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晗
何謂公心?
文/韓晗
“公心”乃是“萬公之基”?!肮摹钡亩嗌?,是衡量一個社會文明程度的標志。
學者余秋雨曾寫過一篇文章,叫《北歐寒夜》。
在遙遠的北歐,當?shù)鼐用翊蠖季奂诳Х葟d、書吧、歌劇院里打發(fā)時間,甚至全家將車開到海邊,妻子曬太陽,丈夫垂釣,孩子堆城堡,好一派無所事事的風景。
與之相對應(yīng)的中國,大多數(shù)人卻在忙碌中生活。飛速行駛的高鐵,人潮涌動的地鐵,車水馬龍的立交,接踵摩肩的寫字樓。電話聲此起彼伏,快遞員爭分奪秒。不經(jīng)意間,我們成了世界上最忙的國家。當我們看到如此悠閑的北歐時,心中或會悄然萌生出一種蔑視:看你們這群懶漢!
面對這樣的差距,余秋雨有些震驚——并不只是中國與北歐的社會節(jié)奏,而是因為他看到當?shù)氐摹皯袧h”們竟然并不包括華人??途颖睔W的華僑,雖然享受著較高的社會福利,但是仍然會拒絕各種休假,甚至還會加班加點,和國內(nèi)的中國人并無二致。
這真是令人費解。
在余秋雨看來,這種埋頭苦干的精神,乃是民族性使然,是長期處于貧困的心理慣性所導(dǎo)致,即使自己不再貧困。
這種對安全感的匱乏,會讓人淪為《摩登時代》中卓別林式的異化與盲目,甚至成為利己主義者,最終消磨的是公共空間里的理性。
公共空間里的理性,這個詞很生疏,我們可以簡單稱之:公心。
說公心,大家都不會陌生。我們父母那一輩,“斗私批修”是他們世界觀形成時的關(guān)鍵詞,“公私分明”更是每個人的為人準則。而我們這代人,公德、公共環(huán)境、公共設(shè)施等名詞以及“公家的東西不能拿”、“損壞公物要賠償”等訓(xùn)誡更是耳熟能詳,孫中山先生題寫的“天下為公”四個字,大多數(shù)中國人都不陌生。
但上述一切,都是具象的“公”,即公德、公物等等。表象上的“公”確實不難學習,但是本質(zhì)上的“公心”卻值得省思。
事實上,從互聯(lián)網(wǎng)到報章,對于當代中國人缺乏“公心”的批判,屢見不鮮。飛機上占座不走者,在噴泉池里抓魚吃的,到了國外的景區(qū)嘈雜不休的,總有中國人。以至于有些偏激的國外媒體說:中國人,最缺德。
我們養(yǎng)活了世界五分之一的人口,我們不輸出革命,為全世界加工生產(chǎn),也不給別的國家添麻煩,不發(fā)動、參與任何戰(zhàn)爭。作為世界四大文明古國、禮儀之邦,我們是全世界最勤勞苦干的人群,讓一個即將被“開除球籍”的國家三十年里成為世界第一大經(jīng)濟體(IMF數(shù)據(jù)),我們怎么就成了全世界最缺德的人群了?
重重矛盾之下,隱藏著的就是這兩個字:公心。
談公心之前,我先談親歷的兩個故事。
2012年夏天,下午5點,我在捷克的工業(yè)城市皮爾森,看到一座空城,甚至連便利店都不開門。當天正好是捷克的公共假日,許多市民都外出度假了。
我和妻子想買瓶礦泉水,好不容易找到一家營業(yè)的店鋪,竟然是中國人開的。他們的英語結(jié)結(jié)巴巴,但是德語還能交流。大概是“一戰(zhàn)”勞工們的后裔,出生在捷克,仍保留了勤勞苦干的傳統(tǒng)——我的朋友令狐萍教授將海外華人稱之為“模范少數(shù)族裔”(ModelMinority)。
當晚,我遇到營業(yè)的超市只有兩家,老板都是華人。
只是,他們的服務(wù)態(tài)度確實不敢恭維。其中有個老板,一直尾隨我進入后面的貨架,帶著防備的眼神。最后結(jié)賬時,老板竟然把零錢不耐煩地拍到了桌面上。
請注意我用的這個動詞,是“拍”。在整個捷克,我從未遇到這樣不禮貌的動作??赡芩皇敲Φ讲恍加诙Y節(jié),又認為顧客們會寬容他的失禮。
第二個故事則發(fā)生在2014年,這年夏天我在美國的北卡州工作。
附近有個商場,叫南點百貨,在當?shù)厮闶菙?shù)一數(shù)二的賣場,里面有家喬治班克的百年品牌店,據(jù)說幾任美國總統(tǒng)都在歷史的轉(zhuǎn)折點穿著此品牌??上н@幾年美國新移民陡增,穿正裝的人也不太多,而“喬治班克”又一直堅守傳統(tǒng)的服裝樣式,生意大不如前。
我會選擇在這家店購買正裝,但多數(shù)時候“只看不買”,而店員態(tài)度始終彬彬有禮。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張喬治班克的優(yōu)惠券,說是回饋老顧客,只需6美元就可以買一條原價200美元的西褲。
我去了店里,相熟的服務(wù)員一眼認出了我。當我拿出優(yōu)惠券和6美元紙鈔時,他立刻找出了一條符合我尺碼的西褲,熟練地用包裝袋和褲夾包好,非常禮貌地用雙手遞給我,送我離開。
我讓他趕緊去招呼其他的顧客,沒想到他很認真地告訴我:
“我們對待每一個顧客都是一樣的,無論我們有多忙,無論你買什么?!?/p>
這兩個故事,看似與“公心”無關(guān),但是如果認真思考,恰似“公心”的最好體現(xiàn)。
當代中國,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世界為之矚目。然而,在快速行進的過程中,我們卻忽視了很多本該撿起來的東西,“公心”就是其中之一。
在我們的民族性當中,“公心”不被看重?;蛘吒鼫蚀_點說,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歷史,在民間的意識形態(tài)土壤中,“公”這個詞本身就概念模糊。“各人自掃門前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及近些年來流行的“辦公室法則”、“厚黑學原理”等等,會讓原本就非常狹小的公共空間一再萎縮,加速利己主義。
譬如捷克的華僑店主,他可能一直是這樣做生意,因為他比別人能吃苦耐勞,甚至在假期成了“獨一處”的獨家專賣,自然不愁銷路。但是,他只顧著賺錢,而忘記了對人的基本禮貌——人類的文明發(fā)展到了一定高度,就自然會訴求于一種與經(jīng)濟成本無關(guān),但與精神世界有關(guān)的東西。這個東西,就是“公心”。
簡而言之,“公心”就是讓人覺得公平,與社會公德密切聯(lián)系,決定社會公共秩序的心理機制,也就是前文所說的“公共空間里的理性”。
這個概念很寬泛?!肮摹奔劝▽θ说亩Y貌,待人接物的方式,換位思考的能力,以及多為別人著想的動機。如果每一個人都可以站在“公心”的角度,那么所有人讓出的空間,就構(gòu)成了一個和諧的公共空間,這個空間誰都不能侵犯,因為它不屬于任何人,它的作用就是讓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保持一個非常必要的安全區(qū)域。好似馬路、人行道一樣,它不是私家花園、個人會所,而屬于全社會的所有人。
沒有公心,就談不上公德、公物、公器,更奢談“天下為公”這個宏觀的口號。公心的缺乏,會讓公德成為擺設(shè),公物被拿回家,而公器也成為某人某家的“私器”。長遠地看,“公心”乃是“萬公之基”?!肮摹钡亩嗌?,是衡量一個社會文明程度的標志。
當下中國社會之所以“公心”缺乏,我認為有如下兩點原因:
一是人口眾多,這是核心原因。十幾億人口,必然要走效率優(yōu)先這條路,在“高效”這個鏈條之上,每個人就很難顧及他人的感受,好似一條狹窄的車道上,源源不斷地行駛著幾萬輛汽車,要想不堵車,則勢必提高車速,讓每輛車不得在道路上停留。但問題來了,車速提高了沒錯,但風景也錯過了。
在一個人口最多的國家里談“公心”,確實有點奢侈。人均資源擁有量不多,還想每個人出讓一點空間構(gòu)成社會的“公共財富”,這確實困難。但是我們又不能不提,一個沒有公共資源、公共道德與公共準則的社會,必然是一個不成熟的麻木社會,它不但不會推動經(jīng)濟的進步,而且還會成為經(jīng)濟發(fā)展的瓶頸。
二是人性使然,這是根本原因。中國是一個擁有幾千年封建文明與農(nóng)耕文化的文明古國,長期自給自足、靠天吃飯的農(nóng)耕思維讓中國人難以認識到“公”的重要性。在古代中國,基本上沒有公共的物件,更談不上“公心”一說。到了晚清,上海的商人甚至將自己門前的馬路出租給攤販,以收取租金,全然不知他根本沒有這個權(quán)利。
上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快步與國際接軌,“公心”意識在新環(huán)境下成長起來的中國青年中日益扎根。他們無法再接受自己的長輩隨地吐痰、待人不恭甚至自私自利的行為,他們對在公共空間大聲喧嘩、在機場候車室隨便飲食、在居民樓下跳“廣場舞”等等的舉止,表示不屑。
實際上,這一代年輕人所代表的,就是未來的中國。
(作者系青年學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