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元明
一
那天早操號聲剛停,一排二班班長甘兆積虎著臉推門報告:“指導員,昨天夜里新兵鞠東北給新兵葉思家拽豬圈里打了幾拳,現(xiàn)在葉思家不但不做早操,而且還趴在床上哭咧沒完,說啥要‘退伍回家?!?/p>
我從沒帶過兵,這次從軍政治部下基層掛職鍛煉,到一營任新兵連代理政治指導員的第二天,就遇上了這檔事。
我一聽是新兵把新兵打了,就惱怒地問:“這屌兵咋這么霸道?挨打的新兵受傷沒有?”“據(jù)新兵們反映,鞠東北會武功,給葉思家下了幾個拳腳,雖受些皮肉之苦,但沒有硬傷?!薄熬蠔|北為啥打人?”我問?!叭~思家昨晚一進被窩就哭哭咧咧鬧想家,勾兜得其他新兵都跟著哭想家。鞠東北覺得他的哭聲太渙散軍心,因此一時沖動……”
二班長偷偷掃了我一眼,躊躇了片刻,繼續(xù)道:“我先前向一排長報告了這事兒,可他說,葉思家不就挨了幾拳嗎,也沒傷咋地,不必大驚小怪,晚上開班會時再說!我覺得他這么處理不妥,就越級向您報告了?!薄澳阏f該怎么處理,關(guān)他禁閉?”我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二班長見我有些發(fā)火,愣怔一下囁嚅道:“指……指導員,我……我……”“你去把那打人屌兵給我叫來!”沒等二班長說完,我就不耐煩命令道。
“是!”二班長跼蹐地退出連部。幾分鐘后,外面?zhèn)鱽硪魂嚲鶆虻男∨苈?,然后在連部門前戛然停住:“報告,新兵鞠東北前來報到!”“進來!”我的話音剛落,鞠東北軍姿整齊站在我了面前。我心里又氣又好笑:新兵還沒開始訓練,這屌兵倒裝得挺像個兵樣。
我冷著面孔,不停地打量著他——這個兵雖滿臉粗浮,卻非常沉毅,一看就是個在社會上混跡過的主兒。他個頭不高,卻長得虎背熊腰,兩肩寬寬,二號新軍裝穿在他身上顯得有些緊巴。他胸肌、臂肌突起,幾乎要把軍裝撐破。我心里嘀咕:這屌兵,咋練的這塊頭,跟個健美運動員似的。
鞠東北已察覺到我在端詳他,便低頭看了看自己身體,臉上閃過一絲慚色,爾后像根木樁立在那兒聽候我的“發(fā)落”。“看來你已經(jīng)知錯了??纯茨氵@身肌肉,誰能是你的對手?!”
我知道凡在社會上晃蕩慣的小青年都要面子,重意氣,吃軟不吃硬。我這樣溫婉地“訓”他,一方面是給他留點面子,另一方面也給自己留有余地。
鞠東北紋絲不動,目光燦然,虔誠地傾聽著我對他的“教訓”?!澳慊厝ズ煤梅词》词?,晚上在班會上做個深刻檢查!以后不許再打架!”我仍冷著面孔,故意把打人說成打架,并佯裝不耐煩地做著手勢,示意他回去反省?!笆?!”鞠東北立即做出從諫如流的表情和動作,精神充暢地離開連部。
當晚,二班班會結(jié)束后,二班長向我報告,鞠東北在班會上的檢查比較深刻,他態(tài)度誠懇,既向葉思家道了歉,又很堅決地發(fā)誓再不沖犯葉思家。我聽后,暗自欣悅:這屌兵!
二
夜里,老天下了入冬以來第一場大雪,足有半尺厚,天亮時雪勢漸小。按慣例,這樣的天氣戰(zhàn)士們不用出早操,但要分班按片除雪。當然,我們連部的所有干部都不例外,人人都要參加除雪工作,只是按照分配除連部門前的雪。
新兵們見連里的干部都出來除雪,群情高漲,個個干得很歡?!皥蟾嬷笇T,新兵鞠東北向您報到?!鄙砗蟮膱蟾媛晣樜乙惶?。我直起腰,轉(zhuǎn)過身疑惑地問:“什么事兒?說吧。”“指導員,我對不起您,我失言了。我又打人了……”他的話讓我很驚詫,沒等他說完我就聽不下去了:“你這屌兵怎么搞的?走,跟我到連部去!”我臉一沉,把手里的掃帚扔給文書,轉(zhuǎn)身向連部走去。
鞠東北低首下心地緊跟其后。進了連部,我真想劈頭蓋臉地摟他一通,可一想事情原委還沒弄清,便盡量壓低嗓音埋怨道:“鞠東北,你是怎么搞的,看你表面挺像個當兵的料,可怎么盡犯低級錯誤?”“指導員,我錯了,您關(guān)我禁閉吧?!彼麘B(tài)度誠懇。這時,隨著響亮的報告聲,一排長和二班長一前一后走進連部?!爸笇T,連續(xù)發(fā)生這樣的事兒,我當班長的有責任!”二班長不懂規(guī)矩地搶白道?!安徊徊?,主要是我的責任!鞠東北第一次打葉思家時二班長向我報告來著,是我沒當回事,我尋思新兵打個架、發(fā)生個口角很正常,哈虎哈虎就得了。沒想到這小子口是心非,不思悔改,重蹈覆轍,而且愈演愈烈!這事兒責任在我!”
平時看去粗粗拉拉的一排長,此刻說起話來卻振振有詞。他的口氣看似在指責鞠東北,實際上是在攬責。“我現(xiàn)在想要了解的不是誰承擔責任,而是事情的原委?!蔽意鋈痪吭懙馈R慌砰L向二班長遞了個眼神,示意他報告情況。二班長有些急不可耐地憤懣道:“昨晚開完班會都還好好的,可是熄燈后葉思家又哭哭咧咧鬧想家,帶起一片哭聲。我聽得出來,鞠東北當時心挺煩,喘著粗氣翻來覆去睡不著,一直在強忍。誰曾想昨夜一場大雪卻成了他打人的導火索。今天早上起床號剛停,通訊員通知各班包片除雪。我見葉思家、黎小東、陳清林仨人故意用被子蒙頭賴床,就挨個喊他們起來掃雪。我說,你仨不起來,班里的掃雪任務(wù)就會落后完成。這哥仨可倒好,一個鼻孔出氣,都嚷著自己病了,起不來,還發(fā)牢騷說,這活兒應(yīng)該讓打人犯錯的鞠東北干,他不是有力氣會武功嗎,應(yīng)該讓他‘好好改造改造。鞠東北一聽就火了,把正疊著的被子一揚,騰地跳下床,沖到那哥幾個跟前,把他們一個個拖出了被窩摔到了地上?!?。“我看……這樣吧,你仨先回去各自寫檢查,待連里研究后再做處理?!?/p>
二班長嘴角冒著白沫,還在繪聲繪色地講經(jīng)過,我已無心聽他再嘮叨下去,便發(fā)聾振聵地命令他仨回去寫檢查聽候處理。第二天下午,營里(連里研究后報營黨委批準)做出給一排長嚴重警告、二班長警告的處分和對鞠東北遣送回地方的處理決定。營里對鞠東北做出這樣的處理決定另有原因:他上中學時曾因嫌同學挖防空洞偷懶將其打傷被拘留過15天。征兵時,接兵的干部不同意接收進過局子有污點的鞠東北入伍,可地方武裝部所有的干部卻都為他說情。說他唐山大地震時成了孤兒,曾多次因見義勇為受獎,身上的一些小毛病可到部隊改正。
連里安排一排長和衛(wèi)生員艾傳化將鞠東北遣送回地方,這也是我的主意。因為,新兵連一排從排長到三個班長以及連衛(wèi)生員,都是我從一連選的(我下派鍛煉的連隊),自己連的官兵彼此熟悉,溝通起來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