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河
以河流命名的童年(下)
◎趙大河
我上學(xué)不是一個省油的燈。有一次和三個小伙伴一同逃學(xué),想找個隱蔽的地方去玩,就來到了貨運站,爬上一節(jié)沒有車頭的車廂。我們在里邊玩過家家游戲,不知不覺天色已漸漸變暗。突然車廂震動了一下,我們才從游戲中回過神來。這震動讓我們感到恐懼。我們還沒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車廂竟然緩緩移動起來。車輪與鐵軌摩擦的聲音從腳底傳上來,給人的感覺是大地在震顫。車廂走了。不知是誰叫一聲,我們開始往下爬,只有小山爬了下去。車廂走得越來越快,我們都不敢下了。我們的心揪著,不知道自己會被拉到哪里。我們看到小山哭著喊叫:停下,停下——火車并沒聽他的,而是越走越快,將他遠(yuǎn)遠(yuǎn)甩在了后面。我想他應(yīng)該像父親那樣喊“軋死人了,軋死人了”,火車說不定就停下來了。這個笨蛋!
有一次,父親領(lǐng)著我,在輾子山收了兩大筐雞蛋,要趕傍晚的火車回免渡河。站上人并不多,但雞蛋怕碰,父親就等別的乘客都上去后,才將一筐雞蛋弄上火車。父親去抱另一筐雞蛋時,火車開動了。父親抓住扶手,要將火車拽住,不讓它走。但火車哪里拽得住,他跟著火車跑了幾步,眼看火車越來越快。他就大喊:“軋人啦,軋死人啦——”信號員急打信號,火車剛攢勁要跑,又喘著氣停了下來。站臺上的工作人員飛快地跑上來問:在哪兒?哪軋死人了?父親抱起地上那筐雞蛋放車上,又將我抱上車,他笑著說:差點軋住我了。工作人員很快就看出了名堂,他們看看父親的兩筐雞蛋,再看看我——一個這么小的女孩上不去火車也夠麻煩的,加上父親誠摯的笑容,他們沒再說什么,關(guān)上車門,給火車一個信號,火車又重新起動了。這就是父親將火車叫停的故事。
小山?jīng)]將火車叫停,只好回去報信,說我們被火車?yán)吡?。父親那樣從容鎮(zhèn)定的人,也慌了神,拉上兩個叔叔要去下一站找我們。下一站離免渡河幾百里,只能坐火車去。
下一趟火車幾點?父親問車站工作人員。
夜里十二點五分。
就這一趟?
就這一趟。
父親心急如焚,恨不得長個翅膀,撲棱棱飛到下一站。
急也沒用。
原來火車司機(jī)知道車廂里有人,他想和我們開個玩笑,嚇唬嚇唬我們。于是拉著我們在鐵軌上飛奔?;疖囅窦粯映爝咃w去?;疖?yán)覀儩M世界跑了一圈,終于停了下來。的確是滿世界跑了一圈,甚至跑到天的盡頭,無處可去,才拐了回來,而不是像司機(jī)說的那樣,只是從貨場東頭拉到西頭。司機(jī)從火車上下來,將我們好好教育了一番,警告我們以后不要鉆進(jìn)車廂里來玩,說:再到車廂里玩,就將你們拉到莫斯科。然后赦免了我們。
我們知道自己闖了禍,不敢回家,怕挨打,于是就躲了起來。天越來越暗,父親和叔叔嬸嬸們,以及其他人,將能找的地方都找了,結(jié)果連我們的影子都沒看到。他們又找司機(jī)核實情況,威脅司機(jī)說孩子們?nèi)粲惺裁词戮湍盟菃?。站上的領(lǐng)導(dǎo)也嚴(yán)厲地批評了司機(jī)。司機(jī)很后悔,他說只是和我們開個玩笑,沒想到會是這樣……他也加入到了找人的行列。站上的職工都動員起來了。免渡河都動員起來了。三個孩子失蹤了。
一切都是我的主意,我領(lǐng)著兩個小伙伴,悄悄潛回家,藏在我們家的炕后面。沒有人想到我們會藏在這里。他們曾經(jīng)幾次回來看看我們是不是已經(jīng)回家了,我能感到他們把屋里的各個角落都看了,他們在屋里轉(zhuǎn)身的聲音,他們的腳步聲,都說明了這一點。有幾次我感到他們就要發(fā)現(xiàn)我們了,因為他們突然屏住呼吸,側(cè)耳細(xì)聽,結(jié)果他們還是沒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他們找瘋了。我感到恐懼,我們都感到恐懼。我們不知道外面發(fā)生的一切,只覺得這是一次捉迷藏,一定要藏好,不能讓大人們找到,因為找到免不了要挨一頓打。院里突然傳來腳步聲,接著我聽到父親的聲音。他問:沒看到團(tuán)團(tuán)回來?
沒有。這是三嬸的聲音。
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是兩個人的腳步聲。接著,“吱”的一聲,屋門被推開了。腳步聲進(jìn)屋了。然后是一陣可怕的靜寂。我能感到父親的目光在屋里掃視。那目光是有重量的,它給看到的東西一種壓迫感。我想我們就要被發(fā)現(xiàn)了,就要被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目光能穿透厚厚的被子,看到我們……那一刻我甚至希望被發(fā)現(xiàn)……
看來沒回來。
這是三叔的聲音,帶著氣憤和煩躁。
她會去哪兒呢?
這是父親的聲音,帶著焦慮和擔(dān)憂。我真想跳出來,撲入父親的懷抱,哪怕被他打一頓都行。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沒這樣做。
他們很快又出去了,還拿上了手電筒和馬燈。天完全黑了。
屋里又安靜下來了。我們仨有些害怕……但在這個溫暖的角落里,睡意漸漸上來了,眼皮越來越困,終于都睡著了。我夢到父親背著我走在雪原上,父親心情沉重,不說話,只是低著頭走路。我為了讓父親高興,就對父親說:毛主席說團(tuán)團(tuán)是個好孩子。父親笑起來,他問我毛主席什么時候說的。我胡謅說昨天說的。他問我在哪兒說的。我說在北京天安門……
在我做夢的時候,整個免渡河快被翻了個底朝天。親戚鄰居出動了,車站的職工也動員起來了,都在尋找我們。手電筒、馬燈、火把把小鎮(zhèn)攪得騷動不安。他們越找越擔(dān)心,越找越害怕,怕我們出意外,被狼叼走,或被人販子拐走,或掉進(jìn)哪個池塘里,等等。我們不知道外邊亂成了什么樣子。
父親再次回來的時候,開門聲又把我們驚醒了。如果父親叫我的名字,我可能就出來了。但父親沒有叫,他可能看到屋里沒什么變化,很失望吧,很快又出去了。他們要繼續(xù)尋找。
父親第三次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黎明了。他是被三叔背回來的。三叔身材魁梧,力能扛鼎,背父親不成問題。父親是在河邊暈倒的。他們找遍小鎮(zhèn),沒找到我們,就往河邊去找,結(jié)果可想而知……二叔給父親沖了一碗糖水喂下去,父親漸漸醒了過來。這時我已從藏身的地方出來了,木然地站在那兒。他們都忙著招呼父親,誰也沒看到我。是父親最先看到我的,他定定地看著我,好像不相信似的,兩行眼淚緩緩地流下了面頰……
逃學(xué)事件之后,我安靜了很長時間。每天按時上學(xué),放學(xué)后去鄭奶奶那兒聽她講鬼狐故事。鄭奶奶有一肚子的鬼故事,每個故事里的人物都有名有姓,故事發(fā)生的時間和地點她也都記得很清楚。從她那兒我知道了鬼有很多種,有吊死鬼、淹死鬼、吝嗇鬼、餓死鬼、冤死鬼等等。她說鬼屬陰,人屬陽,鬼大多怕人??伤行┕砉适聟s嚇得我們晚上不敢出門,上廁所都害怕。
我確實看到過鬼,坐在紅磚墳?zāi)股?。屋后的山坡是我們小孩子的樂園,但不知什么時候那兒多了一座紅磚墳。有一天傍晚,天陰沉沉的,我和小鳳,還有小山、小榮在山坡上玩,突然我看到紅磚墳上坐著一個人,不,是一個鬼。他雖然看上去和人一樣,但更像個影子。他一動不動,像死人一樣僵硬。肯定是個鬼,我說。我們幾個都嚇壞了。我們約好都不看他,裝作我們不知道他的存在,這樣,他就不會招惹我們了。果然如此。停一會兒,我忍不住偷看一眼,鬼沒了。他大概鉆進(jìn)墳?zāi)估锪税?。我們嚇得拔腿就跑,狂奔著回了家。到家后,還余悸未消,心咚咚咚跳得像打鼓……
鄭奶奶不光會講鬼故事,還會講狐貍的故事。她能聽懂狐貍說話。在她講的狐貍的故事中,狐貍大多成精了,變成了人。奇怪的是,狐貍都選擇變成女人,沒有一個變成男人的。我有一天悄悄問她,張美麗是不是狐貍精?她哈哈大笑,終究沒有給我一個答案。還有一些千年老狐貍,最終成了狐大仙兒,法術(shù)厲害著呢,能將人們藏得很隱蔽的東西找出來搬走。我很擔(dān)心父親藏在罐子里的錢。我讓父親提防狐大仙兒,父親說他在罐子里放有蛇,狐大仙兒也怕蛇。
有一天,我和小鳳在山坡上玩時,小鳳突然變成了皮球,讓我拍打了半天,后來又變了回來。我知道這是狐大仙兒在暗中搞的鬼。不過,小鳳不記得她那半天的樣子。她當(dāng)然不記得了,因為皮球沒有記憶。我把這件事說給鄭奶奶聽,問她是不是狐大仙兒搞的鬼,她又哈哈大笑起來,說,是你做的夢吧?
鄭奶奶和鄭爺爺是五保老人,他們家里養(yǎng)了很多花:指甲花、燈籠花、繡球花、海棠花、蘭草、蘆薈等。一到他們家,就像進(jìn)到花園一樣,蜂蝶翩躚,花香撲鼻。那時父親賺了很多錢,別人家只是過年時才吃頓餃子,我們家卻是隔三差五就吃餃子。我們家每次吃餃子時,父親都讓我給他們端兩碗,一次也不落。我很煩這差事。有一次我耍了個小心眼,中途將餃子端給我的朋友小鳳。小鳳媽見父親,表示感謝,夸我們家的餃子好吃。我回來后,父親問我餃子送哪兒了?我說送給鄭爺爺了。父親說,那怎么小鳳家也吃上了咱家的餃子?我只好承認(rèn),我讓小鳳也嘗嘗。我又問父親,干嗎要給鄭爺爺他們送餃子?父親說,他們沒兒沒女,挺可憐的。又說,咱蓋房子時在他們家院子里脫過坯,要知恩圖報。父親要我再送一碗過去。送去后,鄭爺爺送了我一盆蘭花,我抱著花出門時碰到了瘋子,嚇得我將花盆摔爛了。瘋子是鄭爺爺和鄭奶奶的干兒子,整天在大街上追逐嚇唬小孩。那時除了胡喜瑞,我最怕的人就是他。他追過來時,我就拼命地跑,怕被他追上。我不知道被他追上會是什么結(jié)果,因為沒看到他追上過誰。想來被他追上是很恐怖的,這只要看看那些小孩奔跑的速度和驚恐的表情就知道了。有一次,我跑到了一個死胡同,沒處跑了,被他追上了。我嚇得渾身發(fā)抖,站那兒哭了起來。可奇怪的是,他并沒對我有什么不友好的舉動,而是摸摸我的頭,就走開了。
后來,鄭奶奶和鄭爺爺在同一天去了天堂。他們的花在那一天都枯萎了。當(dāng)我站在那個空蕩蕩的院子里時,我突然感到有一個奇異的世界向我關(guān)上了大門。幾天后,瘋子也消失了。鄭奶奶上了天堂之后,張美麗是否是真正的狐貍精就永遠(yuǎn)成了謎。
父親給我買了一雙黃色翻毛皮鞋。我穿上后,雙腳放光。我想去向小朋友們炫耀,卻被三嬸叫住了,她讓我?guī)椭『?。我抱了一會兒,趁她不注意,在小孩屁股上擰了一把,小孩哭起來。三嬸接過小孩喂奶,我才得以脫身。
我去找小朋友們玩,希望他們能注意到我的翻毛皮鞋。果然誰也無法裝作沒看見,因為翻毛皮鞋太亮了,太新了,太與眾不同了。他們羨慕的目光讓我很受用。我約他們到河邊捉拉拉蛄,他們就跟著我走了。
過了獨木橋,前邊就是開滿鮮花的山坡,成群的蝴蝶在眼前飛來飛去。我們對蝴蝶沒興趣,我們感興趣的是蝲蝲蛄。它們一般藏在石頭下,你揭開石頭它們也不知道跑,傻傻地等著被捉。一會兒工夫,我們就捉了不少拉拉蛄。后來,我又將蝲蝲蛄全部放回了河里。我讓小莉也將她捉的蝲蝲蛄放回河里,她不放,我就追著她讓她放。在追的過程中,我不小心將一只翻毛皮鞋碰到了河里。我一把沒抓住,它順著河水向下游漂去。我在岸上追趕,有時它被沖到了岸邊,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可是等你伸手時,它又被沖走了。幾次都是這樣。河邊許多地方生長著高高的水草,這種草的顏色很特別,柳葉狀的葉子,半邊綠色半邊紫紅色,平時我很怕靠近它們,因為,深密的草下面,常常藏著癩蛤蟆。果然,翻毛皮鞋就在眼前,我剛要穿過這些討厭的草過去時,一只癩蛤蟆擋住了我的路。它肚子鼓得大大的,滿身疙瘩,丑陋不堪。我最怕這玩意兒了??墒撬慌挛遥瑩踝÷肪褪遣蛔岄_,直到我折一根野草作勢要抽打它,它才跳開。這一耽誤,我看不到那只皮鞋了。河面上空蕩蕩的,哪里還有皮鞋的影子。河水在不遠(yuǎn)處打著漩渦,幾片草葉在上面旋轉(zhuǎn)著,旋轉(zhuǎn)著……
父親剛給我買的皮鞋,穿了還不到一天,就剩一只了,我……咋回去呢?伙伴們既同情我,又有些幸災(zāi)樂禍,他們?nèi)酉挛叶蓟丶胰チ恕?/p>
我獨自一人坐在山坡上,看天邊的云。想起我對黃瓜說的話:媽媽在云的后面,那么她看到我的鞋子了嗎?她為什么不幫我把鞋子留住,那只鞋子,怎么就那么快消失了呢?我看著天,云兒飄啊飄啊,變幻成不同的樣子,像碩大的山羊,又像巨大的火車頭,還像火車道邊上高高的圓木垛,又變成了爸爸曾經(jīng)買給我的布娃娃……云變啊變啊,后來慢慢的什么也不像了,被黑暗隱去了。我下意識地看了看山坡上那片父親開墾的種著土豆和白菜的荒地,那旁邊有座紅磚砌成的無名墳,在昏灰的夜色里閃著猩紅的光。想起曾經(jīng)看見的坐在墳頭上的鬼,我瘋一般地沖下山坡,又瘋一般地從河邊養(yǎng)狼狗的人家前面跑過,要知道,我平時總是繞道的,因為那家人的狗,曾經(jīng)追過我的自行車,害得我把新自行車的腳蹬子摔壞了……
我一口氣跑進(jìn)院子。三嬸正在抱柴火,看見我,臉上掠過一些驚訝,但她沒說話,而是抱著柴火徑直進(jìn)了她自己的小屋。我走進(jìn)自家的柴屋,穿上一雙花布鞋,心里想著要是父親問起我的皮鞋,我就說是青蛙王子拿走的,拿去干啥?當(dāng)船用,他要乘著這艘船去找白雪公主……這時候,父親從里屋出來了。他的臉有些腫脹,很不舒服的樣子。我問父親怎么了,他說沒事,就是牙疼。那一夜,父親翻來覆去,很久沒有睡著。
早上,一睜眼,父親已經(jīng)去了烏奴爾。表姐依照父親的吩咐來到家里陪我。表姐也是從河南老家過來的,她十七八歲,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她將疊好的衛(wèi)生紙悄悄放入內(nèi)褲里,就覺得她是個流氓。我沒告訴任何人,但我看表姐的目光有了變化。她好像總有一些不該有的秘密。她愛打扮,她愛照鏡子,她愛發(fā)呆。在我看來,這些都不正常。表姐說,父親去烏奴爾要坐兩小時火車,他要去一整天,晚上才能回來。那一天,不知道怎么了,我一整天都沒精神,想著自己的皮鞋,父親的牙疼,還有,父親坐火車去的那個外地小鎮(zhèn),不知道晚上能不能早點回來。小鳳小莉來找我跳皮筋,我竟然跳不動,她們說你傻了呀,怎么這么笨。我不玩了,自己躲進(jìn)小屋。二嬸做好了飯叫我去吃,我不去。我讓表姐做了薄面片兒,那是父親愛吃的東西。我吃了一點兒,把半鍋飯留著,等父親回來。那天的黃昏來的特別早,看著外邊一點兒一點兒黑了下來,我站在齊肩高的窗戶旁邊,向外看著,希望能看見父親推著自行車,響著鈴鐺走進(jìn)院子。我明明知道,父親那天沒騎自行車,自行車就放在廚房外面的柴屋里。我將自行車推出來,騎上在院子里轉(zhuǎn)圈,越轉(zhuǎn)越快,越轉(zhuǎn)越快,自行車旋轉(zhuǎn)著上升,就像在馬戲團(tuán)里看到的那樣,一直升到天上去。也許從天上我能看到父親的身影。
我問了表姐好幾遍,說父親是不是今天不回來了。表姐說,他說要回來的呀,可能晚點兒吧,但是也不對呀,只有一趟火車,應(yīng)該火車晚點了吧。我們等呀等呀,我干脆搬個馬扎坐在窗前,望著外面黑黑的院子。晚上躺進(jìn)被窩,我豎起耳朵,聽外面是否有爸爸熟悉的腳步聲。屋子的燈一直亮著,因為,我們怕睡著了,聽不見父親叫門。
第二天,又等了一天,父親還沒回來。我,還像昨天那樣,搬個馬扎坐在窗戶邊,看著外邊漸漸黑了下來,心里想是不是爸爸真的死了,怎么還不回來。我不敢和表姐說,因為,隔壁的孫婆子說,說出不吉利的話,可能會應(yīng)驗。我不敢說,表姐也不敢說。她只是一遍遍地說,是不是火車又晚點了?
第三天,我和表姐準(zhǔn)備出門去尋找父親時,父親回來了。父親臉腫得不像樣子,衣服又臟又破,少了一個袖子。身上有多少處傷看不到。他步履蹣跚,行走艱難。爸爸活著回來了。我欣喜若狂地拉住父親的手問,牙還疼嗎?父親搖搖頭說餓,表姐把昨天剩的面片兒熱熱,父親狼吞虎咽地吃了兩大碗。又說渴,喝了兩大碗開水。好了,沒事了,父親說。然后躺下倒頭就睡,一直睡了兩天兩夜。父親起來后,一切如常,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父親從沒告訴我們,他在外邊遭遇了什么事。直到有一天,我偷聽到他和三叔聊天,才知道那天在烏奴爾發(fā)生了什么:他被市場管理人員抓住關(guān)進(jìn)了黑屋,幾個人對他拳打腳踢,差點踢斷了他的肋骨。關(guān)了兩天后,他說家里還有個小女孩沒人管,他們才放了他。錢和貨都被沒收了。他還算幸運,另一個被抓的人,因為犟了幾句嘴,被打昏了扔在院子里一整夜,差點凍死。他又說,好漢不吃眼前虧,態(tài)度好,那些人也算手下留情,命才保住了。以后烏奴爾是不能去了,父親說。
在免渡河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李氏三兄弟已經(jīng)變得赫赫有名了。父親能掙錢,他總能找到掙錢的門路,我們雖然沒戶口,生活過得一點兒也不差,不但不差,還比許多有工作的人家過得都好。三叔則能打架,他力大無比,誰惹了他,準(zhǔn)沒好果子吃。二叔心靈手巧,能做出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讓人大開眼界。
生活紅紅火火,看上去是這樣,但是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有時,你想過平靜的生活,但麻煩會自己找上門來。
這回是胡喜瑞,那個從瓶子里鉆出來的魔鬼。在免渡河,誰家小孩哭鬧,只要說胡喜瑞來了,馬上就嚇得不敢哭了。他就住在離我家不遠(yuǎn)的地方。房子是我們家的四五倍大,院子則有我們家的十倍大,大卡車在他家院子里都能掉過頭來。養(yǎng)了兩只狼狗,沒人敢輕易踏進(jìn)他家院子。他稱王稱霸多年,早就看李氏三兄弟不順眼了。一天晚上,他不知在哪兒灌了一肚子貓尿,借著酒勁,拎一把斧頭,罵罵咧咧來到我家,狠踹我們的院門。父親和我的兩個叔叔正在屋里說事,聽到叫罵,三叔起身要出去,父親一把拽住了他。
他喝醉了,別管他。
敢罵上門,膽子不小。
他霸道慣了,咱不惹這號人。
胡喜瑞叫罵一陣,見屋里沒有動靜,以為父親膽怯,越發(fā)罵得起勁,什么“縮頭烏龜”“沒戶口的野人”“地主崽子”“投機(jī)倒把分子”等等,凡是他能想到的罵人的詞一股腦地噴出來。他踹門的力量也越來越大,大地都在顫抖。院門只是一道柴扉,哪經(jīng)得起他如此踹,只幾下,院門就開了。他進(jìn)到院里叫罵。三叔又要出去,父親按住,不讓他動。
再不出去,他就要騎到咱頭上拉屎拉尿了。
他罵夠就不罵了。
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
咱在人家的地盤上,該忍要忍。
胡喜瑞在院里轉(zhuǎn)著圈罵,斧頭寒光閃閃。看無人應(yīng)戰(zhàn),他越發(fā)猖狂,要往屋里闖。屋門剛被父親關(guān)上,他怕兩個弟弟出去惹事。胡喜瑞用力踹門,踹得整個房屋都搖晃起來,屋頂?shù)膲m土簌簌往下掉。我趴在窗邊往外看,這會兒感到窗戶快被震掉了,我離開窗戶,在炕上縮作一團(tuán)。
再不開門,老子就把房子點了。胡喜瑞叫囂道。
他真干得出來。這種情況下,父親只好將門打開,讓胡喜瑞進(jìn)來。
胡大哥,喝酒了?
胡喜瑞橫著身子,看他那樣兒,這屋子盛不下他。
老子喝不喝酒關(guān)你屁事。
三叔怒目圓睜,父親故意擋在他身前,不讓他們與胡喜瑞對視。我嚇得躲到炕角。父親說,胡大哥,有什么事情坐下來說吧。父親說著,搬了馬扎放他前面,胡喜瑞一腳踢開馬扎,用手指著家里唯一的箱子說,把它打開,里面是不是藏著什么寶貝。父親說,哪有什么寶貝啊,是我兄弟結(jié)婚時親戚送的衣物。胡說,結(jié)狗屁婚,就他那熊樣兒,還配找老婆?三叔聽了,眉頭越皺越緊,一把抓住胡喜瑞,你再說一遍?父親一看不好,就推著他們兩個說,別嚇壞孩子,咱們出去說。
院子里沒有燈,漆黑一片,我爬到窗臺上,想看看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但卻看不清楚,只聽到胡喜瑞發(fā)出殺豬般的嚎叫,聲音凄厲恐怖,聽得人毛骨悚然。后來我才知道三叔出門時手里拎了一把剪刀,他一到院里就制服了胡喜瑞,奪下斧頭,將他按在地上,用剪刀鉆胡喜瑞,一下一下地鉆。剪刀鉆入肉中,如果再戳住骨頭,那種疼痛……胡喜瑞是個軟骨頭,嚎叫幾聲就磕頭求饒了:爹呀爺呀,你是我親爹,是我親爺,求求你們,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媽呀——他大叫一聲,顯然又一剪子下去了。
放過他吧,父親勸三叔,教訓(xùn)他一頓算了。
我要讓他看看是他厲害,還是我的剪子厲害,看他還敢不敢再來找茬兒。三叔不愿意輕易放過他。
二叔攔住三叔: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算了吧。
胡喜瑞磕頭如搗蒜,一會兒喊爹,一會兒喊爺,一會兒又喊祖宗,后來又喊奶奶……原來是二嬸也過去了,他抱住二嬸的腿,大叫:奶奶,我的親奶奶,救救我呀……
二嬸勸三叔:得饒人處且饒人,就放了他吧。
父親說:已經(jīng)教訓(xùn)了,別把事情弄大了……
胡喜瑞哭著求我三叔:李大兄弟,不,李爺爺,放了我吧,我以后認(rèn)你為親爹,再也不會太歲頭上動土了。
父親說:好吧,咱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今天都喝了酒,不冷靜,互相諒解了吧,咱們還是好鄰居。
胡喜瑞把頭磕得咚咚響,說:是好鄰居好鄰居,咱們還是好兄弟。
父親說:老三,你放他走吧,聽哥的話。
三叔說:好吧,滾!下次再犯到你爺我手上就沒這么便宜了。
胡喜瑞如得了大赦一般,連滾帶爬地出了院子……
我很奇怪,胡喜瑞為什么不鉆進(jìn)瓶子里,哪兒來回哪兒去呢?
免渡河在大興安嶺北麓,有寒冷又漫長的冬季。胡天八月即飛雪,說的就是這一類地區(qū)吧。其他三個季節(jié)加起來才勉強(qiáng)可以和冬季抗衡。這兒給人印象最深的就是無邊無際的皚皚白雪和深入骨髓的寒冷。但我感受到的最可怕的寒冷卻是在秋天。那是個雨天。
雨來得很急。突然之間,天就黑了,黑云像鍋一樣把免渡河扣在下面,剎那間,白晝變成了黑夜。緊接著,天被戳了個窟窿,大雨傾盆而下。天上的神肯定發(fā)怒了,咆哮著,用閃電的鞭子抽打著大地,大地在顫抖??諝庖膊话驳仡澏吨?/p>
放學(xué)的時候,雨還在下,幾乎所有的家長都帶著雨具來學(xué)校接孩子。即使那些住得很近的學(xué)生也有家長來接。我滿以為父親早就在等著我了,可是沒有。不但沒有提前在這兒等我,而且我站在教室門口等了很長時間還不見他的影子。同學(xué)們都走完了,剩下我孤零零地在教室里。我又餓又冷,越等就越生父親的氣,他為什么不來接我?他為什么不來接我?
后來天色亮了一些,雨也小了許多,我就冒雨往家跑。我要從道南跑到道北,這段路不近。還要過鐵道。雨雖然小了,但雨滴并不小,每個雨滴都圓滾滾肥嘟嘟,非常黏稠,是我見過的最為黏稠的雨,像透明薄膜包著的一包冰水,砸到身上又疼又冷。一會兒工夫,我的衣服就濕了。路上沒有人,只有我一個人跑一陣兒走一陣兒。我哭了。我是那么的孤獨無助,那么委屈。我之所以在雨中走,還有一個想法,就是讓父親看到心疼……
到家后,我感到自己快要凍死了。更可怕的是,父親不在家。我本來一進(jìn)門就要大哭一場的,可是哭不出來了。嘴哆嗦得不聽使喚,牙齒咯咯打架。我快凍僵了,費了好大勁才將濕衣服脫下來。我鉆進(jìn)被窩暖了好半天,才感到手腳活泛一些,嘴也能動彈了。
門外的雨是陌生的,從來沒見過這么黏稠的雨。天空也是陌生的,陌生的黑暗過后,又是陌生的蒼白。空氣也是陌生的,像濕布一樣粘貼在皮膚上。寒冷是陌生的,不是冬天,勝似冬天。寂靜是陌生的,除了雨的滴答聲,竟然沒有一絲其他聲音……
黑夜來了。這次天是真的黑了,而不是因為云彩的遮擋。雨停了,樹葉還在滴水,滴答,滴答……
我到院里看看,二嬸家亮著燈,就過去了。二叔和二嬸不在。三嬸在二嬸家,照看二嬸的兩個孩子歡歡和樂樂,還有自己的兩個孩子夢夢和飛飛。她看到我,吃了一驚:團(tuán)團(tuán)——
我爸爸去哪兒了?
我站在門外,質(zhì)問三嬸,好像大人們不在都是她的過錯似的。三嬸沒計較我的態(tài)度,脾氣好得像換了個人,招呼我進(jìn)屋吃飯。
我爸爸呢?
去牙克石了,你二叔出事了,他們都去牙克石了。
原來,二叔在回家的路上被胡喜瑞扎了幾刀,流了很多血,都變成了血人。這是下雨前的事。下雨的時候,二叔躺在血泊里,被雨澆著,他爬了幾步爬不動了……父親和三叔得到消息,趕到現(xiàn)場,胡喜瑞已經(jīng)不見了。二叔傷得很重,奄奄一息。父親和三叔攔車將二叔送到最近的大城市牙克石搶救。二嬸也去了……
這天夜里,只有我在家里,我害怕黑暗,不敢熄燈。我更害怕門口會出現(xiàn)一個瓶子,從瓶子里冒出一股黑煙,黑煙在空中變成一個魔鬼,然后……我不敢往下想??謶蛛S后又潛入了我的夢中——
半明半暗的光線,紛亂的人影,大雨、泥濘、寒冷和血,驚恐的叫聲,奔跑的腳濺起泥水,刀子閃著寒光,倒下的人扭曲著身體,雷聲隆隆,閃電瞬間撕裂天空插向大地……倒下的人掙扎著站起來,想恢復(fù)倒下前的姿勢……二叔,渾身是血,大雨也沖不干凈……快送醫(yī)院,快送醫(yī)院——人們叫著,七手八腳……突然一股黑煙從地下冒出來,變成了一個鐵塔一般的魔鬼,他抓起二叔吞下肚去,然后他又抓住了父親,也要吃父親……父親說,你看,我還有個女兒,我死了她怎么辦……在父親手指的方向,魔鬼看到我站在那兒瑟瑟發(fā)抖。哈哈——魔鬼打量著父親和我,他在猶豫——吃你,還是吃她?最后他把選擇權(quán)交給父親:你來決定!父親說:吃了我她還能活,吃了她我就活不成了,還是吃我吧……我撲上去,不讓魔鬼吃掉父親,可是魔鬼哪里肯聽……爸爸,爸爸——我哭著醒來時,還是沉沉黑夜。
我盼著父親回來,可是一整天院里都沒一點兒動靜。偶爾三嬸來看看我,給我送點吃的。除了等待,我什么也干不了。多么漫長的一天啊,心就像是被放進(jìn)鍋里煎著的那般痛苦,這面煎熟了,再翻過來煎另一面。
黃昏時分,我趴在窗臺上看著外面的天色漸漸變暗,心里充滿了恐懼。自從父親去烏奴爾兩天沒回那次,我就開始恐懼黃昏。每到黃昏,心中就莫名其妙地害怕起來,害怕父親回不來,害怕父親死到外邊,害怕成為孤兒。幾十年之后,我現(xiàn)在依然如此,每每一到黃昏,情緒就低落,心中涌起憂傷的潮水……
到了夜里,更是寂靜,空氣潮濕冰冷,如同死人的皮膚……我無法入睡,瞪著眼睛看著屋頂。有汽車發(fā)動機(jī)的聲音傳來,接著,大地的震動我也感覺到了,然后是空氣被攪動,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大,院門打開……突然,院子里腳步雜沓:他們回來了!
我沖出去,看到人們正將一個擔(dān)架抬下來。毫無疑問,上面躺著的是二叔。一個白色床單將二叔整個身體都遮住了,連頭也遮住了。父親和三叔護(hù)著擔(dān)架,進(jìn)了二嬸家。二嬸哭得已經(jīng)沒聲了,人也軟了,兩個老鄉(xiāng)扶著她下車,將她架回家。我跟在后面,也到門口去看。擔(dān)架放在屋子正中的地上。二嬸癱坐在那兒,伏在擔(dān)架上無聲地哭著。歡歡和樂樂也哭起來。三叔讓三嬸領(lǐng)上四個孩子到他家里。小孩子不應(yīng)該待在這種場合。父親看到我,也讓我回家。
我回到家,就扒著門縫朝外看。一會兒就看到三叔領(lǐng)著一群人提刀的提刀,拿棒的拿棒,氣勢洶洶地出了大門。父親回來拿上手電筒,也跟了上去。他們?nèi)フ液踩饒蟪穑獋獌敗?/p>
過了好大一會兒,一群人又回來了,原來胡喜瑞已經(jīng)將一院房子很便宜地賣給了別人。胡喜瑞不知去向。從此后,再也沒人看到過胡喜瑞。我想他大概被弄進(jìn)瓶子里,扔到大海中了。
二叔的死對我們家是一個極其沉重的打擊。我的童年時光戛然而止。
二叔死了之后,父親不再那么拼命地賺錢了,他明顯地變得消沉了。他愛上了喝酒,把做生意賺的錢大部分都給了小酒館。他酒量大,一般不會喝醉。他說他是海量,全免渡河的酒集中起來也難以把他灌醉。他不喝酒時喜歡沉默,喝了酒就會夸夸其談,古往今來天南地北地海聊,世上沒有他不知道的事,天下沒有他沒去過的地方……他為自己贏得了“大炮”的美名。
誰也不知道他內(nèi)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就這樣一天天地打發(fā)著日子,不理會張美麗,也拒絕別人提親。
幾年一晃而過。
一天放學(xué)的路上,張美麗拉住我,說:你爹喝醉了,你快去看看。
不要你管。我說。
我不相信父親會喝醉,他說過全免渡河的酒他都喝了也喝不醉。張美麗名聲不好,我不想讓她和父親有任何瓜葛。
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張美麗說。
老遠(yuǎn)都能聽到酒館里的喧鬧聲,整個大街的人都在談?wù)撐腋赣H,都在往酒館里去,我覺得蹊蹺,也往酒館跑去。
酒館里一派狂歡的景象,人們吆喝著,跺著腳,拍著桌子,頻頻舉杯……不斷有新的人加入進(jìn)來。父親在酒館中央,滿臉放光,頭發(fā)像振翅欲飛的鳥一樣想往天上去。他的外衣敞開著,看上去像個偉人,要不就像個瘋子。他高聲道:都放開吃放開喝,今天我請客——
免渡河歷史上第一次有人如此大請客,小酒館快被擠爆了。警察看大街上的人都往小酒館里跑,還以為出了什么治安事件,過來看了看,弄清楚怎么回事后,就離開了。臨走時,對父親說:老李,你是不是瘋了?
瘋了瘋了——父親說,也喝兩杯吧?
警察說:你就作吧。
警察走了之后,又是一陣更為瘋狂的喧囂。
父親看到我站在門口,他過來沖著我說:爸爸今天要把免渡河的酒全喝光。
爸——
我沒醉,你回去吧,看到你三叔,讓他也來喝酒。
爸——我更大聲了。
好了,你不要管我,他沖著大伙,今天都要一醉方休,誰不喝趴下,不準(zhǔn)出去。
我一跺腳,扭頭回家了。
在院里碰到三叔,我央求他去把父親弄回來,他爽快地答應(yīng)了。
可是,三叔一去杳如黃鶴,他也在那兒喝上了。
到了半夜,父親才回來。他是被三叔背回來的。這次他真的喝醉了,而且醉得不輕。睡了一天一夜才醒過來。
我埋怨三叔,他只說了一句話,我就理解了父親,就不再埋怨了。他說:你爸平反了——
那次喝酒差不多花去了父親的全部積蓄,他將在免渡河掙的錢又還給了免渡河。
離開免渡河的時候,我感到自己像一株植物被連根拔起,要移栽到另一個陌生的地方。我哭了。到火車站為我們送行的有二嬸和她的兩個孩子,三叔一家,還有許多老鄉(xiāng),差不多站滿了半個月臺。父親心中充滿喜悅,他又揚眉吐氣了。離別的時刻,他熱淚盈眶。他與送行的人一一擁抱告別,拍拍這個的肩膀,握握那個的手……從口袋里掏出許多糖果分發(fā)給小孩子們……
火車緩緩駛離免渡河,免渡河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遠(yuǎn)……
父親和我都不說話,都是眼睛紅紅地看著窗外的風(fēng)景,大山、森林、草地、小鎮(zhèn)、村莊、河流……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美麗,大地像錦繡毯子一樣,上面開滿鮮花……
免渡河啊,免渡河……
趙大河,1989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出版有長篇小說《黃雀》《刀口上的蜜汁》《我的野獸,我的年代》;中短篇小說集《隱蔽手記》《北風(fēng)呼嘯的下午》《六月來臨》;話劇作品《想吃麻花現(xiàn)給你擰》《麻花2:情流感》和《麻花3:人在江湖漂》;影視作品《湖光山色》《樂活家庭》《母親水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