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浩勇
城鄉(xiāng)內外(三題)
■符浩勇
像往日一樣,剛過下午五點時分,張喜伍就蹬著三輪車來到出攤的路口。
路口左邊拐彎不遠處是一所城區(qū)中學,再過十五分鐘,學校就放學了,這里是學生們回家的必經之路。
半年前,張喜伍還在一家工地做搬運工,是一位送水工給他說這樁燒烤買賣的,開始只是半信半疑,后來他利用一個休息日一試,果然販來賣去,掙的比做搬運工還多。開始他擠在校門口出攤,后來學校說污染環(huán)境,每日讓城管的來又是查又是趕,他才退舍挪到這個路口來。
張喜伍剛把三輪車停穩(wěn),正準備擺置器具,這時,一個瘦子騎著一輛破舊的三輪車也擠過來了。車橫板上堆滿了五顏六色、包裝拙劣的盜版書。
瘦子明顯也看上了這個擺攤絕佳的位置,巴結著訕笑道:“大哥,借個光,挨你旁邊擺行不?”
張喜伍一邊熟練地打開煤爐的封口,架上平底鍋,一邊擺出新鮮的魷魚和調料盒,爽朗地笑:“好說喲,賣書呢,文化人啊!”
“哪里?”瘦子說:“都不容易,混口飯吃罷了?!?/p>
正說著的時候,學校那邊下課的鈴聲響了。很快,成群結隊的學生蜂擁出了校門。
張喜伍立即忙碌起來,攤位前圍滿了饑腸轆轆的學生,爐火純青,新鮮的魷魚在焰火中“咝咝”作響,空氣中頓時彌漫著一股濃烈誘人的烤魷魚香味。
瘦子也賣力地吆喝著:“瞧一瞧,看一看,新概念校園青春小說,新出版最新作文大全版!過來看看啦!”
瘦子的生意明顯不如張喜伍。也難怪,這年頭,除了學校規(guī)定的教輔書,還有多少學生會看課外讀物啊,大多數不是畢業(yè)班的學生一有空就會鉆網吧和泡游戲廳。
半個小時過去,學生漸漸稀散了。張喜伍關好煤氣,準備收攤,他本就打算今天出完這一攤,明天就回鄉(xiāng)下去,鄉(xiāng)下的孩子不省心,有事等著他哩。還好,今天買賣不錯,凈賺一百二十元哩,能抵上回鄉(xiāng)下去的路費。
這時,路口拐彎處,蹣跚過來兩個男生,身材羼弱,十三四歲的樣子,人手一個游戲機,玩得正入神有趣。
瘦子不甘心就這么空手而歸,忙湊了上去:“同
學,買書不?”
“不要,不要!”兩個男生正玩在興頭上,連頭也懶著抬起,眼光緊盯著游戲機屏。
“同學,哎,同學,過來看看再走嘛!”瘦子的眼珠一轉,待兩個男生走近了,他“嗖”地從書堆底部抽出一本畫冊,在兩個男生的眼皮下晃了晃,壓低聲音說:“絕對精彩,絕倫夠味,路過莫錯過,不看會后悔哦?!?/p>
這一招還真管用。兩個男生果然停了腳步,愣了愣神,遂收起了游戲機,湊上前,饒有興趣地翻看了起來。看著看著,兩張稚嫩的臉龐便火辣辣地紅了起來。
瘦子似乎陰謀得逞地笑道:“怎么樣?沒騙你們吧!”
張喜伍已收起平底鍋,開始封煤氣罐了,卻還是好奇地踮起腳尖,偷偷瞄了一眼。只一眼,他就全明白了:色彩斑斕的畫冊上,全是一些白白花花凸凹奇觀的淫穢圖片。
張喜伍的心一緊:該死的,他們還只是未成年的孩子??!他驟然停下收拾器具了。
“多……多少錢?”高個子男生顯然心動了,小心翼翼地詢問起了價格。
“四十元?!笔葑由斐鏊母割^。
“高了?有點貴?!卑珎€子男生小聲說,伸出三根指頭,“三十可以嗎?”
“不貴,同學?!笔葑咏舆^書,“嘩嘩”地抖了起來,“你看這紙張,銅版紙,全彩的,不僅清晰,而且還這么厚,很劃算的;這是最新從香港流走過來的,我在別處都賣五十,見你們是學生,所以打了八折呢。”
兩個男生相互看了看,又四下張望了一下,緩緩地伸出手往褲兜里掏錢。
“慢著,這書我要了!”忽然,張喜伍丟下三輪車,竄了過來,不容分說什么,一把從兩個男生手中奪過畫冊。
瘦子吃了一驚:“大哥,您這……”
“兄弟,有這么刺激好看的書,怎也不給大哥介紹介紹,你這人也太不夠意思了???”張喜伍佯裝生氣地說道:“快找找,車上還有沒有?不減價,我全要了?!?/p>
瘦子疑慮片刻,然后猥瑣地笑了起來:“哈哈……沒想到,大哥你還好這一口。好,我給你找找?!闭f完,俯下身在書堆中翻了起來。
三本書,一百二十元,相當于張喜伍今天賣魷魚掙的收入??伤麤]有半點猶豫,爽快地付了錢。
“多謝大哥!”瘦子收好錢,顯得心滿意足,對兩個男生做了個鬼臉,然后跨上車走了。
張喜伍回頭望見兩個驚愕的男生,說了聲:“孩子,別玩了,快回去吧,爸媽正在家等你們吃飯呢!”
“狗拿耗子,多管閑事!”高個子男生憤懣地翻了張喜伍一眼,悻悻地走了。
望著兩個男生漸浙遠去的稚嫩的背影,張喜伍好一晌才慢慢收回眼神,他仿佛竭力抑制一下情緒,但眼睛還是濕潤了,兒子的面孔又浮現在他的腦海中。他想:如果當初不是因為進城來謀生,對鄉(xiāng)下的兒子缺少管教,兒子就不會沾染那些糟粕的東西,也許就不會走被引誘的路……
張喜伍嘆了一口氣,又重新架起煤爐,將三本書狠狠扔進了火爐里,熾烈火焰中,盡管紙張優(yōu)質也很快就變成了灰色余燼。
張喜伍蹬上三輪車了,他忽然想,明天那瘦子還會來嗎?而自已呢?他茫然了,只覺踩在車踏上深一腳淺一腳……
夜里九點,正值城里萬家燈火時分,繽紛的夜色正煽動霓虹燈變幻千般風情,但城西分區(qū)和信住宅小院已歸于無聲的靜寂。因為是進城農民的租住地,勞作一天的軀體已進入歇息狀態(tài)。唯有小院東側五樓窗戶透射出柔和的燈光。
這是這個小院老板——興農貿易公司老總李康福的家。李康福在大學讀過專科,沒有找到工作,屬于農村進城謀生較早的那拔人之一,他收過舊貨、投過快遞、應聘過公司部門經理,慢慢打拼,之后終于有了自己的公司,也終于有了不薄的積蓄,娶了城里人家的女兒為妻。近年來公司業(yè)務不斷拓展,他從家鄉(xiāng)招聘十多個壯年勞力,他們靠著勤勞進城拼打,也租住在這小院里。
這時候,在李康福的家里,他的妻子林媚正在沙發(fā)上坐著,她神情專注地問:“老公,我生日快到了,你送給我什么禮物?。俊?/p>
李康福瞥了她一眼,隨便地說:“你要什么???”
林媚來了興致,說:“你答應過我的,要給我買車的,你不會忘了吧?”
李康??戳丝此?,臉有難色,說:“這個月貨物銷量有些滑坡,有些貨款也未能及時回籠,再說家里已有一輛車,多了也沒用,能不能換一個禮物?”
林媚想起上回她兄長來借車而丈夫以業(yè)務用車忙唐塞過去,有些不痛快,就提高了嗓門說:“不行,你答應過我的,不能出爾反爾,說一套做一套,說不定在外面背著我干見不得人的事!”
聽林媚這么一攪和,李康福也有些生氣了,就說:“有事說事,別借事言其他,鬧心!答應過的事情,哪有都能辦到?。∪ツ甑啄悴贿€答應我要個孩子呢?”
林媚站了起來,氣不打一處來,用手指著李康福說:“你這個沒良心的,答應我不算數。光想讓我為你生孩子,辛苦的是我,怎就不為我想想?我告訴你,現在我不想要孩子,只想要車,你看著辦吧。”
林媚把事一鬧升級,李康福的火也上來了,大聲地說:“你還有完沒完,煩不煩人?我也告訴你,想這陣子買車,門都沒有?!?/p>
聽到這話,林媚倔上勁來,摔門出去。
小院里一片漆黑,林媚稍停片刻,只有院門外那爿仍在營業(yè)的小門市的燈光牽引著她。她向小門市走去,路上卻碰見小院跑長途銷售的關叔的男孩小強,她當然認識小強,每次關叔跑長途就牽著小強來串門,她聽過李康福說,關叔跑長途做銷售對公司貢獻最大。她看小強情緒低落就問:“小強,你怎么了?”小強認出林媚,低著頭說:“林阿姨,我們老師要教畫畫,讓我們買畫筆畫紙,我爸爸說浪費錢,不給我買?!?/p>
林媚拉著小強的手說:“走,我們去門市部,你爸不給你買,阿姨給你買?!?/p>
小強顯出驚喜,隨即又搖了搖頭說:“我爸爸不讓我拿別人的東西?!?/p>
林媚摸著小強的頭說:“林阿姨不是外人,你爸也說過,在鄉(xiāng)下都是鄉(xiāng)親鄉(xiāng)鄰,阿姨先給買下,別誤了學習,這樣吧,花多少錢,我見到你媽讓她給我,你看這樣好不好?”小強聽完笑了。
林媚給小強買了畫筆和畫紙,從商店里出來,小強從林媚臉上發(fā)現了什么,就問:“林阿姨,你今天怎么也不太高興?。俊绷置倪t疑了片刻,不知道該不該說什么,嘆了一口氣說:“阿姨快過生日了,讓你李叔給我買輛車,原先都答應了的,這回他反悔了,說了不算數,算阿姨白等了,真好氣人呀!。”
小強卻笑了,說:“林阿姨,不要生氣了,我送給你一輛車,你在這里等我一會。我去去就來?!闭f時,小強已轉身往院外的門市部跑去。林媚未去追,一溜煙,他已經在拐彎處消失了。
待到林媚想到莫非小強去退掉畫筆畫紙時,小強跑了過來,神秘地把一張硬紙放到林媚的手里,她打開一看,原來是小強畫的汽車!
林媚抱緊小強,不由鼻子一酸,壓抑的心一松,想哭。
時間過去快一小時后,夜色更顯得有些暗了,林媚把小強送回住處,還同關叔寒暄了一刻。關叔說眼下是公司資金周轉最困難的時候,大伙們聽說李總把原有的積蓄都投入了運轉中,都很感動,都表示拼力工作與公司共度難關。鄉(xiāng)親鄉(xiāng)鄰顯得很融洽,一點也不生分。
林媚回家時陰郁的心情已悄然退去。她呆在樓下盯著自家窗戶透出的燈光,心里頓然涌動一股暖流。她上樓推開門時,門是虛掩著的。她看見李康福滿面歉意地對她巴結著笑,他說:“看起來,你心情還不錯啊,不生氣了?”林媚輕輕嗔了他一眼,說:“和你如果還能真生氣,這時間一長,我還不得氣死。”
李康福跑上來,抱著她說:“老婆,對不起,我想過了,是我不好,你想要車,我明天就去。”
林媚撒嬌地掙開他,嘴唇一撇,說:“不,現在我,我不想要車了?!?/p>
李康福吃驚又意外:“那,那你說,想要什么?。俊?/p>
林媚狐媚地盯著臥房說:“我想要個孩子!”
寺院大雄寶殿前面的香龕里,最細的一炷香比胳膊粗,最粗的一炷香比碗口粗,長都在一米二左右,一看就不是燒香,是燒錢,佛門燒香,只是一個禮節(jié)和規(guī)矩,以清香味的醇或淡、好或壞有一些要求,但不是越粗越好、越長越好,過去的佛門沒有碗口粗的香可以燒,想燒也造不出來啊。
明明知道這里的佛界已經蒙上了一層銅臭味,我還是忍不住湊了過去,以為百來十塊也能請到一炷佛香。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寺院大雄寶殿前面的香龕旁邊,端坐三個穿袈裟的和尚,請香的客人過來,他們先不告訴你價格和規(guī)矩,而是請你在簽名簿上簽上
自己的名字。
游客并不知道簽名簿是一個陷阱,可能有人還誤以為那是寺院對香客們的尊重,糊里糊涂的就把自己的名字簽上去,這一簽,你就中了圈套。
簽完名,和尚告訴你,凡簽了名的香客,釋永樂法師都會親自誦經念佛,為你消災解難,等等。然后指著粗細不一、華麗不一,但都金光燦燦的香問你:施主,你請哪一炷香?
因為前面說了釋永樂法師替你念經消災的話,好面子的游客一般都會選擇粗大的、華麗的高香,等到他們把香遞到你手上,才告訴你說,這炷香是六千塊錢。那時候,你后悔都來不及了,名字已經簽上去不說,香都拿到手里,周邊又圍著看客,面前又供著笑咧開嘴的大佛,你在這個時候一般都會咽著苦水把錢虔誠地掏出來。好在我前面有一個請香的人,讓我看明白了這個圈套陷阱的過程,才沒有上這一當。
和我講寺院里燒香見聞的這個人說到此處顯然有點怨憤起來。這位略略比我年長的男人我們都叫他杜哥。他來自祖國最南端的海島,還邀了我的另外兩位文友一起到臥龍山頂上去喝茶。不知怎么開的頭,他就說起了寺院燒香的事。我認識他好多年了,曾經他也是一位文學青年,后來進了政府機關,又涌動了從政的熱情,不久這熱情就不知什么原因退潮了。自從他辭職下海之后就成了一位純粹的生意人。他的錢掙得越來越多,可是精神卻越來越空虛。故而常常過住佛堂寺院,頭笑臉春,逢佛必拜。此番而來,他進了本地一家香火最旺的佛寺,觸境生嘆,語氣里充滿了灰色的迷惘。
這天臥龍山上沒有陽光,我們的小城籠罩在一大片鉛色的云層之下。風從遠處吹了過來,身邊的樹林唰唰地響動,給人一種莫名的寒意。我們等杜哥稍稍平靜一點,就都催他把寺院故事說下去。因為我們都預感關于他的故事遠沒結束。稍作停頓,他呷了一口濃茶,繼續(xù)說……
香龕里面的高香,最便宜的六百,最貴的六千,我清楚地看到,那個游客選擇的是最粗的一炷香,他聽到六千塊錢的時候,臉刷的一下就白了,僵在那里。
他老婆跟在后面,臉吊得更長,拉著男人的袖口要走,和尚說,施主,你已經簽過名了。男人哭喪著臉,央求老婆,說,算了,六千就六千吧,心誠則靈,破財消災嘛。
看完這一幕,我轉身走開,六千塊錢一炷香,別說我燒不起,燒得起也不,哪里是燒香啊,明明白白地在佛祖面前騙人斂財嘛。我想,這個社會什么樣的人都有,可能有人專門就是奔著六千塊錢的香火來的,有不在意燒錢的人。我想,如果寺院不搞欺詐,你完全可以在香龕前面擺一塊牌子,明碼標價,愿者上鉤。但他們沒有,三個和尚坐在那里,干的勾當無異于騙人。
我的一位文友聽著,打岔道:“還是老兄警覺,有慧根在,哪里受騙得了?!”
“可是老弟,你錯了,我仍然沒有逃過這一劫呀?!倍鸥玳L嘆一聲,往下說——
轉到最后面一個殿的時候,我看見殿門是開著的,有人在那里磕頭燒香。我以為這里燒香可能不要香火錢,往供養(yǎng)箱里塞點錢就行了吧。于是點了一炷香,趴下磕了三個頭,還沒有爬起來,一位穿灰布袈裟的和尚走過來,雙掌合十,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他說,這里是磕頭許愿的地方,讓我過去簽個香袋。這時候才意識到,上當了,但頭已經磕完,總不能跑吧。
于是跟著和尚到他的木魚前面,他拿出一個香袋,有六句詩,每一句詩的起頭都是一個數字,說讓我選擇!一個數字,每個數字代表一百天,他們會在佛前為簽了名的人誦經,請菩薩保佑香客完成心愿。
我還算是個聰明人,知道那些數字背后肯定有圈套,就選了最小的一個數字“六”,果然,我畫完勾,和尚又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說誦經一天要掏一塊錢,施主選擇的是六百天,要交六百塊錢。
我什么話都沒說,明明白白地上了一當,說什么呢?拿出六百塊錢放到桌子上,轉身飄然走人。
……我們下山的時候,我只問了杜哥一句話:“你往后還會上寺院燒香嗎?”杜哥不作聲,我再也沒說話。我的兩位同伴也沒有說話。我們的車子無聲地滑下臥虎山,駛進了我們的小城和我們習慣的生活。臨下車前,杜哥忽然誦了佛界非常有名的一首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