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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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五題
周濤
騎馬的妄自尊大的牧人和謙卑的荷鋤種地的農(nóng)夫,打眼看過去沒什么區(qū)別。都是和土地打交道的人,都是成年累月風(fēng)吹日曬黑黢黢的人,衣服一年四季洗不了幾次,手掌粗大、手指僵硬,走起路來全身搖晃很不協(xié)調(diào),頭發(fā)像黏在一起的雜草那樣,說話含混不清,一句話,都是受苦的人。
但是他們彼此之間卻認為差異很大。
農(nóng)夫住在村子里,他那個小社會叫“村落”。牧人住在氈房里,他那個松散的社會叫“部落”??磥砣烁B一樣,都得找個地方落一落。有一天,牧人找到農(nóng)夫,他要用一只羊換一袋糧食,農(nóng)夫答應(yīng)了。換完以后,農(nóng)夫請牧人坐進他的小院,一起吃剛摘下來的西瓜。牧人很高興。他們聊起來。
“你養(yǎng)了多少只羊?”農(nóng)夫問。
“兩百多只?!?/p>
“那么多羊長得一樣,你都能認出來?哪只丟了,哪只讓狼吃了,你咋能知道?”
牧人不答,反問農(nóng)夫:“你們這個村子里一共有多少人?”
“也是兩百多人,大的小的都算上?!?/p>
牧人說:“這么多人,哪個死了,哪個丟了,你能不能知道?”
“當(dāng)然知道啦!”農(nóng)夫說,“這個村的人我都認識啊!”
“那就對了,這些羊我也都認識?!?/p>
“可是人和人長得不一樣呀?!鞭r(nóng)夫說。
“我看到的羊和羊也不一樣,大小不一樣,長相不一樣,性情脾氣也不一樣,連叫聲都不一樣呢!”牧人說。
農(nóng)夫一聽,樂了:“日它家家的,啥人眼里看啥呢!”于是招呼老婆弄些酒菜。
牧人說:“我們穆斯林是清真的,你知道?!?/p>
農(nóng)夫說:“涼拌皮辣紅沒問題吧?”
牧人說:“行,喝酒?!?/p>
半瓶子白酒下肚,兩人高興了,話多。
農(nóng)夫說:“哎,人家政府給你們蓋了那么漂亮的定居點,咋不好好住撒?一天到晚趕上一群羊,這個地方住上十天,那個地方住上半月,跑啥呢跑的,不嫌潑煩嗎?”
“住是住了,不行。夏天想著牧場,冬天想著冬窩子,受不了啊。有的人跑掉了,有的人悶壞了,喝上些酒,大男人哭得像狼嚎一樣……自由慣了的人,定居要生病呢,你們不懂?!?/p>
“哎呀呀,啥人么,就是個吃苦的命!”
“你呢,你不吃苦嗎?守上兩間土房子,一個雞窩,還有巴掌大的幾塊地,一輩子拴住,像馬拴在樹上一樣。馬拴在樹上還可以休息,你呢,從早到晚刨土坷垃、澆水、上肥、打蟲……你比我苦得多!”
“那年大旱,山干火燎的,你的牛羊趕到山里光吃空氣不吃草,你忘了嗎?”
“你也完蛋了,種啥啥死,連種子都收不回來,臉吊得馬臉那么長?!?/p>
“哎喲喲,都是受苦的人,都在老天爺?shù)闹割^縫里活命呢。來,喝一個!”
農(nóng)夫說:“咱們這里的人說地球的把把子快磨斷了,說是蘇聯(lián)專家測出來的,正拿電焊機焊著呢?!?/p>
牧人說:“能焊住么?焊不住咋辦?”
“能焊住吧,要焊不住麻煩可就大了——地球把把子一斷,地球那還不碎零干了?”農(nóng)夫夾了一筷子菜送進嘴里,“我的房子、地、老婆、孩子還不知碎成啥了。”然后又補充了一句:“你老婆孩子還有牛羊也一樣!”
“地球會不會爆炸?”牧人害怕了。
“爆炸可能不會,它肚子里又沒裝火藥?!鞭r(nóng)夫的解釋似乎有理。
“外江,胡達不管嗎?”
“嗨……先把酒喝了?!?/p>
就這樣,農(nóng)夫和牧人聊著喝著,天色漸漸晚了。農(nóng)夫把牧人送出院門,看著他搖搖晃晃地上了馬,憂心忡忡地走進暮色里。
農(nóng)夫看著牧人騎在馬背上越來越遠,人和馬連成一體,看過去像個怪物,一搖一晃的,馬也像喝醉了。遠遠地,晚風(fēng)斷斷續(xù)續(xù)送過來幾句歌聲。
“這個放羊的,地球都快零干了,他還唱歌呢……”農(nóng)夫嘆了口氣,心里忽然酸酸的,“哎,說啥呢,都是受苦的人……”
可憐的牧羊人!你為什么非要從城里過呢?難道沒有別的路可走了嗎?轉(zhuǎn)場時從城市走過的牧羊人是可憐的,但不一定是愚蠢的。也許你認為只要是道路的地方都可以通過,除了太高的山和太深的河,你和你的羊群都可以通過。
但是這次你錯了,你有些愚蠢。
你根本不知道,也不了解城市是什么。
你不知道,比高山更險峻、比河流更湍急的,是一座城市。穿越它,既是一種妄念,也是一種蠢行,它很可能摧毀你。
可憐的牧羊人!
你很可能是從南山的菊花臺一帶過來的,也很可能是想把你的幾百只羊趕往古牧地或是北塔山,這都可以,但是你為什么要從城市
穿過呢?
現(xiàn)在,你體會到難堪和尷尬了吧?你嘗到硬著頭皮繼續(xù)前行的窘迫了吧?
這時正是秋天,城市還相當(dāng)炎熱。城里人還穿著短袖衣裙,光鮮漂亮。城里人在街上看著你,他們的目光仿佛在看一個野生動物。
你穿著皮襖皮褲,頭上頂著那個標志性的防御暴風(fēng)雪的狐皮帽子,你太不合時宜了,你穿得太厚了。你不出汗嗎?就像一只企鵝突然出現(xiàn)在炎熱的非洲草原,你完全走錯了地方。
還有你騎著的那匹馬,無精打采,低垂著頭頸,鬃毛和尾巴上掛著干刺球。這可不是人家閱兵式上排列整齊的清一色駿馬,這是一匹骯臟可憐的老馬,在完全陌生的城市水泥路面上,它腳下踩出的聲響就像農(nóng)婦第一次穿上高跟鞋那樣。馬很明白,在這里自己很卑微,和騎在它背上的主人一樣找不到感覺。
羊群更是慌亂、緊張,像一群衣衫襤褸的難民,擁擠在一起不知怎么辦才好。有時互相呼喚幾聲,聲音微弱,底氣不足,在草場上那個勁頭全沒了。它們從來沒見過這種地面,沒有一根草,也嗅不到土壤的氣味,連一塊石頭都沒有,就如同走進了一個巨大的屠宰場,末日的預(yù)感在羊群中傳遞。
兩只碩大的牧羊犬,像兩堆亂毛在行走,它們跟在羊群邊上,完全不敢行使自己牧羊的職責(zé)。更多的時候,它們躲避街道上的人,順著墻根低頭溜著走。盡管它們非常低調(diào),還是引起城里少年的注意,他們喊它,朝它扔石頭,它連叫也不敢叫一聲,頭也不抬,匆匆躲避扔過來的石頭,像過街的老鼠。它們偶爾抬頭看一眼馬背上的主人,卻發(fā)現(xiàn),主人這陣子比它們還可憐。
可憐的牧羊人。
他就是這樣帶領(lǐng)著自己的部屬通過城市,像一群戰(zhàn)俘,毫無尊嚴。沒有經(jīng)過任何一場戰(zhàn)役,就已完全潰敗。城市不發(fā)一槍一彈,不派一兵一卒,甚至連一句話都懶得說,就使牧羊人的內(nèi)心像春洪沖擊過的土崖那樣坍塌了。
他的那張被烈日和暴風(fēng)雪涂染而成的青銅色的臉,顯得有些過于夸張,和目前的現(xiàn)實有些距離,使他更像一個古董或過去年代的遺物。他瞇著眼,所以看起來就像沒有眼。他稀疏的黃胡子也未經(jīng)修飾,不倫不類,絲毫沒有美感。
在這座城市無所不在的審視中,他自慚行穢,無地自容。不僅如此,他和他的羊群、馬匹、狗,攜帶著過于明顯、與周圍格格不入的強烈膻腥氣和山野氣。這氣味在牧場上并不明顯,似不存在,但是一到這里,立即膨脹,爆炸,令城里人面露厭惡,掩鼻而過。
城市正是這樣,它會讓你感到自己卑賤,在它面前,你會覺得自己連奴仆都算不上。它聳立在那里,是一座用金錢堆砌起來并精雕細刻的崇山峻嶺,像一座皇帝的迷宮。它比它的統(tǒng)治者更直觀,更讓人敬畏。它在遠處閃閃發(fā)光,宛如地平線上的一個夢境,吸引你誘惑你,一旦走近,你才能感到它巨大的排斥力,你會被震懾住,心慌意亂,手足無措。
此刻牧羊人就像一只剛從洞穴里爬出來的小動物,迎頭碰上了這頭巨獸,他一入迷陣,無處可逃,他找不到任何參照物,也找不到對手。他原本在曠野、山林間熟識最隱秘的路徑,暴風(fēng)雪也迷不住他。他還有一雙金雕般銳利的眼睛,一雙分得清密林深處野豬還是兔子腳步聲的耳朵,還有百步之外指什么打什么的槍法,可是在這里全都沒用了。他只能這么瞇著眼睛茫然地向前挪動,不知什么時候穿過這座冷漠無情的迷宮。
出發(fā)是幾天前的事了。他和他的羊群順著一處峽谷出來向北拐過來,那塊地方林木茂盛,背陰的山坡上立滿了黑松林。那些松樹認
識他,他回轉(zhuǎn)頭望那些松樹的時候,感覺到了那些筆挺高大的松樹也正凝望著自己,他點點頭,向這些高貴的巨人表示感謝。沿著峽谷,一條小河一直追隨他和他的羊群,河不寬,水卻非常清澈。他看見一只野兔子跳過去,隱入灌木叢中,還看到幾只旱獺,半坐在堆起松土的洞口旁,啁啾地叫著,叫聲和它們的長相不太符合,像是禽類的鳴叫聲。在那種地方,他隨時可以選擇居留之地,他停下腳步,用鐵锨翻土,土質(zhì)松軟,是千百年的枯葉朽枝培育出來的沃土,然后他支起氈包,從小河里提一桶水,撿一些落地的干枯松枝生起火來,不一會兒,奶茶的香味就彌散開了。
晚上他睡在花氈上,枕頭旁邊和身體周圍是青草和野花,鼻孔里充滿了新鮮的草味和野花的香氣。他躺在那兒,望著氈包頂上的天窗,深藍的夜空近在眼前,星星還有月亮,也正在夜空里望著他……他耳畔是馬嚼夜草的聲音、牛噴響鼻子的聲音、羊群走動的聲音、狗偶爾吠叫的聲音……
那時候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可憐過,相反,他很充實,也很自信,他是這空曠山野叢林草原河流的主人,也是這里所有小獸小鳥的帝王。他性欲充沛,他兒子女兒成群,而且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美男子。
但是現(xiàn)在,他陷入城市的困局,像個傻瓜一樣找不到出路,他和他的羊群變得一文不值。
哎,可憐的牧羊人,你為什么非要從城里過呢?
既沒有帶斧子,也沒有帶鋸子,四班的人被派到鞏留林場去伐木。農(nóng)場今年打的糧食多得運不完,決定蓋一座大糧倉。蓋糧倉需要木頭,四班就擔(dān)負起上山伐木的任務(wù)。林場在兩百公里外的山上,坐著卡車,這伙人出發(fā)了,從草原深處向山林深處駛?cè)ァ?/p>
一路越走越高,河流越走越細、急。山林的景象大不一樣了,使這些來自開闊草原的人完全出乎意料。沿途的松林像接近戰(zhàn)區(qū)的人員分布,開始還是零零散散地出現(xiàn),像是撒出去的哨兵,在近山處游蕩;漸漸開始出現(xiàn)一些小的群落,仿佛駐扎的連隊;再往上去,群巒重疊,密密的黑松林一直鋪向天涯;誰能想到此處竟藏兵百萬千萬,像是無數(shù)的集團軍擺在這里!
松林是越往高處顏色越深,哨兵時是綠的,連隊時是深綠,到了團旅師這一級,便是墨綠,大面積密集的集團軍、方面軍時是一望無際的黑綠,像山的黑茸毛。
一些石頭,開始出現(xiàn)在松林樹的稀疏處。巨石正如同臥牛立馬,白的、褐色的、黑白花的。小些的石頭像一些羊,聚散有度??床怀鏊鼈兪强醋o著這些松林呢,還是依賴著呢??傊庆o謐無聲的。你會覺得它們在白晝化為石,夜晚則會又變成牛馬羊在松林間游走。若是夜靜月明,這些各種形態(tài)的大臥石,在松林的疏朗處驀然閃現(xiàn),反射著幽幽月光,猛地撞見真是會嚇死人的。
待到了林場,乍一看去,像個療養(yǎng)院。一幢蘇式建筑座落在松林環(huán)抱之中,紅頂黃墻,與這里幽靜的環(huán)境頗為和諧??諝馇逍碌米屓酥毕氪驀娞纾撬饕睬遒靡ㄆ饋砭涂梢院?。如此一個好去處,卻寂寥無人,落寞得好似怕聽到足音。
四班的人很快安頓好了,黑子燒火,塌頭和艾買提做飯,剩下的老哈、蘭毛、玉素甫、癩皮俊和我干活,田樣板帶隊。
第一天在楞場上才和這里的工人見了面。工人并不多,人手一個扳鉤,把伐好的原木去
枝后碼在楞場上待運。那一根根原木,粗壯些的,像汽車輪胎那么粗,比一輛卡車還要重,就這么個小小的扳鉤,怎么可能碼得像一座座金字塔那么整齊呢?
我開始不太相信,看工人們干了一陣子,這才信了。那個扳鉤像兩顆牙,下牙是短的、死的,上牙是長的、靈活的,上下一抓,就像咬住了原木,絕不脫落。原木雖重,卻是圓的,偌大一根原木在工人手下滾動、側(cè)移、轉(zhuǎn)向直至挪向高處定位,就像小孩壘積木那么容易。
有一個叫哈勒克的工人,他看起來很會干活,但情神陰郁,黝黑的臉瘦削、硬韌。他看起來像個阿爾巴尼亞人,濃眉,深眼窩像逃犯或游擊隊員,腰間插一把匕首,卻從不多說一句話。對人恭順避讓,只會埋頭干活。無論什么時候“卸車”,他都會出現(xiàn)在楞場上,原木在他手里馴順地轉(zhuǎn)動,變得像一只聽話的小羊羔。
我看著他,想起南斯拉夫電影里那個陰沉的、會扔飛刀的殺手。別人問他的隊長:“他會笑嗎?”哈勒克確實從來沒笑過,可能也不會,但是他像個有故事的人。
斧頭向樹借一根斧柄,
樹便給了它。
形狀美觀的,裸露的,青白的武器,
從地母的內(nèi)臟中伸出頭來,
木質(zhì)的肉,金屬的骨,
只有一個肢體,只有一片
一片嘴唇……
幾天之后,老哈、蘭毛、玉素甫、癩皮俊和我都會用扳鉤了,干得不錯。尤其是老哈干得投入,他像一只阿爾泰山林里的哈熊那樣,肥壯而又靈活,他似乎具有熊那種愛搬木頭的本性。他吭哧吭哧,似乎從中找到了什么寄托。實際上,他的身軀在干活,思想?yún)s在翻弄著自己這些年的經(jīng)歷,像看一本日記,偶爾會停留在一個地方沉思久久。就在這當(dāng)口,不知什么原因,堆好原木的一座“金字塔”忽然垮了。轟隆一聲巨響,所有的原木滾落下來,就勢從高坡向下沖,就像幾百輛坦克沖撞、碾壓過來。楞場上的人全驚呆了。坡下面只有老哈一個人,他站在那里、直定定的、傻了一樣。我看到,他已來不及逃開,也無路可逃,而滾滾壓來的原木頃刻便到。“老哈完了!”我張著嘴卻喊不出聲來,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老哈被生生搟成餃子皮啊!幾百根原木,每一根都有幾噸重,它們轟轟隆隆、爭先恐后、勢不可當(dāng)、毫不留情地從老哈頭頂上碾壓過去了,它們滾動、彈跳、相互碰撞、勢如破竹……直到很遠,才被另一處山體攔住。只剩下老哈,趴在空地上。誰也沒想到這時,熊一樣的老哈竟然拍拍土站了起來。
我跑過去看著他:“你沒事吧?”
老哈說:“沒事,一點兒沒事。”
“怎么可能?我們都嚇壞了?!?/p>
“我當(dāng)時也傻眼了,跑不及了,前面正好有個土坑,我就趴在坑里了。”
“幾百根原木就這么從頭頂上滾過去啦?”
“滾過去了。”老哈臉煞白,但似乎并不害怕。
黑子后來說:“老哈這個賣溝子的命大啊,命太大了!”
蘭毛說:“急中生智,置諸死地而后生。老哈不簡單,不然我們四班下山要少一個人?!?/p>
塌頭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老哈說不定以后要當(dāng)官呢?!?/p>
我心里想,別看老哈這家伙平常憨憨的,實則內(nèi)秀。面臨大事有靜氣,既逃不脫便迎頭上,不慌亂,知道坑能躲人。換個懦弱膽小的,嚇懵了,當(dāng)場碾成餃子皮,肯定慘不忍睹。
這事之后,林場的工人態(tài)度一變,對我們
這些大學(xué)生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后來慢慢接觸多了,彼此漸無間隔,啥都說。有個工人名叫胡志聯(lián),人稱“狐子臉”,面白臉瘦,像是工人中的風(fēng)流才子,能諞閑傳?!按髮W(xué)生?”他說,“我們林場也有一個呢,北京醫(yī)科大學(xué)的,學(xué)了八年畢業(yè)的。學(xué)啥呢么,要那么長時間?好好把一個丫頭學(xué)成老姑娘了?!?/p>
他一說,我想起來了,是有一個女醫(yī)生,每天從那幢紅頂黃墻的蘇式建筑里進出,看起來非常孤獨,落落寡歡,卻很矜持,并不與人說話。我問:“是不是那個女醫(yī)生?”
“就是么?!焙幽樥f,“有一次,我們一個工人蛋疼,疼球得不行,跑去醫(yī)務(wù)所。剛好那個女的值班,她剛分配來。那個慫工人一看是個女的,長得又白俊,轉(zhuǎn)頭就往門外走。人家醫(yī)生把那慫叫住,讓坐下,問他:‘怎么啦?跑什么跑?哪兒不舒服?’工人緊張得很么,又不敢直說,憋了半天說:‘肚子下面那個地方疼。’”
人家醫(yī)生是干啥的嘛,一看就明白了:“噢,是生殖器疼,是嗎?”
那個球工人哪知道“生殖器”,他聽成“生著氣”了,就給人家說:“生著氣疼,不生氣也疼?!?/p>
醫(yī)生又問他:“小便顏色怎么樣?”
工人說:“小便顏色……也就黑不溜秋的,和大伙差不多。”
醫(yī)生一聽,又岔了。就問:“睪丸疼不疼?”
工人說:“搞完疼。沒搞時候也疼。就是搞的那陣子覺不出疼來?!?/p>
大家聽了,哈哈大笑。“誰編出來這么絕的段子?總不會是真的吧?”
狐子臉說:“真的,要不咋讓知識分子和工人農(nóng)民相結(jié)合呢,不結(jié)合,球都看不成!”
田樣板聽著忽然大腿一拍叫起來:“聽聽!這就是林場工人給我們講與工農(nóng)相結(jié)合的生動的一課!”
狐子臉瞥了田樣板一眼,頗有些不以為然,說:“我還要給你們講講嫖風(fēng)的事呢,那才生動呢。”
田樣板說:“嫖風(fēng)?工人階級還嫖風(fēng)?你不要胡說,那有損工人階級光輝形象!”
狐子臉說:“工人么有個球的形象嘛,還光輝?掙上幾個賣命的錢,圖的就是嫖風(fēng)么,文藝、體育都有了,要不活著還有啥?人嘛,活上一輩子,還不就是吃點、喝點、日個逼還有啥?”
黑子說:“哎,你有沒有打過女醫(yī)生的主意?”
狐子臉說:“你說的這是個啥話?人家女醫(yī)生就不是給我們這號人預(yù)備下的么,想都沒想。雞踏雞,鴨踏鴨,天鵝跟前沒想法。”
黑子說:“嫖亦有道。”
狐子臉大約有三四十歲,他看了看這群二十多歲的學(xué)生說:“我尋摸著你們沒幾個聞過女人味,都是些生瓜蛋子。嫩黃瓜還沒在缸里腌過吧?”
田樣板不懂:“啥叫腌黃瓜?”
其他幾個都知道啥意思,說黑子是長茄子,他腌過了。
狐子臉轉(zhuǎn)頭問黑子:“腌的咋樣?”
黑子那么油的人,這時也不好意思了:“還行,還行?!?/p>
狐子臉可能念過幾天書,開始賣弄起學(xué)問了:“《西游記》你們總該知道吧?”
大家說:“廢話、誰不知道。”
“孫悟空有個金箍棒知道是啥東西嗎?”狐子臉問完,看大家都盯著他不吭聲,就笑了?!皠e看你們是大學(xué)生,想你們也不知道。我給你們解釋一下,金箍棒明里是根棒子,實際上暗說的就是男人的生殖器。所以我說,金箍棒就是個球!”
“你想嘛,啥東西上面有箍?球嘛。你再想,
啥東西可大可???還是個球嘛。所以說,孫悟空成天拿著個球亂晃蕩,大鬧天空,也只有球上的勁兒才敢鬧嘛,是不是?悟空,悟什么空?色即是空嘛。《西游記》里最厲害的孫悟空,孫悟空靠得就是金箍棒,金箍棒實際上就是個球。這說明什么呢?說明老祖宗早就明白,球才是最厲害的東西,是球創(chuàng)造了世界。”
我心想,還真他媽的有點道理,大鬧天宮,砸爛一個舊世界;西天取經(jīng),創(chuàng)造一個新世界。這不就說的現(xiàn)在的事嗎?
一人問狐子臉:“你說的這個球理論是從哪本書上看來的?”
“哪本書上也沒有,我自己琢磨的,怎么樣?”
“你算得上一個球理論家了!”我說,“可惜你這一套上不了臺面啊?!?/p>
“上那個球玩意兒干什么,我都是瞎想,胡吹毛燎呢,哈哈。”狐子臉謙虛著,但也掩不住有幾分得意。
說著話這陣子,黃昏來臨了。
在深黑的夜里,嗅得見濃墨的芬芳,夜的書法筆力蒼動,天地間龍蛇飛舞,鬼哭狼嚎,星光燦爛。山林一片寂靜,隱約有黑暗的江河在流動,風(fēng)聲若有,細聽則無,夜潮漲落,層次分明。迷離恍惚之中,有一無形之物在松林上下翩飛,沖騰疾走,喘吐凝視。
那是夜的瞳仁。它正注視著。
狐子臉的臉在夜幕陪襯下,更像了一只真正的狐貍,瘦尖臉上兩目如燈,賊光閃閃。
那次是季柏頭一次去南山度夏。那次度夏給季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能是因為他順利地考上了中學(xué),學(xué)校正好組織為期半個月的南山駐營,父親大概是獎勵他,就讓他參加了。小孩子不多,主要是一批年輕干部,男男女女,有吃有喝,無憂無慮,輕松快活。
帳篷搭起來了,野炊也點火冒煙了。
寂靜的南山菊花臺響起了手風(fēng)琴聲和快樂的歌聲:“是那田野的風(fēng),吹動了我們的胸懷……”菊花臺遍地野菊盛開,漫坡松林黑綠。天空藍宛如剛剛用水沖洗過的藍寶石。大地像富有彈性的女神豐腴的腹部,零零星星散布著一些牛羊馬匹,它們低頭吃草就好似虔誠的信徒對這位女神幾步一拜……遠處,山巒頭頂雪冠,在夏日的陽光下閃耀銀光。近處,雪水融化后形成的溪流已經(jīng)匯入了河流。水從布滿各種白色、鵝黃、褐紅、淺灰鵝卵石的河灘上漫淹而過,腳步輕快。
季柏顧不上欣賞這些,他招呼了幾個小伙伴,在一處平坦的草灘上踢足球。他足球踢得不錯,曾經(jīng)是小學(xué)校隊右邊鋒,打遍周圍小學(xué)無敗績。
正踢著,一抬眼,季柏看見一群當(dāng)?shù)氐墓_克小孩在旁邊看。他們可能沒見過足球,顯得很新奇。季柏就招呼他們一塊來玩。
玩了一會兒,其中的幾個大一點的少年不干了,顯得不高興。
“怎么不玩了?”季柏問。
“踢那個東西,我們不行。你敢和我們摔跤么?”
“摔跤有什么了不起?”季柏想都沒想,指著其中大一些的少年說,“摔就摔,三跤兩勝。”
季家兄弟摔跤無師自通,少有敗績,上手一較量,幾乎沒什么懸念,三比零。正準備收兵回營,一個哈薩克少年忽然上前拉住他:“我想和你交朋友,可以嗎?”
“當(dāng)然可以!”季柏很高興。
從那以后,這個名叫黑力力的哈薩克少年每天早晨天剛亮就來找季柏,一起去山背后的草灘上找他家的馬。馬絆了腿,放到草灘上,像瘸子那樣一跳一跳地找草吃,走不了太遠。早晨把馬收回來,這是黑力力的活計。他提上幾副馬叉子,叫上季柏就去了。
果然,山后有四匹馬。黑力力這時顯出本事來了,他抓住馬,給馬戴上叉子,把一匹青灰色的韁繩放到季柏手里:“上去!”
季柏看著這匹光背馬,那么高的背,被夜晚的露水打濕了,他上不去。
“這樣上?!焙诹αΠ阉鸟R牽到一個坡下,從坡上一躍,騎上去了。
季柏看了,也學(xué)著他的辦法,上了馬。那是季柏第一次騎在馬背上,很是興奮。黑力力騎著一匹手里還牽著兩匹,走在前面。季柏騎著青灰馬跟在后面,一路上,黑力力不斷示范怎樣馭馬。
到了氈房,黑力力拴好馬,招呼季柏一起進家,還把季柏介紹給自己的父母。奶茶燒好了,季柏喝了幾碗,就回去了。
每天早晨都是這樣,大約一個禮拜之后,季柏已經(jīng)騎術(shù)嫻熟了,可以自己給馬解絆兒,上叉子,甚至和黑力力并駕齊驅(qū)了。他們在狹窄的山路上飛奔,互相追逐。那是季柏最快樂的時候,從那時起,他愛上了馬并且深深迷戀。季柏想像黑力力那樣,不上學(xué),放馬騎馬多好啊!上學(xué),沒意思。
有一天,季柏正和黑力力在山間小路上策馬奔馳,遠遠聽見山下有人在喊:“快下來!你這小子,不要命啦!”
從營地回家后,季柏知道老紅軍告了他一狀。父親說起,倒沒有大驚小怪,父親學(xué)著老紅軍的口氣說:“你皆個俄子呀,膽子太大啦!騎在馬上瘋跑呀,那么高的山,掉下來怎么辦!”
“掉不下來?!奔景卣f,“我學(xué)會騎馬了。”還把他和黑力力交往的事告訴父親。
父親沒有責(zé)備他的意思,認為這很正常:“我的兒子嘛,肯定就是這樣的?!?/p>
但是讓季柏感到奇怪的是,他和黑力力是怎么交流的?他不懂哈薩克語,黑力力漢語也不懂幾句,他們相處無礙,互相都懂。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在特定的環(huán)境里,心領(lǐng)神會,從未出錯。少年的心呵,單純,純凈,像一潭明澈的湖水,與晴朗的天空互相映照,一目了然。
連語言都似乎是多余的。
阿黃是季柏的大學(xué)同學(xué)兼好友。
阿黃的名字叫黃長征,可能是注定了他這輩子要長征一下吧。他長得很像那幅魯迅留學(xué)日本時穿制服的照片,為了更像,他專門留了一點兒小胡子。
阿黃這個類似狗名的外號,是季柏給他起的。有一次黃長征捧著一本畫報正呆看出神,季柏湊過去瞧,是一個戰(zhàn)士訓(xùn)犬員和他的戰(zhàn)友“阿黃”的合影。“阿黃”是一只德國黑背,蹲在戰(zhàn)士腿邊,正襟危坐,兩耳豎直。
黃長征見到季柏過來,就說:“你看這只軍犬有多么威風(fēng)!”季柏看出他這會有點犯傻,就逗他:“有沒有你威風(fēng)???”他抬臉看了季柏一眼,只好說:“比我威風(fēng)多了。”季柏又推進一步:“它那么威風(fēng),你佩不佩服它???”他說:“佩服。”季柏再繼續(xù)往前攻:“你那么佩服它,愿不愿意和它結(jié)婚???”“愿意?!眱扇斯笮?。
從那以后,季柏就叫他阿黃,此名遂廣為流傳,取代了黃長征,后來連黃長征的父母都跟著叫起阿黃來了。
那時阿黃呈現(xiàn)出一些革命浪漫主義的傾向,還有一點苦行主義的苗頭。他特別崇拜保爾·柯察金,為了磨練意志,他在床頭鋪了許多鵝卵石,睡在上面,錘煉筋骨。大家都認為矯揉造作,無事生非。后來衛(wèi)生委員說他這樣做床鋪不整,有礙觀瞻,令其把石頭扔了。他就與人換了一架鐵床,只鋪一床單,光背睡其上,一覺醒來,滿背壓出鋼絲床的花紋,和九紋龍史進的背一樣。
有一次阿黃對季柏說:“你看保爾和冬妮婭一夜相擁而不胡來,多么高尚呀。要是換了你能不能做得到?”
季柏說:“這件事比較難做到,兩人獨處,時間那么長,關(guān)鍵是人家冬妮婭也樂意,換了我,肯定把冬妮婭給干了。你呢?”
阿黃臉上現(xiàn)出像入黨宣誓般莊嚴肅穆的表情,說:“我能做到。”
但是不久,他的莊嚴肅穆就露餡了。
一天中午他倆去江湖游泳,路過一個石頭壘起的簡易廁所,季柏說:“等等,我先去尿泡尿?!奔景匾贿呏v一邊掏家伙,一抬頭,嚇一跳,里邊正蹲著一個年輕女子,他扭頭就跑,虧是家伙還沒掏出來,不然以為調(diào)戲婦女了。“哎呀我的媽呀!”季柏一路叫著跑回來,“沒尿成。”
“怎么啦?大白天見鬼啦?”阿黃問道。
季柏說:“里面有個女的。”
“漂不漂亮?”
“好像挺漂亮,沒敢多看。”
“那你等等,我去看看?!卑ⅫS真去了。
一會兒工夫他回來了:“什么漂亮?老太婆!”
季柏哈哈大笑起來。
兩人都只二十歲出頭,身材細瘦頎長,白凈面皮,若按古人審美歸類,應(yīng)是那種帶有幾分公子氣的書生。阿黃說季柏是“哥兒郎兩眼賊灼灼”,季柏說阿黃是“腿長腰短白楊材?!?/p>
一次,阿黃突然問季柏說:“我想出一句詩來,你能不能對上下句?”季柏說:“行啊,你說說看?!?/p>
阿黃說:“我這句奇思妙想,氣魄可是宏大,估計你很難對上?!苯又f,“你聽啊,‘若將月亮嫁太陽’你對一下?”
季柏隨口答曰:“那肯定是‘生下崽子滿天星’嘍,是不是?”阿黃遂嘆服:“反應(yīng)太快?!?/p>
那年冬天,又出了“新生事物”,幾支紅衛(wèi)兵長征隊步行串聯(lián)的壯舉震動全國。兩報一刊發(fā)表了評論員文章,之后有了“到大風(fēng)大浪中去學(xué)會游泳”的指示,一時間徒步長征鬧得很火熱,人們傳誦著兩句名言:“豬圈豈生千里馬,花盆難育萬年松?!睂W(xué)校有關(guān)方面積極支持這一新生事物,凡是報名的集體和個人,都可以領(lǐng)取各種所需裝備,一時間學(xué)校里到處可見抱著各種裝備興高采烈的師生。
那個冬天多雪,雪花飄飄灑灑,若斷若續(xù),天空一直是陰暗的,像一張憂郁的臉。
季柏望著窗外,心情和天空一樣憂郁。一方面他不大喜歡加入群眾運動的洪流,凡是大家都踴躍去做的,他便不肯去做,他有點自命不凡,不愿與眾人為伍;另一方面他深感自己像個懦夫,總在關(guān)鍵時刻缺乏勇氣,不能奮身投入。他內(nèi)心承認這種行動所具有的浪漫性和感召力,失去機會,也許會終身遺憾???/p>
他就是不想去,內(nèi)心非常頑固,要說是怕苦怕累吧,似乎也不盡然,他是對別人的號召缺乏熱情。他總是對轟轟烈烈的群眾運動抱懷疑、觀望的態(tài)度,這種心理往往使他與周圍的環(huán)境不甚和諧。
季柏正在一間小教室里憂心忡忡,突然門開了,一大堆御寒之物從外面走進來,只看見兩條腿在下面動。羊皮大衣、棉鞋、皮帽子、氈筒、棉手套,還有棉衣、棉褲、棉被、絨衣、絨褲、絨毯……好家伙,半個冬裝倉庫自己走進來了!
從這一大堆東西后面露出一張臉來,正是阿黃。
“以后不許再叫我阿黃了,我黃長征要開始名副其實的、真正的長征啦!”
阿黃已經(jīng)領(lǐng)好了這一大堆東西,下定決心徒步從烏魯木齊走到北京。他興致勃勃,兩眼閃爍出迷幻的光彩。萬丈雄心、千古壯舉以及想像中的沿途見聞奇遇,使他像一只臨窗之鳥,恨不能立即飛上征途。
“我們兩個是好朋友?!卑ⅫS說,“只有和你結(jié)伴長行最能使我高興,走吧,我們一起出發(fā)吧!想一想,將來我們老了,回想起這件事該多么自豪!我們有過‘長征’的經(jīng)歷,一個老紅衛(wèi)兵,和現(xiàn)在的老紅軍一樣啊……”
阿黃言辭懇切,幾近哀求,他是真心地想要拉季柏去“長征”的,可是季柏不知從哪兒來的堅定,百般勸說,就是不為所動,真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
阿黃說:“攜來百侶曾游,憶往昔崢嶸歲月稠。恰同學(xué)少年,風(fēng)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p>
季柏說:“那是寫詩?!?/p>
阿黃說:“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p>
季柏說:“有赤兔馬我便去?!?/p>
阿黃見說不動季柏,長嘆一聲,深情道:“那今天就算話別了?!闭f完,開始試征衣,一件一件全部套在身上,成了一只北極熊。手里若是再拿上一副弓箭,就是標準的愛斯基摩人了。
出門時,因為所穿太厚,阿黃竟卡在小教室門間,進退不能。他喊道:“快來幫幫我!”
季柏不動,故意站在門邊看他那副滑稽樣子。阿黃像個大棉包卡在門上,拱不出去。季柏在他屁股后面踹了幾腳,稍有挪動,仍不得出。阿黃便退后幾步,猛沖過去,一肩撞出教室。
“我會給你寫信的……”最后阿黃在走廊喊著。
“對不起了……阿黃再見……”
阿黃走后,果然每到一大站便給季柏來信,并告回信到下一站的固定地點。
一兩個月之后,許多長征隊都回來了,因為大多數(shù)都坐了火車、汽車。據(jù)告,黃長征成了沿途聞名的人物。一是獨行,二是拒不乘車,走到某地時,曾遇同校另系的一支長征隊,被對方幾番勸導(dǎo),上了火車,車行間心生后悔,又跳下火車,往回步行幾十里,至上車處,再往前重走。乘了火車的這一段路,他執(zhí)意是不能算的。
季柏聞之,大為感動,始知阿黃此人日后必非凡器也。阿黃走到西安時,收到季柏一封信,內(nèi)附一首專為他寫的長詩,約有兩三百行,題為《想說幾句話,給阿黃……》,贊美阿黃的堅韌精神,自己也不免有懺悔之意,在這件事上,他覺得很有些對不起阿黃。
后來,黃長征獨自步行到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