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斗
你是我的瑪瑪
◎九 斗
阿珍的小店開在約堡的一個三不管地帶,左邊是所謂的窮白人區(qū),右邊是黑人的貧民區(qū)。這里的購買力并不強,只能勉強維持她的生活。
阿珍這樣做也是沒辦法的事,幾個月前她還是一家公司的老板,可是一場意外的海難卻毀了她的一切。為了節(jié)省成本,阿珍在辦理海運時耍了些手段,于是兩艘滿載貨物的船在太平洋沉沒后,她非但沒有得到保險理賠,還因為涉嫌騙保而被調(diào)查。隨后的一段時間她經(jīng)歷了人生的又一個灰暗時期:丈夫出走,朋友反目,每個人都想分到最后一點利益。心灰意冷的阿珍,清償了所有債務(wù)后,用僅有的一點錢開了這間鋪子。困境打不垮她,此時的她已經(jīng)是心比石堅的冷血商人,她暗中發(fā)誓,要不惜余力地賺錢,把失去的都拿回來。
這天,阿珍孤零零地坐在貨架中間,因為被零亂的貨物包圍著,她甚至有了點安全感,這些假名牌運動鞋、牛仔褲、精鋼鍋就是她的依靠。
門開了,黑人瑪瑪走了進來(“瑪瑪”是當?shù)貙Τ赡旰谌伺说姆Q呼),這些人就是阿珍的衣食父母。阿珍急忙迎上去,這才看到,高胖的黑人瑪瑪身邊還跟著兩個六七歲的孩子:一個是黑得只看見兩只眼睛在忽閃的黑小子,一個則是金發(fā)碧眼的白人小女孩。這樣一來阿珍就更熱情了。因為照現(xiàn)在的情形看,這個黑人瑪瑪是替白人帶孩子的,這樣的人一般都有消費能力。
阿珍早就聽說過黑人瑪瑪是最好最善良的管家,房間收拾得一塵不染,衣服洗熨得板板整整,許多白人的孩子就是在她們寬厚的背上長大的,父母要抱他們時嚇得大哭,只知道往那個黝黑但溫暖的懷里扎。
這個黑人瑪瑪要的貨物很零散,生活必需品都是只買一點,看得出她的拮據(jù)。黑人瑪瑪把東西全包在一大塊土紅色的布里,然后頂在頭上,又小心地把阿珍找回來的十鍰(南非貨幣)收好。這時才發(fā)現(xiàn)身邊少了一個人。
阿珍的心猛地一沉,原來她遇到過黑人利用孩子偷東西的事,這次放松了警惕。她在貨架里繞來繞去,終于在角落找到了那個金發(fā)女孩兒。她正蹲在地上,對著一個包在塑料包裝里的芭比娃娃發(fā)呆。黑人瑪瑪走過去,拉起金發(fā)女孩兒的手,那個小小的天使兒般的人嘆了一口氣。黑人瑪瑪翻了翻眼睛嘆口氣,猶豫地轉(zhuǎn)向阿珍問芭比娃娃要賣多少錢。
阿珍看到芭比娃娃時心里猛地一縮,它是店里少有的幾種貨真價實的貨物之一。那還是五年前,阿珍買給心愛的女兒的,可是她沒等到打開包裝就死于車禍。阿珍是個堅強的女人,她一直告訴自己,讓那些不幸都遠離自己,不要去想。搬家時胡亂把它帶到店里,沒想到今天竟然有人要買它。驟然想起往事的阿珍,心已經(jīng)疼痛得麻木,她漠然地報出個離譜的高價。
黑人瑪瑪驚得用大手捂住了嘴,然后向金發(fā)女孩兒無奈地聳了聳肩。金發(fā)女孩兒戀戀不舍地向芭比娃娃盯了一眼,轉(zhuǎn)身隨黑人瑪瑪向外走。到店門口時金發(fā)女孩子忍不住又回過頭,戀戀不舍地向角落張望著,喃喃地說:“她和我的美琪長得一模一樣。”
黑人瑪瑪?shù)呐帜樅孟癖怀榱艘幌?,她快步回到阿珍的身邊,把剛才找回的十鍰錢向她的手里一塞,然后說:“瑞巴?!卑⒄渲贿t疑了半分鐘,就拿起筆寫了收據(jù)。
“瑞巴”在這里就是賒賬的意思,小零售店都會做低收入的黑人分期付款的生意。瑞巴的首期從十鍰起價,然后在每周固定的日子再來付款,錢付清后店主才會把東西給他們。
黑人瑪瑪離開后,阿珍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她要賣掉的是和女兒唯一的聯(lián)系。阿珍發(fā)瘋似的追出店門,大街上頭頂著包袱的黑人瑪瑪?shù)教幎际?,那三人已?jīng)不知去向。
阿珍決定,不管怎樣她都不會賣掉這個娃娃的??墒撬臎Q心似乎只能停留在見到錢的某一時刻,每當黑人瑪瑪把應(yīng)付的十鍰放在她面前時,她都會毫不猶豫地收下。因為這筆買賣太合算了,站在那里收錢的是阿珍商人的本性,夜深人靜時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小女人在那個店里是沒有地位的,因為她要生存下去。
不過阿珍也心存僥幸,希望這個黑人瑪瑪也像那些付了幾期貨款就消失的顧客一樣。這在當?shù)匾彩浅R姷氖拢S多人一時沖動付了首期,可是再無力延續(xù),或是丟了店里的付款憑證,或是根本記不清店的位置,總之就是再也不來兌現(xiàn)了。
可是阿珍的幻想很快就破滅了,黑人瑪瑪一連五周都是風(fēng)雨無阻。阿珍對黑人瑪瑪和小女孩兒有了好奇心,問了幾次才從黑人瑪瑪閉得嚴嚴的嘴里撬出幾句話。原來黑人男孩兒是她的兒子叫拉里,金發(fā)女孩兒麗絲則是黑人瑪瑪帶過的孩子,她的父母突然拋下她不知去向了,黑人瑪瑪收養(yǎng)了她。這下阿珍倒有些肅然起敬了??墒歉袆託w感動,她是商人,芭比娃娃對她又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所以芭比娃娃離麗絲還是很遙遠。
就在阿珍以為很快要失去芭比娃娃時,黑人瑪瑪消失了。原來每周五阿珍都會盼著她不要出現(xiàn),現(xiàn)在成真了,她卻有些失落,那個高大的黑人瑪瑪?shù)纳砩嫌蟹N親和力,讓人感到溫暖。
又到了周五,黑人瑪瑪還是沒有出現(xiàn)。阿珍知道只怕再也見不到她了。
傍晚時下起雨來,阿珍跑來跑去地用盆接雨水,又把怕濕的貨物向高處搬。正忙著,店門的鈴聲一響,阿珍忙跑到門口。進來的黑人男孩渾身濕透了,他的嘴唇打著哆嗦,向阿珍攤開手掌,上面是個灰乎乎的紙團。阿珍皺著眉用手指拈起紙團放在柜臺上,然后用筆試著挑開。紙團是濕了以后被用力攥到一起的,簡直就凝成了紙漿,阿珍努力兩次就放棄了。那一些模糊的字跡已經(jīng)讓她隱約知道這些紙應(yīng)該是她開出的憑證,看來她又可以白賺到一些錢了。
“不知道是什么,看不清。”阿珍冷冷地把紙團扔回男孩的手里。
“是芭比娃娃的收據(jù)?!蹦泻⒓绷?,用眼睛四處尋找起來。阿珍這才認出眼前的男孩正是黑人瑪瑪?shù)膬鹤永铩?/p>
“你要干什么?”阿珍上下打量著拉里問道。
“這些錢,夠買娃娃了,給我!”拉里從口袋掏出一堆零錢來。阿珍耐著性子數(shù)了一下,加上原來黑人瑪瑪付過的錢,正好是芭比娃娃的價格。阿珍的心似乎被狠狠地掐了一把,生生地痛起來,她眼睜睜地看著乖巧地站在那里的芭比娃娃,就像看到女兒精致的小臉兒。不,她不賣了,她有很正當?shù)睦碛删芙^。
“這些是不是憑證都已經(jīng)看不出來了,我不能把芭比娃娃賣給你,萬一有別人拿憑證來找我怎么辦?”阿珍冷冷地說。
“求求你,一定要賣給我,媽媽說一定要買到。”拉里的眼中涌上淚來,他固執(zhí)地把錢和紙團推向阿珍。阿珍看也不看就開始收攤準備打烊。
“求求你,媽媽臨死時說,一定買到……”拉里拉住阿珍的手,用力地搖起來。
阿珍仿佛給釘在了地上,她大張著眼睛驚恐地問:“她死了?怎么會?”
“燒死的,嗚……”拉里的眼淚滾落下來。阿珍猛地想起,前陣子在黑人貧民區(qū)發(fā)生一場大火,因為房子蓋得太緊湊,火燒起來都沒法救,聽說燒死許多人。
“找到媽媽時她已經(jīng)快死了,她的手里就攥著這個,放到我的手里就咽氣了。”拉里的話讓阿珍身上一陣發(fā)冷,她能想象得到,在火中無處可逃的一個女人,卻只惦記著自己心愛的麗絲小小的愿望,知道自己不能活著出去后,才把收據(jù)浸濕然后緊緊攥在自己寬厚的大手中—這是多么寬厚的愛。
“那個小女孩受傷沒有?”阿珍抹去淚水問道。
“著火時她已經(jīng)住院了?!?/p>
阿珍趕到醫(yī)院時麗絲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護士嘆息著說:“只怕就是今天晚上了?!崩镒哌^去拉起麗絲放在被子外瘦成一把骨頭的小手。阿珍從進病房就呆呆地不敢向前,床上那個孩子已經(jīng)瘦脫了人形,原來的滿頭金發(fā)也掉落得只有稀疏的幾根,她的眼睛緊閉著。
阿珍打開芭比娃娃的包裝,走上去舉到她的眼前。麗絲竟然吃力地睜開眼睛,然后嘴邊就漾開一抹微笑,在場的所有人都聽到已經(jīng)很久沒有開口講話的麗絲清晰地說:“瑪瑪?!?/p>
送走麗絲時,阿珍知道了他們的全部秘密。
原來麗絲是在一次輸血中染上了艾滋病,竟然因此被親生父母拋棄。黑人瑪瑪是她家的管家,從小把麗絲帶大,怎么也不忍心看著她被送去孤兒院。收養(yǎng)了麗絲后,黑人瑪瑪被許多人拒之門外,原來早就想找她當管家的人也都閉門不見,黑人瑪瑪明白這是因為小麗絲的病情,可是她并沒有因此而拋棄小麗絲,而是艱難地支撐著這個家??墒牵F(xiàn)在病魔還是要把麗絲帶走,善良的黑人瑪瑪能做到的只有一點,就是在麗絲臨終前給她買到心愛的娃娃。
這一天是孤兒院來接火災(zāi)中幸存遺孤的日子,拉里坐在地上等待著叫到他的名字上車。
這時一個工作人員走過來,身邊還帶著一個東方面孔的女人,拉里認出來,她就是那個雜貨店的老板娘阿珍。阿珍和工作人員不知說了什么,很快拉里被叫了過去,他被告知,可以和她走了,不用去孤兒院了。
拉里吃驚地張著大嘴。阿珍笑著撫了一下他的頭輕聲說:“你可以叫我瑪瑪?!?/p>
(原載《經(jīng)典故事會》2015年第4期 湖北李云貴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