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錫剛
(上海理工大學 出版印刷學院,上海 200093)
《〈郭沫若全集〉集外散佚詩詞考釋》(以下簡稱《考釋》)作為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基金項目成果,于2014年8月由浙江大學出版社正式出版,受到郭沫若研究學界的關注。王錦厚教授在該書的序言中對這項研究成果的意義和特色已作了充分的肯定,筆者無需贅言。之所以寫作本文,為的是糾正訛誤,以期再版時得到修訂,精益求精,更上層樓。不敢自詡扔的是金子,但至少不是拍磚。
筆者關注的重心在1949年之后的作品,故僅就《考釋》下編存在的問題略陳管見。
《考釋》存在的問題可以從編選和注釋這兩個方面來分析。
編選方面存在的問題主要有以下幾點:
一是聯語不宜入編。《考釋》編入相當數量的聯語,好在早有《郭沫若楹聯輯注》一書面世,讀者自可比對。聯語必須具備對仗的要素,還應盡可能講究平仄,這些均與格律詩相通,但畢竟限于上下兩句,無所謂用韻。古有“無韻律不成詩”的說法,因此也就不宜將聯語歸入詩歌這一門類。
二是已入其他文體之中的作品不宜入編。此點已有研究者指出,筆者完全同意。《考釋》將《讀〈隨園詩話〉札記》各篇所涉及的12首詩輯為一組,冠名《讀〈隨園詩話〉札記》,作為集外散佚詩詞編入,而《讀〈隨園詩話〉札記》已收入《全集》。更還要指出的是,其他文體之中的代擬的作品尤其不宜入編,這便是《考釋》所編入的歷史劇《蔡文姬》中的三篇作品?!锻吞锔琛吩诟亩ū局幸驯粍h去,《賀圣朝》則由《重睹芳華》取代,而后者則出自田漢的手筆,縱然經過郭沫若的修改,亦無從改變作品的“著作權”。這些作品是整部歷史劇的有機組成部分,并非獨出機杼,故單列并不合適。更何況這三篇作品或已刪芟,或出自他人手筆,就更不宜入編了。順便說一句,歷史劇《武則天》中倒是有一首出自劇中人武后之口的“金輪運不窮”的五律。然而傳世的武則天作品中并沒有這樣一首五律,其風格一望而知出自郭沫若手筆?!犊坚尅肺词沾似?,倒是正確的“失收”。
三是重復入編。《書贈嚴寄洲》(P276)已收入《全集》文學編第四卷(P229),是《木蘭陂》中的第五節(jié)。編注者為手跡所誤,以為專為嚴寄洲而作,未細察“贈”與“書贈”之別。一般而言,贈作多為特定對象而寫作,而書贈則多意在以書致意。郭沫若是具有獨特風格的書法家,求字者頗多,故除將自作詩詞書贈求者,更常以書寫毛澤東詩詞以付求者之索?!痘卮喉灒M江紅)》(P291)已收入《全集》第五卷(P30),改題為《二屆人大四次會議開幕》。這一改動便造成了編者的失察。
四是誤收他人之作。將《春雷》(P350)“其二”誤作郭沫若作品而入編。此事始作俑者非他人,乃筆者也(編注者在題解中寫明“詳見馮錫剛《詩人郭沫若在“文革”后期》,載《傳記文學》1992年第3期”)?!捌涠弊髡邔嵪岛K。1996年出版的《胡繩詩選》收有1974年所作《兩年前所作一詩誤傳某大家手筆,答友人問》,道明原委。筆者據此寫作《郭沫若和胡繩的特殊唱和》,發(fā)表在一家地處西南的文史刊物上。因其知名度遠不及首都中央級的《傳記文學》,故讀者較少。但在2004年由中央文獻出版社出版的拙著《郭沫若的晚年歲月》一書中,筆者寫明了這兩首七律的作者歸屬,當年《中華讀書報》也發(fā)表過推介拙著的書評?!犊坚尅芬廊灰杂瀭饔?,足見始作俑者錯訛影響之大,實在有必要再一次說明真相,以免一錯再錯。自然,這也多少說明,《考釋》因視野所限,尚有疏漏。
由此即造成第五點不足,加以未能充分利用網絡檢索之便,未能避免不應有的漏收。最為明顯的是未能收入《郭沫若學刊》2011年第1期刊出的《郭沫若1970年代中日友好詩抄》。此件雖然在輸錄入和編排上有一些錯訛,但其總體的權威性毋庸置疑。其可供《考釋》選編的有24篇之多,實際通過其他渠道僅收入其中12篇,致有半數失收,令人遺憾。
《考釋》在注釋方面存在以下問題
誤植或辨識手跡有誤,致使相關注釋無法圓通。試舉以下十首作品:
1.《題郁曼陀畫》(P197)“能埋天地天不死”,應為“能埋無地天不死”。作者在《悼念周總理》一詩中有“天不能死地難埋”之句,其意相同。
2.《賀張元濟老先生九十壽辰》(P210)“老成今道新”,應為“老成與道新”。手跡系規(guī)范的行草,“與道新”意為與時俱進,“今道新”則無法說通。
3.《題瞿秋白筆名印譜》(P226)“心凝堅鐵血凝雪”,應為“心凝堅鐵血凝霜”。此詩押ang韻,韻腳為霜、陽。更重要的是,此句語出雙關,秋白謂之霜。魯迅曾以“諸夏懷霜”表達對瞿秋白的懷念。
4.《題梅花圖》(P229)“的的此樂土”應為“灼灼此樂土”。釋“的的,明顯貌”,“詩句意謂,為眾所見的這塊樂土”,令人費解。
5.《雨中游華清池》(P230)“年歲豐收人壽康”,應為“樂歲豐收人壽康”。又首句“雨里云山一片蒼”是1960年4月發(fā)表時用句,而1963年5月書錄時已改為“雨里云山萬刃蒼”,似以后者為宜。
6.《賀中華書局成立五十周年》(P250)“鼓扇雄風邁宗唐”,應為“鼓扇雄風邁宋唐”。手跡為行書,不難辨識,“宋唐”即唐宋,為諧韻而倒置?!白谔啤眲t難解其意。又此句第6字須用仄聲,宗則為平聲。
7.《新運會凱歌(滿江紅)》(P290)“起群成績新國際”,應為“超群成績新國際”,釋“起群即群起,集體起來”,實在牽強附會。
8.《即興詠史詩(四首)》(P306)“其三”“咸陽一舉書燒盡”,應為“咸陽一炬書燒盡”;“其四”“愛她孤姥發(fā)如油”應為“愛她姑姥發(fā)如油”。此兩處均據手跡。
9.《七律》(P312)“奴看周頌隸秦騷”,應為“奴看周頌隸荊騷”。釋“秦騷,先秦的騷體,亦稱楚辭體”,編注者其實清楚中國文學史上有國風和楚騷一說。以秦風代國風猶可,然向無“秦騷”一說。郭沫若以荊騷代楚騷,顯然是出于平仄的考慮。
10.《春雷》(P350)“宣判孔二有余辜”,應為“判宣孔二有余辜”,作者將常用的宣判一詞倒置,顯然是平仄的規(guī)范;“柳論高矚燦若朱”應為“柳論高瞻燦若朱”,瞻、矚含義雖接近,但亦為平仄所限,不可誤置。
由于對手跡的誤讀,加以對格律不甚了解,致有如上錯訛。
《考釋》在另一方面存在的問題,恰在未能讀到有些作品的手跡,因而對寫作背景不甚了然。此較之由誤識手跡而作錯誤解釋雖不甚明顯,但對理解作品卻關系甚大。例如,《題北京大學圖書館》(P227),因編注者未能看到手跡,故標題即有誤。手跡落款處有“詠紅樓 一九五〇年五月”的短跋。當時北京大學尚在沙灘紅樓,為紀念李大釗和頌揚毛澤東,北大圖書館辟出專室,并請郭沫若題寫“李大釗同志紀念室”、“毛澤東主席工作處”的標牌。郭沫若興之所至,題寫了這首少見的仄體五律。由于種種原因,紀念室后來改制,不再懸掛這兩塊標牌,而郭沫若的這首題詩至少懸掛到1950年代后期?!对伡t樓》一詩除在北大編印的介紹該校概況的非正式出版物中刊載過,從未正式發(fā)表,故知者甚少。又如《題甘肅體育代表團》(P321),也以編注者未能明了最初的出處,故所作題解不盡妥貼。1978年6月郭沫若去世,不久,甘肅省體委撰寫紀念文字發(fā)表于《甘肅日報》,并同時刊登了這首七律的手跡。但是,此詩手跡最初發(fā)表于1965年9月的《(中國)體育報》,落款處有“為第二屆全國運動會預祝鼓吹 一九六五年八月廿三日”的短跋。郭沫若常將同一自作詩詞書為條幅,贈勉個人或團體。如并非針對特定對象的,詩題總以保留初衷為宜。因此,這首七律顯然應以《為第二屆全國運動會預祝鼓吹》為標題。不無巧合的是,郭沫若在1959年作過《為第一屆全運會鼓吹》的七言詩。
緊接這一首編次的《重到晉祠》問題更大。這首出自《大寨行》組詩中的七律,原本不應成為《郭沫若全集》集外佚詩,完全是由于編輯者為親者諱、為尊者諱,而刻意摒舍造成的。(詳情可參見筆者的《不應掩蓋賢者的“腳印”》,載1998年第3期《書與人》。)《重到晉祠》之為《全集》編輯者摒棄,就在首句“康公左手書奇字”?!犊坚尅丰尅翱倒?,指康有為”,乃想當然的張冠李戴。其實,康有為既不能“左手書奇字”,亦未曾為晉祠留有墨跡。郭沫若能在1965年12月這樣的政治環(huán)境下稱康有為為“康公”嗎?能“左手書奇字”,且為晉祠留有墨跡的,只有郭沫若寫詩當年的政要康生。郭沫若與康生過從親密,尊之為康公,既有禮數的成分,當然還有其他因素??瞪臅ù_實功力深厚,稱之為“奇字”自然不乏作詩的夸張成分,但也不算離譜。既然國人并不諱言蔡京、秦檜、嚴嵩等作惡多端的權臣于書法頗具功力,則將當年稱道康生書法的詩句予以保留,也并非有違“政治正確”。更何況這首《重到晉祠》在《大寨行》全部18首詩中,寫景抒情應屬上乘。筆者寫過《郭沫若在“文革”期間的挽詩》,發(fā)表在《隨筆》2010年第1期上。其中有《挽康生》七律一首。這樣整體稱道康生的作品尚且能公之于世,《重到晉祠》僅此一句不算離譜的恭維,應無大礙。幸虧《考釋》不明就里而張冠李戴,否則或許難以入編,如同自覺割舍《慶祝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十周年(水調歌頭)》來處置吧。
如果說上述所舉只是局部的訛誤,那么從總體來看,
《考釋》的注釋規(guī)格未能與《全集》保持一致,失之泛俗,是更大的問題。應當明確,《考釋》作為《全集》的補遺,其受眾對象宜與《全集》一致。以筆者之見,《全集》的注釋雖不能稱之為盡善盡美,但其重在題解及用典出處的說明,是適當的。這當然是出于對作品品位的把握,由此而有著明確的讀者對象。然而《考釋》考既略顯不足,而釋又每每多余。試讀《為運城解放十八周年而作》,以見一斑:
黨之威力,直瞰太原。
解放晉民,創(chuàng)造新天。
志士光烈,永垂萬年。
攻克運城,學會攻堅。
這樣一首幾同白話的四言,除了題解并不需要任何注釋。然而,《考釋》居然句句作注,實在是模糊了讀者的文化層次。(順便要指出的是,筆者雖未見其手跡,但幾乎可以斷定排序有誤,七、八兩句似應置于篇首。)其實,這樣一部為《全集》補遺的詩集,理應側重在作品出處的說明,而詞句的解釋則盡可能簡省。詩無達詁的古訓還是很有道理的。
筆者實系不入流的研究者,多年來對郭沫若集外佚詩多所關注,故亦多少能體會《考釋》編注者多年來的苦心,更欽佩其鍥而不舍的求真務實。愛之深而責之切,諒為識者所知。近日頗欲將《考釋》未能編入的散佚詩詞三十首編為一輯,貢獻于廣大讀者尤其是研究者,以為學術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