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佩林·
作家劉心武揭秘《紅樓夢》,探佚這部家喻戶曉的文學巨著中隱含的清朝宮廷政治爭斗和閨闈秘事,廣受學界特別是紅學界關(guān)注。經(jīng)權(quán)威媒體、出版社推介和劉心武自我宣傳,其系列“揭秘”書籍多年暢銷不衰,尤其擁有龐大的年輕讀者群。劉心武還到美國講“紅樓揭秘”,并受到著名中國文學評論家夏志清教授“贊揚”。聯(lián)想到蒲松齡《逃學傳》中教書先生評批學生夏才作文的情節(jié),耄耋老翁夏志清“捧場”劉心武,就像《石頭記》的緣起一樣:細玩深有趣味。
擅長寫文言小說的蒲松齡也是一個善作通俗文學的大家,因他一生大部分時間充當鄉(xiāng)村學究,其著作除了虛構(gòu)才人狐鬼的悱惻纏綿外,也有不少作品形象地反映私塾生活。他在俗曲《逃學傳》中就栩栩如生地塑造了一個懶于讀書,不學無文,思想虛浮,華而不實,最后逃學的劣子頑童形象。
《逃學傳》主角姓夏名才,字喬木,別號幽谷主人。祖上莊農(nóng)為業(yè),長到八九歲時,爹娘動了個妄想的念頭,送他到學里攻字讀書,指望著日后登科及第,改換門庭。可是這夏才卻不是讀書的料,在他的頭腦里,“文章相沿幾千秋,令人一見皺眉頭;世界萬般皆上品,惟有讀書是下流”,如何能用心?老師講的作文手段、先輩風范,更是一竅不通,甚至對老師在作文上的批語都看不明白。
一次作文,老師批的批語云:“出乎八大家之外,有高山擂鼓之音?!毕牟趴戳税胩?,猜想老師“定然是說我這文字句調(diào)響亮,似這等批語,輕易也就難得”。又有一次,作文已畢,他父親忽到學中,問師傅說道:“小兒文章如何?”師傅拿來一看,又批云:“此文已通六竅?!逼涓敢惨詾槭强洫剝鹤幼魑膶懙煤?。
一日,恰好是夏才父親生辰,眾客咸集,他父親便有自諞之意,向眾人說道:“小兒文章較前大有進步,列位可曾知道么?我雖不通文理,聽的這兩次批語,批的甚是妥當。”客中有一位不在行的,姓高名文,字解語,是縣里有名的秀才,聽說此言,欲求一觀。夏才見那批語老到,料他看了,必然在眾客面前夸獎他幾句,自己也想在客人們面前炫耀一番,便拿了出來。誰想這高解語看著文字,不覺的就笑了;及至看到批語,一發(fā)鼓掌大笑起來。夏才父親遂問道:“批語如何?”高秀才卻是個老實頭,全不藏行,遂把批語逐字逐句解說了出來:“文章莫過于八大家,若出乎八大家之外,便不成文字;有高山擂鼓之音,此乃是‘不通’‘不通’;圣人心有七竅,已通六竅,豈不是‘一竅不通’乎?”被他這一解說,夏才只落得一場掃興。
這夏才的行徑,讀來讓人發(fā)笑。然而,在當下魚龍混雜、亂象叢生的紅學界,卻不乏類似故事。2006年4月中旬,劉心武應(yīng)美國華美協(xié)進社邀請,到紐約去講一番他的“紅樓揭秘”,他稱這是一次“弘紅”之旅——就是弘揚中國的《紅樓夢》。4月15日的演講分兩場,上午講《秦可卿與賈元春之謎》,下午講《賈寶玉和情榜之謎》。期間,著名中國文學評論家、哥倫比亞大學教授夏志清先生到場聽了他的演講,并給予了耐人尋味的“評語”。劉心武對夏志清教授的到場和評價喜出望外,回國后,把這次演講和夏志清如何“捧場”的經(jīng)歷寫成文章,通過報刊、書籍等多種形式進行了廣泛宣傳;在近年來出版的大量劉心武書籍中,幾乎每書都有與此相關(guān)的內(nèi)容。劉心武似乎在告訴人們,連學貫中西的夏志清教授都認可、贊成、支持他的“揭秘”和他探佚出的宮廷斗爭、閨闈秘事等。然而,閱讀劉心武介紹夏志清“捧場”的文章,分析夏志清的“贊語”,卻不難發(fā)現(xiàn)夏先生根本沒有認可、贊揚或支持劉心武“揭秘”的意思。更為巧合的是,劉心武所謂的夏志清“捧場”及“認可”“贊揚”“堅定的支持”等,與蒲松齡筆下那位教書先生對學生夏才作文的評語有異曲同工之妙,發(fā)人深思。
夏志清(Chih-Tsing Hsia),著名美籍華裔學者,中國文學評論家,1921年生于上海浦東,上海滬江大學英文系畢業(yè),美國耶魯大學英文系碩士、博士,曾任教于北京大學西語系、美國密歇根大學、紐約州立大學、匹茲堡大學、哥倫比亞大學東方語言文學系等。1969年起任哥倫比亞大學中文教授,1991年榮休后為哥倫比亞大學中文名譽教授。劉心武到美國弘揚《紅樓夢》,在哥倫比亞大學演講,夏志清教授親自“捧場”,若不是劉心武自己寫文章和出書宣傳,國內(nèi)可能沒有多少人能知道。劉心武介紹說:
我在哥倫比亞大學弘紅次日,幾乎美國所有的華文報紙都立即予以報導,《星島日報》的標題用了初號字《劉心武哥大妙語講紅樓》,提要中說:“劉心武在哥大的‘紅樓揭密’,可謂千呼萬喚始出來。他的風趣幽默,妙語連珠,連中國當代文學泰斗人物夏志清也特來捧場,更一邊聽一邊連連點頭,講堂內(nèi)座無虛席,聽眾們都隨著劉心武的‘紅樓夢’在榮國府、寧國府中流連忘返?!?/p>
看來夏志清教授是真的到場了;是否幾乎美國所有的華文報紙都立即予以了報道,并報道得如劉心武所說的那般熱鬧,我們姑且相信劉先生的話。劉心武還發(fā)現(xiàn),對于他受邀去美國講他的“紅樓揭秘”,美國人的想法很單純,只不過“就是一群大娃娃,聚在一起度過一個跟劉心武有關(guān)的周末,在嘉年華式的活潑氣氛里,順便地了解到一點關(guān)于中國古典名著《紅樓夢》和關(guān)于一個中國當代作家的相關(guān)信息”。但他后來作品中對這次“弘紅”之旅,尤其是對夏志清的“捧場”,是相當重視的,多次專文記述“連中國當代文學泰斗人物夏志清也特來捧場,更一邊聽一邊連連點頭”。那么,夏志清具體是如何“捧場”的呢?我們還得從劉心武近年來的作品中尋找答案。在劉心武發(fā)表的多篇報刊文章和不同書籍中,均詳細記載著此行及夏志清“捧場”的細節(jié),今節(jié)錄核心內(nèi)容如下:
我演講那天上午,夏先生來聽,坐在頭排,正對著講臺。講完后我趨前感謝他的支持,他說下午還要來聽,我勸他不必來了,因為所有來聽講的人士,都可以只選一場來聽,一般聽眾是要購票入場的,一場20美元,有的就只選上一場,或只選下一場,兩場全聽,其實還是很累的。但下午夏先生還是來了,還坐頭排,一直是全神貫注。
報導說“夏志清捧場”(用二號字在大標題上方作為導語),我以為并非夸張。這是實際情況。他不但專注地聽我這樣一個沒有教授、研究員、專家、學者身份頭銜的行外晚輩演講,還幾次大聲地發(fā)表感想。一次是我講到“雙懸日月照乾坤”所影射的乾隆和弘皙兩派政治力量的對峙,以及“乘槎待帝孫”所表達出的著書人的政治傾向時,他發(fā)出“啊,是這樣!”的感嘆。一次是我講到太虛幻境四仙姑的命名,隱含著賈寶玉一生中對他影響最大的四位女性,特別是“度恨菩提”是暗指妙玉時,針對我的層層推理,他高聲贊揚:“精彩!”我最后強調(diào),曹雪芹超越了政治情懷,沒有把《紅樓夢》寫成一部政治小說,而是通過賈寶玉形象的塑造和對“情榜”的設(shè)計,把《紅樓夢》的文本提升到了人文情懷的高度,這時夏老更高聲地呼出了兩個字:“偉大!”我覺得他是認可了我的論點,在贊揚曹雪芹從政治層面升華到人類終極關(guān)懷層面的寫作高度。
后來不止一位在場的人士跟我說,夏志清先生是從來不亂捧人的,甚至于可以說是一貫吝于贊詞,他當眾如此高聲表態(tài),是罕見的。夏先生并對采訪的記者表示,聽了我的兩講后,他會讀我贈他的兩冊《揭秘》,并且,我以為那是更加重要的——他說他要“重溫舊夢,惡補《紅樓夢》”。
到哥大演講,我本來的目的,只不過是喚起一般美國人對曹雪芹和《紅樓夢》的初步興趣,沒想到來聽的專家,尤其是夏老這樣的碩儒,竟給予我如此堅定的支持,真是喜出望外。
劉心武上面的介紹,段落分明,層次清晰,重點突出,尤其強調(diào)了夏志清“捧場”的具體細節(jié),值得關(guān)注的幾個要點歸納如下:
(1)夏志清聽講過程中曾三次大聲感嘆或高聲贊揚,即:“啊,是這樣!”“精彩!”“偉大!”
(2)夏志清聽講座后深受啟發(fā),表示不但要讀劉心武贈送的兩冊《揭秘》,還要“重溫舊夢,惡補《紅樓夢》”。
(3)劉心武對夏老“如此堅定的支持”喜出望外。
劉心武回國后,通過發(fā)表報刊文章、接受媒體采訪、出版書籍等方式,記載和介紹了他的美國“紅樓揭秘”之行。例如,2006年6月19日他在《北京晚報》發(fā)表《耄耋老翁來捧場》文,8月16日又在《中華讀書報》發(fā)表《我在美國講“紅樓”》文;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6)和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出版的《用心去游》中,分別載有《夏志清捧場》專文;中國青年出版社《劉心武說·尋美感悟》(2007)、重慶出版社《紅樓眼神》(2010)和重慶出版社《劉心武續(xù)說紅樓:眼神·拾珠·細處》(2012)中,均載有《耄耋老翁來捧場》專文;天津人民出版社《我是劉心武》(2006)和中國海關(guān)出版社《健康攜夢人》(2007)中,則分別載有《在美國講“紅樓”》和《在美國講“紅樓夢”》章節(jié),等等。這些報刊文章和書籍中的內(nèi)容,除了彼此標題不同或個別文字小異(如“一場20美元”作“一場20元”)外,與上述引文幾乎一模一樣;各種媒體報道的劉心武美國“弘紅”之旅,核心內(nèi)容亦與此無大異,即夏志清的“捧場”和對他“紅樓揭秘”的“堅定的支持”,這顯然是他此行美國的最重要收獲。從他自己接二連三的宣傳和介紹中,人們很容易體會到:劉心武先生真的是喜出望外。
然而,夏志清教授一生研究中國文學,且有專著論及中國古典小說史,對《紅樓夢》早有成熟的理解和結(jié)論;僅僅通過聽劉心武兩場“揭秘”講座,他就否定了自己一生對《紅樓夢》的認識?他對劉心武集陰謀、政變、投機、告密、愛情、淫欲、仇殺、謀殺等于一體的“紅樓揭秘”結(jié)果,真的給予了“高聲贊揚”和“堅定的支持”嗎?
夏志清教授一生著述甚豐,其中兩部英文著作《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和《中國古典小說史論》,奠定了他在西方漢學界中國文學研究領(lǐng)域的權(quán)威地位?!吨袊F(xiàn)代小說史》以融貫中西的學識、寬廣深邃的批評視野,探討中國新文學小說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路向,成為西方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經(jīng)典著作?!吨袊诺湫≌f史論》是一部以獨到眼光審視中國傳統(tǒng)白話小說的著作。夏志清教授對《紅樓夢》研究亦頗有心得,他在《中國古典小說史論》中辟有專章,以介紹《紅樓夢》和評價《紅樓夢》研究。
1986年,紐約市立大學亞洲學系教授、系主任唐德剛先生曾與夏志清有一場引人注目的紅學論爭,是由唐德剛為參加在哈爾濱召開的國際《紅樓夢》研討會撰寫的論文《海外讀紅樓》引起的。唐德剛認為,我國明清以來白話小說之發(fā)展,為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之必然結(jié)果,非偶然也。由于城市經(jīng)濟之發(fā)展,始促使“聽的小說”轉(zhuǎn)化為“看的小說”。而《紅樓夢》則是這一轉(zhuǎn)變過程的定型之作,是中國小說走向現(xiàn)代化文學的一部巨著,其格調(diào)之高亦不在同時西方乃至現(xiàn)代西方任何小說之下。由于唐德剛對《紅樓夢》及其所產(chǎn)生的社會背景給予這樣的評價,必然不滿意任何對中國白話小說的藝術(shù)成就估計不足的傾向,因此行文之中提到了夏志清。
唐文指出:“吾友夏志清教授熟讀洋書,以夷變夏,便以中國白話小說藝術(shù)成就之‘低劣’為可恥(見夏著一九六七出版英文“中國古典小說史”導論),并遍引周作人、俞平伯、胡適之明言暗喻,以稱頌‘西洋小說態(tài)度的嚴肅與技巧的優(yōu)異’。”并分析認為:“‘紅樓夢’為我國近代最偉大之文學巨著,以西洋‘標竿’(Yardstick)作測量之準繩,終不足取。”夏志清對此甚為不滿,遂同時在臺北《聯(lián)合報》《傳記文學》和美國《世界日報》發(fā)文反駁,題目為《諫友篇——駁唐德剛〈海外讀紅樓〉》,全文分九節(jié),洋洋一萬八千字。夏文主旨是對唐文所批評之處一一加以說明和澄清,并用很大篇幅指出唐文在引文和知識方面的疏漏,以證明自己對《紅樓夢》的評價并不低,倒是唐德剛一味研究《紅樓夢》里的小腳、辮子之類,實在無甚意義。因兩位教授都是名重士林的學者,這場論爭引起學術(shù)界人士和廣大讀者的廣泛關(guān)注,是海外紅學論爭的一次高潮。這足以說明夏志清教授對《紅樓夢》的理解非同一般。
有夏老這樣一位學貫中西又精通《紅樓夢》的長者坐在頭排,且“一直是全神貫注”地聽,又連續(xù)聽完了兩場,對于任何演講者都可以說是莫大的榮幸。然而,夏老這樣的碩儒到場,或劉心武認為的“捧場”,并不能說明是對劉心武“紅樓揭秘”的“堅定的支持”。劉心武在中央電視臺“揭秘紅樓夢”,并首創(chuàng)“秦學”,長期研究《紅樓夢》的夏志清教授不可能沒有耳聞。今劉心武近在咫尺,何不花上一天時間堅持聽完他的演講,以便了解他究竟揭秘出什么奇聞異事?“秦學”到底是什么?這樣的心思和行動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而且,夏志清身為哥倫比亞大學榮休教授,今從遠方的故國來了客人并邀請他去聽演講,出于盡地主之誼的禮節(jié),聽聽也未嘗不可;何況老人家當時已八十五歲高齡,平時也沒什么要事纏身。
我們還應(yīng)該考慮到,夏志清先生一生治文學史,卻反對給青少年灌輸文學批評和文學史。他主張:“中小學生讀書,最好不碰文學批評、文學史,憑自己的興趣,把那些公認的中西名著一本本讀下去。少年人有少年人自己的想法,而那些權(quán)威、專家都是成年人,假如你把自己的想像和判斷受縛于那些成年人的意見,反而不能培養(yǎng)自己對文學的真實愛好了。文學固然是藝術(shù),但讀文學作品主要是充實自己的生命,充實自己的想像,也增加自己對人世的了解——批評家、文學史家所關(guān)注的藝術(shù)問題用不到少年人去操心。”劉心武把古典文學經(jīng)典《紅樓夢》“揭秘”為充滿陰謀、投機、愛情、淫欲、告密、政變、仇殺、謀殺等內(nèi)容的宮廷斗爭、閨闈秘事,難免誤導青少年對《紅樓夢》的認知和接受。如此曲解《紅樓夢》,竟能在國家級的權(quán)威媒體上公開傳播,并不顧及對孩子們的不良影響,這一定令老人家大惑不解,他當然想知道揭秘者是如何層層推理的?;蛟S這才是夏老特地來“捧場”,并堅持聽完兩場演講的真正原因。
劉心武宣傳夏老“捧場”,強調(diào)老人家在他演講過程中“幾次大聲地發(fā)表感想”,即“啊,是這樣!”的感嘆、高聲贊揚“精彩!”和更高聲地呼出了兩個字“偉大!”,從而認為“他是認可了我的論點”,不僅“贊揚支持”,而且是“堅定的支持”。但讓人疑惑的是,夏老的贊揚、支持為何如此吝嗇,吝嗇得只有短短八個簡單音節(jié)?劉心武把夏老的話都標點為感嘆句;可是,夏老除了感嘆之外,難道沒有驚訝嗎?更準確一些,夏老第一次大聲發(fā)表的感想似應(yīng)標點為:“啊!是這樣?!”——驚訝之情,溢于言表。今舉數(shù)例劉心武“揭秘”結(jié)果,以解釋夏老為何如此驚訝。
(1)《紅樓夢》第八回,作者明確交代賈蓉之妻秦氏是營繕郎秦邦業(yè)向養(yǎng)生堂抱養(yǎng)的棄嬰;但劉心武卻探佚出她出身并不寒微,甚至高于賈府,是個公主級的人物,完全否定了《紅樓夢》作者本人的敘述。劉心武說:
我的結(jié)論就是:曹雪芹所寫的秦可卿這個角色是有生活原型的。這個角色的生活原型,就是康熙朝兩立兩廢的太子他所生下的一個女兒。這個女兒應(yīng)該是在他第二次被廢的關(guān)鍵時刻落生的,所以在那個時候,為了避免這個女兒也跟他一起被圈禁起來,就偷運出宮,托曹家照應(yīng)。而現(xiàn)實生活當中的曹家,當時就收留了這個女兒,把她隱藏起來,一直養(yǎng)大到可以對外說是家里的一個媳婦?!哦灾?,秦可卿的原型就是廢太子胤礽的女兒,廢太子的長子弘皙的妹妹。如果廢太子能擺脫厄運,當上皇帝,她就是一個公主;如果弘皙登上皇位,弘皙就會把已故的父親尊為先皇,那樣算來,秦可卿原型的身份依然可以說是一個公主。
(2)《紅樓夢》第四十回,賈母領(lǐng)劉姥姥和賈府眾太太、小姐們等游大觀園,在綴錦閣下等候文官等演習曲子。大家坐定,賈母先笑道:“咱們先吃兩杯,今日也行一個令,才有意思。”于是叫鴛鴦來行酒令,鴛鴦?wù)f骨牌副兒,將三張牌拆開,次第說出,說完了合成這一副兒的名字。鴛鴦?wù)f一張,輪到的人無論詩詞歌賦、成語俗話比上一句,都要合韻,錯了的罰酒一杯。及至史湘云,頭一張是“左邊‘長幺’兩點明”,史湘云對的是“雙懸日月照乾坤”。關(guān)于“雙懸日月照乾坤”,劉心武“揭秘”道:
史湘云引用這句詩就意味著在乾隆朝的時候,在現(xiàn)實生活當中的曹家的頭上出現(xiàn)了日月雙懸的情況,這個情況反映到書里面,曹雪芹就通過“金鴛鴦三宣牙牌令”,通過史湘云,把它驚心動魄地宣示出來。書里的賈家別看在那里吃喝玩樂,他們頭頂上,有兩個司令部呢,他們究竟還能玩多久,取決于那兩個司令部到頭來誰吞下誰啊。……當時“日”就是乾隆皇帝,他已經(jīng)繼承了王位,當了皇帝了。但是他的一個堂兄,廢太子的這個兒子弘皙,卻在鄭家莊也做著皇帝夢,而且還有很多很實際的謀取皇權(quán)的陰謀活動。在現(xiàn)實生活當中,對曹家他們這種大家族來說,對這種情況一定都門兒清;……現(xiàn)實生活中的情況折射到小說里,就是賈母他們心里都明白,史湘云就說出來了:雙懸日月照乾坤。
“雙懸日月照乾坤”不過是唐代詩人李白《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詩中的一句,完全符合酒令要求。若按照劉心武的“揭秘”,賈母一家子女人哪里是在游園,竟時時刻刻憂國憂民。
(3)《紅樓夢》第三十二回,史湘云勸賈寶玉“也該常會會這些為官作宰的,談講談講那些仕途經(jīng)濟的學問,也好將來應(yīng)酬庶務(wù)”,惹得寶玉不高興。襲人又說起寶釵也這樣勸過寶玉,受過氣,但寶釵有涵養(yǎng)、心地寬大;若是換了黛玉,不知如何賭氣不理,還得寶玉去賠不是等。寶玉道:“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賬話,我早和他生分了?!薄吧帧币辉~,意為感情疏遠,是個并不難理解的日常用語,劉心武卻向全國觀眾和讀者解釋說:“生分,就是活著的時候分手,斷絕關(guān)系。這些文字,很難作別的解釋……”不知經(jīng)何人指正,在后來的重印、再版時才改為“生分,就是疏遠,改變了原來的親密關(guān)系。”劉心武贈送夏志清的兩冊《揭秘》,其中的“生分”解釋內(nèi)容不知是否已經(jīng)改過。
(4)關(guān)于第五回元妃的判詞“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劉心武“揭秘”道:
那句判詞之所以在有的古本上寫作“二十年來辨是誰”,它的含義就是賈元春一直在琢磨,他們賈府里面的這個女人究竟是誰呢?她不是到了當今皇帝身邊才開始“辨是誰”的,她從四五歲上就開始納悶了,后來她選秀女選上了,她還在辨,再后來她的生活出現(xiàn)了一個大的轉(zhuǎn)折,她辨到第二十年的時候,她的判斷就成熟了,她就說出來了?!傲窕ㄩ_處”意味著什么?我個人認為,意味著小說里面的那個賈元春實際上她已經(jīng)為皇帝懷孕了,所以她得到皇帝那么大的寵愛。一般來說,皇帝寵愛一個婦女,在多數(shù)情況下,還是因為她為自己有所生育,特別是能給自己生兒子。所以賈元春她后來命運為什么悲慘呢?因為從小說里面我們看不到一點痕跡,說她把懷的這個孩子生下來了。在真實的生活當中,情況可能也是很悲慘的,她的原型給乾隆懷了孩子,孩子卻并沒有能順利地落生。所以“榴花開處照宮闈”,那個石榴樹開著花,石榴樹開花就意味著要結(jié)石榴果,但是結(jié)出來沒有呢?它不是“石榴結(jié)處照宮闈”,它僅僅是“榴花”,并沒有完全結(jié)成石榴。
賈元春懷孕了,但是沒有生下孩子來,這究竟是為什么?石榴樹開花了,可怎么沒有結(jié)果呢?這里,劉心武對全國觀眾、聽眾、讀者賣了一個天大的關(guān)子,這個關(guān)子最后在他的《續(xù)紅樓夢》中揭曉了。在“劉續(xù)紅樓夢”第九十六回“潢海鐵網(wǎng)山虎兕搏,檣林智通寺香魂斷”中,他寫道:
圣上覺得元妃娘娘既深明大義,又能乞求赦免家族前衍,實在是忠孝兩全,故才選鳳藻宮,加封賢德妃,六宮恩愛,漸集一身。娘娘也真爭氣,榴花盛開,子粒漸次飽滿。不曾想圣上還要跟她親近,竟把一個成型的男胎,壓得流出。
真是千古奇聞!且不說“前愆”作“前衍”類文字訛誤。據(jù)劉心武的探佚,圣上的原型是乾隆皇帝。元妃早已身懷六甲;擁有三宮六院和眾多嬪妃的皇上,卻偏偏喜歡跟懷孕已久的孕婦“親近”,竟完全不顧及“六宮恩愛,漸集一身”的愛妃和自己龍種的安危,把一個成型的男胎、未來的皇子硬生生“壓得流出”!究竟是乾隆皇帝變態(tài),毫無人性,還是續(xù)書者低級下流,把乾隆皇帝描述得如此喪盡天良?如此駭人聽聞的“揭秘”,大凡熱愛《紅樓夢》或稍有人性和良知者,哪一個聽后或讀后不驚得目瞪口呆!
所以完全可以想象得出來,一輩子研究中國文學、尤其是對《紅樓夢》情有獨鐘的夏志清教授,當聽到劉心武從“雙懸日月照乾坤”“乘槎待帝孫”等層層推理出乾隆朝宮廷斗爭的血雨腥風和閨闈秘事時,他除了大聲喊出“啊!是這樣?!”外,還能說些什么?
夏老的另兩處“贊揚”更耐人尋味。正如劉心武自己介紹的,“夏志清先生是從來不亂捧人的,甚至于可以說是一貫吝于贊詞,他當眾如此高聲表態(tài),是罕見的”。可是,恰恰這一次夏老就“罕見”地亂捧了,不但高聲表態(tài),而且用了“精彩”“偉大”這樣的極端贊語;須知,這種極端贊語不是什么人都能承當?shù)闷鸬?。上文曾提及唐德剛與夏志清震動海內(nèi)外的《紅樓夢》論戰(zhàn)風波,夏老在《諫友篇——駁唐德剛〈海外讀紅樓〉》終篇的一段寫道:
唐德剛當年專治史學,根本算不上是文學評論家。對海內(nèi)外內(nèi)行來說,《海外讀紅樓》此文立論如此不通,但見大膽罵人,而無細心求證,我盡可置之不理。但文章既在《傳記文學》上發(fā)表了,大半讀者并非內(nèi)行,對紅學所知亦極淺,可能為德剛所蒙蔽,不得不寫篇答辯。這,我想,是唐德剛唯一的勝利:我放下更重要的工作,去對付他無聊的挑戰(zhàn),浪費了不少時間。但文章是為德剛寫的,我希望他好好靜下心來多讀幾遍,以求有所覺悟,有所悔改,在做人、治學、寫文章各方面自求長進。否則我辛辛苦苦寫了一萬八千字的諫友篇,僅為海內(nèi)外讀者們制造了一個酒后飯余的笑談資料,實在太可惜了。
對于同樣學貫中西、名重士林的唐德剛教授,當他們對《紅樓夢》的認識有分歧時,夏志清教授竟給予如此刻薄的評價和尖銳批駁。劉心武把《紅樓夢》揭秘為宮廷政治、派系斗爭、閨闈秘事,且充滿著陰謀、仇殺、情欲等,可以說完全顛覆了夏老心目中的《紅樓夢》形象,也等于否定了這位耄耋老學究一生有關(guān)《紅樓夢》的著述。面對劉心武的層層推理,夏老會發(fā)自內(nèi)心地高聲贊揚“精彩”“偉大”嗎?夏老雖然高呼“精彩”“偉大”,雖然八十五歲高齡了還表示要“重溫舊夢,惡補《紅樓夢》”,但是卻絲毫沒有對“揭秘”“秦學”及演講者的贊揚或支持成分,有的只是全盤否定。
劉心武在美國講《紅樓》,夏志清“捧場”并給予了“堅定的支持”,這情節(jié)儼然是《逃學傳》中先生評批夏才作文的現(xiàn)代版。夏志清不是蒲松齡;否則,夏志清的感嘆和“贊揚”就不僅僅是簡短的“啊,是這樣!”“精彩!”和“偉大!”而是“出乎八大家之外,有高山擂鼓之音”或“此文已通六竅”之類言辭了。
劉心武是中國知名作家,曾獲茅盾文學獎,擔任過中學教師、出版社編輯,做過《人民文學》主編,其文字理解能力一定不差,絕非《逃學傳》中夏才夏喬木所能比。而且,夏志清的行為語言與口頭語言都比較明確,原是不易誤讀的,所以劉心武對于夏志清主要屬于故意誤讀。須知,劉先生急需誤讀,急需誤讀所產(chǎn)生的誤導效應(yīng),亦即急需公眾的錯覺。他似乎要告知公眾,連夏志清這樣的碩儒都認可了他的論點、要讀他的“揭秘”贈書,讀者還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其“揭秘”?如此名人效應(yīng),一般讀者怎能不被誘惑并購買他的“揭秘”系列書籍?這或許是劉心武從出版社編輯工作經(jīng)歷中獲得的書籍推銷術(shù)吧。
近年來,隨著我國出版政策的寬松和印刷技術(shù)的發(fā)達,一些人的寫書出書熱情高漲,紅學界亦曾有一年出書八九部的大師,他們仿佛文曲星下凡。“但是泥沙俱下難免魚龍混雜,沽名釣譽必然經(jīng)典難覓,于是思想膚淺、內(nèi)容空泛、缺乏文采、漏洞百出之作屢見不鮮。更有一些文盜混跡其中,東拼西湊、瞞天過海,上演了出版領(lǐng)域的場場鬧劇?!贝朔N追名逐利的著述,再經(jīng)別有用心的炒作,卻常常能吸引眾多人的注意力,而且異?;钴S,影響惡劣而又廣泛。更有一些缺乏職業(yè)道德和社會責任心的出版社、媒體,為了一時的經(jīng)濟利益,不顧長遠的社會影響,在傳播假冒偽劣文化產(chǎn)品中推波助瀾,似已淪為市場的奴隸。須知,假冒偽劣文化產(chǎn)品的危害,比之假酒、假煙、施了化肥農(nóng)藥的蔬菜等更甚千倍萬倍,因為它糟蹋傳統(tǒng)文化遺產(chǎn)、污染人們的精神食糧、敗壞學風與文風、誤導青少年對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認知與接受,后患無窮。學者的靈魂不能被名利和欲望灌醉,文化傳播機構(gòu)更不能忘卻應(yīng)擔當?shù)纳鐣熑巍?/p>
回到蒲松齡《逃學傳》中,又到作文日期,師傅出了題目。這夏才欲待不做,又怕究責;欲待做,又想“這驢身上哪有虎毛,豬嘴里哪有象牙?”不免抱怨起先人來。說來也奇,這一抱怨不要緊,一霎時反想起來無數(shù)的字眼、許多的熟套。急忙研了研墨,膏了膏筆,刷刷的寫了許多言語:
[唱]俺把那然而、抑而重寫幾遍,今夫、且夫?qū)懺偃?,若而然、茍其然、倘不然寫過幾番,再寫些天地間、宇宙間、古今間,設(shè)若、果而、一時間。
[白]呀!貪荒作文,把一些助語詞都忘了。
[唱]只得是再寫些而已矣、也乎哉、哉而已,再寫些之不可、可不知、之乎者也耳哉矣。作訖文,吃午飯,不早不晚,全篇只在儼然間,一霎時,把雪白的紙兒黑了一大片。
夏學生往日作文,不知受了多少督責,多少刪抹;但經(jīng)師傅一看,便云“狗屁而已”。他想這一回作文“定然是滿卷上加上些圈圈點點,尾后邊批語兒冠冠冕冕,俺也體體面面,喜喜歡歡”,于是滿懷期待地呈給了老師。這次先生是如何評批的呢?蒲松齡大筆寫道:
誰知道他是老精年,拿來一看,就怒發(fā)沖冠,手指劣才罵幾番:真狗屁!好大膽!怎敢胡支扯也來哄俺!戒尺兒撲頭蓋臉,苦哇,險些兒結(jié)果了俺!
夏才怨爹娘、恨師傅、嘆時運、罵古人,亦無可奈何,遂決定“背著師傅走羊腸,消卻學堂帳,再不念文章”??纯刺焐珜⒚?,無人知覺,拿定主意:“走他娘的罷!”——夏學生逃學了。
2013年12月29日(北美時間),著名中國文學評論家夏志清教授在美國紐約去世,享年九十二歲。夏志清教授“捧場”劉心武,通過劉心武的個人解讀和媒體宣傳,有的讀者可能誤以為夏老真的認可、贊揚、支持劉心武的所謂“揭秘”,這在客觀上增加了《劉心武揭秘紅樓夢》的誘惑力?!半q罄衔虂砼鯃觥钡膬r值已被“揭秘”者及出版商等發(fā)揮到極致。今夏老已逝,為了讓老人家在九泉之下安息,還是別讓他繼續(xù)“捧場”了吧。
注:
①[清]蒲松齡《逃學傳》,見盛偉編校《蒲松齡全集》(第三冊),學林出版社1998年版,第3337-3342頁。下引《逃學傳》文皆出此書。
②③④劉心武《我在美國講“紅樓”》,《中華讀書報》2006年8月16日,第3版。
⑤尹建民主編《比較文學術(shù)語匯釋》,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73頁。又參見夏志清《中國古典小說史論》,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58-313頁。
⑥[美]唐德剛《海外讀紅樓》,《紅樓夢學刊》1986年第4輯。
⑦?劉夢溪《紅樓夢與百年中國》,中央編譯出版社2005年版,第373-378、376-377頁。
⑧[美]夏志清《歲除的哀傷》,陳子善編,江蘇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14頁。
⑨??劉心武《劉心武揭秘紅樓夢》,東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191-192、123-126、247-249 頁。
⑩[清]曹雪芹、高鶚《紅樓夢》,啟功、張俊等注釋,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478頁。下引《紅樓夢》例句皆出此書。
?劉心武《劉心武揭秘紅樓夢》(第二部),東方出版社2005年版,2005年12月第1次印刷,第125頁。
?劉心武《劉心武揭秘紅樓夢》(第二部),東方出版社2005年版,2006年1月第5次印刷,第125頁。
?劉心武《續(xù)紅樓夢》,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834頁。“前衍”似是“前愆”之訛誤。
?沈治鈞《紅樓七宗案》,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59頁。
?袁國義《著述出書“三境界”》,《人民日報》2014年3月18日,第2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