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 羅賓·吉爾班克　胡宗鋒

在客人開始喝酒后，大家鬧騰得很厲害。酒是帶有果汁色的原釀烈酒，而且每杯都要一口干。在說完“干杯”后，雙方都一飲而盡，然后是用一個夸張而又自豪的動作相互展示自己手里的空杯。也玩劃拳，輸了的人要“干杯”。一種是日本拳，類似猜拳，伸出的指頭代表剪刀、石頭和布。另外一種是中國拳，也是伸指頭，但雙方都要喊數(shù)字。誰喊的數(shù)字與兩個人伸出的手指之和相等誰贏，輸?shù)囊环絼t必須“干杯”。這種酒令很噪人，空氣里彌漫著兩個人拉鋸式的爭斗聲：“一點點”“八匹馬”“三不動”“五魁首”“十滿堂”。一旦有人贏了，旁邊的人就大叫著起哄。另外一個游戲是在橘子上插一根點著的火柴，滿桌人傳橘子，到誰跟前火柴滅了，誰就得“干杯”。

酒杯永遠不空，內(nèi)在的信念持續(xù)膨脹，兩桌吵鬧的人仿佛沉浸在狂喜的洪流中。大家就像是沉在了湖底，中國人的面孔在迅速而又安詳?shù)亻W爍，如歌的語言伴隨著樸素但卻陳腐的話題。絲錦放光，屋外月下樹斜，營造獨佳氛圍，讓人感官一新。人人心醉之時，方覺萬事皆殊途同歸。

中國人乃東方唯一能在正規(guī)的美食場合讓生疏的客人感到快樂的主人。通過比較，我想起了在云南安南的一次飯局。

安南人打扮得花枝招展，木屐閃亮，頭巾似蛇，站在一座破舊院子的走廊里等我們。院子被精心裝扮了一番，矮小的灌木盆景上拴著一串一串紙做的法國國旗，樹枝上有紙制的玫瑰花。桌上放的香煙也同樣裝飾著玫瑰紙花，我覺得香煙是用硫磺石或麻袋片做的。為飯桌添彩的是藿香味的盤子。抽根這種煙本身就是冒險，而玫瑰的易燃本質(zhì)讓危險又多了一層。要是不把花拿掉，著起火來會燒傷抽煙人的臉。

我們的四只狗——約瑟芬、博尼費斯、蘇珊和考斯立卜本來被我們小心翼翼地關(guān)在了家里，但卻神奇地出現(xiàn)在了宴會上。我們家的狗總有這本事，石頭墻對它們來說不是監(jiān)獄，鐵柵欄也非獸籠?？妓沽⒉酚写尉砣肓嗽颇先说恼稳?，它鉆到了總督將軍弟弟的兩腿間，打斷了人家致歡迎辭。在正式的法國宴會上，我常常覺得自己的精心衣著和仿珍珠首飾帶來的效果沒用，因為在我進入房間的時候，身邊總是漫不經(jīng)心地跟著五六條討人喜歡但卻泥乎乎的狗……然而在安南人的飯局上，狗卻成了我們的救星。我們坐了一個半小時，面對桌上盤子里我從來也沒有嘗過的惡心菜肴，不好意思地對慷慨的主人笑著。有加糖的牛奶，長方形的黃杜仲，有白鉛蓋的盤子——極為諷刺的是上面有象征長壽的文字。還有蜂膠、白肉凍和放在絨布上的幾塊口香糖都被不知疲倦的主人堆放在盤子里。面對每道佳肴，我們都低著頭，然后是說些調(diào)皮話轉(zhuǎn)移主人的注意力，或者是說句無用的恭維話，接著就把食物傳給在桌子底下用嘴拱我們膝蓋的狗。博尼費斯肯定是大聲漱口似的吐出了有些吃的，為了掩蓋我就興高采烈地談話?？妓沽⒉贰偸窍駛€紳士——拒絕任何這樣的手下（應(yīng)該是爪下）活，而是在一個顯眼的地方大方地吃起了肉凍。可慰的是當時我們的一個主人正在用法語很快地說話，為我們解釋為什么沒有香檳，所以沒有人注意到我們家狗那令人尷尬但卻英勇的舉動。

——引自斯特拉·本森 著《世界中的世界》

斯特拉·本森把最難堪的用餐經(jīng)歷寫成了和風細雨式的報道令人開眼。大白天喝得醉醺醺，更不要提用不喜歡的食物來偷偷地喂自家的寵物了，這種舉止在她的老家英國肯定是不允許的。盡管她試圖通過自己的小聰明想把這化為有趣的逸事，好讓讀者覺得她既沒有大國沙文思想，也不是一個殘酷的勢利小人。實際上，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有幾年在英國和美國，部分讀者視她為理解遠東那片廣袤但人們卻不愿涉足的地方的試金石。反過來，對于那些沿著她的足跡，不得不面對中國社交場合尷尬局面的極少部分外國人來說，她越來越受人器重。另外一件有趣的事是，在重慶的時候，她決定刻意來回答同伴們常問的一些不著邊際的問題（如“你覺得中國咋樣？”“你怎樣看中國的飯菜？”等等）。她故意欣喜地說：“你可知道你是第一個問我這種問題的人嗎？”下次在現(xiàn)實生活中出現(xiàn)類似的情形，模仿一下她有創(chuàng)意的回答不失為良策。不過這種回應(yīng)恐怕會帶著原創(chuàng)者所沒有的諷刺意味。

遺憾的是，斯特拉·本森的大名在今天的文學圈里幾乎無人提及。如果說英國人還能記得她，也只能是依稀覺得她屬于弗吉尼亞·伍爾芙（Virginia Woolf）那個時代，（要是在多一點）知道她是一位詼諧的游記作家，是個女才子。不過要是具體問起她有哪些作品，人們就不得不撓頭了。當年的文人可不這么看，斯特拉·本森患肺炎英年早逝于越南某省，她的去世甚至引來了沒有理由去悼念她的一些人的高度贊揚。平時尖刻的弗吉尼亞·伍爾芙在報刊亭的報紙標題上得知她去世的消息后，在日記中寫到：“（一種）感情詭異也，斯特拉·本森這樣的作家離世，人的感覺是渺小了，她不會時不時的讓我來電了，命中有所失也。”傳記作家與和平主義者薇拉·布里頓（Vera Brittain）被斯特拉·本森私下斥責為是感情上的小人，但在倫敦舉行的斯特拉·本森的追思會確實讓她動容，她說：“（這）仿佛很怪，她那熠熠的心燭之焰，比吾輩大多數(shù)受贊揚的人更為閃亮，當在人世最偏僻的一隅燃燒到底?！币苍S，早期的圣潔加上剛過不惑之年的早逝，讓后來的評論家趨于低估其作品的分量。單就憑見多識光這個標準來講，在審視中國的英國作家中她肯定有其顯赫的席位。斯特拉·本森的行程（不說“旅行”或“冒險”，因為她去的地方常常并非個人選擇而是為了履職）把她從香港帶到了煙臺，接著是到北京、上海、長江流域、東北、南寧和云南，而她對每一處的描述都有其獨特的幽默。

對我而言，她別有一番魅力，因為在不經(jīng)意間，她使許多當年對中華民國有過評價，并讓人現(xiàn)在依舊記憶深刻的人黯然失色。有人一直說她都不配為歷史作注。向她致敬的最佳辦法是通盤考慮她那個時代和她的文學成果。1919年，她第一次從舊金山經(jīng)日本來中國。在船上她邂逅A.J.韋爾奇（A.J. Welch），兩人迸發(fā)出了浪漫的火花。A.J.韋爾奇是登頓·韋爾奇的父親（登頓·韋爾奇Denton Welch 英國作家和藝術(shù)家，著有《處女航》，描述的是他從英國的寄宿學校逃走，來到上海和家人團聚），他當時剛好是返回上海履職。知道韋爾奇在倫敦有妻室和三個孩子后，她的熱情淡了少許，幸好也沒有發(fā)生不明智的云雨之事。這場短暫的艷遇留下的紀念只是一個作為禮物的金箔漆器煙盒。在香港謀生期間，本森曾經(jīng)教過一段時間中學，結(jié)果眾說紛紜。在這里她與毛姆不期而遇，她對毛姆的描述是“和藹、風趣……沒有當?shù)厝藗髡f的那樣高傲”。不久，她又來到了北京，在洛克菲勒研究所做過一段時間的透視部秘書。幾個月后，在研究所忙著搶救病重的羅素時便離開了。她覺得這里的工作沒意思，或者用她的話來說，就是義務(wù)要求她與“骷髏為伴，而且要在41度的時候，和骷髏顯得一樣冷靜，臉上表現(xiàn)得一點也不知道戰(zhàn)爭即將來臨”。美國人的效率與板著臉的愛國精神和她那熱情的英國風趣格格不入。為了惡作劇，她想法買了一面小小的英國國旗，把國旗綁在醫(yī)院大門外的石獅子上，以便提醒來往的人，并非這里的所有人都是無處不在的星條旗的奴隸。

對于斯特拉·本森來說，邂逅中國首先是一次快樂的繞道，后來卻成了婚姻上的義務(wù)。1892年1月，她出生在一個有土地，但卻不是貴族的人家，從手能握住筆時就開始了寫作。她的娘姨瑪麗·春穆勒出版過十幾本小說，都是圍繞當?shù)厥擦_普郡人的浪漫情事和諷刺故事。雖然經(jīng)常生病——其短暫的一生備受疾病折磨——但從十歲起她便開始寫日記了。進入少年時代后，就表現(xiàn)出其最強的兩大個性，即有社會正義感，渴望世界大同。其酗酒成性的父親去世不久后，在西印度過冬的日子為斯特拉·本森的處女作《我行我素》（1915年出版）提供了素材。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爆發(fā)限制了人們獨自在國外旅行的機會，她便扎根倫敦，和家人一起積極支持婦女參政議政活動，為女性爭取選舉權(quán)。然而和平請愿不得不讓位于戰(zhàn)爭年代的艱難，故這位年輕的作家便自告奮勇幫人到倫敦的東郊去種菜。這項任務(wù)非同小可，因為當時的海上沖突使食品進口變得很危險。

1918年夏，北大西洋的“德國潛艇威脅”有所松動，遭德國魚雷襲擊的可能性少了，斯特拉·本森決定買船票從利物浦到紐約去。從她選擇美國也許可以看出一種獨特的對稱，因為在停戰(zhàn)協(xié)議后，許多“迷惘一代”的作家和藝術(shù)家（如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等）選擇的是一條相反的方向，到歐洲去避難和創(chuàng)作。在紐約格林尼治村和舊金山的知識分子聚集區(qū)，斯特拉·本森發(fā)現(xiàn)這兒頹廢派的歡樂不像戰(zhàn)亂中的歐洲那樣受到了強制性的壓抑。在來去匆匆的出租車和摩天大樓里，她的同輩們都一頭扎進了現(xiàn)代派的洪流，沒有人像她那樣因剛剛結(jié)束的這場戰(zhàn)爭而感到心情沉重。在她的日記和文章中，她又一次提到了美國人帶有陽臺和大臥室的整潔家園。加利福尼亞溫和的氣候?qū)λ谴嗳醯姆蝸碚f猶如一副良藥，有人覺得要是她能在那兒逗留的時間長一些，那里將會成為她的金絲籠。

在舊金山一個人過寒酸的圣誕節(jié)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只能租得起賓館的一個小房間。在房間里（讓她開始感到驚慌的是）當她“打開衣櫥去掛帽子時……房間里的床，就是那種為了節(jié)省地方，不用時收起來站放在衣櫥中的那種，落下來砸到了她的頭上?！彼罂拗x開了有火雞的豐盛晚餐，帶了些餅干和巧克力，蹲在金門海峽的長灘上，與野狗和海鷗分享她的節(jié)日晚宴。

1919年11月離開舊金山后，斯特拉·本森的亞洲之旅先是到了日本和菲律賓，然后是中國澳門和中國香港。日本和菲律賓讓她無語，因為她體會到的反差太大，當人們知道她是一位來訪的英國作家時便待她如“女王”，但在不知她身份的時候就很冷漠（或用她的話說就是“日本人根本不會注意或幫助你”）。她更同情的是澳門文化，讀了她對這塊殖民地的描寫，人的鼻孔里嗅到的是鮮蛋餡餅的味道：

那里有一股葡萄牙的空殼味，彩色的石膏墻，低屋檐的紅房頂，靜悄悄的花園式修道院，教堂里的氣氛俗氣而熱心……然而這個城市在我看來幾乎還是中國的內(nèi)核。透過有雕刻的柵欄和涼亭，中國女人被遮掩的平靜臉龐打量著街道，這讓她們的臉顯得更加神采奕奕。廣場和花園里到處都是形狀怪異的木瓜和香蕉，而不是玫瑰和橄欖樹。教堂里除了幾位安靜的中國小保姆沒有別的人。保姆都穿褲子，打扮得很整潔，肩上扛著的是包在花包袱里的孩子。中國的太陽發(fā)出的光輝籠罩著大教堂，只有教堂的正面赫然而立，前后都是灑滿陽光的空間。但中國的寺廟就不同了，精美的陶瓷輪廓里充滿龍和海豚的影子，祭壇很不整潔，落滿了灰塵，主持祭壇的佛心不在焉，但卻很是得意。

——引自斯特拉·本森著

《小世界·馬尼拉—澳門—香港》

此類簡短但卻煽情的描述是斯特拉·本森的立身手法。講述自己最新的陸上見聞是她最可靠的糊口手段，也讓她有時間完成自己的小說。在舊金山，她曾經(jīng)做過文學編輯。在香港，她當過老師，用她的話說她“不僅缺乏學位、學歷和其他所需的知識，也缺乏做老師的聲音和談吐?！痹诤诎迳贤盔f時興的漫畫，讓她痛苦的覺得自己對待學生的方法好像學生們還是在上幼兒園。班上最大的中國學生二十三歲，而其歐亞同學的年齡要小一半。她只教了一學期，也不覺得后悔。

當時，她已經(jīng)快到而立之年了。斯特拉·本森想是否該把為人妻和為人之母納入自己的計劃。這些難題還沒有頭緒時，詹姆斯·安德森（她叫他的愛爾蘭名字“帥姆斯”）的出現(xiàn)讓問題更復雜了。詹姆斯是大清海關(guān)總稅務(wù)司（該機構(gòu)一直和其創(chuàng)辦者總稅務(wù)司羅伯特·赫德的名字息息相關(guān)）的一名出色官員。在她沿長江旅游結(jié)束的時候，兩人在重慶相遇。這頗有斯特拉·本森式的特色，當時她覺得這個被圍困的城市很好玩，甚至跑出去買鋼筆，就是在那一瞬間，她的歐洲同伴轉(zhuǎn)過了身：

有家商店讓我們進去看貯存的鋼筆，就在這時，寂靜的街道傳來了一陣奇怪的、暴風雨般光腳奔跑的聲音。一伙受驚嚇的市民跑了過去，除了他們的跑聲，沒有別的聲音。店老板封上門消失了。我們悄悄地坐在店后面的一個小祭壇前，騷亂過后，外面的街道仿佛死一般的寂靜。掛著小旗、歪歪扭扭、洞穴似的房子閉緊了嘴，茫然的瞪眼望著。

終于兩個端著刺刀的士兵走上了街道，臉上一副受了驚嚇中風的表情，沒有朝街兩邊看。

——引自斯特拉·本森著《小世界·長江》

怎樣應(yīng)對這些不時發(fā)生的唐突歷險在安德森心里并不重要，那一刻，他被她給迷住了。但他的眼里還有一位已婚的女人，這兩位女人也都意識到她們在競爭，其結(jié)果只能是“贏家通吃”。斯特拉·本森借用直率來彌補自己的不足，她在日記中寫到：“我知道，自己自認清高像個假小子，但我和別的女人一樣是女人?！卑驳律瓕Ωヂ鍌愃沟募で楸举|(zhì)上是出于肉欲，他談她的口吻就像是在說想象中的一個中國小老婆，是為了解決自己的性沖動。然而，安德森敬畏的是斯特拉·本森的思想火花，以至于在她表明自己性冷淡、身體欠佳不能懷孕時他都準備妥協(xié)。他（她）們認識一年后在倫敦結(jié)婚，要是他還有點文學素養(yǎng)，這位新婚的丈夫就應(yīng)該注意到，自己的新娘就是毛姆剛出版的小說《華麗的面紗》中的原型人物凱特·范尼。不同的是，她是心甘情愿被人一起悲慘地流放到了遠東，追求沒有名分的快樂。斯特拉·本森掌握著控制權(quán)，操縱著詹姆斯·安德森在中國最偏僻地域的旅行。她甚至看不起他想在英國找一個收入好的工作建議，在她的翻譯家朋友亞瑟·威利指明牛津大學翟理斯（Herbert Giles）的中文教授席位即將虛位以待時她也沒有一點興趣。

安德森精通地道的漢語，可不是僅僅會幾句應(yīng)付身邊事情的日常用語，他妻子常伴隨在他身邊。她的特長是獵奇，她的強項是把不同的體會和知識有機地綜合起來。在美國度完蜜月后，她出版了小說《窮人》，故事講的是一個名叫愛德華·威廉姆斯的英國廣告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因為職業(yè)不得不在全世界顛簸，最后為了中國，放棄了加利福尼亞明媚的陽光。小說的語氣有目的地很輕松，有幾處地方的文字，不論是說他像小說中的主人公，還是像作者一樣獨立，都靈巧地掩飾了旅行中的艱難。在舊金山一家小旅館：

門上有破舊的廣告卡和旅館章程，地上有一個綠色的陶瓷痰盂，床上是俗氣但卻還干凈的棉被，墻上甚至還有以前住過的人留下的黃色笑話，梳妝臺上是一本基甸社的《圣經(jīng)》，扉頁上列著生意不順或生意成功后應(yīng)當參讀的經(jīng)文段落。

——引自斯特拉·本森著《窮人》第二章

放棄了商業(yè)上的競爭，愛德華的中國之路和其創(chuàng)造者的經(jīng)歷如出一轍。明代的石刻和長城讓他著迷，頗有拉斯金作品中的主題。他的最終目的地重慶隱沒在長江的盡頭，而當時重慶的名字就好像是暴亂的同義詞。她沒有平鋪直敘，而是盡可能地描寫恐懼和創(chuàng)傷的細節(jié)。在這個真實的戰(zhàn)亂地區(qū)幸存下來的人對此事并不張揚，死神的幽靈卻在忽隱忽現(xiàn)。當小船準備靠岸時，愛德華的一名年輕同事問，要是船在水里撞到了尸體，這會不會讓他們像冰山那樣沉沒。即便沒有感情，但遭遇死亡確是實實在在的事情。在鄉(xiāng)下，他們看到：

在路邊一面鮮花盛開的山坡上，頭朝下躺著一個死人。腳上張開的鞋底似乎在瞪著來往的行人。

——引自斯特拉·本森著《窮人》第七章

斯特拉·本森把最精彩的留在了最后。愛德華到處闖蕩之所以還能讓人接受，是因為他想著與自己在上海的戀人艾米麗重逢。在和其相似的戀愛中，斯特拉·本森痛苦地得知，安德森還有一個性感的女人在同一座城市等著他，似乎對她的浪漫努力不屑一顧。《窮人》重復的就是這個腳本，不同的是兩個男人愛上了艾米麗，這兩個男人是愛德華和他的情敵塔姆。她把現(xiàn)實中的三角戀微妙地編進了故事里，其意圖有可能就是為了驅(qū)趕自己心中那個愛恨交加的魔鬼?，F(xiàn)在她手上戴著他送的戒指，要是安德森讀到這個故事的結(jié)尾肯定會哈哈大笑的。艾米麗看不起愛德華，叫他“可憐的病秧子”。而現(xiàn)實中，在這場三角戀中獲勝的是病怏怏的女作家，她的身體狀況并非任何障礙。

在我心里，斯特拉·本森婚姻中早期的安逸生活是她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沃土。評論家趨向于青睞安德森被派往中國任職后的1925-1927年那段時間，她隨他去了那個“冬天……主宰著他的小奴隸”的地方。而旅行則意味著經(jīng)受嚴酷的考驗。他（她）們待在一個現(xiàn)在屬于吉林的叫龍井村的地方，她有寶貴的機會接觸講英語的同胞，不得不忍受他們與日俱增的古怪鄉(xiāng)愁和愛喝酒的朝鮮廚師。在接下來的第二個冬天，斯特拉·本森去了舊金山，東北荒原起初定格在她心里的恐懼終于有所緩解，她寫到：

在我兩年前到達滿洲的時候，那好像是進入了一場噩夢。在我看來，從來沒有火車使人這么遭罪，冷風陣陣，乘客臟亂，座位不適；車窗外黃褐的地平線光禿禿的，沒有一棵樹。每個車窗飄進來的都是冷冰冰的灰塵，從車門里上來的是吹毛求疵的日本警察。

——引自斯特拉·本森著

《世界中的世界·別了，滿洲》

在孤獨絕望的晚上，斯特拉·本森就讀《圣經(jīng)》，恰好翻到了《舊約》中托比特人的故事。她意識到那些古代被流放的猶太人和漂泊到中國東北的白俄頗為相似，于是有了靈感的火花，創(chuàng)作出了她最長的小說《被流放的托比特人》（1931年出版）。該書主要依據(jù)的是她在自己日記中的記載，被認為具有國際意義，因而獲得了法國的費米娜獎。其粉絲常引用這一點來證明，要不是英年早逝，她肯定會名氣更大。

除了這些批評家的褒獎，安德森夫婦以前在云南蒙自的逗留值得一提。在那里，斯特拉·本森沒有創(chuàng)作出前面那樣的小說，雖然那里的生活沒有滿洲艱難，但新婚的斯特拉·本森還是備受折磨。北京、香港甚至重慶都是外國人常去和逗留的地方，沒有幾個傳教士或海關(guān)官員像她丈夫一樣喜歡待在中國西南這樣偏僻的一個地方。讀她在云南時的文章和日記，我從內(nèi)心理解了這位英國女性和奧地利人約瑟夫·洛克的區(qū)別，約瑟夫·洛克當時住在更遠的漓江北邊。他是一個獵奇的植物學家，也是一個讓人尊敬的語言學家和詞典編者。曾編輯過那個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包括納西族和摩梭族）的珍貴語言詞典（他實際上刪掉了這兩個民族，主要是因為其難以啟齒的母系氏族部落）。約瑟夫·洛克以理智甚至是清高出名，而斯特拉·本森則是想融入當?shù)啬吧沫h(huán)境中去，人們很容易原諒她的瑕疵。比如她注意到漢人的盲目自大使他們不信任彝族人，而聚居在一起的穆斯林在當?shù)氐碾A層中更加被邊緣化了。

在斯特拉·本森的筆下，云南每天發(fā)生的事情都是新奇的，而她那天真的眼光讓這一切栩栩如生，多姿多彩。在描述蒙自的這一段中，在沒有注意到當?shù)氐拿朗澈拖順非?，她為這里沒有昆明那樣的文化和大理那樣的礦產(chǎn)資源而感到惋惜：

在很多方面，我們所在的蒙自是一個簡樸的小鎮(zhèn)，沒有豪華的廟宇和宮殿，我們這兒的偉人外人不知道，我們的士兵沒鞋穿，我們的商店里沒有珠寶和瓷器，泥濘的街上只有叫花子和豬。但有一點讓我們驕傲，我們有自己的地獄（倫敦沒有地獄）。

——引自斯特拉·本森 著 《世界中的世界·玩偶》

蒙自的地獄不是指人的精神狀態(tài)，而是一個很大的佛教寺廟，里面纏繞在一起的蟒蛇和厲鬼與重慶大足石刻和西安大興善寺里面的類似。讓斯特拉·本森印象頗深的是廟里游人到達“冰窟”和“陰間”時的指示牌，那些拿著香匆忙而來的小腳老太太仿佛不知道里面雕塑的含義。即便如此，作者在描述那些為了求子而不顧一切的女人時還是寫得很辛酸的，她們把鞋恭恭敬敬地放在自己認為是觀音的一個蛇模樣的神前面，然后買蠟做的嬰兒，蠟像上帶著制作者臟手的痕跡，還有一叢類似毽子的雞毛。斯特拉·本森沒有說她買了沒有，也許她和這些人一樣想成為母親，不過沒有在文章中寫自己罷了。雖然她聲稱對宗教持懷疑態(tài)度，但觀音的形象確實讓她著迷。在美國度蜜月的時候，她出版了一部獨幕劇，里面有一個場景是牧師和助手朝拜神龕里的觀音，他們祈求她要記得同情：

那些失去了愛和愛已破碎的人，

所有太陽下的人都缺愛，

所有月亮下的人因缺愛而吶喊。

舞臺后面的雕像依舊沉默著，信仰者的感情出于對神的信念是寬宏大量的。我們不知道信仰本身是否可靠，還是作者知道自己沒法對此作出判斷。

斯特拉·本森生命的最后一段時光是在和香港的外國人重逢前，她與安德森從滿洲來到了氣候溫和的南寧。廣西當時是政治動亂的中心，蔣介石的支持者和反對者之間的沖突時有發(fā)生。安德森先生作為一個外國政府代表的地位不受歡迎，兩邊都有理由瞧不起他。雖然夫婦二人面臨的是不同的冷嘲熱諷，但重新回到英國的殖民地卻沒有被暗殺的威脅。有一段時間，斯特拉·本森的玩笑被人們認為是有惡意。其他軍官的妻子如貝娜·索瑟恩（她是弗吉尼亞·伍爾夫丈夫的姐姐），就學會了樹立一個溫文爾雅的形象，她偶爾發(fā)表一些略有正義與當?shù)刂袊嘶拥奈恼?。在私人信件中，斯特拉·本森對自己的好朋友發(fā)怨氣，說沒有知識分子把這兒（這明顯是在開玩笑）標榜為是一個“十等男人娶了十一等女人的小島”。她的這句話是她去世后才被刊發(fā)的，但歷史學家對此迄今有爭議，認為這是世界大戰(zhàn)期間的成詞濫調(diào)，是心胸狹隘的歪曲。斯特拉·本森自己在殖民地的工作有顯著的慈善色彩，她參加了“國際聯(lián)盟”為了證實買賣婦女從事性服務(wù)而發(fā)起的實證調(diào)查。她撰文給英國的《廣播時報》，貌似奉承香港那些熱衷于體育和酗酒，試圖往上爬的階層。有一篇反駁她的文章，毫無疑問是出自一位覺得自己也被映射其中的行家說：“本森女士在殖民地，和其他軍人的妻子一樣不過是只過往的鳥兒，在她短暫的逗留期間，她很少幾乎沒有和我們共同生活過?！边@封信甚至上升到了個人恩怨，認為斯特拉·本森是個“脆弱的小女人——頭腦比身體健康”。不幸的是這句話給應(yīng)驗了，此后不到十八個月，她就去世了。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英國本土同胞對斯特拉·本森的稱贊溢于言表，而那些熟知她在中國第一手資料的人卻并非如此。甚至連溥儀的英文老師莊士敦也批評她對香港的責難太過分了。這兩人之間其實沒有什么過節(jié)，但這個名聲顯赫的人似乎不愿為她唱高調(diào)。在斯特拉·本森去世后，人們把她奉為是大英帝國感受中華民國的代言人完全是違背了她的意志。她過于不同凡響，不能代表任何一個群體的感情；然而她的貢獻卻是巨大的，且具有深遠意義。她用天真的眼光打量中國，不愿干涉中國的政治，從內(nèi)心喜愛中國多姿多彩的民族、習俗和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