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云
御侮的號角抗敵的投槍
——論抗戰(zhàn)歌曲中古體詩詞創(chuàng)作的意義
劉慶云
抗戰(zhàn)歌曲,指1931年“九一八”事變發(fā)生至1945年抗日戰(zhàn)爭取得勝利前后的一段時間所創(chuàng)作的民眾流亡與抗擊日本侵略軍的歌曲。這種文藝形式相比歌劇、話劇、街頭劇、活報劇以及報刊文字的宣傳等有更廣泛的受眾,是抗戰(zhàn)期間最為普及的文藝表演形式。獨唱、對唱、齊唱、混聲合唱、表演唱,形式多樣,自由靈活。離鄉(xiāng)背井之痛,親人離散之悲,對國土淪陷、金甌殘缺的憤激以及抗擊敵軍的高昂斗志、犧牲精神,無不在抗戰(zhàn)歌曲中抒發(fā)得淋漓盡致。
救亡、抗戰(zhàn)歌曲,作者多據(jù)情勢需要、依自身特長,憑借掌握的音樂資料與文學修養(yǎng)進行創(chuàng)作,于是,這一領域乃呈現(xiàn)出不拘一格、姿態(tài)各異、氣象萬千之勢。一些人借外國曲調、借民歌小調、借流行歌曲填詞,一些人創(chuàng)作新詞、譜制新曲,還有一些人則古為今用,或借相宜的古調填詞,或借古典詩語以表今情。高張愛國旗幟,喚起民族精神,揭露敵人罪惡,鼓舞抗敵斗志,是這些作品的共同特色。所謂“文章合為時而著,詩歌合為事而作”(白居易《與元九書》)的創(chuàng)作主張,在這個特定的時代得到了最為充分的體現(xiàn)??箲?zhàn)歌曲除個別的散文詩外,都是韻文,本文重點闡述的是其中古體詩詞的運用。在中國古代韻文中,詩經(jīng)、楚辭、樂府、唐詩、宋詞、元曲,都對抗戰(zhàn)歌詞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過一定的影響,其中尤以宋詞的影響最為突出。下面略作分述(本文所列歌詞,均引自闞培桐編輯的《救亡之聲——中國抗日戰(zhàn)爭歌曲匯編》,星克爾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出版。個別例外則于文中標注)。
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jīng)》,以四言為主。四言節(jié)奏相對舒緩,配樂又素來有崇雅的傳統(tǒng),因而比較適宜于表現(xiàn)莊嚴肅穆的內(nèi)容??箲?zhàn)歌曲中全篇為四言者極為個別。在抗戰(zhàn)初期,郭沫若曾作《陣亡將士紀念碑奠基典禮頌》(劉雪庵曲),顯受《詩經(jīng)》影響,詞云:
倭奴肆虐,破我金甌。七月七日,最后關頭。領袖決策,全民奮斗。前仆后繼,敵愾同仇。復興民族,掃蕩狂寇。收復失地,爭取自由?;富竾鴼?,執(zhí)訊獲丑(《詩經(jīng)·小雅·出車》中語)。成仁取義,聲播亞歐。豐碑永奠,用表勖猷。云霄萬古,俎豆千秋。
用較為古樸的語言,莊嚴的節(jié)奏,表達中華民族奮起御侮、勇于犧牲的高貴精神,可謂能詞情相稱。有的以四言為主,中間加入“兮”字,于短句中起舒緩的作用,而帶有一種特殊的韻味。如王逸作詞、費克作曲的《制征衣》:
天外輕帆兮,流云飛逐。水面白鶴兮,波浪翱翔。海國晴和兮畫正長,為吾勇士兮制征裳。細織密縫兮,御彼刀槍。俾吾戰(zhàn)將兮,馳騁疆場。馳騁疆場兮,殲彼寇虜。光復河山兮,國運永昌。
以優(yōu)美、壯闊的景物作為人物活動的背景,在“細織密縫”中寄寓深厚的家國之情,全詞基本由兩個四言構成一意,中間有此“兮”字的調劑,顯得和婉而舒張。有的歌曲取《詩經(jīng)》作品中相關語句,或表抗日形勢之嚴峻,如曾迺敦作詞、林超夏作曲的《青年們奮起》即以“風雨如晦,雞鳴不已”(《詩經(jīng)·鄭風·風雨》)為發(fā)端,接以“建中華的好兒女,誰不投筆從戎,誰不執(zhí)戈衛(wèi)社稷”。復以“你瞧,風雨如晦;你聽,雞鳴不已”為結尾,強調嚴峻的形勢以突出任務的緊迫?;虮砼c友軍聯(lián)合作戰(zhàn)的情誼,如朱久縈作詞、陸華柏作曲的《萬里赴長征》即以“嚶其鳴矣,求其友聲”(《詩經(jīng)·小雅·伐木》)開其端,而接以“青年大結合,萬里赴長征”等語,無不切當。
《楚辭》,尤其是屈原的作品,表現(xiàn)出強烈的愛國主義精神;其在語言音節(jié)上的一個重要特點,即承繼《詩經(jīng)》傳統(tǒng),大量運用“兮”字。其精神內(nèi)質與外在形式,都是抗戰(zhàn)歌詞作者學習借鑒的對象,除有《國殤》一類的標目外,在語言音節(jié)上,尤多仿效。有的在兩個三言中間用一“兮”字,使二者似斷復連,形成一種氣勢宏大的象征,如《喚醒睡獅》(G·A·Yeazie曲,吳廣治填詞):“醒!醒!醒!風云起兮山岳傾。醒!醒!醒!浪潮涌兮連海平。醒!醒!醒!天地暗兮神鬼驚!”數(shù)句在此合唱曲中凡五見,中間插以對國勢衰微的感嘆、對列強環(huán)伺的警惕、對國運危在旦夕的警醒,最后轉入對中華兒女高昂愛國斗志的頌揚,給人的感覺是那遠古的強烈樂音,承載著百年屈辱的歷史,震撼著今日國人的心靈。有的歌詞在七言中間于第四字下用一“兮”字,于短暫的延長中,一氣直下,有助于表達一種勁健的或悲壯的情感,如《風蕭蕭兮黑水寒》(用外國《囚徒之歌》曲調,佚名填詞):“風蕭蕭兮黑水寒,國土不復兮誓不還。風蕭蕭兮黑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贝烁栊问缴咸子们G軻所唱《易水歌》。
唐詩,也是抗戰(zhàn)歌曲作者借鑒的重要對象。在那個急切需要戰(zhàn)斗詩歌的時代,除了利用現(xiàn)成的曲調以填詞外,也會拿前人現(xiàn)成的詩歌配上相應的樂曲,如《古行軍》,即以李頎的《古從軍行》:“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行人刁斗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云萬里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配上外國曲調供人歌唱。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被用來模仿寫日本人的厭戰(zhàn)情緒,如佚名曲、林靜配詞的《日兵厭戰(zhàn)歌》:“華兵志似鐵,和平復無著。念妻兒之歲月,獨愴然而淚落?!碧圃妼箲?zhàn)歌曲創(chuàng)作的影響,更多地是體現(xiàn)在它的古風形式和近體詩的格律方面。其中雜言古風形式比較自由,句式長短參差,甚或以議論入詩,更能充分表達某種情感,富有一種慷慨磊落的氣勢。這類歌詞甚多,試舉兩例:
東北大學校歌
白山兮高高,黑水兮滔滔;有此山川之偉大,故生民質樸而雄豪?!磭y之未已,恒悲火之中燒。東人兮狡詐,北族兮驕驍。灼灼兮其目,霍霍兮其刀。茍捍衛(wèi)之不力,寧宰割之能逃!惟臥薪而嘗膽,庶雪恥于一朝?!▌朕r(nóng)詞、閻述詩曲)
知識青年從軍歌
君不見,漢終軍,弱冠系虜請長纓;君不見,班定遠,絕域輕騎催戰(zhàn)云!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況乃國危若累卵,羽檄爭馳無少停!棄我昔時筆,著我戰(zhàn)時衿,一呼同志逾十萬,高唱戰(zhàn)歌齊從軍。齊從軍,凈胡塵,誓掃倭奴不顧身!(詞曲作者未詳,此詞引自“抗戰(zhàn)歌曲”網(wǎng))
這里還要特別提到一首李元喜作詞、萬模群譜曲的《東京少婦吟》,寫日本士兵在中國戰(zhàn)死,其婦新寡的痛楚與對軍閥的控訴,極富感染力:
東京一少婦,嚎啕街頭哭。自云良家子,于歸望門族。一朝天書下,招夫占大陸。誰無夫婦情,征令何太促!軍閥性暴戾,驅民不如畜。天皇前鼓舌,顛倒馬為鹿。不見櫻花紅,但聽尸車轆。昨日軍報來,言夫遭殺戮。孤魂泣異國,血肉填山谷。妾如傷弓鳥,啾啾夜獨宿。軍閥貪武功,哪聞寡婦哭。饕餐又窮奇,何處完骨肉!
即就歌詞而言,頗具古樂府韻味,亦似有杜甫“三吏”“三別”的影子。
抗戰(zhàn)歌曲中有以絕句配樂者,如汪東《戰(zhàn)士還京曲》詩:“風裊旌旗下漢川,三年盡唱凱歌旋。紫金山色渾如舊,血染征袍已八年。”抒發(fā)勝利的快慰,楊蔭瀏為其編配古琴曲,俾眾人歌之。至于其他歌曲中參雜近體詩之律句,幾俯拾即是,或置之歌曲之首,如陸鏗詞曲之《終南山在怒吼》,前四句即用律句:“終南半在白云中,山本清奇水本洪。呵叱一聲峰岳動,英雄豪氣震長空?!彼茙в衅鹋d的性質,然后接以“五千年古國已醒了,四萬萬同胞戎裝了……”有的律句則置于歌曲中間,以強化人物的某種色彩,如金玉谷作詞作曲的《戰(zhàn)地之花》,寫草原抗日女英雄,先以《敕勒歌》“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渲染地域特色,在寫到一場戰(zhàn)役勝利之后的豪氣則云:“勇士千人人未死,佳人玉手受輕傷。歸來血點杯中酒,痛飲三杯語更強?!庇秩缣諅ヂ曌髟~、劉雪庵作曲的《保衛(wèi)領空》,中間插入一段飛機上俯瞰祖國之壯麗河山,主要用律句或用帶對仗形式的語句加以描畫:“風雷動地群機起,比翼奮飛上九霄。長空萬里碧,下瞰窮秋毫?!咸魃n梧關,北望紫塞遙。云屯西山雪,風接東海濤?!蓖ㄟ^鋪寫雄偉遼闊之景觀,以渲染飛行員之愛國深情。
在古代韻文中,宋詞對抗戰(zhàn)歌曲影響最大,宋詞中又以豪放詞影響最為突出。其原因有二:一是宋詞原本合樂可歌,雖音樂已經(jīng)失傳,但其長短參差的句式有異于齊言詩的音律節(jié)奏,更適合表現(xiàn)某種昂揚進取的精神;其次是宋朝,特別是南宋所面臨的岌岌可危的形勢,和抗戰(zhàn)時期中華民族所面臨的危殆局面,有頗多共同之處,某些詞作特別容易引發(fā)愛國者的共鳴。
在宋詞中,我們首先要提到岳飛的《滿江紅》(此詞是否為岳飛所作,學界長期以來存有爭議)??箲?zhàn)時期,它像旗幟、像戰(zhàn)鼓,成為激勵斗志、鼓舞士氣的有力精神武器。1920年,北京大學音樂研究會的《音樂雜志》發(fā)表了配以古琴曲的元代薩都拉《滿江紅·金陵懷古》,抗戰(zhàn)時期,楊蔭瀏將該琴曲改配岳飛的《滿江紅》,激昂、雄壯,一時廣為傳唱。劉雪庵兩次以該琴曲為主旋律,將岳飛詞譜寫為四部混聲合唱,而根據(jù)現(xiàn)實情況對詞的下片作了某些修改,如“失地恥,猶未雪,吾儕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富士山缺。壯志饑餐強虜肉,笑談渴飲倭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報祖國。”也有依據(jù)此曲填入新詞者,如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沈陽東北大學學生苗可秀(湖南人)在東北組成義勇軍投鄧鐵梅部下參加抗日,曾請在該校任教的劉永濟先生為義勇軍作軍歌,劉填《滿江紅》與之并作序曰:“遼吉陷落,東北諸生痛心國難,自組成軍,來征軍歌,以作敵愾之計。為譜此詞與之?!痹~曰:
禹域堯封,是誰使、金甌破缺?君不見,銘盂書鼎,幾多豪杰。交趾銅標勛績壯,燕然勒石威名烈。忍都將神胄化輿臺,肝腸裂。天柱倒,坤維折;填海志,終難滅。挽黃河凈洗神州腥血。兩眼莫懸閶闔上,只身直掃黃龍穴。把乾坤大事共擔承,今番決。
這首詞今天看來顯得比較典重,但對當時參加義勇軍的大學生來說,起了極大的鼓舞作用。其后,又有佚名依古曲填新詞,有“大好河山拚焦土,幾多膏血憑饕餮。莫昏昏猶在睡夢中,嗟何及。庚子恥,猶未雪,盧溝辱,何時滅?”“待明朝重整舊金甌,完無缺”等語,志意高昂,振聾發(fā)聵。
除依《滿江紅》舊曲填詞外,尚有盧冀野作詞、蕭而化作曲的《滿江紅》(歌名《一息尚存》),號召年輕勇士在民族危亡之際,敢于擔當大任,盡衛(wèi)國天職,補金甌殘缺,要“嘗膽臥薪師勾踐,沖天奮翼憐蕭特(烈士,美利堅人,為我赴義死)”。要如“東吳當日小周郎,(奉獻)匡時策”。盧冀野另一首《滿江紅》(歌名《八百孤軍》)歌頌1937年淞滬抗戰(zhàn)中八百壯士在上海閘北孤軍奮戰(zhàn)、流血犧牲的英勇事跡,有“尚有孤軍,流最后、鮮紅一滴。準備著、頭顱相抵,以吾易敵”、“萬國衣冠都下拜,千秋付與如椽筆。記張巡、許遠守睢陽,今猶昔”等語,由陸華柏譜曲,組成四部混聲合唱,悲壯而極具氣勢。此外還有蔚如作詞、洛馬作曲的《滿江紅》,其詞云:“錦繡江山被蹂踐,炎黃胄裔遭荼苦。莫逡巡,邁步赴沙場,保疆土。金甌缺,雙手補,新舊恨,從頭數(shù)。挽狂瀾,作個中流砥柱?!鼻閼鸭ぴ剑裾{高昂。
其次是《念奴嬌》詞牌的使用。宋代以《念奴嬌》詞牌填詞者,以蘇軾“赤壁懷古”(大江東去)最為有名,其宏闊的歷史敘述與表達的沉著、憤激情懷,對抗戰(zhàn)歌曲的作者無疑有著重要的影響。《念奴嬌》與《滿江紅》一樣,多半押入聲韻,便于表達一種昂揚、激烈的感情。如周君塢作詞、許可經(jīng)作曲的《揚子江頭》,寫川軍東出夔門巫峽,奔赴塞北抗日前線:
揚子江頭,聚千萬民眾,悲歌送別。江上紅旗照水,寶劍光芒四射(射,讀入聲)。鐵馬嘶風,樓船破浪,虜騎應驚駭。夔巫東出,一笑楚天遼闊。聞道敕勒川前,陰山山下,滿地凝冰雪。西蜀健兒能苦戰(zhàn),遠去沖寒殺賊。民族復興,光榮戰(zhàn)史,赫然留一頁。凱旋坐待,重來歌頌功烈。
千萬百姓,江岸列隊,悲歌相送,聲聲祝捷;戰(zhàn)士船頭,英姿俊偉,胸懷開闊,正擬為國赴死。如此場景,如此高情,足以起頑立懦,驚天地,泣鬼神。即便今日讀來,亦覺動人心魄,感人肺腑。相比宋詞,毫不遜色,且更多了一種昂揚的進取精神和一種樂觀的期盼。由盧冀野作詞,陸華柏作曲的《念奴嬌》(歌名《血肉長城東海上》),則步蘇軾《念奴嬌》原韻:
那年今日,問將軍、眼底跳梁何物?血肉長城東海上,是我銅墻鐵壁。寸土黃金,頭顱寧惜,戰(zhàn)地飄紅雪。大場埋骨,可憐年少英杰。遙想毅魄歸來,無名墓道,茙草芃芃發(fā)。不見甌完身早死,不見倭奴摧滅。三峽淹留,兩京未復,白了元戎髪。也應含恨,吳淞江外殘月。
歌詞悼念上海1937年“八一三”淞滬戰(zhàn)役以血肉之軀抗擊日寇、赴國難以死的英烈,歌頌其為保衛(wèi)“寸土黃金”,不惜以身相殉的偉大犧牲精神,面對“三峽淹留,兩京未復”的當前形勢,深懷憂恨。盧氏另一首由林作曲的《念奴嬌》(歌名《盧溝橋下》),則為吊唁“七七”盧溝橋事變發(fā)生,為國殉身的趙登禹將軍,其上片云:“盧溝橋下,聽一聲口號沖鋒前去。卷地風沙刀過處,殘敵頭顱飛雨。疆場空闊,仰天大笑,快意哉登禹。男兒死耳,男兒死必如許?!贝蠊P淋漓,氣勢磅礴,真能振聾發(fā)聵!
另有《水調歌頭》,系用平聲韻,顯得開闊、從容,蘇軾以及南宋的李剛、張元幹、張孝祥、辛棄疾、陳亮等均好用此調??箲?zhàn)時期由盧冀野填詞、蕭而化作曲的《水調歌頭》(歌名《說與諸年少》),運用民族英雄史可法的故事激勵青年士氣,格調高遠,寄望殷切,令人深受鼓舞:
說與諸年少,涕淚早滂沱。吳山立馬相待,劍影共婆娑。千古英靈不昧,一點丹心不滅,前進莫延俄。不見梅花嶺,俠骨九原多。惟壯士,吊雄鬼,更高歌。劉侯樹下桴鼓,一曲壯山河。留取人間正氣,不負平生師友,共挽魯陽戈。行矣諸年少,頑虜奈吾何。
以上所列,乃屬于“激情”類的歌曲,以陽剛、豪壯為特色。也有以低回、沉郁為基調的歌曲。如著名的歌詞作家韋瀚章作詞、應尚能作曲的《吊吳淞》:
春盡江南,不堪回首年前事。到如今,一寸山河一寸傷心地。極目吳淞,衰草黃沙迷廢壘。歇浦暮潮生,點點都成淚,點點都成淚!白骨青磷夜夜飛,可憐未竟干城志。
此歌作於1933年。前一年的1月28日,日本海軍陸戰(zhàn)隊在上海悍然發(fā)動對中國軍隊的襲擊,遭到十九路軍的頑強抵抗。將士在天寒地凍之際,以血肉之軀,抗擊敵人海、陸、空軍的聯(lián)合進攻。十九路軍及后來參戰(zhàn)的第五軍,在一個多月的抗戰(zhàn)中,傷亡慘重,先后有四千多人獻出了寶貴的生命。此歌即為悼念“一·二八”淞滬抗戰(zhàn)烈士而作,感情無比沉重,曲調節(jié)奏緩慢,今日歌之,猶令人為之一慟。歌詞雖未用某詞牌,卻帶濃郁的詞的韻味。至于王陸一作詞、劉雪庵作曲題作《憶南京》的歌(用《浪淘沙》詞調,男高音獨唱曲),表達對被敵寇占領的首都南京的懷想,又是另一副筆墨,茲錄第一首如下:
春水戰(zhàn)場生,花壓嚴城。五更吹角鳳凰聲。舊是人煙三萬里,莽莽軍行。樓殿楚云明,相望名京。紅葉東海偶成塵。扶路留痕重認地,無數(shù)山青。
該詞寫到“戰(zhàn)場”、“嚴城”,紅葉“偶成塵”,暗示戰(zhàn)爭的發(fā)生、曾經(jīng)的嚴守和偶然的失陷,以此作為背景,而將重點放在回憶都城的美好、昔日的繁華,期盼來日的“重認”上,以此寄寓對國家的深愛。這首歌的第二段有“石闕中天齊俯首,心上明神”、“戎衣必復記東征”等語,滿懷對收復京都的希望。但從整個格調來說,比較深沉、蘊蓄。
在談到中國古體詩詞創(chuàng)作與抗戰(zhàn)歌曲這一問題時,盧前(字冀野)先生值得特別推崇。盧氏有《中興鼓吹》四卷,其《中興樂·代序》云:“漸覺摩胸劍氣沉。問誰肯作狂吟。辛劉語,冷落到而今。新詞鼓吹中興樂。雄風托。莫嫌才弱。將我手,寫余心?!币晕沂謱懳倚模孕粒壖玻﹦ⅲㄟ^)之語,狂吟之態(tài),鼓吹中興,抒發(fā)“雄風”、“劍氣”,這正是該集的特色。因此,他的作品被人譜曲傳唱,在那個時代的文人詞中是最多的。被譜曲者,不僅有詞,亦有詩與曲,甚至還有白話詩(如《國殤》《坦克進行曲》等),其數(shù)量在二十首以上。
盧氏歌詞之作,在文本上,每首下面均有標題或小序,故知其譜曲傳唱者大約有兩種情況,一是為某種具體對象而作,如本文前面提及之《滿江紅》(歌名《一息尚存》),在文本中注明“勖受軍訓諸生”,可知系為勉勵接受軍訓的學員而作;二是先填詞,而后由他人譜曲,如《減字木蘭花》題為“今從軍樂”七首,即是典型。
《減字木蘭花》七首系聯(lián)章體,茲錄數(shù)首于下:
其一
江河之勢,誰了當前天下事!攬轡澄清,卻向沙場萬里行。堂堂七尺,悄立營門人未識??犊畯娜?,劍氣飛騰貫白虹。
其二
枕戈待旦,起舞時聞雞起吭。吹角連營,羽檄猶傳夜點兵。撼山可圮,欲撼吾軍終不易。鎮(zhèn)壓邊圻,席卷倭囚得意歸。
其三
健兒身手,仆仆風塵牛馬走。肩起長槍,才覺軍中意味長。夜來涼月,狹路遭逢兵刃接。去去人人,盡掃倭奴不顧身。
其五
風霆號令,哪許中原夷狄盛(用李綱語)。環(huán)堵安居,一德同心寇必除。先還趙璧,整頓乾坤憑自力。蕞爾扶桑,江戶終教作戰(zhàn)場。
其六
連檣排櫓,對馬常磐何足數(shù)。絕頂神龍,讓我空軍第一功?;绎w煙滅,一炬出云二十節(jié)。招汝亡魂,送到狼山倭子墳。
此聯(lián)章體標目為“今從軍樂”,從思想淵源來說,顯受南宋詩人陸游的影響。梁啟超在《讀陸放翁集》組詩中歌頌陸游:“集中十九從軍樂,亙古男兒一放翁?!北韭?lián)章詞的最后一首亦云:“老去猶雄,畢竟男兒陸放翁?!笨芍皬能姌贰钡脑捳Z系由此而來,但它更是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偉大愛國精神的張揚。聯(lián)章詞從了卻“當前天下事”氣貫長虹的宏遠志向寫起,以作為總領,接寫陸軍的枕戈待旦、聞雞起舞,夜趁涼月、短兵相接的緊張戰(zhàn)斗生活與克敵制勝、“整頓乾坤”的豪情,再寫到空軍“一炬出云”、敵人檣櫓“灰飛煙滅”的雄威,真乃浩然高唱,直透云表!這組詞發(fā)表后,即有陳世鴻、林嘯余為之譜曲,陳氏取其前四首,林氏則七首全選。此組歌為多種抗戰(zhàn)歌曲集如《抗戰(zhàn)歌聲》、《從軍歌集》所選錄,可見其流播之廣。
1943年1月,盧氏在擔任福建音樂學校校長時,聽到我國與英美締結平等新約,認為這是國家地位在國際上的提升,欣喜異常,連夜填《清平樂》詞:“普天同樂,平等成新約。血戰(zhàn)六年吾不弱,桎梏一時除卻。并肩共赴疆場,從今盟友相將。試望太平洋上,青天白日旗揚。”該詞由劉天浪作曲,歌名《平等新樂歌》,隨即付諸學生歌唱。其愛國熱情、創(chuàng)作激情,由此可見一斑。
盧氏被譜曲的作品不限于《中興鼓吹》,另有七言之作《戰(zhàn)場行》(蔡紹序作曲):“青天白日旗飛揚,是好男兒上戰(zhàn)場,聽細柳營前鼓角動,誓將熱血保家邦。有頭顱不怕頑虜,憑只手挽起狂瀾。要同心滅此朝食,要努力還我河山?!鼻八木浼创篌w相當于一首七絕,后面四句用三、四音律節(jié)奏,顯受詞、曲句式影響。歌詞于整齊中有變化,于變化中有層進,將情緒引向高潮,內(nèi)涵豐富,唱來極為深情,富有感染力。
盧氏最擅長曲的創(chuàng)作,但入歌者少,僅有《凱歌聲里》(曲牌《叨叨令》)一首:
莽烽煙滿目擔驚怕,飽艱辛,說不盡流亡話。誰料得八年一旦功成乍。從頭起思量多少堪悲詫。兀的不笑煞人也么哥!兀的不樂煞人也么哥!今日凱歌聲里人東下。
寫抗戰(zhàn)勝利后出峽東下快意的同時,回憶八年流亡的艱辛與戰(zhàn)時軍士浴血奮戰(zhàn)的壯烈、黎民遭受的深重災難,又有多少悲苦的況味!勝利的得來,付出了何等慘重的代價!凱旋中有反思,歡樂中有酸楚,和當時眾多高昂、歡快的凱歌相比較,可謂別具一格。此曲寫定后,即由楊蔭瀏定譜以付歌者,曲調帶有昆曲風味,意蘊深遠、悠長。
由以上略述,我們可以說,在運用古體詩詞形式創(chuàng)作抗日歌曲方面,盧冀野先生懷有一種特別的自覺,因而在這一方面也就擁有一種特別的地位。
以上的創(chuàng)作實績,說明了詩、詞、曲這種古典韻文的形式,同樣可以鼓吹、張揚時代的精神,在喚醒民眾奮起抗擊外族侵略的偉大民族戰(zhàn)爭中,起到了投槍、匕首的作用。還要特別強調的是,這些歌曲對于傳統(tǒng)的詩詞不僅僅只是藝術形式的傳承,更是對其中蘊含的愛國情懷、民族氣節(jié)的弘揚。
最后,引盧冀野先生《沁園春·仁鷹投詩,有“血戰(zhàn)文壇”,亦一奇之語,因廣其意以報》詞中的下片作為本文的結束:“古人莫笑余狂。看舊日文場今戰(zhàn)場。便揮毫掃蕩,已成斗士,或誹李杜,或薄蘇黃。直廢周秦,無論漢魏,不是吾儕孰主張。三千載,只精靈未泯,尚吐光芒?!币浴拔膱觥弊鳌皯?zhàn)場”,吸納“三千載”之未泯“精靈”,發(fā)前代詩人之所未發(fā),放射前所未有之時代“光芒”,是作者自我情懷的吐露,也可說是對本文內(nèi)容最精粹的總結。
(作者系中國韻文學會常務副會長,首屆聶紺弩詩詞獎創(chuàng)作獎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