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馬
從黑格爾之“黑”說起
那天看書愣神兒,突發(fā)奇想:認為黑格爾的“黑”與墨跡之黑有關,黑與白的辯證關系無以窮盡……于是牽強附會,“牽”出這篇小文。
黑格爾是辯證法思想的集大成者,而書法之黑白關系,在高度上與哲學是共通的。在哲學史上,黑格爾第一次把辯證法看作是一切運動、一切生命、一切事業(yè)的推動原則,是一切真正科學知識的靈魂。而在書法理論領域,先人們也在很早時候就表現出了辯證思維的色彩。千年以降,辯證思維在書法理論和實踐中豐富和發(fā)展,成為樹木一樣蓬勃、葳蕤、極富生命力的藝術圖騰。
由于象形是漢字構造的基礎,在早期的書法理論中,是以形象思維占主體地位的,東漢蔡邕《篆勢》中稱篆書特點是“或象龜文,或比龍鱗,紓體放尾,長翅短身,頹若黍稷之垂穎,蘊若蟲蛇之棼缊”。書寫應“似水露緣絲,凝垂下端,縱者臺懸,衡者如編,杳杪斜趨,不方不圓,若行若飛……”。崔瑗在《草書勢》中論及草書的書寫特點時寫道:“抑左揚右,兀若竦峙,獸跂鳥跱,志在飛移,狡兔暴駭,將奔未馳?!蔽鲿x辭賦家成公綏在《隸書體》一文贊揚隸書“爛若天文之布曜,蔚若錦繡之有章……或若虬龍盤游,蜿蜒軒翥,鸞鳳翱翔,矯翼欲去,或若鷙鳥將出,并體抑怒,良馬騰驤,奔放向路……”形象之極又動感十足。這些精彩紛呈的文字,顯示出了古人專注的觀察力與豐富的想象力。
唐代大文學家韓愈在《送高閑上人序》中以雄健而形象的文字,在高度評價了張旭草書藝術的同時,深入探究了他的藝術來源,“往日張旭善草書,不治他技。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于心必于草書焉發(fā)之,觀于物,見于山水崖巖,鳥獸蟲魚,草杉花實、日月星列,風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zhàn)斗、天地事物之變,可喜可愕,一寓于書。故旭之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終其身而名后世?!币孕蜗笏季S論書,竊以為莫過于孫過庭《書譜》:“觀夫懸針垂露之異,奔雷墜石之奇,鴻飛獸駭之姿,鸞舞蛇驚之態(tài),絕岸頹峰之勢,臨危據槁之形?;蛑厝舯涝?,或輕如蟬翼,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纖纖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猶眾星之列河漢……”這段神采飛動、自由恣肆又準確精當的文字,成為書法史上的絕唱。
我們注意到,作為線條造形藝術的漢字,其象征性與抽象性在演變過程中逐漸成為它的基本品質,既然是具有建筑感的空間造型藝術,它的屬性中,就離不開“結構”和“邏輯”,當然也離不開涵蓋萬物的“辯證”。東漢崔瑗在《草書勢》中論及草書的書寫特點時寫道“方不中矩,圓不副規(guī)”,較早地流露出書家的辯證思維。
這種可貴的辯證當屬邏輯思維的范疇。在習字和閱讀的過程中我發(fā)現,隨著漢字逐漸脫離象形而走向高度概括的抽象,在書法家和書法理論的思維中,“辯證”的色彩濃厚起來了。只是這種“辯證”如同老子《道德經》中的辯證,還是一種樸素的、下意識的理論,更多的是一種感覺和直覺的成分,尚未上升到較完備的理論層面。
崔瑗之后,書論中這樣的論述多起來了?!盀辄c必收,貴緊而重;為畫必勒,貴澀而遲;為撇必掠,貴險而勁;為豎必努,貴戰(zhàn)而雄”(李世民《筆法訣》)。“橫毫側管則鈍慢而肉多,豎管直鋒則乾枯而露骨”“筆長不過六寸,捉管不過三寸,真一、行二、草三,指實掌虛”(虞世南《筆髓論》)。北宋大文學家、書法家蘇軾也在《論書》中寫道:“書法備于正書,溢而為行草。未能正書,而能行草,猶未嘗莊語,而輒放言,無是道也”“真書難于飄揚,草書難于嚴重,大字出難于潔密而無間,小字難于寬綽而有余”。
接下來我們有必要重點提到兩位書法理論家,是他們將書法中的辯證思維推向了新的高度。頭一個還是前面說過的孫過庭。還是在那篇名垂青史的《書譜》中,孫過庭冷靜而深有體會地寫道:“初學分布,但示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初謂未及,中則過之,后乃通會。通會之際,人書俱老?!边@段精妙入理之語,道出了從平到險、由險復平的三個階段。他還提出“違而不犯,和而不同”,道出了和諧與變化、法則與創(chuàng)新的關系。又如“凜之以風神,溫之以妍潤,鼓之以枯勁,和之以閑雅”,主張剛柔并濟、枯潤相兼的效果。更令人欽敬的是,孫過庭不僅從寫字的結構、用筆等方面提出自己獨到的辯證思想,他在《書譜》之中,對書家的年齡還有過曼妙的一說:“若思通楷則,少不如老;學成規(guī)矩,老不如少;思則老愈妙,學乃少而可勉?!边壿嫼屠硇缘臍庀浬⒂谧掷镄虚g。
另一位辯證書法理論家是清代的笪重光。他的書法論著有一個詩意的名字——《書筏》,浩浩蕩蕩的墨海,一葉書筏,溯流而上!《書筏》一卷,載論書札記凡二十八則,言簡意賅,充溢著形而上的邏輯辯證思維,是一篇難得的精粹之作,摘錄如下:“論用筆。橫畫之發(fā)筆抑,豎畫之發(fā)筆俯,撇之發(fā)筆重,捺之發(fā)筆輕,折之發(fā)筆頓,裹之發(fā)筆圓,點之發(fā)筆挫,鉤之發(fā)筆利,一呼之發(fā)筆露,一應之發(fā)筆藏,分布之發(fā)筆寬,結構之發(fā)筆緊”“橫之住鋒或收或出,豎之住鋒或縮或垂,撇之出鋒或掣或卷,捺之出鋒或回或放”。更精彩的是下面一段:“將欲順之,必故逆之;將欲落之,必故起之;將欲轉之,必故折之;將欲掣之,必故頓之;將欲伸之,必故屈之;將欲拔之,必故廠之;將欲束之,必故拓之;將欲行之,必故停之。”最后他提煉總結:“書亦逆數焉?!闭摬及?。笪氏精于畫理,故以黑白虛實論書,如“匡郭之白,手布均齊;散亂之白,眼布勻稱”;如“黑圓而白方”“黑之星度為分,白之虛靜為布”。論呼應和變化。如“起筆為呼,承筆為應?;蚝艏倍鴳t,或呼緩而應速”;如“真行,大小、離合,正側、章法之變,格方而棱圓。棟直而綱曲,佳構也”;如“活潑不呆者其致豁,流通不滯者其機圓,相致相生,變化乃出”。所以,王文治在書后跋“此卷為笪書中無上妙品,其論書深入三昧處,直與孫虔禮并傳。
除此二人,還應該一提的是清朝寫出《藝概》一書的劉熙載,他寫道:“……惟筆方欲行,如有物以拒之。竭力而與之爭,期不期澀而自澀矣”“畫山必有上峰,為諸峰所拱向;作字必有主筆,為余筆所拱向。主筆有差,則余筆皆敗,故善書者必爭此一筆”“結字疏密須彼此互相乘除,故疏不嫌疏,密不嫌密也”“學書者始由不工求工,繼由工求不工。不工者,工之極也”“怪石以丑為美,丑到極處,便是美到極處……”。
而說到以丑為美,又不得不說到一個叫傅山的人。明亡后,這個誓死不食清祿的晚明孤臣,特殊的時代和特殊的人生際遇,使這個半僧半俗的奇人成了書法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巨擘。他以特立獨行的叛逆性格在書法創(chuàng)作中將明清積習一掃而空,在理論上又乾坤力扭,改變了沿襲日久的審美定勢,他提出“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真率毋安排”的書法審美觀,指引了清朝三百年書法發(fā)展的基本方向。
整個書法史,假如說有一根主線貫穿始終,那就是辯證法。從王羲之到顏真卿,從趙孟頫到傅山,書法大家的書風變化均能證此理;疏密、俯仰、向背、迎讓、參差、呼應、疾徐、輕重、欹正……書法之技亦能證此理。
小到具體點畫,大到審美定式,扭住辯證法的牛鼻子,一切都會迎刃而解。
藝術的版圖在于具象和抽象之間,它的目的在于抵達意識和直覺。孫過庭說:“藝之至,未始不與精神通?!彼?,書法最高追求不在于它的形式之美,而在于它所表達的內在理念之美,黑格爾在《美學》中寫道:“遇到一件藝術品,我們首先見到的是它直接呈現給我們的東西,然后再追求它的意蘊或內容。前一個因素——即外在的因素——對于我們之所以有價值,并非由于它所直接呈現的;我們假定它里面還有一種內在的東西——即一種意蘊,一種灌注生氣于外在形狀的意蘊。”用極度簡潔又抽象的線條組合體傳達一種深刻和有趣的東西──這樣,技法中的“小辯證”就上升到了審美的宏觀辯證思維了。
比例失調的古人
晚上擦地時,把墩布想象成一只大毛筆,擦地就當是練字呢,這樣就不覺得累啦!
想到古往今來眾多書法家書風之變,暗想,當數顏真卿為最。雖然都是楷書,可他壯年所書的《多寶塔》與晚年所書的《大麻姑仙壇記》《自書告身》簡直判若兩人。前者可以說是雅俗共賞,包容了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而后者呢,剛一接觸覺得字體傻呆呆、胖墩墩,怎么也看不出好來。然而十幾年過去了,原來瞧不上眼的大字竟越看越妙,越臨越不能罷手。仔細分析它的字體特點:重心下降——準確地說是往右下側偏移,字形扁方,外緊內松,整字的合抱之力如站樁之武士、坐禪之高僧,抱樸守真,元氣十足。字里行間,無一絲劍拔弩張的火氣和殺氣,骨氣和內力都隱于筆畫之內。
有段時間總也想不通,顏真卿為什么偏愛寫這種上部夸張、下部內斂的字呢?今天在“擦地為書”時忽然有點開竅兒:他的這種字體讓我想到了古畫中的人物——從吳道子到任伯年,古人畫的人物大都是頭重腳輕,甚至傳統年畫以及《三俠五義》《三國演義》《楊家將》《說岳全傳》的插圖繡像也不例外。無論是穆桂英還是花木蘭,關云長抑或秦叔寶,都是如此。上中學時美術老師就教我們:人體比例在美術中是西方人的專利,大意是中國古人沒畫過裸體素描,沒研究過人身解剖學,弄不清人身結構和比例云云。從那時起就一直讓這個問題纏著,那么多聰慧的古代畫家難道真的連人體的基本比例都拿不準畫不來?怎么想也不至于啊,但那么多畫中人都在那兒呢,真都如大頭娃娃一般呵……
感謝晚上擦地板的勞動,感謝臨習多次才漸解其味的老顏體。它讓我解開了一道多年的難題。顏真卿的字和古人畫的人物多么相似呵:頭大身子小,上身長下身短,剛開始用常眼看怎么瞧也不舒服,后來沉浸其中就越來越覺得有意思了。讓我們假設一下,畫中比例適當的人物會給你什么感覺?真是真了,像是像了,但總覺得有點俗,畫中之人是眼前身邊之人的克隆與翻板,總覺得意猶未盡。若把人畫成大身子小腦袋呢?既小氣又難看。我們每天都在談論著抽象派、立體派、荒誕派,可以承認畢加索的三個眼睛的兩面人是藝術,可以承認米羅的抽象線條是藝術,為什么就看不懂因為比例失調而偷偷具備了品咂味道的古畫中人呢?畫中之人似世上之人,又非世上之人,畫家想著重表現人的智慧,人的胸襟氣度,人的情懷。所以頭大一些,胸膛挺闊一些,這是多么正常的事情呵!想到這里,不禁為自己是一個現代文明中的文人而感到羞愧。但這個物質化的喧囂時代,真是很難讓人靜下心思發(fā)現美,感覺美。
進而想,為什么人們大都喜歡孩子?肯定跟他們身體的比例有關,這不完全是牽強附會。有人說美是抽象的,我說這具象中不易察覺的抽象之美,更是別具味道。試想一下,比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畫家的人體解剖、精確計算早數百年的中國畫家,就敢于打破勻稱的比例,創(chuàng)造出畫中的陰柔含蓄之美,這不是值得我們自豪的事情嗎?
這又不由地讓我們想到昭陵六駿,馬踏飛燕,馬的頭部拉長,鼻孔外翻(取龍首之形),讓馬胸寬背闊,有一股氣吞山河的大氣。哦,原來在藝術微妙而不易察覺的變形之中,隱藏著睿智的審美。
對液體的態(tài)度
書法是什么?是墨留在紙上的痕跡。墨是什么?是一種黑色的液體。書法的本質是什么?試圖隨心所欲地指揮液體。液體和人類勞動中擺弄的固體(像磚石、木頭、鋼鐵等)不一樣。平面的液體運動可以說是可視物體運動中最難的。它僅次于聲音和空氣的運動,是人不易掌控的。中國書畫是指揮液體的藝術,液體運動的隨意性和不可預見性,為這種行為提供難度的同時也貢獻了神奇與魅力。人要指揮液體,要讓站不起來的液體在紙上體現出具有建筑屬性的立體神態(tài)的線條,必須借助一種介乎于二者之間的媒介物——筆毫。為了自如地操縱筆毫,上面才安了筆桿。
我們在寫字時對自己應該有一個非常關鍵的提醒:你的這種勞動和別的面對固體的勞動是有著本質區(qū)別的——寫字和搬磚扛木頭鑿石頭是不一樣的,你要指揮的是立不起個兒來的“軟”東西(甚至還要讓這軟東西體現出“硬”的屬性),必須和液體達成一種默契的合作關系,光硬來是行不通的。你要指揮液體,必須知己知彼,必須深諳和順應液體的脾氣、秉性、習慣。古人說“抽刀斷水水更流”,和液體打交道,強硬和強權是不行的。首先是要有如水之心。當然不盡是靜如止水,如行書、狂草的書寫,也是需要激情與亢奮的。但不管你怎么激動,必須是“水”性的激動,你的心中可以掀起狂瀾巨浪,但不能擎起巨石和燃起烈火——簡單說,無論寫什么,如何寫,你干的是液體的活計,你指揮的是液體,必須找到和液體相默契的感覺(乃至靈感)。再者是要尊重液體。大禹治水的時候人類就懂得了,和水不能來硬的,堵不如導,讓它按照我們的意愿流淌。既然不能硬來,怎么辦?就要得體地“哄”、“勸”、做工作、疏導。和液體打交道與和固體打交道最明顯的區(qū)別在哪里?是時間性。同樣的一張紙上,一方鎮(zhèn)紙放在那里和一筆墨跡寫在那里是不一樣的,鎮(zhèn)紙放在那里,你輕一點、重一點、早一點、晚一點,都是沒有關系的;而一筆墨就大不一樣了,你下筆、行筆、收筆,快了不行,慢了不行,須臾之間可能就是天壤之別。時間在這里變得非常關鍵。為什么?時間和液體中有著一部分共同屬性——它們都是流動的。指揮液體,最關鍵的就是找到恰倒好處的速度和節(jié)奏。
當我們隱約把握到了液體的脈搏,它才會比較聽話地跟著你的感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