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西來

“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
——序李明春小說集《老屋》

■ 何西來

為李明春的這本小說集《老屋》寫序，是經(jīng)過達州市作協(xié)主席鄒亮介紹的。據(jù)鄒亮說，明春是達州渠縣人，做過文教局長和宣傳部副部長，退下來后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幾年來先后出版了長篇《風雨紫竹溝》，中短篇小說集《生死糾纏》和《大哥二哥》，呈井噴之勢。《老屋》應該是第三本小說集了。

我因年事漸高，且生病中，沒有能力全部讀完收在《老屋》里的作品，便讓明春選了集子中的五篇給我寄來。為了較全面地了解他的創(chuàng)作面貌，我還請他從已出的兩本集子里各選一篇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總共七個中短篇?！独衔荨芳拥奈迤牵骸稄潖澋脑聝?，小小的船》《舉報》《秀兒，你慢慢哭》《天下文章》，當然還有用作集名的《老屋》。已出兩本集子的代表作是《生死糾纏》和《大哥二哥》，也都拿了命名各自所在的集子。

七篇作品，我倒是認真看了，雖說是一斑窺豹，卻也有十萬言左右了。因此，也可以談點讀后的心得和感想了。

就我的印象而言，明春的這些作品值得關注的有以下幾點：一是作家有非常厚實的生活積累，熟悉他筆下的人和事，常常給人以毛茸茸的原生態(tài)的感覺；二是濃郁的地域文化色彩和以農(nóng)家村舍及小縣城生活為主要描寫對象的鄉(xiāng)土氣息；三是很會講故事，情節(jié)起伏跌宕，峰回路轉，往往出人意表，細忖又在意中，不悖情理；四是重視主要人物的性格特點的凸現(xiàn)，力避描寫的雷同和形象的模糊。

明春是渠縣人，熱愛他生于斯長于斯的這塊土地和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父老鄉(xiāng)親。他又有長期的基層工作經(jīng)歷，而職司所系，更是文教宣傳單位。讀他的任一篇作品，你也許不會完全同意他的角度，傾向與判斷，也許在技法的圓練上還能挑出這樣那樣的不足，但是，你決不會感到單薄，感到蒼白，你會覺得他口袋里東西很多，始終有一種厚實感，充盈感。進入作家筆下的生活，當然都經(jīng)歷過不同程度的剪裁與加工，但之所以能讓人有原汁原味的原生態(tài)的感覺，就是因為他的所寫，都是他曾經(jīng)歷過的，體察過的，耳聞目睹過的，而不是純就無中生有的杜撰或臆想。這就決定了他作品總體上的寫實主義傾向與特色。畫鬼容易畫人難，而明春走的正是畫人的路。他靠的是大半生豐厚的生活積累，用不著耍花槍。比如中篇小說《生死糾纏》，是寫廖毛煙一家為了逃過計劃生育的嚴格查究，而千方百計要讓兒子蠻牛懷孕的媳婦申花生一個將來“掙錢的”男娃的故事。但是在這條主線之下，還帶出了現(xiàn)今復雜斑斕的鄉(xiāng)村生活：家族長輩幺老漢依然存在的影響力；硬性計劃生育規(guī)定的軟肋；二癩子一類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與方式；重男輕女觀念的頑固及其現(xiàn)實根源；村干部和村民的關系糾結等等，都以極其生動，極其具體而又真實可信的形態(tài)，表現(xiàn)了出來。故事的結尾，雖經(jīng)生死糾纏，蠻牛，申花終歸生了兒子，廖毛煙和“咕嚕婆”也總算抱上了孫子，而村干部劉洪奎，也從沒完沒了的麻煩中解脫了。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但又不是編造的，讓你感到生活本來就是這樣的。

明春筆下的生活，固然經(jīng)過了藝術的加工，打上了作家心靈的印記，但也保留了或強化了地域文化的色彩，這大半出于作家的自覺，不過也不能完全排除直覺的因素。因為作家所描寫的生活是他非常熟悉的，另外，他主觀的審美習慣、審美眼光也正是在這種生活環(huán)境中養(yǎng)成的。地域文化色彩，在明春的小說中，表現(xiàn)為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它通過作品中被呈現(xiàn)出來的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而被讀者所感知。更重要的是風俗習慣的描寫，人物性格的地域性特點的把握，方言的提煉和運用等，都強化著這樣的氛圍與氣息。

《老屋》是寫農(nóng)村變化和農(nóng)民身份轉換過程中的生活情景的。龍幺婆在龍幺公過世后，與小兒子龍老幺一起搬離鄉(xiāng)下的老屋，到了老大，老二和女兒龍芬已經(jīng)轉換了身份，變成市民的城里生活。雖然進城一年多了，卻對這里的一切都不習慣，總念著鄉(xiāng)下老屋的往日生活，一門心事想回去。故事就是從老幺婆離城回鄉(xiāng)走失，一家人火急火燎尋媽開始的。開弓沒有回頭箭，最終當然是，盡管老幺婆還是不十分情愿，但也只能隨兒女們一道，改變生活方式，轉變社會身份，做城里人。無論老屋承載著多少家族的盛衰與承傳，都只能放棄和離開。這篇作品，寫老幺婆的鄉(xiāng)土情感，深致而又別出心裁。特別讓人難忘的是龍家老輩子傳下來家族承傳規(guī)則即下一代的老幺隨上一代的老幺住老屋，送走上一代的老幺，再讓自己下一代的老幺繼承老屋，如此循環(huán)往復。世道在變，但龍家這個傳老幺，跟老幺的老規(guī)矩不變。即使進了城，變市民了，龍幺婆還是跟小兒子老幺過。

我很欣賞明春小說的語言，包括作者的敘事語言和人物的對話。敘事語言有第一人稱和全能的第三人稱，前者如《舉報》《天下文章》《彎彎的月兒小小的船》，后者如《大哥二哥》《秀兒，你慢慢哭《老屋》《生死糾纏》。無論取何種人稱，明春的語言都有濃濃的川味兒，有深層的卻淡淡的幽默，微辣，富于表現(xiàn)力，已經(jīng)可以感受到作家較為獨特的個性特點。這種語言，既不是一般的大路的書面語言，也不是讓人難懂的方言。方言要素經(jīng)他加以提煉與升華，流暢地，少有滯澀地融進了自己的語碼系統(tǒng)之中。人物對話與敘事語言不同，但并無轉接時的阻隔。人物對話，受具體情境和人物性格的制約，但作家很有節(jié)制，以簡為尚，絕少信馬由韁似長篇大論。明春很會編故事，講故事。小說要好看，吸引人，一個是語言，另一個就是好看的故事。因為作家有厚實的生活經(jīng)歷與積累，是過來人，目擊者，素材的富有者，所以故事的回環(huán)起伏，柳暗花明，都難不住他。你很難猜到，或完全猜到故事的下一步與結局，看到了下一步與結局，你會覺得陌生，新奇，但細忖又不無其合理性。比如《秀兒，你慢慢哭》，據(jù)明春說“原想寫患自閉癥的兒童東東寫他渴望陽光的心扉，不曾想竟寫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母親秀兒成了主角。她的內(nèi)心一直在哭泣，與她的命運抗爭。作品的名字也從最初的《追尋陽光》，變成現(xiàn)在的《秀兒，你慢慢哭》。改換故事的走向，不是作家一時的心血來潮，而是激活了他自己深層的生活庫存，他遵從的是生活的邏輯和人物性格的邏輯。

小說是寫人的，寫人的命運、性格和心理。情節(jié)和故事，則是人物及其關系在運動中，撞擊中留下的軌跡，所以小說寫作中最關鍵的還是人物，人物立住了，作品也就成功了?！稄潖澋脑聝盒⌒〉拇?，用追憶的筆墨，書寫了一位音樂天才在極左年代的悲劇人生，以及他和敘事主人公的那段凄婉、忠貞的愛情。小說以他們的女兒的獲獎，慰藉了母親的苦熬和苦情，也慰藉了其父的在天之靈，完成了他身后的一抹小小的輝煌。情境是感傷的、凄美的?！洞蟾缍纭穼懥饲昂髢晌淮甯刹康牟煌愿?，不同作為和命運，不同的人望和口碑。大哥寬厚，二哥忌刻，大哥人望口碑俱佳，二哥則當權多年，得罪人眾多。順乎民意，又得上級委任，大哥不是特別高興地接了村里的大權。但他沒有把事做絕，沒把二哥一抹到底，而是念其曾經(jīng)做過工作有經(jīng)驗、有能力，也分給他力所能及的工作。這就避免了大換班可能帶來的撕裂，以達成新的和諧。這種處理人物關系的寫法，能夠看出作者多年基層工作經(jīng)驗的老到，留有余地不走極端。有傳統(tǒng)文化里執(zhí)兩用中的中庸之道。他的小說之不讓人絕望，不讓人在絕對的黑白區(qū)分和是非、善惡之辯中陷入非此即彼的兩難，因此，他總會寫出一點亮色，不把讀者逼到喘不過氣來。《舉報》和《天下文章》是取一種反諷的寫法，在多少有些黑色幽默的情境中，寫出了主人公性格和人性的獨特點與復雜性。

小序寫得夠長了，但愿明春“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在頤養(yǎng)天年中，有更多好作品面世。

（作者系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原副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