jīng)告訴過我，鷹隼不能退著飛，馬蹄在冰上不能跑。犴道在林地上，鳥道在樹梢上……萬物生靈，各行其道。正如額爾古納河留下的胳膊肘彎兒，來自森林，走向草原，誰也不能更改。

烏銀阿媽家的喜鵲

我說烏銀阿媽家的喜鵲任性，那是真任性。它們就跟旋風(fēng)似的，高興了，“嗖”一下射出去，繞著棉花般的云朵飛旋；要是沒興致，便像降落傘那樣懶洋洋攤在草垛上，聽由風(fēng)撕扯著黑色的羽翼，一動也不動；它們常常淘氣，肆無忌憚地從蒙古包門口飛進(jìn)去，穿過圣主像前的藍(lán)哈達(dá)和奶茶的蒸汽，一躍，順勢飛出天窗，站到蒙古包頂上沖著遠(yuǎn)去的大雁撲棱雙翅；餓了，竟可以膽大妄為地站到烏銀阿媽的肩膀上，咕咕哇哇地叫著要吃食，甩都甩不掉；一旦吃飽了，這些喜鵲就成了酒后的流浪漢，把沉甸甸的肚子隨便往蒙古包門前一拋，頃刻進(jìn)入白日夢，才不管阿媽出去打水的時候多礙事，客人的馬和小布爾固德的牧羊犬有沒有地方落腳呢。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兩只遠(yuǎn)來的喜鵲，銜泥插草，偷來一團(tuán)團(tuán)羊毛和茅草，在蒙古包前的風(fēng)力發(fā)電機(jī)上做了一個又大又結(jié)實的窩，然后就過上了好日子。春天里，烏銀阿媽頂著星空起來擠牛奶，牛奶多得像泉水，阿媽擠出一桶又一桶，累得直不起腰來，就在她摘下包頭巾擦汗的時候，看見了那個喜鵲窩，還有里面探出的一個個小黑腦殼。阿媽張著嘴半天才說出話來——哎呀啊，這么大的草原還裝不下你們嗎？為什么要把一家子都送到老雕的嘴邊上?。?/p>

好像一切都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喜鵲一家過得挺舒服，阿媽一家卻回到了定居以前那種點蠟燭的夜晚。盡管大家都知道，喜鵲除了添亂，對家里沒有什么價值，遠(yuǎn)道而來的皮卡車收購羊羔和羊羔皮，不收購胖乎乎的喜鵲或者喜鵲的羽毛，但是全家人誰都不去拉風(fēng)力發(fā)電機(jī)的開關(guān)，阿媽不去，阿爸不去，阿媽和阿爸的小孫子布爾固德也不去。因為一開開關(guān)，風(fēng)力發(fā)電機(jī)的葉片就會飛速旋轉(zhuǎn)起來，蒙古包里燈光一亮，喜鵲的蝸居就會化為碎片。一提起要開燈，阿媽就會放下手里的奶茶，用包頭巾捂住眼睛，像看見狼掏了小馬駒那樣難受。阿媽把喜鵲當(dāng)成了小羊羔，每天晚上一只一只數(shù)著它們飛進(jìn)了窩，自己才能踏實地關(guān)上包門，在蠟燭的光亮里紡毛線、搟氈子。夜里一家人總是像放馬下夜時那樣支楞著耳朵睡覺，外面的風(fēng)聲有一絲異樣，阿媽就會提著手電筒出去，往喜鵲窩上晃一陣，那些試圖獵食喜鵲的空中大盜就被嚇跑了。

這群喜鵲讓我結(jié)識了烏銀阿媽一家。記得那是一個春天的早晨，草原濕潤迷濛，太陽和彩虹同時升起在山巒的肩頭，視野被鍍上萬道金光。曠野無垠，烏銀阿媽家的蒙古包像一朵潔白的芍藥花，處于草浪的簇?fù)碇?。我看見幾只喜鵲在風(fēng)力電機(jī)上的窩里出入，很是奇怪。于是在烏銀阿媽家的蒙古包前停了車。心想，這個牧人之家難道不用電嗎？沒有電可怎么過日子呢？

烏銀阿媽的小孫子布爾固德出來了，像小馬駒似的邊跑邊跳。

我問，阿媽和阿爸在家嗎？

他用漢語回答我，阿媽和阿爸在城里，爺爺和奶奶在給羊群蓋棚圈。

我說，那家里只有你一個人？

他說，不是，喜鵲咱們幾個在……

小布爾固德雖然搞不清漢語里“咱們”和“我們”的區(qū)別，但是他用并不流利的漢語，道出了游牧文化的恒久理念。第一，喜鵲是與人平等的；第二，喜鵲是這個家的成員。小布爾固德當(dāng)時的樣子給我了極深的印象：他見了我，一手撫胸，有禮貌地行禮，然后退到包門的西側(cè)，像一個牧馬人那樣叉開雙腿站立著，左手扶在橘紅色的腰帶上，右手向著天空高高舉起，好像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給天聽的。

烏銀阿媽回來了，用蒙古袍的大襟兜著一只小羊羔。忠誠的牧羊犬跟在她身后。小羊羔是流產(chǎn)的，渾身濕漉漉的，帶著血腥味，只有微微的一絲氣息了。窩里的喜鵲頓時興奮起來，它們飛到地下，圍著烏銀阿媽上下亂飛。烏銀阿媽趕緊把小羊羔用大襟包嚴(yán)，摟在懷里，躲著那幾只貪婪的喜鵲。

烏銀阿媽騰出一只手，摘下白色的包頭巾，轟趕喜鵲：“哎呀，你們給我躲遠(yuǎn)點，它身子還是熱的，它的眼睛睜著呢……”在阿媽的心里，只要動物的身體還是熱的，就意味著它活著，它的靈魂還沒有離開身體，如果去傷害它的肉身，它能看見，也知道疼痛。

小布爾固德走進(jìn)蒙古包，拿來一個大銅盆。烏銀阿媽把小羊羔放在草地上，小布爾固德連忙用銅盆把小羊羔扣住。

烏銀阿媽告訴我，他們家得到了牧業(yè)專項扶植經(jīng)費，正在建一座有屋頂?shù)呐锶Α５綍r候，母羊生產(chǎn)就不會因為寒冷總是流產(chǎn)了。

喜鵲們離開了烏銀阿媽，在銅盆的旁邊死看死守。到底耐不住舌頭的欲望，不停地用它們堅硬的喙尖，叩擊銅盆。銅盆咚咚作響，牧羊犬“汪、汪、汪”地沖著喜鵲叫。烏銀阿媽一口奶茶都沒喝完，又支撐著疲憊的身子站起來去驅(qū)趕喜鵲：“可憐啊，我知道你們的蛋在肚子長呢，朝你們的舌頭要吃的呢……可你們等一等行不行，先到草窠里抓螞蚱去行不行……”

牧羊犬叫著沖過來，做出要吃掉喜鵲的樣子，用腦袋撥開喜鵲。喜鵲一展黑白相間的翅膀飛上了天，牧羊犬盯著那一個個白肚皮呆呆地看了半天，安靜了。

夜晚來臨，牧草的氣息無聲地浮動，濕濕地裹挾著草香。勞累了一天的烏銀阿媽打著響亮的呼嚕，小布爾固德也依偎在奶奶的身旁睡熟了。漫天的星光像是誰把寶石撒在了空中，透過蒙古包敞開的天窗，一閃一閃地要滴到我的臉上。我起身走出蒙古包，便有一望無際的寂靜襲來。天無極，徐徐從泥土中升起；地?zé)o邊，跟隨著地平線遠(yuǎn)去。只有草原，才能讓人體會到天地初始的至高至遠(yuǎn)至純至美。百草萬物，清輝幽幽，風(fēng)力發(fā)電機(jī)闊葉樣的風(fēng)扇和機(jī)身上碩大的喜鵲窩渾然一體，如思想者沉重的頭顱，印在地上的影子紋絲不動，草原安眠。我像一個新生的嬰兒，被一種新奇博大抱在懷中。

黎明前的黑暗突然就來了，境遇瞬間消失，蒼穹失明。我用一只手找到另一只手的五指，然后摸到門前的拴馬樁，慢慢退回到蒙古包。

烏銀阿媽坐起來了，正一動不動地傾聽著什么。她說老雕來了。我不解，她便拿起我的手，放在馬頭琴的音箱上，那音箱的顫動雖游絲一般隱約，但莫名的氣流確實存在，老雕滑翔的推力在逼近。我想只有烏銀阿媽這樣在草原上過了一輩子的人，才會發(fā)現(xiàn)如此細(xì)微的秘密。

烏銀阿媽站起來，用四個指頭一并彈撥了幾下馬頭琴的琴弦，靜夜中鏗鏘之聲轟鳴而起，久久回響。幾分鐘后，烏銀阿媽說：“別擔(dān)心，沒有事兒?！彼侠砹艘幌挛掖采系拿薇?，接著睡去，鼾聲復(fù)起。

我在黑暗中睜著眼睛。天窗被夜空覆蓋，星光和蒙古包的穹頂已模糊成一片，黑夜吞沒了一切，似乎又隔絕了一切。這時，我聽見蒙古包頂上有“噗、噗”的聲音，很快又變得窸窸窣窣，好像有什么動物在天窗探進(jìn)頭來，接著亂紛紛地鉆進(jìn)了蒙古包。我想起某種猝不及防的襲擊，心里不由一陣發(fā)緊。烏銀阿媽依舊睡著，我慌亂地伸手一摸，手觸及到一種絲綢般的油潤，一抓緊，方知道是一只喜鵲。

烏銀阿媽家的喜鵲在馬頭琴的鳴響中警醒，為了安全，自然而然地飛進(jìn)蒙古包。對于它們來說，黑空遼闊，沒有阻隔。我雖然看不清，但是可以想象，一只只喜鵲正立足于蒙古包內(nèi)各處，桌子上，爐子上，小布爾固德的枕頭上，我的照相機(jī)背包上……顯然它們知道躡手躡腳，知道屏神靜氣，不叫，也不飛動?？磥恚瑸蹉y阿媽常常使用馬頭琴的聲響來救助它們，它們已經(jīng)心領(lǐng)神會。曙色漸漸呈現(xiàn)，我也和喜鵲一樣靜靜地不去驚擾烏銀阿媽，心里反復(fù)思索一個古老的問題——對于逐水草而游牧的蒙古民族來說，天生萬物，并非唯有人貴。一草一葉一禽一獸，生于草原，既是草原，不可取舍，不可或缺。地久天長，人類與之相依為命，而生生不息。何止于喜鵲，哪怕是那兇猛的老雕，嗜血的豺狼，抑或草尖上的一只小蝴蝶，湖水里的一尾魚苗，他們都視為手足，都會默默地施以愛心，像對待鄰居那樣相敬如賓，從不無端剝奪其活著的權(quán)利。他們不吃魚，因為魚永遠(yuǎn)不閉眼；不吃受難而死的牛馬羊，不活取任何動物的毛皮，不殺狼崽，不撿拾鳥蛋，不在河水洗衣服，不在草原上挖坑……他們身后那些餐風(fēng)露宿的游牧歲月，使他們比別人更懂得生命的大道：萬物生，草原生，草原生，萬物生。

馬年之秋，草原大豐收。烏銀阿媽的家，已經(jīng)建起了一個好大的場院。在原來的蒙古包旁邊，立起一幢安裝著太陽能和有線電視的磚房，院里停放著打草機(jī)和一排我叫不出名來的牧業(yè)機(jī)械，嶄新的鐵皮牛羊棚圈建在院墻邊上，有四五百平方米，門前是散發(fā)著幽香的草垛，草垛下有上百只春天新接的羊羔，正在陽光里嬉戲覓食，不時發(fā)出“咩……咩……”的叫聲。那個總叫我難以放下的喜鵲窩似乎沒有誰動過，還在風(fēng)力發(fā)電機(jī)的機(jī)身上，只是看上去陳舊了許多。喜鵲呢？小布爾固德的漢語顯然大有進(jìn)步，他拿手一指——“它們在那里！”

我的天！數(shù)十只喜鵲快要覆蓋了半邊草垛，正懶洋洋地曬太陽。當(dāng)我們從草垛旁邊走過，它們肆無忌憚地看看我們，你一聲我一嗓地沖著烏銀阿媽要吃的。小布爾固德往地上的槽子里倒碎骨頭，喜鵲一只只像箭鏃一般射下來，落到小布爾固德靴子上和胳膊上搶食。烏銀阿媽家的喜鵲的確任性，那是草原的高遠(yuǎn)寵出來的，那是草原人的悲憫慣出來的。

烏銀阿媽帶我參觀她的新家，走進(jìn)寬敞保暖的大棚圈。我發(fā)現(xiàn)里面并沒有牛羊。阿媽說雖然要搞現(xiàn)代化舍飼，我們還是習(xí)慣把牛羊放到草原上去，按季節(jié)吃新鮮牧草的牛羊肉香啊……因為是白天，鐵蓋的棚圈里沒有開燈，越往里面越黑暗，當(dāng)我們正要出來的時候，只聽頭頂“砰”地一聲，有一個撞擊屋頂?shù)臇|西彈了下來，接著又是一聲……原來是兩只喜鵲，它們把棚圈黑色的屋頂當(dāng)成了草原的夜空，任性地沖刺，結(jié)果給撞了下來。

兩只喜鵲昏迷了，當(dāng)我把它們捧在手里的時候，它們的身子正在抖動，其中一只的嘴角已經(jīng)有了血跡。我還是第一次近距離看喜鵲，原來，它們并不是像人們所說的那樣全靠一張白肚皮，就得了一個好名字。喜鵲生得漂亮，它的雙翅和脊背竟然是墨綠色的，還帶著微微的熒光，翅膀半開，好像黑白兩色的琴鍵，在淡灰色腹羽的襯托下，顯得通體細(xì)膩溫潤，精巧玲瓏。大自然的造物莫不如此，只是這烏銀阿媽家的喜鵲從不知憂為何物，不知怕是一種什么感覺，在與生俱來的好日子里，活得過于瀟灑任性了。因此當(dāng)草原發(fā)生巨變的時候，它們顯得很傻。

小布爾固德哭了，語言也慌亂了：“慢慢地……快點，慢點，把它們放在太陽的‘眼睛里照著，也許‘咱們會慢慢地‘睡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