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諾詩選
提筆寫了句“兩地相思”,
苦思不知怎么寫,
少不得又把筆放起。
桂花不惜她那小身份,
止不住一陣陣放香,
鬧得我無法對付:
麻雀又在那小枝上唧唧嚓嚓
笑得我紅漲了臉皮。
愛人喲!
不知道是你使我不得不念,
也不知道是我要念你。
蕩漾著微笑的腦額,
輕輕跳過門限的兩足,
一次模仿,
一陣思念,
一陣思念,
一次模仿,
只落得孤孤零零
無限無聊。
一念
給她寫在信里。
抬頭看時,
麻雀飛去了,
風起了,
桂花只是一株樹,
黃沙干涸在筆尖上。
我的輪兒澀滯,
我的牛兒瘦削,
連天連夜的送兵車,
饑寒說奈何!
綿羊兒正在孕育,
藏在樹林里,
又被支辦局找著;
羊肉送進了衙門,
羊皮羊毛便賣了,
還敵不上宰稅多!
黃風又刮起來了!
這不是種麥時候?
眼看著海綿一般的土壤
變作石頭一般堅硬!
糧食誰甘便賣!
家中沒有一粒米,
鍋中水沸著!
寒風刺刺的逼人,
冬天的霜已經(jīng)彌布在晨間了。
單衣不主貴,
不襤也透風!
跟隨者
煩惱是一條長蛇。
我走路時看見了他的尾巴,
割草時看見了他
紅色黑斑的腰部,
當我睡覺時看見了他的頭了。
煩惱又是紅線一般無數(shù)小蛇,
麻一般的普遍在田野村莊間;
開眼是他,
閉眼也是他了。
??!
他什么東西都不是!
他只是恩惠我的跟隨者,
他很盡職,
一刻不離地跟著我。
我何恨于秋風呢?
年年都是這樣,
它是自然之氣;
可憐我落伍的小鳥,
零丁,
寂寞。
懶澀澀的這枝綠到那枝,
沒心的飛出林去。
最傷心晚間歸來,
似夢非夢的,
索性忘卻了我是零丁,寂寞。
秋風啊!
你雖說是咯咯的響個不住——
借紅葉兒宣布你的肅殺和凄涼,
但是我有什么懷恨與你?
剛才是夢;
現(xiàn)在是夢呢?
在那里我是一只小鳥;
溫柔的山石,
濃香的樹林,
圍繞著我;
我正要且飛且鳴了。
現(xiàn)在是夢;
剛才是夢呢?
我是一個孤獨的墮廢者;
北風如刺,
冰雪蓋地,
沒有黑夜和白晝,
我不止地蜷縮我的四肢、軀體,
我將蜷縮蜷縮至于沒有!
我將變作這寂寞而寂寞中的一點了。
當我意志一刻一刻地萎靡,
呼吸一息一息地低微的時候,
我很平安很甘心;
我將靜待沉入死神的羅幕了。
但當一個生活問題來我床邊時,
我的感覺重新又恢復起來:
傷心傷心過去,
又悵惘悵惘將來。
在這滔滔不息
向下流的波浪里,
我也是一個小浪;
并且還立在浪峰。
我的動靜
我漸漸不能做主了。
大浪們?。?/p>
我們要到什么地方去?
什么地方是我們要到的底?
大浪一刻不停地流去了。
小浪們??!
我們怎樣保持我們一閃的生命,
作為彼此的相照?
小浪們一看也不看地翻下去了。
旅客在船上,
是把生命全交給機器了:
在無邊無際的波浪上搖擺著,
他們對于他們前途的
觀察,計劃,努力及希望全歸無效。
呵,宇宙間沒趣味,再莫過于人生了!
1
細風吹,白云踏過林梢走;
林梢常依風擺動,白云一去不回頭。
2
細風吹,白云踏過林梢走;
白云隨風遠遠去,空留林梢思悠悠。
濕漉漉的偉大的榕樹
罩著的曲曲折折的馬路,
我一步一步地走下,
隨隨便便地聽著清脆的鳥聲,
嗅著不可名的異味……
這連一點思想也不費,
到一個地方也好,
什么地方都不能到也好,
這就是行路的本身了。
(3)
假設我沒有記憶,
現(xiàn)在我已是自由的了。
人類用記憶
把自己纏在笨重的木樁上。
一個渴望人生意義的人,
他帶著火一般的眼睛,
赤著足跑遍了世界;
他的呻吟是苦處,
他的歌唱是無聊。
他的眼睛暈花了,
他的足骨磨透了,
世界也找遍了,
人生還是沒意義;
他氣絕了呻吟,
無聊的歌唱也唱不出來了。
人類的研究者說:
人生的意義在掘破生物化石的半云中;
他也爬上峭壁了。
老年的哲學家說:
人生的意義在十字路口上;
他也曾看著人忙忙迫迫地過去了。
小孩子們嘲笑著:
人生的意義在湖底的污泥中;
他也深深地沉在污泥里。
人生充滿著沒意義,
他也氣餒而且疲倦了。
什么東西不變成鬼呢?
但是人的鬼,比
臭蒜的鬼,狗的鬼,狼的鬼更可怕;
因為我們料定
他會演出人類的丑來。
他能帶著禮貌……同人一樣,
并且做著人的事情。
在黑暗而且寂寞的夜間,
什么也不能看見;
只聽得……殺殺殺……時代吃著生命的聲響。
我坐在輕松松的草原里,
慢慢地把破布一般折疊著的夢開展;
這就是我的工作呵!
我細細心心地把我心中
更美麗、更新鮮、更適合于我們的花紋,
織在邊上;
預備著……后來……
這就是小孩子們的花園!
春天踏過了世界,
風光十分溫潤而且和藹;
凸凸的墓場里滿滿都走出青草,
山果又開起花來。
我跳在小草上,
我的步伐是無心而安靜;
在那小小的米一般的黃或紅的小花
放出來的香氣里,
覺出極神秘極濃厚的愛味來。
墓下的死者呵!
你們來在何時何代?
你們的床榻何等溫柔,
你們的枕頭何等安適!
年年又為你們的同伴送出香氣來。
墓下的死者呵!
你們對人生是不是乏味;
或者有些疑惑?
為什么不宣告了同伴,
大家都來到墓的世界?
春光更是絢爛,
墳場更是沉寂;
我慢慢地提著足,
向墓的深處走著。
鞋匠,鞋匠,你忙甚?
——現(xiàn)代地上滿滿都是刺,我
將造下鐵底鞋。
鞋匠,鞋匠,你愁甚?
——現(xiàn)代地上滿是泥,我將造
出水上鞋。
鞋匠,鞋匠,你哭甚?
——世界滿滿盡是疽,怎能造
出云中鞋?
鞋匠,鞋匠,你喜甚?
——我已造下夢中鞋。
張哥,來!李哥,來!
一齊穿上夢中鞋。
我的亂發(fā)乘風飄拂,
發(fā)上的花兒紛紛飛舞。
我的小指,萬能而且神秘;
能指著太陽,使那太陽不敢行走;
能在汪洋的大海上,
劃出一道大而且長的橋。
我初不介意,
你們一個個靈魂都離了肉體,
是苦惱?
是酣蜜?
我只覺得
你們不過去一去,
如同一個小學生
從家里去到學校,從學?;氐郊依?,
極平常!
極瑣細!
誰知道經(jīng)過了一陣思念,
一番尋找……
想起了相交的情意,
不由得臨風哀訴。
我嘗以為上帝是兇殘的,
不然,
為什么現(xiàn)為人造下生,
又設了多路的死?
既然給及了相愛的情,
為什么放出來無數(shù)惡魔,
兢兢業(yè)業(yè)到處工作著教人別離?
同伴呀,
你們都到哪里去了?
我究竟在什么地方什么時代
還能見著你?
我嘗說上帝是兇殘的,
不然,
為什么既然為人造下生,
又設了多路的死?
既然給及了相愛的情,
又放出無數(shù)的惡魔
兢兢業(yè)業(yè)到處工作著教人別離?
喇叭吹的是進攻,
更聲一點一點地沉默了,
嫁你過活的不是詩,
勿勞你微笑著寫!
只為那可憐的小孩子
哭著餓,
典當還有一件衣,
恰遇著戶閉封門戒嚴夜。
戰(zhàn)神約合了天爺,
時時緊張,
刻刻迫逼;
把天空當作灶爐,
大地當作鏊子,
白焰卷燎,
是何處風箱正在吹噓?
我待要午睡,
教我如何睡去!
戰(zhàn)云彌卷在中州,
胡憨樊寇,
大戰(zhàn),小戰(zhàn),經(jīng)月,經(jīng)年;
尸身臭爛,遍地血泥。
現(xiàn)在干了,焦了,
白骨也都自燒了!
這樣時候,
這樣天氣,
我待要午睡,
教我如何睡去!
弟弟在死尸壘就的
戰(zhàn)壕里作戰(zhàn);
父親母親避彈
躲在燒了房屋的墻角里;
小孩子餓得受不住了,
撥開被血泥糊著的眼睛,
跑到白骨堆里扒彈殼,
去到槍炮局換飯吃。
天啊,
這樣的時候,
教我如何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