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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別

      2015-11-16 10:07:36王麗萍
      中國鐵路文藝 2015年11期
      關鍵詞:村口大姐母親

      王麗萍

      母親頭戴黑絨底子鑲金邊的鳳冠,鳳冠上用金黃絲線繡著一只展翅鳳凰,沿著金邊還扎著一個一個明晃晃的珍珠。母親眉毛描得彎彎黑黑的,腮紅撲得粉粉的,口紅涂得艷艷的;還有寶石蘭緞面燙金的花棉襖,藏青色壓花的裙子,粉底金邊的繡花鞋。母親躺在萊鋼醫(yī)院的太平間,端莊華麗,像個皇后。

      母親生我養(yǎng)我三十八年。三十八年里,我唯一一次見化妝后的母親。兒時常聽鄰居六嬸子說:“你娘可是個講究的人,年輕那會兒,梳著菊花頭,穿對襟小花褂子,臉又白手又細,就像畫里人。”六嬸子的話只是留在我的幻想中。因自我記事以來,母親就是短發(fā),隨意夾在耳后,衣服也是灰藍色、核桃扣子、帶大襟的,與村里的大娘嬸子并無兩樣,且母親的衣服總算不上整潔,要不缺個扣子、要不袖口毛著邊。手又粗又糙,摸上去都剌得慌。還有,母親的額頭總是有汗水。在廚房做飯時額頭有汗,推著碾子、石磨時額頭有汗,搖著水車澆地時額頭有汗……母親洗臉總是一把水,頭也隨便梳幾下,那個“畫里的人”我從沒見過。

      旁邊,堂哥跟弟弟商量,讓母親在這待一晚,明天直接去……還是回老家?在這只需交90元費用,回老家,來回租車費,加上再去……的費用得五百多,二叔就是直接去的……

      沒等堂哥說完,我和姐姐就堅定地說:“回老家!”

      母親心里一直裝著一個不想與兒女訴說的愿望:回老家住。

      父親走后的八年多中,母親的家就是她手中那個紫紅色的提包,里面裝著她起居的必需品,說去哪家,帶上提包就走。

      父親去世時,大姐在家待了半個月,走時想帶母親走,母親當時很不情愿。大姐說:“你一個人在家,哪個會安心呢?”母親就笑笑,跟著大姐去了。

      母親在廈門大姐家一待就是一年,后來大姐跟我們說母親想家了。我們問大姐是怎么知道的?大姐說她每次下班回來,一打開電視機就是山東臺。大姐還說,很后悔父親一去世就把母親接走了,兒女只想到自己的感受,沒有體諒母親的心思。

      回山東后,為了讓兒女安心,母親就開始了萊鋼、泰安、濟南三地的流動生活。三姐說:“到我那里待幾天吧?”母親就帶上自己的“家”,從萊鋼到了泰安。我說:“到我那里玩幾天?”母親就帶上“家”跟我來濟南。弟弟說:“還是跟著兒子吧。”母親就帶上“家”回到萊鋼。

      過去的幾十年中,母親一直是一家之主,從吃喝拉撒,到孩子的前程,都躲不掉的操心。母親心快、手快、話也快,一生培養(yǎng)了七個兒女,個個都讓她感到驕傲自豪。父親去世后,她就變了。也不過是兩三年前,節(jié)假日我們回去,十幾口人的飯菜,在姐姐的協(xié)助下,她很快就擺上一桌,可現(xiàn)在她竟連煤氣灶都不敢用了。很多時候是躲在一邊,我們說話她也不摻和,話很少。父親去世后,三姐與母親相處的日子最多。我們讓三姐和她聊聊,看她到底有什么心結。一開始母親總是說:“哪里有什么事啊,我現(xiàn)在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滋潤著呢。”三姐就說:“你這樣是誠心折磨我們,讓我們過得不安生。”母親就嘆了口氣說:“我怎么也沒想到你父親會走到我前頭。那年你大姐搬了大房子,說讓我倆一起去廈門過年,我覺得我們兩個都去了太給你大姐添麻煩,他比我年紀小,身體也好,以后有的是機會,就把他攔下了,可沒想到第二年他就走了,飛機也沒夠上坐?!?/p>

      母親最后一次來濟南,是她去世的頭一年春天,總共在這待了不過五天。我上班離家有七八公里,愛人有近十公里。那年女兒七歲,剛上一年級,學校離家也有五公里。我早上送完孩子再上班,接了孩子再回家,基本上兩頭不見明。母親說:“大城市真是不方便,你要息住氣,別太累著自己?!蔽易〉姆孔拥膯卧T是自動落鎖的,母親剛來時不太會用,一次下樓時推不開,誤以為是別人家的門,就順著樓梯走到了地下室。地下室像個迷宮,光線又暗,母親一下迷糊了,待了大半下午,有鄰居下去時才把她帶上來。

      我們上班后,母親就一人在家。我每天下午回來,她都在樓下的水泥凳上坐著等我,手冰涼冰涼的。后來我就跟三姐說:“你還是把母親接過去吧,逢周六周日我去泰安看她?!比阏f:“你不打電話我也想去接她了,昨天你上班的點我給她打電話,母親說在濟南什么都好,就是有點囚得慌,又怕才待了四五天就走,你心里會不舒服,所以一直沒跟你提?!?/p>

      正月二十二,是母親的生日。春節(jié)時,我們計劃著回老家給她過生日,然后讓母親在老家待上一段時間,我們輪流回去陪陪。什么時間母親待夠了,就接她走。母親幸福地笑著,提前好幾天開始收拾包袱。正月十九,距離她的生日還有三天,母親就那么突然地走了……

      紫紅色的提包,滿滿當當?shù)?,就立在弟弟家母親的床頭邊。

      母親回到老家時,已是夜里十一點半。老屋的頂棚上掛著蜘蛛網(wǎng),墻上的掛鐘停留在不知哪一天的八點半,那面書本般大、紅油漆木框的鏡子以幾十年來的姿勢,依舊掛在門口,恍惚地照出人的面孔……母親躺在生活了五十多年的老屋里,那么安詳,那么踏實。

      守夜時,堂哥硬要留下來陪我們,說:“大姐二姐還沒趕回,你們太年輕,會害怕?!蔽液腿?、四姐、弟弟坐在母親身旁,都一夜未合眼,倒是堂哥的呼嚕聲很快響起。母親的手袖在肥肥大大的段子花襖里,白皙柔軟還有些溫熱,展展直直地伸著,那么纖細瘦削,已無法看出一生的辛勞和操持。我跪在地上,輕輕撫摸著母親的手,就像兒時她撫摸著我一樣,這是今生,我與母親最后的一次肌膚接觸。是母親留在這個世上最后一夜。

      第二天下午,按著時辰,母親被抬進玻璃盒子,放到了靈車上。在高一聲、低一聲的哀樂中,靈車向村口開去。

      村口有口老井,井邊有幾棵老楊樹,每次母親都是站樹下給我們送行。最早送大姐,大姐十九歲,遠去南京讀書,母親懷里抱著一歲多的弟弟。大姐說:“秋麥二季的累活就找人幫忙吧,老二老三也能搭把手了,耽誤幾天功課沒那么要緊?!蹦赣H說:“家里的事你就放心吧,在外好好照顧自己,別讓我記掛著才是?!?/p>

      母親小腳,并不是干農(nóng)活的好手,但還是一天到晚在地里忙活著。熟人都知道母親有個毛病,怕熱。那時澆地都是用水車。我們家孩子多,地也分得多,只有母親一個勞力。每次澆地,母親都是天不亮就去搖水車,一搖就是一上午。嘩啦啦的水車,帶上冰涼清澈的井水,母親熱了就舀起一水瓢,敞開肚子喝上一氣,再舀起一瓢澆到胳膊上、頭上。多年后,母親的右手腕疼得拽不起一床被子,醫(yī)生說是搖水車累的,再加上正是熱時用涼水激,種下了病根,不好治。

      大姐離家后三年,母親又送三姐去上海上學;后來送我去湖南,再后來送弟弟去福建……母親每次站在村口給我們送行,都是面帶笑容。二大娘說:“他嬸子你的心真硬?!蹦赣H笑著回二大娘,孩子出去都是奔好前程,我心里只有高興。二大娘又說:“一個一個都放出去,我看老了誰管你。”母親又笑著回二大娘,我這不還沒老嘛。

      母親的一生不知在村口站過多少回,我們這一生,只有這一次在村口送別母親!

      再次見到“母親”,她已經(jīng)住進了“宮殿”里。這座“宮殿”就像是故宮中的太和殿,兩層飛檐,四面圍廊,屋脊雕著赤金色鳳頭,“大理石”的臺階,“漢白玉”的圍桿,“琉璃”的門楣,刻花的門窗。門口正中,貼著母親的一寸照片。這是屬于母親自己的宮殿!

      母親嫁到王家五十多年,一直住在被稱作“南園”的宅子里。南園是早些年我們家族的私塾,只有兩間土坯、茅草的正房。母親嫁過來十幾年后,孩子多了住不下時,就又蓋了兩間南屋,還是土坯茅草的。分家后,爺爺堅持跟著我們住,又在東邊起了一間東屋。爺爺住正房,大姐、二姐住東屋,我們跟著母親住南屋。南屋是里外兩間,里間一進門兩步就是床,貼著西山墻扯南到北的一張大“木床”,睡著四個孩子和母親。那時候村里人睡的都是土坯砌成的炕,我們先一步睡上了“床”。父親是木工,家里屯了很多木板,又沒地方放,就搭了這個大“木床”。木板厚薄不一,床不平整,上面就鋪了厚厚的一層麥秸。我在這張大“木床”上睡了十二年,母親應是睡了二十多年。外間比里間大些,約有十三四個平方,是一家人的主要活動場地,迎門放著臺縫紉機,貼著東山墻有個長條木板,是孩子的書桌兼母親縫紉的操作臺,木板下立著飯桌,吃飯時把它拉出。門后有個一人高的碗筷櫥,里面藏著誘人的點心。爺爺去世之前,母親一直住在南屋。爺爺去世后,我們搬進了正房。正房也不過就十五六個平方,只是后來把茅草換成了紅瓦。

      大奶奶住在家族的老宅里,老宅是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四合院,正房前后出廈,還帶著走廊。門前有六級臺階,臺階都是完整的條石,臺階兩邊有光滑的、寬寬的青石板扶手,扶手上可以放水缸,也可以晾曬東西。上來臺階就是前廈,前廈和屋內(nèi)一樣鋪著青灰色的方磚,又干凈又敞亮。大奶奶常在前廈底下舒棉花、做針線。后廈出去是灶房,還有一口水井,井邊種著薄荷、菊花等。

      母親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住上大奶奶一樣的房子,可一直未能如愿。今天,母親住進了遠遠超出大奶奶房子規(guī)格的“宮殿”里。

      母親,您住得可安好?

      第三天下午,村北祖墳的西邊,父親的墳墓被打開,母親回到了她勞作幾十年的土地中。

      墓碑面向東北,高高矗立著,遙望著進出村子的那條公路,就像當年母親站在村口,目送我們一個一個驅(qū)車離去。

      ——選自濟南鐵路局《先行者》2014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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