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

與一本書相遇（外一篇）

李紅

這是一次盛大的心靈的宴會。在伍爾芙的《海浪》里，在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枯枝敗葉》里，我自由自在地踱著步，或激動，或戰(zhàn)栗。它們是這世間燦爛無比的陽光，支撐起衰敗、頹唐的生活。

與一本書相遇，其實(shí)就是與一個人相遇。在平靜或無聊的日子里，享受著文字帶來的快感，享受著內(nèi)心涌動著的種種情愫。

甚至，所有的語言或表達(dá)都是多余的，你只消靜靜地捧起一本書，靜靜地穿行其間。之所以用“穿行”這個詞，是因?yàn)槊看巫x到喜愛的文字時，都恍惚覺得它們不是平面的、靜止的，而是一片茂盛的森林?；祀s在書中縱橫交錯的道路，讓我不斷地感到遲疑：哪一條通向我可以停泊的港口？

有時，隱隱約約感到在這縱橫的道路中有一條道路向我敞開，完完全全屬于我了，可當(dāng)我要踏上它時，它卻倏地一下消失了。為了掩飾內(nèi)心的惶恐，我只有一本本地拼命讀下去。

而每一次的閱讀都是一次相遇。在夜色漸濃的黃昏里，在漸漸開始有了生氣的晨曦中，為了這人海中的一次相遇，我已守候了許許多多的日與夜。一直不喜歡有些人把“閱讀”寫作“悅讀”，它們原本就是兩個不相關(guān)的詞語?！伴喿x”帶有幾許神秘，幾許莊重，幾許遐想，甚至摻雜著幾許憂傷。并非所有的閱讀都與喜悅有關(guān)——如果“悅讀”指的是喜悅或愉快地讀書的話。因?yàn)椋行╅喿x，自始自終伴隨著哀與傷，淚與愁，洞徹肺腑。一字之差，“悅讀”降低

了閱讀的層次與境界。

我在閱讀中與書相遇，就像一首詩所寫：“于千萬人中/沒有早一點(diǎn)也沒有晚一點(diǎn)/剛好遇見了你?！边@是怎樣的心之感應(yīng)？

在湖南長沙那座充滿英雄氣息的城市里，我遇見了“你”——《長沙保衛(wèi)戰(zhàn)》。應(yīng)該說，我先是喜歡上了長沙然后才遇見你的。當(dāng)?shù)厝藗髡f，發(fā)生在1941年至1942年間的長沙保衛(wèi)戰(zhàn)，二十萬將士與日軍拼死血戰(zhàn)，幾乎全部陣亡。慘烈的戰(zhàn)斗場面，令日軍震撼不已。日軍不由自主地向二十萬守軍致以軍禮。

讓對手都為之敬佩的軍人，是一群怎樣的人？

為了尋找當(dāng)年長沙軍人的蹤影，我在當(dāng)?shù)氐臅抢?、街角的小店里找尋著，直到遇見這本叫作《長沙保衛(wèi)戰(zhàn)》的書。

書并不厚，不足三百頁，卻以簡潔、寫實(shí)的文筆，鋪陳了一段驚心動魄的歷史。

“一段時間后，團(tuán)副指揮我們開始逐漸撤退。撤退中，團(tuán)副曾友文在從隱蔽點(diǎn)出來時被日軍的狙擊手打中胸部，當(dāng)場陣亡了。我和戰(zhàn)士們在陣地的附近找了一個偏僻的凹陷處，將團(tuán)副的尸體放入，并用薄土掩蓋好。戰(zhàn)士們圍著這個簡單的墓敬禮，一些戰(zhàn)士還哭了出來?！?/p>

讀著這樣的文字，你是否會對那段沉陷于長沙老城中的歷史，有種特殊的情感？崇敬也罷，悲愴也罷，默默地注視著這座城市的煙雨，眼中竟然有些酸痛。

“好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傷口中幽居/我放下過天地/卻從未放下過你/我生命中的千山萬水/任你一一告別……”這首詩的作者倉央嘉措，一直讓我揣著幾分神秘、幾分好奇。在長沙最大的書城帝王臺圖書城，我淘得了《倉央嘉措詩傳》一書。正所謂“因?yàn)橐皇自姁凵弦粋€人”，與其說我買的是一本書，不如說它向我打開了一扇通向另一顆心靈的窗門。與之相遇、會晤，那些滋潤過西藏山山水水的詩句，此刻，正穿越遙遠(yuǎn)的時空，搖動著我被生活磨礪得日漸粗糙的神經(jīng)。

更多的日子里，我貌似無所事事，百無聊賴，在某簇盛開的花朵前或某個茶館里，消耗著時光。一張張擦肩而過的面孔，讓我總是有種失魂落魄之感。不能向你傾訴心中的苦悶，不能與你面對面地相守，就像一只斷了線的風(fēng)箏，在莽莽蒼蒼的大地上，我會被一陣風(fēng)吹落……

一次次，于人頭攢動的街市，我東張西望，渴望與你相逢。而所有的相遇，都讓我如此神往。

不敢說我一眼就看到了你，但你的確是從茫茫書海里躍到我的眼前的。這就是那本我期待已久的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dú)》。對我而言，這并非是一本新書，很多年前我的書架上就擺放著這本書。也許是因?yàn)椴煌５匕峒?、遷徙，這本書莫名其妙地從書架上消失了。一直都有著再買一本《百年孤獨(dú)》、再讀一遍它的念頭，卻沒有遇到。當(dāng)我把它捧到手中的時候，心中忽然涌出一種滿足感。

馬爾克斯，這個一直生活在僻靜的小城市里的、遠(yuǎn)離喧嘩的沉思者、寫作者，終其一生，追尋著什么？“生命中曾經(jīng)有過的所有燦爛，原來終究都需要用寂寞來償還?！蔽野堰@本書攤開在膝蓋上，慢吞吞地一個字一個字地閱讀著。

無所依持的心，變得充實(shí)起來。

我撥通了兒子的電話，告訴他說：“你要我買的那幾本書都沒有找到，但你應(yīng)該讀讀我推薦給你的那幾本書。”我說，“兒子，十四歲，你不算太小了，應(yīng)該懂得一個人吃進(jìn)去的是什么吐出來的就應(yīng)該是什么的道理。”

讀什么樣的書就是和什么樣的人相遇。我知道兒子聽懂了我的話。

那天，一位朋友贈我劉震云的《一句頂一萬句》。朋友即將遠(yuǎn)赴廈門，他說：“以書做紀(jì)念吧。”此時忽然想起他近段時間在微信上陸續(xù)轉(zhuǎn)發(fā)的贈書謝友人的圖文。原來，朋友是以這種方式告別！當(dāng)書在很多人眼中變得落伍，朋友依然以自己的方式——也是我最喜歡的方式，寄予一份情感。收下，抬頭望友：“你歸來之日，但愿我還在這座城市?！闭Z罷，心里濕漉漉的。我們原本生活在另一座城市，偶然在這里相逢。或許，他日朋友自遠(yuǎn)方歸來時，我亦離此千里百里。“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蔽ù藭瑫屛覒浧鹋c你相遇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

寫書之人，愛書之人，讀書之人，贈書之人。一朝相逢，便是難以揮別的離情別緒。

某日外出，得知同行的一個朋友在短短的幾天時間里竟然買了好幾箱子的書，心生好奇，冒昧地敲開了她的房門，看到她正津津有味地閱讀《詩經(jīng)里的植物》。也許，這樣的書永遠(yuǎn)也不會擺到暢銷書架上，但它們因了一些人的喜愛而變得珍貴無比。我還看到了被她擺放在床頭上的自己無緣閱讀過的書籍。

簡短的交流后，心已然被牽動。雖然奔波在不同的道路上，但因了那些書，我們從陌生到熟悉，生活因此溫暖了許多……

淹沒于書叢中

早起，忽然感到一種說不出的饑餓。

這饑餓，不是來自腸胃的本能反應(yīng)，而是來自心的深處。我被一種巨大的惶恐感所俘虜。我目光空洞，想要尋找一種可以依靠、支撐自己的東西。這東西是什么呢？四顧茫然。片刻的靜默后，我很快就看到了那本不知何時丟落在窗臺上的加繆的《局外人》。一頁頁地讀下去，干癟的神經(jīng)變得豐潤起來……

讀書，究竟為了什么？曾無數(shù)次地這樣問過自己。對于沒有過多生活壓力的我來說，讀書是否只是為了打發(fā)無聊的時間？這個答案很快被我否定了。因?yàn)榇虬l(fā)時間的辦法有很多種，比如徒步，比如喝茶，比如滑雪，比如在歌吧里縱情歡歌。但是，一切過后，我依然可以感到一種焦灼、失落，以及精神的失衡。只有回到書中，回到細(xì)細(xì)密密的一行行文字中，那些橫生在心里的蓬蓬松松的亂草才能被驅(qū)逐出去，生出一種澄澈、靜遠(yuǎn)之感，平復(fù)我被生活撞擊得茫然無措的心緒。

對書的依戀由來已久。只是，一年前，當(dāng)我獨(dú)自闖進(jìn)這座叫作烏魯木齊的城市的時候，行李中偏偏沒有放進(jìn)一本書。也許是我有意忽略了它。想想，在這樣繁華的都市里，在這樣一個書店林立的地方，何以會找不到一本書呢？再說，重新啟航，我隱隱地希望著能從昔日的閱讀氛圍中解脫出來，換一種閱讀方式?？墒?，還沒有來得及更換這種閱讀方式，我就被初來乍到的陌生感絆住了。忙于適應(yīng)生活環(huán)境、工作環(huán)境，讓我一時無心買書、讀書。

無書可讀的日子里，我試圖通過手機(jī)閱讀來讓自己蓄積一些能量。然而，這種快餐式的閱讀并沒有讓我安靜下來，心靈時常徘徊在沉默、無奈中，找不到一個可以釋放的地方。記得有天晚上我踏雪回到臨時棲身的屋子里，卻找不到一本可以閱讀的書，猶如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深深的失望感讓我無法在屋內(nèi)停留……

如果能有一本書，一些足以滋潤心靈的文字，心情該是另一種狀態(tài)。而手機(jī)片段式、零零碎碎式的閱讀，常常會無端消耗一個人的閱讀熱望。我本能地開始遠(yuǎn)離手機(jī)閱讀這

種閱讀方式。

無獨(dú)有偶，與一位朋友無意中說起手機(jī)閱讀與手捧一本書閱讀的不同體驗(yàn)時，他深有同感地告訴我說，如果讓閱讀淹沒在手機(jī)中，也許是對閱讀的一種損傷。

雖然手機(jī)可以為我們帶來海量的信息，可以滿足一時的閱讀欲望，可是，我們能通過手機(jī)完整地閱讀一本世界名著嗎？能通過手機(jī)閱讀來獲取那些需要反復(fù)研讀的深奧的專業(yè)技術(shù)知識嗎？真正的閱讀，應(yīng)是通過一本本書來完成的。無論是在熱鬧的人群里，還是獨(dú)自蝸居，有書作伴，心自淡泊、純凈。正所謂“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

還好，我供職于一家文化單位，總能找到幾本書。可是，這些書很快就又被我擱下了，它們大都不是我喜歡的文字。如果說朋友相交有氣場的話，讀書也是要有氣場的，并不是所有的書都適合你。只有讀自己喜歡的文字，才是一種享受。像剛剛推出的2014年度“十大好書”中，最愛的還是被視作“與親人的一場緩緩告別”的止庵的《惜別》。流淌于其中的某種情愫，如同欽慕很久的一株植物，悄然撥動心弦。

不知道與自己的閱讀氣味相吻合的書隱身于浩浩都市的哪一個角落，只是心有所盼，開始默默地尋找。

一些書陸續(xù)地進(jìn)入到我的視野。其中有一直想讀卻無緣遇到的《張之洞》、《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林徽因傳記》，及艾麗絲·門羅的《逃離》等。

浸潤在這些書籍中，忽然想起白巖松曾說過的一句話：“對于肉體而言，吃飯是天經(jīng)地義的，對于精神的健康而言，讀書就是吃飯，為什么就不是天經(jīng)地義的呢？”原來，我的饑餓來源于此，我的需求也源自于此。

將自己交付給一本本書，被書淹沒，也淹沒于書，不亦樂乎。

一次，我來到一位朋友所供職的出版社。剛一走進(jìn)出版社的大樓里，我就被堆在樓道里的一捆捆尚未拆開的書所吸引住了。見樓道里無人，我小心翼翼地把捆扎這些書的牛皮紙撕開一條縫，看到那一本本排列整齊的書脊上赫然寫著一位久仰的畫家的名字。

這是一本剛剛出版的畫作。雖然，竊書不算偷，但我硬是忍了一下，沒有從中抽出一本據(jù)為己有。只是，看著那些無聲地占據(jù)了樓道一角的一捆捆書，一種久違的氣息忽地將我縈繞。

一本書，一些時光，一個空間，一段路。也許，以后的日子，將一如既往地糾纏在這一本本沒有盡頭的書卷中。

欄目責(zé)編：李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