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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年三十的紅燈籠

      2015-11-17 08:35:03王如
      太湖 2015年3期
      關(guān)鍵詞:勞改泥球紅燈籠

      王如

      大年三十的紅燈籠

      王如

      臘月三十,我奶奶從倉房里取回了五角形的燈籠。

      這個燈籠很簡陋,去年糊上去的紅紙七零八落、斑斑駁駁的。用木條構(gòu)架的五角星上,依然沾著干了的糨子,經(jīng)風(fēng)吹日曬變得黑漆寥光的。

      我奶奶坐在火盆旁邊,把那些碎紙一點(diǎn)點(diǎn)撕下來,順手扔進(jìn)了火盆里,屋子里便繚繞起嗆人的煙味。她又把抹布放在水盆里沾濕,慢慢地清理著粘在木條上的糨子。

      我奶奶的神情很專注,專注得不像在做活計,而是雕琢一件藝術(shù)品,身心沉浸在藝術(shù)的感覺中。

      我爹也坐在火盆旁邊,伸著長滿黑皴的小手烤火,還不眨眼地盯著我奶奶看。我奶奶微垂著眼睫毛,眼角里亮晶晶的,有淚水溢了出來。

      我爹知道,我奶奶又想我大爺了。

      三年前,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當(dāng)那狂飆般的浪潮卷進(jìn)了扎朗格屯時,安靜的扎朗格屯像發(fā)情的貍貓一樣,一些年輕人都躁動起來。當(dāng)然,我大爺也不會例外。

      我爹小,倒沒受到啥波動。我大爺十七歲了,在杜爾伯特蒙古族自治縣第一中學(xué)讀高中。一中貼出第一張大字報后,這座小城里就風(fēng)起云涌了,學(xué)校也放假了,大爺不上學(xué)了。他整天紅頭脹臉的,戴著紅衛(wèi)兵袖標(biāo)要革人家的命,一連幾天都見不著他的影。我爹不知道我大爺跑出去做啥,但那段時間,我爹看到我奶奶明顯的瘦了,嘆息的次數(shù)也多了。

      十月的一天,我大爺穿著綠軍裝跑了回來,興奮的對我奶奶說:“娘,我們要去北京大串聯(lián),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天安門城樓接見了紅衛(wèi)兵,那場面太激動人心了?!?/p>

      我大爺那個興奮的勁兒,就像剛接受毛主席檢閱似的。

      “不行!我不許你去!”我奶奶一向溫和,這次她卻發(fā)了火,而且態(tài)度十分堅決。

      “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我說不許去就不許去。”我奶奶態(tài)度是強(qiáng)硬的,渾身都透著一股凌厲,“不但我不同意,你爹也不會同意?!?/p>

      我奶奶把我爺爺搬出來了,這對我大爺很管用。剛剛還像打了雞血似的,現(xiàn)在一下就蔫巴了。他一腳踢翻了那個殘腿凳子,氣呼呼地跑到院子里生悶氣。

      晚上,我爺爺回來了,大爺沒吱聲,我奶奶也沒吱聲。我爹覺得這事兒挺有意思,就跟我爺爺嘚啵:“爹,我哥要去北京串聯(lián)。”

      我爺爺二話沒說,把我大爺按在炕沿上,脫下鞋就是一頓胖揍。我爺爺輪圓了膀子,還一邊打一邊罵:“我讓你不學(xué)好,我讓你是非不辨?!?/p>

      我大爺嗷嗷地叫著,還跟我爺爺犟嘴:“你們就是落后分子,你們阻止我革命,就是反對毛主席。”

      我爺爺依然掄著膀子:“小兔崽子,你知道啥叫革命?學(xué)生不上課了,那就叫革命?老師不拿粉筆了,那就叫革命?工人不上工了,那就叫革命?農(nóng)民不種地了,那就是革命?要是那樣的話,你喝西北風(fēng)???你穿樹皮呀?你革命,你懂得啥叫革命???”

      “我咋不懂?毛主席說:‘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你們這些落后的當(dāng)權(quán)派?;逝桑驮摫淮虻乖诘?,再踏上一萬只腳,讓你們永世不得翻身?!蔽掖鬆斶吙捱吶氯?。

      “小王八羔子,我供你上學(xué),反倒供出孽來了,你連天地人倫都忘了,看我怎么拾掇你!”

      我爺爺被氣得臉色發(fā)紫,轉(zhuǎn)身跑到灶房去,抄起了扁擔(dān)奔進(jìn)屋里。我奶奶伸出雙手,橫站在我爺爺面前:“兒子,快跑啊。”

      我大爺?shù)目蘼曣┤欢?,他起身竄出房門,飛快的向外邊跑去……

      我大爺不知躲哪兒去了,一連兩天都沒回家。

      第三天,我爺爺和我奶奶去賀喜,家里就剩下我爹一個人。

      我爹坐在炕上玩泥球,他把一個泥球放在炕上,右手食指擎著一個泥球,大拇指放在泥球后,像槍栓上的撞針一樣,“啪”的一下把泥球彈出去,那泥球不偏不倚,正好撞在炕上那個泥球上。

      我爹看到自個兒打中了,雙腿跪在炕上,身子向上一聳一聳的,還拍著巴掌哈哈地笑。然后,又拿起一個泥球繼續(xù)玩。那時,這是我爹最有趣的玩具了。雨天,我大爺就和泥,把泥團(tuán)成一個個泥蛋蛋,放在窗臺上曬干,就成了我爹的玩具了。

      我爹彈了一會兒泥球兒,又用泥球擺家家。他把一個最大的泥球拿過來,首先擺在最前頭:“這個是爹?!彼帜眠^來一個大的,并排擺放在最前頭:“這個是娘?!苯又帜眠^來兩個稍小的,擺放在稍后一點(diǎn):“這個是大哥,這個就是我了。”

      我爹正玩的起興,突然有人喚我爹的名字:“牧仁?!?/p>

      我爹命中缺水,我爺爺就給我爹起名叫牧仁,就是江河的意思。我大爺自小就特淘氣,不是今兒個把手弄個口,就是明兒個把腿磕吐露皮了,(爺爺)就給我大爺起名叫阿木古郎,希望他平安成長。

      我爹循聲望去,看見后窗臺下露出半個腦瓜,就連忙爬到窗臺上,看到了蹲在后墻根的哥哥。

      我大爺仰臉沖我爹擠眼,還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我爹不要吱聲。我爹哈哈地笑了起來:“哈哈……爹娘都沒在家?!?/p>

      我大爺嗖地竄上來,從后窗翻進(jìn)屋子里。

      “爹一直在生氣呢?!蔽业鐚嵪喔妗?/p>

      “還不是因為你嘴欠?!蔽掖鬆敋夂吆叩?,白了我爹一眼。

      我爹也覺得愧對我大爺,就摸了摸我大爺?shù)钠ü桑骸案?,還疼嗎?我再也不多嘴了?!?/p>

      “嗯,這才是好弟弟?!蔽掖鬆攣淼奖欢馇埃话殉断律徊?,從里面抽出自個的被子。

      “哥,你這是干啥呀?”我爹感到驚訝,就急切地問。

      “去串聯(lián),得自己帶行李?!蔽掖鬆斪灶櫭χ?,鋪開那塊苫布,三下兩下就把行李卷了起來。

      我爹一下趴在行李卷上,抬臉望著我大爺說:“不行,娘不讓你去,爹也不讓你去。”

      “起來!”我大爺沒好氣地說,還使勁兒拽我爹的胳臂。

      “我不起來,我也不讓你去?!蔽业箘艃喊焉眢w壓向行李卷,態(tài)度十分的強(qiáng)硬。

      我大爺看我爹態(tài)度堅決,就哄著我爹說:“好弟弟,讓哥走吧,哥不去會后悔一輩子的?!?/p>

      “有啥后悔的,又不是去吃席。”

      我大爺一聽就笑了,他拍了拍我爹的后背:“好弟弟,你讓哥去吧,我從北京回來時,給你買奶糖吃。”

      奶糖,對我爹來說是極具誘惑力的。我爹想了想又搖搖頭:“你沒錢,你買不了奶糖。”

      我大爺從兜里掏出兩張零錢,舉到我爹眼皮底下:“你看,我有錢,這些錢都給你買奶糖。”

      “我不信,你還得買車票呢。”

      “傻弟弟,串聯(lián)是免費(fèi)的,別說是車票,就是吃飯都不要錢。各地都有串聯(lián)接待處,他們會安排好一切的。”我大爺驕傲地說,“我們是革命小將,享受著特殊的待遇,你想都想不到吧?”

      我爹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搖了搖頭:“不行,爹娘會生氣的?!?/p>

      “聽話,好弟弟,我給你買糖,還給你買小人書?!蔽掖鬆敹业∪藭鴮ξ业恼T惑力更大。

      我奶奶會講瞎話,我爹小的時候,我奶奶天天晚上都講:孫悟空了,賈寶玉了,王寶釵了,穆桂英了,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像刻在我爹的心里一樣。我爹對那些故事很癡迷,那是他生命里最大的快樂。最近幾年,日子越來越難了,我奶奶講瞎話的興趣也淡了,而我爹對故事的渴望一點(diǎn)沒變,他總是想方設(shè)法淘登小人書來看。屯子里誰家有啥小人書,我爹都一清二楚。

      文化大革命開始了,破四舊風(fēng)越刮越烈,家家都提心吊膽地過日子,害怕牽連到自個,就連小人書都燒光了。我爹很久沒看到小人書了。因此,他的內(nèi)心不但渴望著,而且長滿了荒蕪的草。他多希望,我大爺能實現(xiàn)對自個的許諾呀。

      我爹疑惑地看著我大爺。

      我大爺舉起拳頭,像是宣誓地說:“哥絕不騙你,這些錢都買小人書。”

      我爹終抵不過誘惑,他從行李卷上爬起來。

      我大爺笑了,他摸了摸我爹的頭。然后,他又找出衣褲等,和被子一塊包了起來。

      我大爺背起行李卷走了。

      我爹坐在窗臺上看著我大爺。

      我大爺走了幾步,又翻身回來,很鄭重地囑咐道:“弟弟,你過幾天再告訴爹娘。還有,你要聽爹娘的話?!?/p>

      我爹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爹看著我大爺走進(jìn)倉房,拎出這個紅五星燈籠。燈籠上的紅紙是新糊上去的。啥時候糊的,我爹不知道。只知道那燈籠紅紅的,映得我大爺?shù)哪橗嫾t潤潤的,顯得特別有生氣。

      我大爺沖我爹舉起紅燈籠:“弟弟再見,我走了?!?/p>

      我爹說:“哥,你拿燈籠干啥呀?”

      我大爺說:“人太多,上不去火車,哥趕路時照亮?!?/p>

      我爹說:“哥,這兒有蠟,你把它帶上吧?!?/p>

      我爹回轉(zhuǎn)身,在一個抽屜里,拿出幾根蠟燭,又跑出去交給我大爺。

      我大爺說:“好弟弟,哥走了?!?/p>

      我爹抬起手,對著我大爺搖了幾下。

      就這樣,我爹在他七歲的時候,親眼送我大爺走上了那條路,一條不知?dú)w期的串聯(lián)路。

      我奶奶把五角星燈框擦干凈了,她到倉房端回點(diǎn)面,用水?dāng)噭虬境婶葑?,又拿出一卷紅紙和一把剪刀。

      我奶奶開始糊燈籠了,她比劃著裁剪紅紙,再往木框上抹糨糊,最后把紅紙細(xì)心地糊上。

      五角星燈籠看似簡單,其構(gòu)造卻比較復(fù)雜,整個燈籠的造型,都是用木條拼成的。因此,我奶奶糊得很慢,似乎要把自個的情感也糊進(jìn)去。

      除了五角星,其余的邊角就需要一點(diǎn)點(diǎn)拼湊了。我奶奶坐在那兒鼓搗,半天才挑著紅燈籠端詳著。

      我奶奶端詳了半天,終于搖了搖頭說:“又掛燈籠了,阿木古郎也不知道能不能回來?!?/p>

      說這話時,我奶奶的眼里含滿了淚水。面對我奶奶的淚水,我爹不知道該說些啥,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就知道在地上轉(zhuǎn)圈圈。

      我奶奶又自話自說:“燈籠回來了,人卻沒回來,這人到底去哪兒了呢?”

      我爹只能默默地聽著,心里不免有點(diǎn)愧意。

      我大爺走了以后,我奶奶發(fā)現(xiàn)我大爺拿走了行李,就問我爹說:“你大哥回來過了?”

      我爹點(diǎn)頭,卻不吱聲。

      “他說去哪兒了嗎?”

      “造反?!蔽业鶝]說我大爺去北京了。所以,我奶奶還以為我大爺去了附近的鄉(xiāng)鎮(zhèn),就搖搖頭嘆了口氣說:“這孩子,越跑心越野了?!?/p>

      到了八月節(jié)了,我大爺還沒回來。我奶奶一點(diǎn)笑模樣都沒有,她一整天都坐臥不寧的,不時地走到路邊去張望。

      我爹也不安起來。

      一天過去了,仍然不見我大爺?shù)纳碛?。那天晚上,我爺爺躺在炕頭上想著心事。我奶奶坐在燈下納鞋底兒,她納著納著眼睛就模糊了:“他爹,老大過節(jié)都沒回來?會不會遇到啥危險?”

      我爺爺悶聲悶氣地說:“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簡直瘋了?!?/p>

      “還不是你打的,以前他咋沒跑這么久哇?”

      “唉……明天我托人打聽打聽吧,捎個信讓他回來,我再也不打他了。”

      聽著我爺爺我奶奶唉聲嘆氣的,我爹坐在那兒尋思半天,終于說出了我大爺?shù)娜ヌ帲骸暗?,娘,我哥說他去北京串聯(lián),不讓我告訴你們?!?/p>

      “啊!這個死孩崽子,咋就這么不聽話呢?”我奶奶說著,又瞪著眼睛轉(zhuǎn)向我爹,高高地舉起了手臂:“你也是,咋不早說呢?”

      我爹嚇哭了,他邊哭邊說:“我哥不讓我告密,說我告密就是叛徒?!?/p>

      我爹一哭,我奶奶就收回了巴掌,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這孩子,咋就去北京了呢?那么遠(yuǎn)的路,又沒有大人照顧,可千萬別出啥事兒呀?”

      “別哭了,哭有啥用?”我爺爺勸道。

      第二天,我爺爺打聽到了消息。我大爺是和他高中同學(xué)一起走的,其他幾個同學(xué)都是附近鄉(xiāng)鎮(zhèn)的。

      那以后,我奶奶一有時間就跑到路邊張望,卻始終沒看見我大爺?shù)挠白印?/p>

      冬天來了,下雪了,大地被凍得嘎巴直響。

      我奶奶站在雪里等著我大爺,她的身上落滿了雪。我爹趴在窗臺上吹著窗玻璃,結(jié)滿窗花的玻璃被吹化了,遠(yuǎn)遠(yuǎn)的我爹看著我奶奶的身影,我奶奶就像白色世界里的一尊雕像,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任憑她的思念飛向了遠(yuǎn)方,飛到了遙遠(yuǎn)的北京城。

      我爹不知道,我遠(yuǎn)方的大爺,能感到我奶奶的牽掛嗎?

      我爹也想我大爺了,也想我大爺?shù)奶枪托∪藭?/p>

      進(jìn)入了臘月,天就更冷了。我奶奶臉上的憂郁,就像窗玻璃上的窗花,一天比一天濃烈起來。她經(jīng)常自話自說,有時都聽不清她說啥。更多的,是我奶奶一邊忙著活計,一邊還牽掛著我大爺:“天氣這么冷了,他也沒帶棉衣,這冬該咋過呢?”

      “過了臘月就是年了,這孩子咋就不惦記家呢?”

      “唉,也不知道爹娘記掛著,就造反啊,串聯(lián)啊,那比爹娘重要?”

      我爺爺變得更加沉悶,他回到家吃了飯,就大頭朝下躺在炕頭,跟誰都不說一句話。

      從此,這個家被愁云籠罩了。

      這一天,我奶奶又站在路邊等我大爺,我爹坐在窗前望著我奶奶的背影。忽然,我爹看到我奶奶向西跑去,她跑得很快,幾次差點(diǎn)就被摔倒了。我爹連忙下地穿鞋,跑出去追趕我奶奶。

      我爹終于看清了,西邊走來兩個半大小子。

      其中一個男孩兒手里,就拎著這個五角星燈籠。我爹的心砰砰直跳,那是我大爺回來了嗎?我爹揉了揉眼睛,那不是我大爺,只是兩個陌生的男孩兒。

      我大爺還是沒回來,我爹定格在了那兒。

      我奶奶從男孩兒手里,接過了五角星燈籠。男孩兒說的是啥,我爹一點(diǎn)沒聽見。一會兒,兩個男孩兒揮手告別,轉(zhuǎn)身走了。

      我奶奶依舊站在那兒,呆呆地看著離去的男孩兒。

      我爹跑了過去,伸手?jǐn)v扶我奶奶,我奶奶才回過神來。我奶奶拎著紅燈籠往家走,她走得那么慢,步伐也有些凌亂。我奶奶右手舉著燈籠,左手托著燈籠底兒,仿佛一不小心,就會摔壞燈籠似的。

      我爹想知道我大爺?shù)南?,他攙著我奶奶進(jìn)了屋,看到我奶奶眼睛紅紅的,就倒了一杯開水給我奶奶。

      我爹急切地問:“娘,我哥呢?!?/p>

      “有消息了,有消息了。你哥的同學(xué)說,在北京接受毛主席接見時,因為人太多了,他們被擠散了。接見結(jié)束后,沒有找到你哥,就以為你哥先回來了。這燈籠啊,當(dāng)時在他們手上,這不就送回來了嘛?!?/p>

      我奶奶一口氣說完。

      我爹問:“那我哥呢?”

      我奶奶愣了一下,舉了舉手里的燈籠說:“燈籠回來了,你哥也快回來了?!?/p>

      我爹疑惑地說:“娘,我哥要是回不來怎么辦?”

      我奶奶又愣了一下,接著就朝地上呸呸吐了兩口:“小孩子別胡說八道。咋會回不來呢?那兩個同學(xué)說,他們只是擠散了。你哥又不是小孩子,他咋能回不來呢?”

      我爹不再說話了。

      我爺爺回來,我奶奶把燈籠給他看,也把我大爺同學(xué)的話說了一遍。我爺爺沒說啥。不過,當(dāng)我奶奶去做晚飯時,我爺爺一連嘆了好幾口氣。

      晚上,我奶奶坐在燈下糊燈籠,我爹納悶:“娘,還沒到三十呢,咋這么早就糊燈籠?”

      “我把燈籠糊好了,掛在那兒紅彤彤的,你哥要是晚上回來,也好有個照亮的不是?”

      第二天晚上,我奶奶把燈籠掛起來了,那燈籠果然是紅彤彤的,我們?nèi)业乃寄钜脖粧煸诹嗣魈帯?/p>

      冰天雪地的世界里,有那紅燈籠映襯著,這冬天美麗起來了。紅燈籠一直掛到年三十,那紅色被風(fēng)雪吹淡了,也沒照見我大爺?shù)挠白印?/p>

      第二年,我奶奶在年三十那天,又掛上了那個紅燈籠。我奶奶依舊是嘆著氣說:“都兩年了,這孩子該野夠了,他不會忘了爹娘的,我不信他不回來?!?/p>

      我爹和我奶奶一樣,也盼著我大爺回來。

      這個年,是我大爺離開家的第三個大年了。傍晚,我奶奶把燈籠掛在房門旁邊的木橛子上,照得院子影影綽綽的。

      我們這兒,過年要吃三頓飯:早晨一頓,下午三點(diǎn)一頓,另外一頓就是年夜飯了。

      我爺爺吃完晚飯就出去了。這是個非常時期,啥稀奇的事兒都可能發(fā)生。作為大隊書記,我爺爺盡心盡力地忙活著。自從我大爺沒了消息,我爺爺就常常是默默無語,性格就越加孤僻了。除了吃飯,他所有的時間都在村里,或者四處奔波。我爹知道,我爺爺也在尋找我大爺。

      我奶奶包完年夜餃子,就又站在燈籠下,久久地凝視著遠(yuǎn)方。

      我奶奶在想兒子,我爹也在想哥哥,就陪著我奶奶站在紅燈籠下。

      院外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是從生產(chǎn)隊方向傳來的。生產(chǎn)隊就在我爺爺家南邊三百米處。腳步聲越來越近,三個人影向我家跑過來。

      會不會是我大爺?那一刻,我爹的心砰砰地跳起來。如果真是我大爺,對于我爺爺家來說,這真是最有意義的年三十了。

      我奶奶的心思也會是這樣吧?她微微張著嘴巴,眼睛瞪得大大的,雙手曲伸出來,似乎要擁抱這個世界。她一步步向前走去。我爹看到我奶奶的手在抖,眼里滿是亮晶晶的淚花兒。

      那三個人跑過來,前面那個人噗通一聲跪倒在我奶奶的面前,嗚咽著叫了一聲:“大嬸,求求你?!?/p>

      我爹一下愣住了,我奶奶也愣住了。我奶奶抬起胳膊,趕緊抹掉臉上的淚。

      后面的人跟上來,氣喘吁吁地說:“你這個二勞改,膽肥了?大年三十還敢亂跑?再跑,我就讓基干民兵把你抓起來。”

      我奶奶一看,原來是隊部打更的劉老漢和值班干部李寶軍。跪在地上的,是遣送到這兒接受改造的二勞改。我爹不知他叫啥,只知道大伙兒叫他二勞改。

      二勞改是從大城市來的。據(jù)說,他是搞科學(xué)研究的,曾攻克了一項世界性的科學(xué)難題,為國家爭得了榮譽(yù)。后來,有人說他的發(fā)明成果,給了某個敵對國家并用在了軍事上。

      這事兒被反映到造反組織那兒,他就成了里通外國、想專無產(chǎn)階級政的敵特分子。因此,把他打成了反革命,是重點(diǎn)改造對象。

      二老改來到扎朗格屯后,他很少說話,也很少與人交流,總是默默的完成隊長給他的活計,像鋤草了,種地了,揀糞了,起壟了,多苦多累的活兒,他都不吭一聲,似乎他本就屬于這個村莊,屬于這片土地。

      我奶奶問過我爺爺:“二勞改咋就那么能干呢?”

      爺爺說:“一個人啊,當(dāng)他的心里藏著某種難以割舍的東西,他就會看淡一切的?!?/p>

      這個把一切都看淡的人,為了臨終的親人,跪在了我奶奶面前。

      劉老漢和李寶軍架起他,二勞改又掙脫開來,砰砰地沖我奶奶磕頭:“大嬸啊,我母親病危,求你和巴根書記說說,讓我回去看看母親吧。”

      “你一個二勞改,還知道有爹娘?你不好好改造,我讓你永世不得翻身?!眲⒗蠞h一推搡,二勞改被搡了一個趔趄。

      李寶軍扎撒著手說:“這事鬧的,我接到交換臺的電話,說她母親只剩下一口氣,咋也閉不上眼,就盼著見他最后一面。我想生老病死是大事兒,也沒多想就告訴他了。我忘了他是改造對象了?!?/p>

      他滿臉后悔的樣子,似乎做了一件不可原諒的事兒。

      我爹聽明白了事由,我奶奶也聽明白了事由:“哦,是他娘病危呀?誰都不是石頭里蹦出來的,都有自個的親娘老子,不管犯了啥錯誤,盡孝道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兒?!?/p>

      “大嬸,求你幫幫我吧,讓我見母親最后一面。”二勞改望著我奶奶,那目光里滿是祈求。

      我奶奶說:“哪個兒女不惦記爹娘?又有哪個爹娘不惦記兒女呢?讓他回去吧?!?/p>

      我爹也很同情他,就使勁兒點(diǎn)點(diǎn)頭。

      劉老漢是貧農(nóng),自是根紅苗正,就態(tài)度堅定地說:“巴根大嫂,他不是石頭蹦的不假,可他里通外國。為了貧下中農(nóng)不受二茬罪,我們對反革命分子不能有一丁點(diǎn)的同情心。同情他,就是與人民為敵?!?/p>

      我奶奶不吱聲了。

      劉老漢對李寶軍說:“都是你惹的禍,快幫我把他押回去,不然你吃不了兜著走。”

      李寶軍有點(diǎn)膽怯,就配合著劉老漢,連扯帶拽的把二勞改弄走了。二勞改嗚嗚地哭著,一步一回頭地喊著:“求求您,求求您,讓我見母親一面吧?!?/p>

      我奶奶的眼淚掉下來了,我爹忿忿不平地哼著鼻子。

      二老改依舊哭喊著:“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啦,讓我見母親最后一面吧,要不,我會遺憾終生的……”

      那哀痛像電波,瞬間便漫過夜空。你看那寒星無語,悄悄遮掩起了光芒。

      奶奶默默地流著淚,拉著我爹站在夜色里,很久,很久……

      該吃年夜飯了。我奶奶煮了餃子,掂對了四個菜:一個皮凍,一個涼菜,一盤炸魚,一個土豆絲。我爹幫我奶奶擺桌子,他擺上我爺爺?shù)耐肟?,我奶奶的碗筷,還有我爹自個的碗筷。我奶奶把餃子端上桌,她看了一眼桌上的碗筷,嗔怪地瞅了瞅我爹:“咋把你哥的碗筷忘了呢?”

      我奶奶又拿來一副碗筷擺好。我爺爺開始喝酒,我爹也開始吃餃子,我奶奶夾了一個餃子放在我大爺?shù)耐肜铮骸斑@孩子,不知跑哪兒去了,心可夠野的?!?/p>

      我爺爺放下杯子,默默地望著那個餃子出神。

      我奶奶又說:“過年都二十了,該立世了,可別滿世界亂跑了?!?/p>

      我爺爺?shù)拿碱^皺了起來。

      我奶奶繼續(xù)說:“這大過年的,你能吃上餃子嗎?傻孩子,快回家吧,家里有熱騰騰的餃子吃呢?!?/p>

      我爺爺眉毛一豎:“吃飯!”

      我奶奶不再說話了,她也默默地吃餃子。

      院子里又響起雜亂的腳步聲,民兵連長呼哧帶喘地跑進(jìn)來:“巴根書記,不好了,二勞改帶著行李跑了!”

      我爺爺 “啪”的把筷子拍在桌上:“啥,跑了?”

      民兵連長說:“傍黑時,他家轉(zhuǎn)來電話,說他娘病危。他知道了信兒,就鬧著要回家,我就派小李和大宋看著。這兩個沒正六的,看二勞改消停了,他們就回家吃餃子去了。剛才,劉老漢去隊里轉(zhuǎn)悠,發(fā)現(xiàn)二勞改不見了,連他的行李也沒了?!?/p>

      我爺爺 “騰”地站起身:“這還了得,他是重點(diǎn)改造對象,還不組織民兵去追?!?/p>

      “我這就去?!泵癖B長擦了把汗,轉(zhuǎn)身就往外跑。

      “讓大伙兒騎馬去,多帶兩支槍。”我爺爺又叮囑了一句。

      民兵連長應(yīng)了一聲,人早就跑遠(yuǎn)了。我爺爺想了想,也戴上帽子和手燜子,急匆匆地向外走。

      我奶奶問:“你去干啥?”

      “我不放心,得帶著他們?nèi)プ费健!?/p>

      我奶奶的筷子啪啦掉在地上,她一下?lián)淞松先?,緊緊抱住我爺爺說:“他爹呀,誰沒有家,誰沒有娘???你就放他一馬吧。”

      “你不知道,二勞改跑了,上邊得處分我。”我爺爺說。

      我奶奶嚶嚶地哭了起來:“求求你了,我們盼老大,他爹娘不也盼他嗎?二勞改也是人。這也錯那也錯,骨肉親情有啥錯啊?”

      我爺爺站著沒動,我奶奶又哀求著說:“求你,讓他回去吧?!?/p>

      我爺爺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奶奶轉(zhuǎn)身跑了出去。我爺爺跟著我奶奶,我爹跟在我爺爺身后,一同來到了房門外。

      我奶奶站在凳子上,摘下紅燈籠跳了下來,她把燈籠塞給我爺爺:“把燈籠帶上,好給他照亮回家的路?!?/p>

      我爺爺接過燈籠,匆匆忙忙地走了。

      守歲的鐘聲敲響了,我爹和我奶奶一直等著我爺爺。黎明時分,我爺爺回來了,他手里的紅燈籠不見了。

      我奶奶笑了,她十分輕柔地說:“大年初一了,新的一年開始了,阿木古郎也該回來了?!?/p>

      我爹和我爺爺都點(diǎn)了點(diǎn)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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