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思堯
1897年,福建舉人林紓為排遣母亡妻喪之痛,與友人王壽昌合譯了《巴黎茶花女遺事》。該小說出版后,著名報人汪康年看到其中商機,擬以重金買下版權重印,并事先在報紙上宣傳。林同意此事,獨對“潤筆”堅辭不受,多次去信要求汪登報聲明。1956年,存款逾萬的青年作家劉紹棠加入中國作協后,為減少國家負擔,主動申請不拿工資專事創(chuàng)作,靠稿費養(yǎng)家。自古以來文人恥于談錢,對鬻文換財尤為不屑,然而短短數十年時間,文人賣文從有辱斯文、壯夫不為到理直氣壯、天經地義,發(fā)生了驚人逆轉。這一轉變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事情得從清末說起。
自謀出路的群體
在傳統的士農工商四民社會中,士是一個特殊的群體。他們標榜耕讀,多是鄉(xiāng)間讀書人,通過考試制度被選拔入城市做官,任職一定期限再告老還鄉(xiāng)(候缺、丁憂等其他原因也還鄉(xiāng))。這個群體似開放又封閉,開放是指出身不論貧富只要讀書有成,都能躋身士子群體;封閉則是讀書人基本都以“學而優(yōu)則仕”為謀生途徑,“布衣卿相”為終極夢想。
清朝在制度上多繼承明朝,考試也不例外??婆e制既是清廷籠絡讀書人的重要手段,也是讀書人改變自身現狀的最佳途徑。對于底層讀書人而言,“布衣卿相”拋卻堂而皇之的人生抱負,更關乎實實在在的利益??婆e考試依據級別和成績大致分為秀才、舉人和進士?!皩W而優(yōu)”從政治角度看,讀書人只要考中秀才,就能享受一定的“政治待遇”和生活補貼;考中舉人,則一只腳已經踏入仕途;若能進士及第,沒有不做大官的?!皩W而優(yōu)”從經濟角度說,只要考中,回報巨大:在書院教書,年收入約100兩白銀,知縣幕僚250兩,地方高官幕僚和學官1500兩,知縣3萬兩,巡撫每年保守估計18萬兩。即便終生考場失意的讀書人,也可通過科舉制度衍生出的職業(yè)——塾師,維持生計,年收入在30兩到150兩不等。而當時中農一年收入僅在33—50兩之間 (19世紀下半葉)。收入相差如此懸殊,無怪乎“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了。
然而1905年9月20日,清廷一紙諭令讓有著千余年歷史的科舉制走到了盡頭:“自丙午科為始,所有會試一律停止,各省歲科考試亦即停止?!边@對讀書人群體在精神和物質上不啻于毀滅性打擊。為后世留下 《退想齋日記》 的山西塾師劉大鵬,生動記載了當時聞得確證消息后的反應。由于信息不暢,劉大鵬得知此事已在朝廷頒布諭令的一個多月以后。出身貧苦的他在日記中直言“心若死灰”,且道出了大多數寒門士子的心聲:“科考一廢,吾輩生路已絕,欲圖他業(yè)以謀生,則又無業(yè)可托,將如之何?”
盡管清廷于1906年出臺了善后政策,讓廣大士人參與考職和優(yōu)拔貢考試,且擴大錄取名額,并在考試和任職上都給予方便,但畢竟僧多粥少。而隨著西學東漸的加劇和新式學堂的興起等,舊式讀書人的唯一退路——塾師——也被堵死。作為“四民之首”的士人,第一次被迫放棄讀書求仕的傳統,開始尋求其他謀生之道。
脫貧致富的捷徑
在生活這本大書面前,只會皓首窮經的士子們顯得手足無措。中國正經歷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讀書人的職業(yè)轉向也無外乎行醫(yī)、業(yè)商和游幕(做幕僚)。行醫(yī)和業(yè)商需要資本積累,非朝夕能成事,難救眼前之急。至于游幕,國門大開的時代背景下要懂西學、明時局,更非普通士子所具備??嘤谥\生的讀書人四處碰壁之后,赫然發(fā)現:自己在捧著金飯碗要飯!
此時清廷開始著意改革、放寬言論,列強勢力涌入客觀上促進了商品經濟勃興和現代都市崛起,加之印刷技術提高、書報成本降低,又有1903年梁啟超力倡“小說界革命”的推波助瀾和1910年 《大清著作權律》 對著作和稿費的法律保障,文化消費市場逐漸形成并有利可圖,報紙雜志紛紛創(chuàng)立,稿件需求隨之激增且價錢不菲。1907年小說期刊 《小說林》 創(chuàng)刊,公開“募集小說”,采稿酬資“甲等每千字五圓;乙等每千字三圓;丙等每千字二圓”。這是目前能查到的最早小說稿酬標準。另據包天笑回憶:“這時上海的小說市價,普通是每千字二元標準,這一級的小說已不需修改的了?!睍陥箴^給名家開出的稿酬更高。商務印書館給林紓的是千字6元,給梁啟超則高達千字20元、專著可抽版稅40%!
辛亥革命以前物價很低,一塊錢能買五六十個雞蛋,4塊錢能買一擔 (魯湘元考證一擔為100斤,陳明遠則認為當時應是160斤) 大米。讓人艷羨的巡警道署科員,月薪不過十二元。即便遲至1918年,據清華大學外國教員狄登麥在北京西郊的抽樣調查,五口之家要維持一年最低生活水準也僅需100元,每人每月所需不到兩塊錢。一篇小說就可輕松斬獲五塊大洋,對身無長技的文人而言,再沒有比這賺錢更輕松的了。
現實生計壓力及商品經濟對傳統“輕商”觀念的沖擊等,使文筆較好的士子率先摒棄以鬻文為恥的古舊思想,紛紛當起職業(yè)寫家,不少人因此致富。如因翻譯 《巴黎茶花女遺事》 成名的林紓,嘗到甜頭后放棄十余年對進士及第的執(zhí)著,絕意仕途一心譯述,至1906年已有50余種翻譯小說面世,一生譯著181部,自譯起平均每年8部。所譯小說每部均在20萬字左右,全由商務印書館收購。據陳明遠先生考證,按千字6元計算,每部稿酬1200元左右,合今人民幣6萬元以上,林紓十幾年稿酬已逾20萬大洋,合今人民幣1000萬以上。如此高額收入,以至于林的老朋友陳衍將其書房戲稱為造幣廠,意“動即得錢也”。
文人來錢如此之快,時人余明震在1907年撰文這樣感慨作家職業(yè):“不假思索,下筆成文,十日呈功,半月成冊,貨之書肆,囊金而歸。從此醉眠市上,歌舞花叢,不須解金貂,不患乏纏頭矣?!?/p>
泥沙俱下的高產
在高額稿酬刺激下,這一時期的文人迸發(fā)出了駭人的創(chuàng)作力,產量之豐足以讓后人“驚為天人”。除了前面所提年均8部的林紓,又如“通俗文學之王”包天笑,一生創(chuàng)作翻譯長短篇小說400余部,同時還寫下大量詩歌、戲劇、散文和掌故回憶;揚州才子李涵秋耕耘文壇18年,創(chuàng)作中長篇小說36部、詩集5卷,還寫下不少雜著筆記,主編 《小說時報》 期間同時為6家報紙寫長篇連載小說;章回小說大師張恨水則更絕,一生發(fā)表兩千多萬字,創(chuàng)作中長篇小說120多部,巔峰期同時為7家報紙寫長篇連載!
優(yōu)酬自然催生高產,但高產未必優(yōu)質。文人們在金錢的誘惑下,創(chuàng)作時少了那份精雕細琢的耐心,急功近利一味追求數量,作品泥沙俱下。好些作家成名之后粗制濫造草率成書,趣味惡俗不堪卒讀。大名鼎鼎的林紓亦是如此。林紓早年家累極重仍拒收 《巴黎茶花女遺事》 的巨額潤筆,晚年卻“老來賣畫長安市,笑罵由他耳半聾”,商務印書館僅1912年“自正月至八月收稿十一種。共五十七萬二千四百九十六字、計資三千二百零九元零八分”。董事長張元濟在日記中記載:“竹莊昨日來信,言琴南 (林紓,字琴南) 近來小說譯稿多草率、又多錯誤、且來稿太多。余復言稿多只可收受、惟草率錯誤應令改良?!薄傲智倌献g稿 《學生風月鑒》 不妥、擬不印?!讹L流孽冤》 擬請改名?!睹倒寤ā?字多不識,由余校注,寄與復看。”可見,商務印書館高層對林紓晚年譯作頗多抱怨,礙于有約在先,才勉強收購。
即便后世評價較高的作品,當時創(chuàng)作也未必精益求精。由日譯本 《野之花》 轉譯而成的包天笑代表譯作 《空谷蘭》,連載時便廣受追捧,1925年拍成電影,更為上海最早的明星影片公司賺得大洋13萬,創(chuàng)造了默片 (無聲電影) 最高票房紀錄。然而就是這樣一部廣受好評的作品,其創(chuàng)作過程也是相對隨意的。
據包天笑后來回憶,他在 《時報》 上連載 《空谷蘭》 時,也像現在的連載小說一樣,“往往迫到當天交貨”。一次他正譯寫到“兩女爭斗,搶奪這一個藥瓶”的當兒,不巧其侄女病死醫(yī)院,急需前往料理后事。包天笑便將日文原本交給同事兼好友陳景韓,請其代寫一段。等到他第二天翻閱當天《時報》,不覺大驚,因為陳景韓未遵循原小說情節(jié),自作主張寫成“兩女相斗時這個藥瓶擲到地上打破了”。包天笑怒氣沖沖地質問陳景韓:“這瓶藥是救那孩子命的,你怎么擅作主張?!”原來陳景韓嫌看日文麻煩,圖省事改了劇情。此前他翻譯一部日文小說,譯了大半不耐煩了,就編出一條狗把書中主人公咬死,還說那人本不是好人,死了就結束了。生氣歸生氣,包天笑為了挽回劇情,只好說打碎的是假藥,真的還在孩子生母手里,多出一道曲折。
禍福相參的悲喜
《道德經》 有云: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不能不說,稿費對大多數急于擺脫困境的文人而言,不啻于一道福音。小到如鴛鴦派作家周瘦鵑籌措婚金,大到如張恨水擔負弟妹教育婚嫁、養(yǎng)活一家16口,全賴此項收入。但各種告貸索取也競相上門,讓人不勝其煩。包天笑成名后公開發(fā)表潤例:一副對聯4元,壽文、祭文和墓志銘等面議,目的就是借此拒絕許多泛泛之交的親友向他揩油。作為新文化運動主將的魯迅,依靠稿費和其他收入稍有積蓄后,也開始為自己名不副實的“富名”發(fā)愁,因為親友們“開口借錢,少則數百,時或五千”。更讓他糾結的是,“富名”遠播,“萬一被綁票,索價必大,而又無法可贖,則將撕票也必矣,豈不冤哉”。
但相對而言,金錢對人心的腐蝕導致的后果遠比外來麻煩更嚴重。深諳“義利”之辯的文人,一朝面對白花花的大洋,也未必真能經受住考驗?!靶侣勅拧鄙埏h萍傳奇而短暫的一生就是活生生的實例。邵出身寒門但年少聰穎,鐘情新聞事業(yè),先后任 《申報》 《時報》 等大報主筆,最后自己籌辦《京報》。他文筆老辣,名動一時,收入也自然不菲。因文致富的他極為排場,共娶三房夫人,購有小汽車,連所吸香煙都是選用美洲上等煙葉精制、印有“邵振青制”(振青是邵的原名)字樣的特制雪茄。除此之外,他還常流連青樓賭館。如此奢靡生活單靠賣文顯然是無法擔負的 (邵飄萍去世時 《京報》 會計處賬面上只有71元)。時人總結其致富手段是“頗以言抑揚人,而言皆有值”,即現在的“有償新聞”。最典型的就是1924年邵報道中蘇復交談判一事。由于外交部長顧維鈞和直接負責談判的王正廷意見沖突,談判陷入僵局。邵飄萍在 《京報》上大罵顧維鈞 (顧對蘇俄有成見,邵恰好相反),轟動朝野。顧趕緊派人贈金5000大洋,另承諾邵每月所得外交部津貼由600元增至1000元。第二天《京報》 時評來了個180度大轉彎,吹捧顧維鈞大罵王正廷,一時輿論嘩然。
邵飄萍在原則和金錢兩面搖擺不定,終為自己招來殺身之禍。1925年11月馮玉祥的國民軍與張作霖的奉系關系破裂,奉系大將郭松齡陣前兵變,調轉槍頭攻打奉天。邵飄萍收了張、郭兩家的錢但只為傾向革命的后者說話,在 《京報》 上大罵張作霖“紅胡子軍閥”。張作霖見其不念舊誼亦不按“規(guī)矩”辦事,殺心頓起。奉系入主北京后,張隨即誘捕邵飄萍,不經任何法律程序直接將其殺害。一年后,好友胡政之發(fā)表 《哀飄萍》總結邵氏悲劇,言辭懇切公允:“吾人為報界惜此奇才,又甚愿同業(yè)取為殷鑒,勿輕與人共恩怨,更勿忘儉以養(yǎng)廉之古訓也?!?/p>
(選自《文史天地》201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