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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背景

      2015-11-22 03:42:04楊曉升
      文藝論壇 2015年11期
      關鍵詞:大肚鄉(xiāng)長梨花

      ○楊曉升

      背景

      ○楊曉升

      這里講述的是上世紀新中國誕生至改革開放初期發(fā)生在華北某地農村的一段歷史。這段歷史雖已然遠逝,卻已被時間定格,成為永恒。

      ——題記

      夕陽把梁民鄉(xiāng)的影子斜斜地投射在黃河灘上。

      暮色驟降。渾濁的黃河翻騰著,緩緩地向東伸延……

      梁民鄉(xiāng)憑借一山之蔽,自成一隅。山駝著背、伸著臂,像一墓天然的風水、更像一頭巨大的螃蟹一樣欲挽黃河。山背后則一馬平川,朝南伸延不見山丘也不見炊煙。梁民鄉(xiāng)的鄉(xiāng)民們便祖祖輩輩、世世代代棲息在這山臂圍成的山坳上,面向黃河,倚著黃河生活著。梁民鄉(xiāng)的北面,與熱鬧繁華的省城隔河相望。

      梁民鄉(xiāng)出良民,這在方圓數(shù)十里以外的鄰近鄉(xiāng)、乃至河對面的城里人幾乎是無所不知。據(jù)老輩人講,日本打中國那陣,鬼子窮兇極惡,所到之處,燒殺成性。洗劫之后,老百姓能幸存下來的寥寥無幾。梁民鄉(xiāng)附近的村落便幾乎無一不遭此洗劫。那次,遠處的硝煙及人畜的慘叫聲隱隱約約、由遠及近漸漸傳來,梁民鄉(xiāng)的鄉(xiāng)民自感劫數(shù)難逃。面對黃河,他們無路可退??只胖?,有人提議不跑也不反抗,家家戶戶最大限度準備貢品犒勞皇軍,說是要豁出來試試看日本人到底有人性沒人性。因為無路可走,人們便都無可奈何地響應了,覺著這么做沒準還能保條性命,否則斷子絕孫必定無疑。人們散去后,紛紛回家殺雞煮蛋燒飯炒菜。屋前屋后,左鄰右舍叮鈴咣當炊煙四起,過節(jié)一般響成一片。不一會兒功夫,家家戶戶的門前便拜天神一般支起桌椅,桌上擺滿了各色各樣的飯菜貢品,巷子寨前四下飄香,鄉(xiāng)民們繼續(xù)畢恭畢敬地坐在自家的門前等候上蒼的判決。那會兒,事情的發(fā)展可真叫人難以置信!大約是黃昏時分,太陽躲到山背后去了,一隊日本兵一路吼叫沖進鄉(xiāng)來,鄉(xiāng)里的情形竟讓他們瞠目結舌。他們停止了開槍,也停止了吼叫。先是小心翼翼地進屋翻箱倒柜一番,接著分別抓了些貢品讓軍犬先嘗,一刻鐘后軍犬平安無事。于是他們便旁若

      無人地大嚼大吃起來。大概是他們累了餓了,人也殺膩味了,抑或是梁民鄉(xiāng)奇特的鄉(xiāng)民喚醒了他們的人性,這百十號鬼子兵果真沒人開槍,也沒人放火。他們吃飽了,抹了抹嘴,一個掛著軍刀、滿臉絡腮胡子的鬼子呲牙裂嘴:“你們的……良心的……大大的……好!”說著發(fā)狂地笑起來,聲音瘆人。末了,他們集結起來、在鄉(xiāng)里抓走了幾個俊俏一點的女人,然后弄來十幾條船,開向黃河北岸,攻打省城去了(后來才聽說,日本兵是從四面包抄省城的,他們沒費多少力氣便進駐了省城)。日本兵剛離開南岸不久,梁民鄉(xiāng)的鄉(xiāng)民們有人便開始咒罵起鬼子來,尤其是那幾家被抓走女人的人家,男男女女老老小小一個個咬牙切齒呼天搶地,恨得七孔冒煙。然而,盡管如此,梁民鄉(xiāng)的鄉(xiāng)民應該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他們除了被抓走幾個女人、破費了一頓佳肴,別的均幸存下來。鄰近鄉(xiāng)的人們得知此事,對梁民鄉(xiāng)羨慕不已。據(jù)說后來有的人便稱梁民鄉(xiāng)為“良民鄉(xiāng)”,此稱謂顯然受那個掛長軍刀的日本兵的話啟發(fā)。

      梁民鄉(xiāng)素無鄉(xiāng)長,而以梁家家族長者為首。誰家老漢年長,輩序最大,這老漢便順理成章、自然而然成為鄉(xiāng)長。不過,人們不稱其為“鄉(xiāng)長”,而稱其“梁老爺”。梁老爺有時是一個人,有時則兩個三個甚至更多,這該由某一時期年齡輩序最長人數(shù)而定。

      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年之后,正值共產黨打敗國民黨,致力建立新中國之時。這一時期的梁民鄉(xiāng)的“梁老爺”就有兩個。這兩個“梁老爺”均瘦,均七十歲,但一高一矮。高的叫梁希貴,矮的叫梁德福。平常鄉(xiāng)民們并不直呼其名,而分別稱“高梁老爺”和“矮梁老爺”,當然,這是他倆同時在場的時候,不然也都只簡稱“梁老爺”。就是在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年之后的某年,一天,縣上忽然來了一位姓王的工作同志,人稱“王同志”。王同志進入梁民鄉(xiāng),三問五問費了好一番唇舌,才找到了梁民鄉(xiāng)的兩位頭頭:高梁老爺和矮梁老爺。兩位老爺見這位王同志滿臉堆笑,紅口白牙,一口夾生的中原話,開始驚敬萬狀,一問三不懂,不是“唔”就是“咋”?眼皮也多半不敢往上抬。那王同志也煞是耐心,溫和地、笑容可掬地一而再、再而三地解釋。最后,兩位梁老爺總算平靜下來,也總算聽明白王同志說的是什么:要成立“人民公社”,人民公社下面還要有什么“生產大隊”,梁民鄉(xiāng)就可算一個大隊,梁民鄉(xiāng)要自己選出一個鄉(xiāng)民來當“大隊長”。當大隊長的這個人最好是要有威信的,要大伙能信任的,如此這般……云云。兩位梁老爺聽了后,都不由以面面相覷,他們怎么也猜想不出“大隊長”究竟是何物、與他們這個“梁老爺”有啥兩樣?

      按王同志提議,高梁老爺和矮梁老爺很快讓人召來全鄉(xiāng)老少,上千號人熙熙攘攘一下子匯集到鄉(xiāng)場上。然后由王同志一字一字地說明來意,說明讓大伙兒來是要讓大伙兒選一個人來當“大隊長”,大隊長就是咱梁民鄉(xiāng)的頭兒。這么一說,大伙兒也就明白了,大伙兒自然把目光接二連三地投射到兩位老爺身上,并緊接著嘁嘁喳喳地報出自己的人選,有人提高梁老爺,也有人提矮梁老爺,氣氛一下子異常活躍。出乎意料的是,高梁老爺和矮梁老爺這會兒誰也不愿干。他倆你推給我,我推給你,一下子竟然都滿臉通紅。王同志見兩位梁老爺都不愿當,樣子難堪,便提議說:“兩位老人都不愿意當這個大隊長,大伙兒看有沒有第三個人選呀?”

      這會兒人們沉靜下來。不一會兒便有人提議:“讓梁大肚當大隊長吧!”“哄”地一下,別的鄉(xiāng)民也紛紛響應,就連高梁老爺和矮梁老爺也舉手贊同。人們擁護的這個梁大肚,就是日本打中國那陣,那個提議犒勞皇軍救了全鄉(xiāng)百姓的中年漢子。此刻,梁大肚正悶頭在一棵蘋果樹下抽悶煙。他見大伙兒選他,眼皮向上扒拉了一下,緊接著叼著煙袋繼續(xù)抽悶煙,既不反對,也不點頭同意,臉上掛著微笑,憨態(tài)可掬。

      王同志聽說完梁大肚抗戰(zhàn)期間智保鄉(xiāng)民的故事,頓時眼睛一亮興致勃發(fā)。他遠遠打量著蘋果樹下那個略顯矮胖的梁大肚,那樣子就像伯樂欣賞千里馬。他感到這個梁大肚的確充滿勇氣、智慧,而且也憨態(tài)可

      掬。于是,王同志果斷拍板,一錘定音:“我同意梁大肚同志就任大隊長!”

      梁大肚走馬上任,梁民大隊也宣告成立。梁民大隊一成立,那位王同志的任務也告完成。臨走時,他找來梁大肚,語重心長:“梁大肚同志呀,這回鄉(xiāng)民們選出你,擁護你當大隊長,這說明你在鄉(xiāng)里有威信呀,要好好干,黨信任你!但有一點我要提醒你:任何時候都要聽黨的話、要按上級指示的去干。否則,你這個大隊長、恐怕也當不長嘍!”梁大肚自然是洗耳恭聽,一個勁點頭稱是。

      梁大肚當上大隊長,這可是他自己做夢也想不到的事兒。他是梁民鄉(xiāng)土生土長的農民兒子,家極度窮(后來定的成份是雇農),每天兩餐也從沒有一餐吃飽過,卻不想得了一種本地肥胖癥,據(jù)講其實是喝水充饑過度而得的水腫?;即税Y者外觀肥胖、肚大,臉色蠟黃,用手輕按肌膚,一按一個印兒,好半天消不去。梁大肚的父母,就是得了這種肥胖癥雙雙早逝的。他惟一的一個妹妹,兩歲時便讓外鄉(xiāng)人帶走了,是賣給人當童養(yǎng)媳,且一去杳無音訊,眼下就他和他那剛滿十五歲的弟弟兩人相依為命。三十五歲了,至今卻仍光棍一條,真可謂苦大仇深!論文化,他可是不識幾字,小學一年級都沒上完。實際上,那次日本兵打鄉(xiāng)里來,他是被逼無奈。他知道自己跑不動,跑不過別人。驚恐萬狀之時,他愣是從自己肚子里冒出那么個主意兒來。沒想那主意兒還真的得到大伙兒響應,更沒想到那主意兒果真保了那么多鄉(xiāng)親的性命。果真是日本兵有人性呀?扯雞巴蛋!那是十足的老虎頭上抓虱兒,那是十足的上蒼顯靈歪打正著哪!他哪兒來的勇氣?哪兒來的智慧?梁大肚自己心里明白。

      沒文化沒智慧其實也不打緊,只要有勇氣就成。

      梁大肚這回是有勇氣的,這勇氣一是來自大伙兒信任,二是來自王同志的支持。尤其是第二點很要緊。那個王同志后來當了公社社長,成了梁大肚的直接上司,這對他梁大肚來說,更是一了百了。梁大肚記住了王同志的話:聽黨的話,按上級指示去干。其實,這么說是蠻繞口舌的。梁大肚認定了自己只要聽王同志——不!這回叫王社長——只要聽王社長的,按王社長說的去干就行。

      按照王社長指示,梁大肚把梁民鄉(xiāng)分成二十個生產隊,每隊選出一隊長(這些隊長實際上大多由梁大肚任命)。生產隊成立了,一切也便成了。梁大肚每天的工作,無非是反剪雙手叼著煙袋,到各個生產之間轉悠,看莊稼長得如何,問大伙兒有啥事兒要匯報。然后他便往公社里跑,他要向王社長匯報情況,要問王社長有啥最新指示。這樣,他每天來回要跑三十里路,累得氣喘噓噓。王社長也大受感動,每每見到風塵仆仆的梁大肚,都要先贊揚一番。梁大肚受到贊揚,干得也更加賣勁兒,沒多長時間,梁民鄉(xiāng)便轟轟烈烈、熱熱鬧鬧地實現(xiàn)了大團圓(王社長講是共產主義):大伙一塊兒干活,一塊兒去集體食堂吃飯。終于天天有白面饃饃啃、有玉米糊糊粥喝。又過了不久,梁民大隊小麥畝產達到了兩千斤,玉米畝產達到了一萬斤,梁民大隊一舉成了全省的一面先進紅旗。梁大肚由此也成了省勞動模范,優(yōu)秀大隊長,出席了省里的表彰大會……

      幾乎是一夜之間翻天覆地的變化,讓梁大肚也幾乎驚心動魄!他同時也有點納悶兒:王社長干嘛要俺撒謊,干嘛要俺報那個高產呢?實際上梁民大隊的小麥畝產最高四百來斤,而多數(shù)二三百斤,玉米也只有六百來斤,雖說大伙連著啃了好幾天白面饃饃、喝了好幾天玉米糊糊粥,可眼下集體食堂鍋都快揭不開了呀!

      然而無論如何,梁大肚的利益是實實在在地得到了:他入了黨,王社長說是“成了黨里的人”,而后又兼一職:大隊黨支部書記。而更重要的是,梁大肚已娶了媳婦。這媳婦是高梁老爺?shù)男¢|女梨花。梨花比梁大肚小十余歲,是全梁民大隊公認的俊女子。

      新婚之夜,梁大肚赤身裸體地摟住梨花雪白柔軟的身子,渾身上下均麻酥酥醉了。他內心深處在一遍又一遍地感激黨,感激王社長……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梁大肚帶領大伙勒緊褲帶,一邊高唱“大躍進萬歲”“人民公社就是好”等贊歌,一轉眼又跨入了“四海翻騰——騰!騰!騰!五洲震蕩——蕩!蕩!蕩!”的文化大革命。大約是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七年的一天夜里,黃河兩岸月黑風高。王社長——不,王社長調上級去了,提升為縣委書記,這會叫公社的什么革命委員會主任!新提拔的這個主任姓李,叫李主任。李主任把梁大肚等十幾位大隊長召來,開了緊急會議傳達上級指示。會上,李主任宣布各大隊要成立革命委員會。并當即任命各大隊的大隊長為各大隊的革命委員會主任。這樣,梁民大隊的梁大肚大隊長也就成了梁大肚主任,簡稱梁主任。此刻,梁主任弓著背蹙著眉睜著眼,虔誠無比地盯著公社李主任的神態(tài)和手勢,聚精會神地聽他講話,慢慢地終于聽清了什么要“以階級斗爭為綱”,什么要“抓革命促生產”云云。但無論如何,梁大肚還是不明白這些個東西究竟是啥玩意兒。于是他只好像往常一樣會后再單獨去找上級領導,這回是找李主任。李主任倒還客氣,他為梁大肚進一步具體化:“唔,抓革命嘛就是要抓階級敵人。所謂階級敵人,就是地富反壞右分子??偠灾痪湓挘褪且茸ルA級敵人。階級敵人抓了,生產也就能上去!”

      梁大肚這回總算聽明白了,他決心按李主任的指示去抓階級敵人、去抓地富反壞右分子??闪好襦l(xiāng)誰個是地富反壞右哇?不想還罷,一想梁大肚便心驚肉跳。梨花她爹——高梁老爺,唔,還有矮梁老爺,土改定的成份不就是地主么?可高梁老爺和矮梁老爺十年前就已雙雙作古,眼下去抓誰?富農俺鄉(xiāng)里可沒有,反、壞、右俺也從未見過呀!梁大肚越想越發(fā)愁,他的心七上八下地跳著。他滿腹狐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再次向李主任請教。沒料到這回李主任火冒三丈:“混蛋!連敵人都不會抓,你的立場到哪兒去了?你是黨里的人還是階級敵人的人?!”這可是李主任頭一遭對俺發(fā)火哇!梁大肚頓時膽顫心驚,額頭脊背不時冒出冷汗……

      梁大肚無路可退決心抓階級敵人,他是黨里的人,不能不聽李主任的話哇!

      回到家里已是雞啼頭遍。梁大肚躡手躡腳地爬到炕上,梨花睡得正熟。梨花身上那股暖融融香膩膩的女人氣味一下子把梁大肚的情緒扇得發(fā)熱。梁大肚呆呆地望了梨花一會,接著扒開衣服不由分說地撲到梨花白晃晃軟綿綿的身子上面。梨花醒了,緊緊地抱住他,上上下下扭動身子很舒服地配合著。炕板吱咯吱咯地響起來……

      天亮了。梁大肚睡眼惺忪地坐起來,對梨花說:“俺要批斗你!”

      “咋——?”梨花一骨碌坐了起來,睜大眼睛看他。

      “俺要批斗你,要抓你去游街!”梁大肚大聲說。

      “咋——你瘋啦?抓俺去游街,跟鄉(xiāng)里那瘋耗子一樣滿鄉(xiāng)里顛讓人家恥笑?”

      “就是,這是上頭的指示。誰讓你爹是地主呀!他死了,不斗你不行。這叫大意(義)滅親,公社李主任說的,你不懂!”

      “好哇——你這個沒良心的!”梨花一頭撞到梁大肚肩上,放聲大哭……

      梨花哭也沒用,梁大肚這回是鐵了心要讓她游街的,誰讓他是梁民大隊的頭兒哇!當頭兒就得聽上頭的,就是上頭也得聽上頭的,比如公社李主任就得聽縣上的,否則咋叫頭兒?

      梁大肚除了將梨花、梨花的大哥二哥,還有矮梁老爺?shù)膬鹤优畠毫腥氲馗恍辛?,另外還物色了三個人。一個是瘋耗子,瘋耗子蓬頭垢面,二十幾歲了還整天滿巷子滿村頭游蕩說瘋話,什么活都不干,夏天甚至連褲子也不穿。第二個是梁兆二,梁兆二是個瞎子,與梁大肚同歲,整天好吃懶做給人占卜算命,還賣紙錢香火讓人拜神。第三個劉小其,劉小其是大隊小學里的教師、惟一的外地人,據(jù)說他講語文課時老是要給學生講些愛青(情)故事,課后時常自個兒哼哼唧唧唱些愛情歌曲!梁大肚一想到這,滿身子興奮不已,他決定把上述三人分別列為反壞右分子。

      梁大肚還讓小學里的教師弄來些紙張糊了些花花綠綠的紙帽。紙帽有高有矮、有寬有窄,上面還分別畫了牛鬼蛇神妖魔鬼怪的像,奇形怪狀。這些紙帽分別歸屬梨花、梨花大哥二哥、矮梁老爺?shù)膬鹤优畠?、瘋耗子、梁兆二、劉小其等人。這一切準備停當,第二天便開始游街。

      游街那天,梁民鄉(xiāng)熱鬧非凡。鄉(xiāng)民們寂寞怕了,難得有熱鬧的日子。于是,他們嘻嘻哈哈你吵我嚷、趕集過節(jié)一般紛紛圍攏過來。他們的目的地便是地富反壞右的游街隊伍。隊伍領頭的是瘋耗子。今天的瘋耗子異??鞓罚髦嬘醒坨R蛇的紙帽,左手提一破鑼,右手抓一把碩大的鑼錘,在隊前咣咣咣地把鑼敲得震天價響,一邊敲一邊走,一邊走一邊嘰哩嘻哈地訕笑。瘋耗子后面的同伴卻截然相反,梨花、梨花大哥二哥,矮梁老爺?shù)膬鹤优畠骸⒘赫锥?,劉小其等一個個駝背縮腦,大汗淋漓。他們由梁大肚的弟弟、民兵營長梁小肚和另外幾個民兵押著。梁大肚則奔前突后,時不時喊出些“打倒地富反壞右分子”、“毛主席萬歲”之類的口號。他每喊一句,后面就有一幫人跟著呼,也有一幫人跟著笑。圍觀的人群越來越多,整個大隊的氣氛空前活躍……

      日頭落山的時候,游街隊伍總算游遍了梁民大隊所有的村落、所有的大巷小巷。

      回到家里,梨花一頭扎在炕上蒙頭大哭??拗拗闼^去了。她太累,累得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屈辱也一塊被帶入夢鄉(xiāng)。梁大肚開始湊到炕邊瞅她,瞅完了便不再理睬,徑自癱坐在門坎上抽悶煙。

      天黑了。梨花仍不起床,她睡死了。梁大肚湊過去搖她,還罵了幾句,梨花一點反應也沒有。梁大肚猶豫一會,沒再動她。大概是餓慌了,他搖不動她,也懶得再搖,走到火房揭開鍋蓋,發(fā)現(xiàn)鍋里有幾個吃剩的玉米窩頭。他伸手抓過來,再弄來點兒咸菜,接著蹲在門坎津津有味地啃嚼起來??型炅?,填飽了,他抹了抹嘴,打著飽嗝站起來折回屋里,把門關上。

      夏天屋里極熱。游街游了一天,梁大肚渾身汗臭,也懶得洗。他抓過來一條濕毛巾,把汗衫一脫,前后左右胡亂擦了擦,然后就爬到炕上。

      屋里沒有燈。借著窗外透進屋來的點兒星光,他摸到梨花柔軟的身體。梨花睡得死沉死沉。他把她扒過來,并騎到她身上胡亂摸她的奶子并試圖扯下她的衣服。梨花卻抽回雙臂緊緊地抱住前胸,雙腿也緊緊地交叉緊挾著不肯放松。梁大肚這會兒冒出火來,他狠狠地揮過手來想攢她的頭發(fā),沒想手卻摸到她臉上,手濕漉漉一片。他愣住了,他這才感到梨花的身子在一陣陣抽噎……

      梁大肚泄氣了。他疲憊不堪地搖了搖頭,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從梨花的身上滾癱下來,接著昏睡過去。他也著實累了。

      天蒙蒙亮,梁大肚便起了床。他飯也不吃急急忙忙地趕到公社革委會,認認真真地把昨天游街的事兒詳詳細細地向李主任匯報了一遍。末了,他問:“這下沒事兒了吧?”

      李主任卻勃然大怒:“混蛋!階級斗爭必須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懂不?!”

      梁大肚嚇得一下沒了脊梁,腦袋剎時耷拉下來。

      李主任卻繼續(xù)道:“回去,要繼續(xù)對階級敵人實行游街、批斗!這叫抓革命。否則生產哪能上去?”

      梁大肚似懂非懂地聽著,不住地眨著小眼。他想再向李主任問些什么,卻沒敢問,只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退出辦公室……

      梁大肚回到家時,梨花正坐在灶前燒飯。這大出大肚的意料之外??磥砝婊ㄒ矊崒嵲谠陴I了。梁大肚的心忽然間升騰起一絲軟綿綿的暖意,梨花到底是自己的女人哇,哪像公社李主任那樣,從來就不讓俺在他那兒吃飯!他怔怔地看梨花,心彌漫著一股子舒服勁兒。他走到梨花身邊,嚅動著嘴,想說什么。但梨花頭也不抬地往灶里添火,添完了也不回頭看他。梁大肚自感沒趣,便嘆著氣搖著頭,悻悻地走到門坎上坐下來,摸出來煙袋,點上火抽悶煙。

      晌午的太陽熱辣辣的。陽光傾瀉在門前的庭院里,曬得院子里白晃晃直冒青煙……

      約摸一袋煙功夫,梨花把飯菜端到炕桌上,然后徑自在炕沿,哧溜哧溜吃了起來。

      梁大肚也走過來。他把煙筒和煙袋收起來,別到腰上,啐了一口,不住地搓著掌,端坐到炕上。一邊訕訕笑著:“嘻嘻嘻,吃查子(玉米)粥哪!”

      沒有回聲。

      梁大肚也不計較。他端過查子粥吱啦啦吸了一大口,然后一邊挾咸菜一邊問:“你……還生氣哪?”

      仍然沒有回聲。梨花頭也不抬地吃著。

      梁大肚愣了一會,接著也繼續(xù)吃飯。

      屋子里僅有兩種聲音:哧溜哧溜、吱啦啦……

      一會,梁大肚嘆著氣說:“明兒還得游街哩!”

      “啥——還游吶?!”梨花像被蛇咬了一口似地驚叫起來,牙兒停止了咀嚼。

      梁大肚說:“不游咋辦?李主任還說要年年游、月月游、天天游呢!”

      “那你就當真要游哪?”

      “能不游咋的,上面說的誰敢去頂?”

      “那……那你還讓俺活不活呀!”梨花尖叫著把碗筷扔到桌上,捂著臉坐在一邊抽泣。

      梁大肚也煩,心里像撒了一把辣椒面一般火辣辣不是滋味。他也停住吃,把碗筷放到桌上,然后直愣愣地看梨花哭。

      梨花哭得凄切、悲傷。她瘦了,老了,眼角皺紋突出。她都快30歲了,可至今仍沒為他生個娃子。梁大肚是極想要娃子的,這渴望就像他晚上渴望與梨花睡覺一樣迫切,他迫切地渴望著生個娃子來傳宗接代。梨花也不是沒有為他生下來娃子的。她曾為他生下來兩個,可不知咋的兩個娃子生下來不久便都病死了,一個活不到一歲,另一個活不到兩歲。娃子死的時候梨花便哭得像眼下一樣傷心。梁大肚也傷心得捶胸頓足。娃子死梨花是無過的,她是個十足的女人,心兒好,身子豐滿,奶水充足。外人私下都說是梁大肚的原因,說他有病,先天不足,他播出的種子理當也有缺陷,要不娃子怎都沒活成哩?這話梁大肚聽到過,可他不惱、也不計較。他是死心蹋地要娃子的,管它缺陷不缺陷,生出來便是自個的種自個兒的娃呀!可老天不開恩,盡管他頻頻不斷地與梨花睡覺做愛,但梨花的肚子始終再大不起來……

      梨花哭得傷心,梁大肚也傷心起來。梨花是他的女人,他渴望梨花為他生兒育女傳宗接代,他咋忍心折磨她、讓她游街哇!可這完全是上頭的精神、李主任的指示,他也是坐了大牢喝稀粥、沒別的法,不執(zhí)行也得執(zhí)行。再說,誰讓梨花是地主高梁老爺?shù)呐畠毫ǎ×捍蠖峭婊?,心兒像十五只鐵桶打水、七上八下地翻騰著。一會兒,他說:“俺……俺會疼你照顧你的??伞山诌€得游。要……要不,俺……俺這個主任、大隊長可咋個當法?!”

      梨花愣了:他說的也在理呀!于是,她再也不哭。

      梁民大隊對地富反壞右分子的游街活動還是繼續(xù)進行啦!成員有:梨花、梨花大哥二哥、矮梁老爺?shù)膬鹤优畠?、瘋耗子、梁兆二、劉小其等。仍然是戴高紙帽,仍然是瘋耗子樂呵呵地在前邊敲鑼領頭,仍然是梁大肚奔前突后喊些口號、梁小肚等民兵維持秩序,仍然是眾多的鄉(xiāng)民嘻嘻哈哈地圍觀看熱鬧。

      梨花卻真的受到照顧:不綁她或綁得很松,走一段歇一會(她的同類自然也因此沾光),梁大肚還帶著水偷偷讓她喝。游完街回家,梁大肚還幫著挑水燒飯干活。這可是以前所沒有過的!

      梁大肚疼梨花,梨花也就不像以前那樣傷心且沒命地哭,她是個明事理的女人,她知道自己的男人確實也是出于無奈。這樣,游街活動便斷斷續(xù)續(xù)進行著。先是兩天一次,后是三天一次,到后來是一周一次。而且游的路線也不像第一次那樣走遍所有的大巷小巷,而只走大巷。再后來由于圍觀的人越來越少,游時連大巷也沒走遍。有時只走一段,讓瘋耗子不住敲鑼虛張聲勢,然后收場了事。

      由于游街批斗耽誤了大量工日勞力,這一年秋收,梁民大隊小麥畝產從大躍進時的兩千斤減少到兩百斤,比歷史有過的最高產的四百斤也減了一半;玉米畝產也減少到五百斤以下……

      梁大肚到公社開會的時候,他焦躁不安支支吾吾地向主持會議的李主任匯報說:“俺……俺大隊捉……捉革命咋……咋個不抓生產哩……”

      “哄——!”會堂頓時笑聲四起,連李主任也笑。“嗨——!”梁大肚急了,大腿一拍,委屈地說:“你……你們笑個啥哩。不瞞你們說,俺大隊今秋小麥畝產只有兩百斤,玉米也不到五百斤!”

      “你只捉革命不抓生產,咋個不減產呢!”會場上有個人突然不陰不陽地發(fā)問。

      梁大肚愣了一下,接著才恍然大悟。他漲紅著臉爭辯道:“不……不是的!俺是要抓……捉革命抓生產哩!李……李主任說的,——不是?”他歪著臉、斜著眼,像要找那人吵架。

      “梁大肚你胡說什么,你是說抓革命促不了生產?”公社李主任雙手叉腰“嚯”地站起來,“你問問別的大隊,看看人家是怎樣增產的!”看來李主任生氣了,他拍桌子瞪眼的,樣子可怕。

      梁大肚像遭雷擊一樣,一下蔫了。他不知所措地環(huán)視四周,委屈地坐了下來、滿臉通紅。他不再說什么,偶爾將眼投向主席臺,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

      會議結束之后,梁大肚鼓起勇氣,迫不及待地拽李莊大隊的大隊長問:“他大叔,你……你倒是說說你們是咋個抓……抓革命促……促生產的哩!”

      “你呀,還是個老勞模呢!這點道理都不懂,裝傻吧?!”

      “咋——?抓……抓革命……天天游街批斗不影響生產?”

      “哈哈哈——”對方開懷大笑,說:“你真的裝傻呀,五八年你怎么當上勞模的?想想去吧!”說完他使勁兒拍梁大肚肩膀,接著甩手走了。

      回家的路上,梁大肚耷拉著腦袋踽踽獨行。他愁眉苦臉、左思右想琢磨了大半天,總算明白過來:敢情又……又是要俺作偽、虛報產量吶!他猛然收住步,一巴掌重重地拍在自己的腦瓜上、連連嘆氣。接著,又無可奈何地邁開沉重的雙腿……

      梁大肚還是得按上級精神抓革命、組織游街批斗活動的。盡管他對此項活動越來越消極對待。但這也無法避免對農業(yè)生產的影響。自打抓革命以來,梁民大隊小麥畝產量一直徘徊在兩百斤左右,玉米則總超不過五百斤。然而,上級是要求抓……抓革命促……促生產的呀!產量總上不去,梁大肚這個頭兒咋個當法?又咋個向公社李主任等上級領導交待?梁大肚好幾天寢食不安、冥思苦想,但終究是想不出個補救的辦法來。別無選擇,他只好昧著良心,像大躍進時那樣謊報產量,小麥畝產報四百斤,玉米報一千五百斤。盡管是謊報,但這回比大躍進那陣畢竟還是少報了不少哇!想到這兒,梁大肚那忐忑不安的心又多多少少有些釋然。

      然而,產量一提高,國家的公購糧按規(guī)定又水漲船高。梁民大隊應交售給國家的公購糧數(shù)量幾乎是提高了一倍!梁民大隊于是出現(xiàn)了糧荒,夏秋兩季所收糧食除了交公,余下的便難以維持生計。梁民大隊于是便開始三五成群地出現(xiàn)丐幫,弄來船渡過黃河,進省城行乞去了。梁二鬼、梁山虎等幾位腦子靈活點兒的鄉(xiāng)民則進省城檢破爛賣錢,后來還做起了賣針線肥皂牙膏之類的小生意,不幸的是沒幾天這些人被省城公安局五花八綁地遣送回來,接著加入了梁民大隊牛鬼蛇神、地富反壞右的行列。

      梁大肚自己水腫也舊病復發(fā),四肢浮腫、肚子發(fā)脹,臉色蠟黃,他感覺腦子像被抽去了腦髓一樣空空蕩蕩、飄飄欲仙……

      這一年,公社李主任因抓革命促生產有功,被破格跳級提拔到地委去了,據(jù)說是當了地委一個什么部的部長。

      由于公社李主任的提拔,第一把手空缺,于是,原公社革委會的劉副主任隨之被提拔為劉主任。

      劉主任原是劉莊大隊大隊長,后被提拔到公社當?shù)母镂瘯敝魅?。他是農民出身,提拔到公社當副主任時主管農業(yè)。這一年,他升為公社第一把手,正巧趕上又一個轟轟烈烈的運動:農業(yè)學大寨。劉主任感到很幸運,他很高興。

      梁大肚這回也高興。他都快餓慌了,眼下碰上個管農業(yè)的劉主任,碰上個全民抓農業(yè)的“學大寨”運動,他能不高興么?農民可不就是要有個農民的樣子,抓農業(yè)、到土坷里滾打才是本分,抓……抓啥子革命、游……游啥子街哩?俺這是農村,四處都是巷子,哪來的街哇!

      到公社開會,聽劉主任傳達“農業(yè)學大寨”精神的那一天,梁大肚最早到達會場。開會時他也從沒有過如此全神貫注:腦袋翹著,耳朵豎著,眼珠緊緊地盯著劉主任,時不時還捋袖搓掌的,頗有些躍躍欲試的架勢。

      會畢,梁大肚還樂呵呵地自個兒找到了劉主任。劉主任是剛剛從大寨參觀回來的,見多識廣,梁大肚想再聽聽劉主任帶回來的大寨經驗。劉主任和藹地接待了他,果真講了些大寨的見聞和經驗。

      梁大肚迫不及待地問:“那……那您說說,俺……俺梁民大隊究竟該咋個干法?”

      劉主任沉思一會,問:“你們梁民大隊不是有山么?”

      “有呵,俺全大隊就倚著山呀!”

      “嘿,那你們要開荒造田哇!”劉主任提醒道。

      “開——荒——造——田?”梁大肚滿臉疑惑。

      “開荒造田,就是把山開成田呵!”劉主任繼續(xù)提醒,并拿出從大寨參觀帶回的照片讓梁大肚看,照片上是大寨人從山上開出的一排排梯田,梯田上綠油油的麥苗長勢正旺。

      “對呀——!”梁大肚一拍大腿,似乎才明白過來:多開山能多造田,多造田能多產糧哇!他自嘲地訕笑著。末了他鼓起勇氣對劉主任說:“俺……俺心里有底啦!”

      “這就對了。你要好好干,干出個樣子來??!”劉主任拍了拍梁大肚的肩膀。

      梁大肚回到梁民大隊的當天晚上,便當即在鄉(xiāng)場上召開了全體鄉(xiāng)民動員大會。鄉(xiāng)民們圍著一堆熊熊燃燒的篝火,篝火成了會場的中心。梁大肚異常興奮、聲嘶力竭地對大伙說:“鄉(xiāng)……鄉(xiāng)親們,告訴大伙兒一個好消息,上……上級要抓農業(yè)啦!大伙說說,是不是都不想挨餓,要……要多種糧、多產糧食呀?”

      “是——!”鄉(xiāng)場上響成一片。

      “中!俺莊稼人就該多種莊稼,就應該有糧吃,大伙兒說,中啵?”

      “中——”又是一片歡聲。

      “中!可是,這些年來,俺大伙總……總缺糧吃,俺大伙兒哪兒像……像個莊稼人哇!”梁大肚哽噎了一下,接著說“……這……這回好啦,上級說‘農……農業(yè)學大寨’。公社劉主任說要開……開荒造田。就是說,俺大隊要開山造田,要在俺這山上多種莊稼、多產糧食。大伙兒說說,中不中???”

      “中!中!中!……”會場沸騰起來,歡聲直刺夜空。

      梁大肚激動不已,自打大躍進之后,他這個大隊長、主任可還沒開過如此成功、如此激動人心的會議哇!

      第二天清晨,梁民大隊的鄉(xiāng)民幾乎是傾巢而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牛鬼蛇神隊伍也獨立成隊,由民兵營長梁小肚押著,成員有梨花、梨花大哥二哥、矮梁老爺?shù)膬鹤优畠骸偤淖印⒘赫锥?、劉小其,這回還多了梁二鬼、梁山虎等五個新成員,煞是壯觀!幾千人的隊伍由大隊長梁大肚領頭,浩浩蕩蕩地匯集到他們住宅后面的梁民山上,向梁民山要田要糧。

      從這一天開始,方圓十幾里的梁民山便遭受了史無前例的洗劫:樹木被連根挖出、青草被一片片鏟起,然后又被翻過來埋入地下。一天、兩天、三天……一周、兩周、三周……一個月之后,蒼翠的梁民山便整個兒被剝下外衣,從低到高被開出了一排排梯田。遠遠看去梁民山像一匹被雷擊倒在地的非洲斑

      馬。

      入冬,梁民山的梯田連同梁民山下的大片良田一起,被播上了小麥。開春之后,梁民山的梯田上也果真冒出一層層嫩黃嫩黃的麥苗來。梁大肚同鄉(xiāng)民們紛紛跑到山上觀看,一個個喜得合不攏嘴。

      然而,老天卻不開恩。由于干旱、缺水,也無錢安裝水泵引水灌溉,長出的麥苗玉米苗很快便后勁不足,一天天蔫下來。盡管梁大肚以身作則率先領群眾日夜奮戰(zhàn),挑水上山灌溉,小麥也都勉強維持到開花進而結果。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這一年,梁民大隊糧食總產量竟然與上一年總產量一樣相差無幾!

      第二年、第三年。依舊干旱、老天依舊不開恩,糧食總產量依舊上不去。而梁民大隊的鄉(xiāng)民卻被累垮了,他們一個個有氣無力,整天腰酸筋骨發(fā)痛。梁大肚的女人梨花在第三年好不容易又懷了孕,卻因勞累過度而自然流產……

      第四年,老天卻一反常態(tài),一場罕見的暴雨將梁民山的梯田一層層沖垮了!山洪殘暴地把裸露的黃土切割成七溝八壑,然后又瘋狂地直沖山下。梁民大隊緊靠山下的幾十間房屋被徹底沖塌。瘋耗子、梁兆二等十個鄉(xiāng)民因沒能跑掉而喪命。梁大肚的女人梨花因跟著大伙躲避山洪,奔跑過猛而再度流產。

      梁大肚終于臥病不起。他已經六十出頭了,當了二十多年大隊長、主任,可他硬是未能帶領大伙兒脫貧,未能讓大伙兒天天有饃饃啃、有面糊糊喝。而更令他傷心的是,雖然他因當支書而娶了以前做夢也不敢想的梨花當自己的女人,可至今仍沒有一兒一女來傳宗接代。這一輩子,他的這種愿望最為強烈,但卻空累一場。眼下,他身體徹底垮了。往后,也看不到有點希望。他躺在床上,望著梨花,淚水漣漣。自打嫁給梁大肚當女人,梨花可從未見過梁大肚哭哇?于是,梨花也感動了,她伏在梁大肚干癟的身子上,強烈地顫抖,眼淚不能自已……

      這一年的四月,據(jù)說首都北京發(fā)生了一場什么“天安門廣場政治事件”,中央撤了一些領導人,又新?lián)Q了一些領導人。省電臺來了一位姓張的記者,據(jù)說是受命要采訪農民的反映。于是,張記者渡過黃河來到了梁民大隊。他焦急萬分地要求大隊長、黨支部書記、革委會主任梁大肚講幾句話。梁大肚眼看難以推辭只好艱難地支起身子,對著話筒說:“……俺……俺是大老粗,上……上頭的事兒俺……沒的說。俺……俺擁護哩……”他還想說點什么,但終究沒能說下去。盡管如此,張記者還是滿足地打道回城了。

      當天晚上,省電臺當即播了張記者的錄音報道,題目是《農民兄弟擁護黨,老隊長垂危表衷心》。當張記者和梁大肚的聲音回響在省城大街小巷的時候,黃河南岸的梁民大隊大隊長、黨支部書記、革委會主任梁大肚,卻已自刎而死。據(jù)說,梁大肚是趁梨花不在家時,從炕頭上抽出早已準備好的刀片切斷自己咽喉的。黃昏,梨花推門進屋時,發(fā)現(xiàn)自己男人的頭和臂垂落在炕沿邊,地板上污一灘嗆人的鮮血。她歇斯底里地驚叫著,邊叫邊往外跑。鄰屋的梁小肚聞訊跑來,進屋一看,發(fā)現(xiàn)哥哥早已死去,右手還抓著滴血的刀片……

      梁大肚死后,上千人的梁民大隊便群龍無首。梁大肚的弟弟梁小肚根據(jù)公社劉主任的提名,很快被任命為梁民大隊的大隊長、黨支部書記、革命委員會主任。任命那天,公社組織部長來到梁民大隊,在鄉(xiāng)場上召開了群眾大會。會上,組織部長宣讀了對梁小肚的任命書,然后號召大伙舉手贊成,不同意的可站到臺前來反對并說為什么會不同意。結果,情況是令人滿意。當組織部長講完這番話后,幾千鄉(xiāng)民便齊刷刷地舉起手表示贊同,沒有一個人表示反對。

      公社對梁小肚的任命,實際上也是縣里的意見。理由是:其一,梁小肚是梁大肚的弟弟,而梁大肚在生命垂危之際還表示擁護黨、擁護黨中央,引起了省電臺記者的重視并使梁民鄉(xiāng)乃至全縣名揚全省,如此看來,作為梁大肚弟弟的梁小肚也應該是擁護黨、擁護黨中央的,親兄弟嘛!其二,梁小肚多年當大隊民

      兵營長,有多年的工作經驗,往上提拔也理所當然。

      梁小肚其時45歲,比嫂子梨花只小了幾歲??闪盒《侵两袢怨夤饕粭l。這倒不是因為他找不到對象,而是他一直沒有看上一個可與他配對的,所以他多次謝絕了許多熱心人包括哥哥梁大肚牽的線。他說他要找就找一個像嫂子梨花那樣俊俏的,否則他寧可終生不娶。這話梁小肚是對別人說的,可后來便傳到哥哥梁大肚耳窩里,再后來梨花也知道了。哥哥知道后便對弟弟警覺起來,后來便提出與梁小肚分家,讓梁小肚到隔壁的屋子另起爐灶。梁小肚當時聽了后好傷心好傷心,他絕沒想到與他患難與共的哥哥現(xiàn)在會如此絕情,于是梁小肚那會兒為此曾大哭了一場。梨花知道后再見到小叔子便渾身不自在,那蘋果型臉蛋總是驟然間透出許多動人的紅潤來,說起話也不像以前那樣順溜,嗓子眼兒像時不時被什么東西塞住了似的。

      梁小肚被任命為梁民大隊大隊長、黨支部書記、革委會主任的那天下午,群眾大會結束后,他聽完公社組織部長的吩咐然后便將他送走了。黃昏,他回到家門口時,嫂子梨花堵住了他:“他叔,你……你來一下?!崩婊ㄕf著便轉回屋里。梁小肚于是也跟了進去。

      進屋后,梁小肚驚異地發(fā)現(xiàn)梨花的炕桌上已擺著一盤燒雞、一盤炒雞蛋、一碟花生、一盤炒土豆絲和一盤燒茄子,此外還擺著兩個杯子和一瓶二鍋頭。過年也不見得有這么氣派哇!梁小肚納悶。

      “俺把家里那只老母雞殺了,把她的蛋炒了。俺……俺想讓你喝一杯。”梨花低著頭,邊說邊打開衣襟揉著衣角。

      梁小肚直愣愣地看著她,嘴囁嚅著,想說點什么卻終究說不出什么。于是他坐到炕沿上,打開酒瓶顧自斟起酒來。梨花于是也坐到炕上。

      “哇——真夠辣的!”梁小肚昂頭喝了一口,呲牙咧嘴喊道,接著便抓起筷子夾菜。

      “你……你怕辣?”梨花小聲問。

      “不。辣……辣才夠勁兒!”他嚼完菜,又喝了一口。梨花見狀,舒心地笑,笑得像盛開的梨花一樣好看。

      梁小肚癡癡地看她,接著問:“你干嘛要請俺喝酒?”

      “你升了官,干嘛不喝?”梨花說。

      梁小肚聽罷,心底兒忽然暖融融地無比舒服,比喝酒還舒服。長這么大他似乎還沒嘗過這舒服勁哩!看樣子嫂子這回是真心實意地要請俺喝,平時一年到頭也喝不上一兩次啊!他挾一塊雞肉放到嘴里嚼著,越嚼越覺得香。

      “他叔,你……你往后咋辦?”過了一會,梨花問。

      “啥……啥咋辦?”梁小肚滿臉疑惑,眼看著梨花。

      “往……往后,你還一個人過呀?”梨花瞥他一眼,接著埋下頭吃。

      “不一個人過咋的?反正沒合適的,說啥也只能一個人過?!闭f完他又埋頭喝酒。

      梨花埋頭吃著。她不喝酒,只啃饃饃,而且也不怎么夾菜。她也不再說話,只顧吃。吃完了便將筷子和碗放回炕桌,抓來把毛巾擦了擦嘴,然后坐在一旁,默默地看梁小肚吃。

      “你咋不吃啦?”梁小肚抬頭看她。

      “俺吃飽了,你慢慢喝吧!”梨花說著端過瓶子給他斟酒,還夾了一塊雞腿放到他的碗里。

      梁小肚感激地看了眼嫂子,發(fā)現(xiàn)嫂子此時的臉艷若桃花,異常秀美,便癡迷迷看她?!澳悴怀裕瓷读?!”梨花被看得不好意思,嗔怪他。他的臉倏地紅了,“嗨,俺……俺快喝多哩!”他笨拙地拿手摸自己發(fā)燙的臉,“嘻嘻”笑著。

      “好吃啵?”梨花深情地瞥他,雙眸潮紅、光彩異常。

      “好吃好吃!”梁小肚訕訕笑著,忙不迭地說。末了便埋頭啃梨花夾給他的那塊雞腿。

      沉默。

      屋外,夕陽的余輝不知什么時候已悄悄褪去,天漸漸暗了下來。近處有婦人“唔嘶唔嘶”地趕著雞,看樣子是要趕雞們進籠過夜。更遠處,隱隱隱約約傳來幾聲牛叫……

      屋里漸漸聚滿暮色。梨花走到灶前點燈,然后把燈端到炕桌上,又端坐在一邊繼續(xù)看梁小肚喝酒。

      梁小肚喝完最后一杯酒,便抓過來一個饃饃啃??型炅吮阆铝丝弧⒋蛑栢?、抹著嘴,醉醺醺地往外顛。

      梨花急了:“你……咋的就走哇——”她坐在炕沿上忽然傷心地抽泣起來。

      梁小肚愣了。他收住步,折回到梨花跟前:“你……你咋啦?”他又打了個嗝,滿口酒氣。

      梨花不吱聲,她哭得更傷心。

      “你……你究竟是咋啦?”梁小肚感到手足無措,一只手去拉梨花。

      不拉還不打緊,一拉梨花“嗚”地哭出聲來,抽抽噎噎地說:“俺……俺怕,晚上不敢睡,睡……睡著了又做惡夢!”梨花緊緊地拉住他,淚眼汩汩地凝視梁小肚,身子強烈地顫抖。

      一切已明白如水。梁小肚醉意方醒,他想對嫂子說些什么但沒有說出來,手卻笨拙地搭到她的肩上。梨花乘勢撲過來,緊緊地摟住梁小肚的脖頸久久不放。梁小肚愣了一下,接著沖動地把梨花抱起來,迅速地放到炕上,兩人緊緊地撕扭著??蛔郎系臒舯徊簧髋鱿?,發(fā)出“咔嚓”的聲音,屋子頓時一片漆黑。

      夜暗了下來……

      梁小肚被任命為梁民大隊第一把手接替了哥哥梁大肚之后,正巧國家又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大變動。據(jù)說先是抓了江青等四條害人精,上頭說是“四人幫”,華國鋒當了第一把手接替了毛主席。不久,中央又召開了什么全會,并換了一批重要頭兒,新上來另一批頭兒,還為國家制訂了一些什么新的政策,據(jù)說是要強民富國,讓老百姓天天有衣穿、有飯吃。再后來,還為“天安門那個什么政治事件”平了反。

      省電臺的張記者為收集各方面反響,又一次渡過黃河從省城來到梁民大隊。當張記者把又粗又長的話筒舉到新上任不久的梁民大隊第一把手梁小肚的面前時,梁小肚受寵若驚激動不已,敢情是要俺向全省的人講話呀!面對張記者的提問,他漲紅著臉,不斷地搓手、咂嘴。末了他嘴一張,蹦出來一串話兒:“俺……俺沒的說,俺……俺擁護哩!中央要強……強國富民,讓老百姓有衣穿、有飯吃,咋不擁護哩?俺……俺們都是莊稼人,俺們想的就是要有衣穿、有飯吃,俺們哪有不擁護的理兒?嘿——大伙都說說,中不中?”梁小肚畢竟比哥哥梁大肚多上了幾年學,說著說著他便想到了圍觀的群眾。

      梁小肚這么一說,張記者便靈機一動地將話筒舉到圍觀的群眾面前,嚇得有幾位婦女和小孩哎呀呀地往后退。倒是梁二鬼好膽量,他迎著張記者的話筒連連說:“中!中!中!俺說梁……梁主任說的就是在理!”

      “中!”梁小肚喊了一聲,他本來對五類分子梁二鬼是另眼相看的,此刻他對他的響應卻不由而然生出一股好感。

      張記者對梁小肚和梁二鬼的回答十分滿意,當天下午他便打道回城。晚上,一則《農民兄弟的心聲》及時在省電臺播了出來。梁小肚和梁二鬼的聲音先后回響在全省各地上空。

      半個月后,梁民大隊跟別的大隊一樣被改為鄉(xiāng),稱梁民鄉(xiāng),恢復了舊時的稱謂,據(jù)說這是全國性機構改革。梁民鄉(xiāng)的土地緊接著又承包到各家各戶,每個人口能分到八分地。

      梁小肚和梨花此時已正式結婚,說是結婚又不算結婚,因他倆跟別的許多人一樣并沒有領取結婚證,別人還熱熱鬧鬧設宴辦婚禮,他倆卻什么事也省了,只是梁小肚不再一個人住而搬到梨花屋里住,這樣便成了一個新家。土地承包后,他倆又把土地合在一塊,共一畝六分地,其中一畝是平原耕地、另六分是山地。

      土地一承包,梁小肚便忽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不如哥哥從前那樣威風異常、可以隨意發(fā)號施令、只要說一句大伙兒就得聽一句。不,這回真不!他的這種感覺是從分地那會兒開始的,比如說劃出一塊離鄉(xiāng)里遠一點的耕地或者高一些的山地,他讓誰承包誰都不承包,那么多人都互相推諉,沒一人會站出來要。以致后來他不得不采取抓鬮的辦法,而且還采用搭配的方式,比如說山地搭平地、近地搭遠地……如此這般,總算把耕地都分了下去。再后來,他還發(fā)現(xiàn)鄉(xiāng)民們不像以前對待他哥哥那樣畢恭畢敬的對待他這個新的鄉(xiāng)長、第一把手。以前大伙要見到他哥梁大肚,老遠就陪著笑臉稱“大隊長”“書記”“主任”什么的,甚至連正眼都不敢看他。而他這位新上任不久的鄉(xiāng)長,出門時盡管路上也有人跟他打招呼稱他“鄉(xiāng)長”,但這喊聲大都沒有多少感情色彩。那聲音平平淡淡甚至帶著沙啞,就像推在路上的木板車車轱轆發(fā)出來的那種“吱咯吱咯”聲一樣,多少帶著一種無奈。有的人甚至在路上裝沒看見,對他這個鄉(xiāng)長裝聾作啞……

      如此等等,梁小肚不由得產生一種被人冷落的感覺,心里隱隱約約窩著火,想找誰發(fā)泄,可又找不到缺口。更令他吃驚的是沒過多久上頭又下來文件,規(guī)定要給地富反壞右、牛鬼蛇神摘帽——敢情是要一層層栽俺這個鄉(xiāng)長的面子哇!連五類分子都管不起了?開始他對此大惑不解、左思右想,一連幾天都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后來上級催急了,要他盡快開群眾大會給五類分子摘帽落實政策,他才不得不照辦。不過,令他欣慰的是除了那些摘帽的五類分子對他這個鄉(xiāng)長千恩百謝,就是梨花的大哥二哥打那以后也妹夫前妹夫后地喊他,喊得無比親熱。他哥梁大肚娶了梨花二十幾年,也沒怎么享受這個稱呼哇!而妻子梨花的變化更是令他高興:以前她常愁眉苦臉,這回總笑臉盈盈;以前沉默寡言,這回有說有笑話語極多??傊@得更加年輕、溫柔、勤快、賢惠了。晚上上了床,把她那個雪白、豐滿、柔軟的身子接進懷里,梁小肚心旌搖曳,什么悶氣煩惱一下子便都跑得無影無蹤。

      看樣子,人都是需要溫暖的呀!把人家像牲畜一樣看管起來再三天兩日地折騰,能有啥好?這么想著,梁小肚便不怎么像以前那樣去想那些“人家打不打招呼”“自己栽不栽面子”之類的事兒,心里于是也漸漸釋然。

      其實,這世上的事兒,有利便必有弊、有弊更必有利。梁小肚當鄉(xiāng)長,雖不如他哥梁大肚當大隊長、主任那會兒威風,但卻比他哥清閑得多。梁大肚在世那陣,一大早他便得起床,東跑西顛地去催大伙出工或到各生產隊去檢查生產;要不,就是敲著破鑼滿巷子串、聲嘶力竭地召集大伙開批斗會或組織牛鬼蛇神游街。梁小肚眼下雖然也是鄉(xiāng)里的第一把手,但他早上卻可以睡大覺,一直睡至梨花做完飯、去黃河邊洗完衣回來,他才打著呵欠伸著懶腰爬起來,胡亂漱了漱口洗了把臉,然后再懶洋洋地坐到炕桌旁邊吃早飯,一邊聽梨花早上從黃河邊洗衣時帶回來的巷頭新聞。梁小肚這個鄉(xiāng)長的職責,無非是向鄉(xiāng)民們傳達上頭來的一些文件、指示、精神,向各家各戶分配化肥數(shù)額、攤派每一年的公購糧任務;再就是收各種各樣的稅和費,比如農業(yè)稅、水利費、教育費、公共衛(wèi)生費等等。還有就是抓計劃生育,催人家結扎或罰人家超生款??偠灾?,梁小肚用不著跟他哥那樣天天撲在集體的事兒上,他有自己的時間。

      梁小肚把自己的時間花在自己承包的土地上。入冬,他在那一畝寬的平坦耕地上種上了小麥,在梁民山那六分山地上栽上了蘋果樹。他和梨花不時到地里給小麥和蘋果樹鋤草灌水、施肥、噴藥……一個冬春過去后,他們那畝小麥收成時畝產達到了四百斤。收完小麥,他們又播上了玉米,秋天,玉米獲收了七百斤。第二年,小麥又達到四百二十斤、玉米達到七百五下斤。

      第三年,除小麥繼續(xù)獲得高產外,他們的蘋果樹也已結出密密麻麻的果實。那果實碩大如拳,黃中透紅,梨花摘下一個、嘗了一口,甜得咯咯地笑著,美得像喜鵲登枝。她遞給丈夫,丈夫接過來啃了一

      口、樂得合不攏嘴。

      這一年初秋,梁小肚收獲了一千斤蘋果,賣給了省城里來收購的小販,獲利五百多元。

      到了深秋,梁小肚又添了一喜:懷孕十個月的妻子梨花,終于在一天黃昏分娩、生下一個重八斤的小男孩——這可是梁家的頭等大事哇!梁大肚在世時夢寐以求、卻沒能實現(xiàn)的傳宗接代的愿望,終于在弟弟梁小肚的努力下實現(xiàn)了。從接生婆手中抱過那個粉嘟嘟紅嫩嫩的肉團,梁小肚這位鄉(xiāng)長、這位近四十歲的漢子竟激動得老淚縱橫。

      人們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土地承包之后的梁民鄉(xiāng),只不過是三五年時間,原先黃土裸露、七溝八壑的梁民山,這回已完完全全被一片片的蘋果樹所覆蓋,遠遠看去,山色氳氤;漫山遍野一片蒼翠。到了秋天,蘋果樹上碩果累累,那果實或綠或黃、或黃或紅,看上去燦然一片,讓人喜上眉梢、甜至心里,老人們樂得直掉眼淚。梁民山下那大片平坦耕地,也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慷慨,一季接一季地奉獻出大片大片金燦燦的小麥、玉米、高梁和大豆來。每每到了這個迷人的秋天,梁民鄉(xiāng)家家戶戶都有蘋果賣;交了公糧、余下的糧也吃不完,于是家家都有囤糧。

      有了飯吃,也有了衣穿,鄉(xiāng)民們自然興奮異常。那會兒隨便到哪條巷走走,你都能隨處看到鄉(xiāng)民們心滿意足的笑臉,聽到從各家各戶飄出的安居樂業(yè)的笑聲……

      莊稼人難得有眼下這樣的豐收年景,他們喜形于色純屬自然。但年年如此,鄉(xiāng)民們也漸漸見慣不怪,以至于認為莊稼人一年到頭辛辛苦苦、收回糧食理所當然。且他們發(fā)現(xiàn),糧食豐收也并非都是好事。就說交公糧吧,一向來者不拒、笑容可掬的區(qū)糧食收購站的那些收購員,這會兒變得傲慢無比。他們對一大早便前來門口、一直等到太陽西斜還交不上糧的糧農愛理不理,對鄉(xiāng)民挑來或用木板車推來的糧食挑挑剔剔。他們不是嫌這個沒曬干,就是嫌那個里面有幾顆沙子,于是不收或折成收。有的折成也不收,鄉(xiāng)民不得不給敬煙遞笑好說歹說,甚至于給送禮后人家才勉強給收。當然,這里面確實也有不合格的糧食,那另當別論。但總的來說,鄉(xiāng)民們已實實在在感到:人家收購站這會兒是不怎么希罕莊稼人那糧食嘍!再說,糧食著實也不值錢,一畝田的小麥收下來,還不如幾顆蘋果樹結出的蘋果值錢呢!何況眼下買化肥、農藥也有困難……

      最先對種糧產生動搖的是梁二鬼。

      秋收之后,他便把全家那三畝平地荒著。他弄來好幾個筐,自個兒挑起一對,另一對給妻子玉蓮挑,還有一個筐讓他那兩個初中還未畢業(yè)的閨女扛,然后晃晃悠悠地渡過黃河進省城去了。家里留下一老母、老母看家并帶梁二鬼那一個十歲另一個十三歲的兒子。

      那天清早,梁二鬼攜妻帶女坐梁艄公老漢的木板船離開南岸向省城方向行駛時,便引起聚在黃河邊掏洗衣服的大小女人們的注意和議論。但她們怎么也猜不出梁二鬼到底要干什么。就連駕船送梁二鬼及其妻女的梁艄公老漢也不能得到確切答案。老漢一開船便問梁二鬼那么多人進城干啥,梁二鬼笑而不答。老漢一再追問,他也輕描淡寫地只說了這么一句:“沒事兒,進城轉轉?!闭f完便不再吱聲。梁艄公老漢更加納悶:沒準是進城乞討吧?老漢這么猜測,卻不便問。

      一個月后,梁二鬼攜妻帶女第一次回到梁民鄉(xiāng),他們兩手空空,原先的筐也不見了。梁二鬼衣兜里卻裝滿十元一張的人民幣,總共六十張,那是這一個月他們在省城撿破攔、收舊書、廢報和啤酒瓶等換得的。

      梁二鬼剛一進鄉(xiāng),梁小肚便在鄉(xiāng)場上把他堵?。?/p>

      “二鬼,這一個月,你干啥去啦?”梁小肚以一個鄉(xiāng)長的口吻提問。

      “嘿嘿,俺……俺們進城轉轉?!绷憾磉B連陪笑,一邊給鄉(xiāng)長遞了一根煙,白金龍的。

      鄉(xiāng)長接過煙,湊近梁二鬼點燃的火柴,狠狠地吸了一口瞇著眼吐著煙霧:“轉轉?你那三畝地可還

      荒著?。 ?/p>

      “知道。那……那不礙事兒?!绷憾斫忉屨f。

      “不礙事兒?你……你不吃飯、不繳公糧?”

      “哪能呢,俺要吃的。公糧,也……也要繳?!?/p>

      “你拿啥子繳?。俊?/p>

      “反……反正俺得繳?!?/p>

      “交不出可要重罰??!”

      “那當然!”

      梁小肚見梁二鬼哼哼哈哈,怎么也答不出個所以然來,手一甩,便氣咻咻地自個兒離去。他在盤算他日后該如何處罰梁二鬼。

      梁二鬼見鄉(xiāng)長已走遠,便回頭對妻子和閨女說:“走吧,俺們回家?!?/p>

      梁二鬼他們回家呆了兩天,第三天便又出發(fā)了。依然進省城。依然攜妻帶女。依然撿破爛,收舊書、廢報紙、啤酒瓶和易拉罐之類,然后再去廢品收購站換錢。

      一個月后他們又一次回來,這回不再是兩手空空。他們的五個筐裝滿了糖果、香煙、火柴、肥皂、牙刷、牙膏、小毛巾、小手帕和婦女衛(wèi)生巾之類。進鄉(xiāng)時,他們又碰上了一個人,這回不是鄉(xiāng)長,而是鄉(xiāng)小學初中部那個教語文的劉小其,他是梁二鬼那兩個閨女的老師。

      “哇——梁大叔,你……你這是干啥哇?”劉小其迎上前去。

      “沒事。做點兒小生意,掙倆小錢?!绷憾砥届o地說。他手伸進衣兜里,本想給對方遞根煙,但半天沒動。

      “春花、秋花咋不上學啦?也不向學校說,讓我好急,去你家總找不著哩!”劉小其對梁二鬼身后的兩個閨女說。春花、秋花分別是大閨女和二閨女的名字。

      春花、秋花滿臉通紅。一個咬著手指,另一個咬著唇,兩人都低頭不語。

      “嗐,你……你就不用來找啦!學,她們不上?!绷憾沓槌龈鶡熥詡€兒點著。

      “她倆還沒畢業(yè)呢,多可惜!至少也應該讀完初中吧?再說,春花、秋花成績都不錯??礃幼樱齻兡芸忌细咧?。讀完高中,沒準還能考上大學呢!”劉小其焦急地說,看樣子他是真心實意前來勸學。

      “讀完大學能掙多少錢?”

      “錢?嘿,錢……錢倒不多,就七八十吧??伞赡菚核齻兛删褪菄腋刹坷?!”

      “干部?干部敢情好。你……你也算國家干部吧?”

      “不是——不,也……也算是,可我是教書匠,跟那坐在機關的,兩……兩回事哩!”劉小其臉一紅,自嘲地笑著。

      “唔。一個樣,都是一個樣,歸根到底都是為著掙錢。當國家干部?俺……俺祖宗四代都還沒那份福份呢。嗐,算了吧,不說了,俺們回家!”

      “這——”劉小其還想說什么。

      梁二鬼卻不想再磨。他吐了口煙,說了聲“謝謝啦”接著挑起筐往前趕路,妻子及閨女在后跟著。

      回家的第二天,梁二鬼在自家的院子門前擺開了小百貨,實際上是個小攤。鄉(xiāng)村里不像城市那樣手續(xù)煩瑣,做個小生意還得跑工商所辦個執(zhí)照許可證什么的。梁民鄉(xiāng)沒工商所,再說梁二鬼做生意在鄉(xiāng)里破天荒是頭一家,是不是需要到工商所登記辦個什么手續(xù)?這事兒連鄉(xiāng)長梁小肚也不知道。所以,當梁小肚發(fā)現(xiàn)梁二鬼做起小生意時,開始還不甚愉快。后來梁二鬼送他一瓶二鍋頭、兩盒白金龍,他自己也發(fā)現(xiàn)梁二鬼的小攤有許多東西在鄉(xiāng)里小商店也買不到時,心里也就釋然。不過,梁小肚仍對梁二鬼說些繳不上公娘要重罰之類的話。梁二鬼依然是連連陪笑:“那是!那是!”

      梁二鬼那小攤一擺出來便顧客盈門,來的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左鄰右舍、前院后巷的老少鄉(xiāng)親自然最多。他們當中有真心實意想買東西的,也有人是前來看新鮮湊熱鬧。不管是想買東西還是想湊熱鬧,梁二鬼原本冷落死寂的院門前一下子卻是實實在在地門庭若市生機勃勃,生意也從第一天的幾十元增加到后來每天的上百元乃至幾百元。對此,梁二鬼已心滿意

      足。過了幾天,生意轉入正常、一切都安排停當,他便將小攤留給妻子玉蓮一人看管,自己帶上大閨女春花和二閨女秋花,挑著筐又一次渡過黃河進省城去了。此后,他們每半月回家一次。每次回家,除了衣兜里揣滿票子,筐里則仍舊裝回些糖果、香煙、火柴、肥皂、牙膏、牙刷、小毛巾、小手帕和婦女衛(wèi)生帶衛(wèi)生巾之類。

      第二年開春,梁二鬼對他那被冷落了整整一個秋冬的六畝耕地忽然熱乎起來。先是雇來一輛手扶拖拉機突突突地來回松土,接著便播下許多色澤和大小均同臭蟲相象的種子。沒多久那些種子便冒出綠芽、長出近似絲瓜葉卻又不完全像絲瓜葉的葉子。再沒多久,那莊稼便結出橢圓形、綠黃條紋相間的東西來。直到那東西長到如拳頭一般大小,老輩人才發(fā)現(xiàn)那東西是西瓜。西瓜在梁民鄉(xiāng)極少且多年不種,年輕一點的鄉(xiāng)親皆不認得。

      仲夏時節(jié),烈日灼人。梁二鬼的西瓜大獲豐收,畝產達三千公斤。三畝西瓜加起來,共九千公斤。

      梁二鬼雇來兩三輛拖拉機,把所有的西瓜摘下來裝上去,突突突地開往河邊;再到對岸雇來兩條汽船,把西瓜拉進省城,以每公斤三毛錢的價格賣給省水果公司,三畝西瓜共賣得兩千七百元??鄢杀炯斑\費,純利潤也達兩千二百元。

      賣完西瓜,梁二鬼掏出其中的兩百塊錢,以每斤五毛錢的高價分頭到左鄰右舍、前院后巷收購小麥,很快買得四百斤。

      梁二鬼把四百斤小麥裝到木板車上,然后自個兒推起車,咯吱咯吱地加入了夏收之后繳公購糧的行列……

      在區(qū)糧食收購站門口,當鄉(xiāng)長梁小肚碰上梁二鬼并知道他是掏錢買來的小麥時,梁小肚上去便是一拳:“你娘個蛋,鬼點子還真不少呢!”

      梁二鬼訕訕地笑:“哪里哪里,俺沒事瞎琢磨哩。還得請鄉(xiāng)長您多多關照??!”說著給鄉(xiāng)長遞了根煙。

      梁小肚沒吱聲。他一邊抽煙,一邊瞇著眼瞅梁二鬼,似乎是剛剛認識他似的。

      初戰(zhàn)告捷,梁二鬼喜不自禁。他的琢磨也越來越讓人難以琢磨。當梁民鄉(xiāng)的一些人挖空心思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窺出梁二鬼的秘密和好處、并開始學著他撿破爛收舊廢種西瓜做小生意時,梁二鬼則已洗手不干。他通過一位遠房親戚的遠房親戚,然后再找到一位在省商業(yè)廳某處當處長的遠房親戚,弄到了一張批條。梁二鬼拿著這批條,再花幾百元錢在省城弄來了好幾條萬寶路香煙,進縣城找到了林縣長和工商局的周局長,取得了他們的支持。于是梁二鬼很快成立了“梁民鄉(xiāng)商業(yè)批發(fā)有限公司”,林縣長和周局長任公司顧問,梁二鬼自己任總經理,妻子玉蓮任會計兼出納,兩個閨女春花和秋花均為公司辦事員。另有一些辦事員均從外地來,他們皆為劉縣長和周局長的親屬或親戚。

      梁民鄉(xiāng)商業(yè)批發(fā)有限公司是一座新建的三層大樓、座落在梁民鄉(xiāng)通向省城的黃河渡口處。渡口已有汽船輪渡,還有梁艄公老漢等一些木板船日夜穿梭其間。公司大樓所需大部分資金是縣人民銀行給貸款的。據(jù)說貸了十幾萬。公司經營項目,主要是代收梁民鄉(xiāng)及外鄉(xiāng)農民每年收獲的蘋果、西瓜、紅棗等農副產品,然后再轉手批發(fā)給省城里的國營商店或小商小販。除此之外,公司大樓的第一層還開設了飲食廳和商業(yè)廳。飲食廳供渡口來往客人用餐,商業(yè)廳則銷售和批發(fā)各類日用百貨商品。

      梁二鬼的這個公司,倒還真受歡迎。主要是他們對農副產品的收購價格,與省城里每公斤價差只不過幾分錢,而鄉(xiāng)民們將產品賣給該公司,既可省力氣,也還省下輪渡運費。而梁二鬼從省城里批發(fā)而來的日用百貨,零售價格與城里一模一樣,批發(fā)價格也相差無幾,一些做小生意、學梁二鬼早先擺小攤的鄉(xiāng)民或外鄉(xiāng)人,要貨不多、又圖省事,也就認了,紛紛來公司批貨。

      由于梁二鬼的公司講信用、重信譽,對待來往顧客禮貌熱情、又細致周到,于是生意越做越興旺、越做越紅火。開業(yè)僅一年,便獲利二十萬元,不僅還

      清了貸款,而且還賺了十萬。而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梁二鬼年底還被評為“省優(yōu)秀農民企業(yè)家”,事跡見了報、上了電視。

      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哇!梁二鬼的出名、得志,使鄉(xiāng)長梁小肚大為吃驚??粗思易儜蚍ㄋ频貟赍X、出名,梁小肚像被嗆了煙一樣渾身不是滋味。他有好幾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時常是有事沒事地反剪雙手一個人來到渡口,在梁二鬼公司大樓前后轉悠。

      一日,梁小肚又來到公司大樓門口。他忽然發(fā)現(xiàn)門口外面貼了一張大紅紙,走近一瞅,才發(fā)現(xiàn)是梁二鬼那公司貼出的什么招工廣告:

      本公司即日起公開向社會招聘女推銷員3名。年齡為:20歲以下一名;20至30歲之間一名;40歲以上一名。要求應聘對象相貌漂亮出眾,若漂亮又不顯老,最后一位的實際年齡還可盡量放寬……

      “你娘個蛋!敢情是要漂亮女人哇,王八蛋的滿肚子盡是壞水!”梁小肚惡狠狠地唾啐了一口、心里像突然間被撒了一把辣椒面一樣火辣辣不是滋味??伤偻驴?,又被吸引住了:

      ……被聘人員每月工資400元。因名額有限,招滿為止,望大家勿失良機。

      另者,本鄉(xiāng)人員可優(yōu)先考慮錄用……

      看到這里,梁小肚心里忽然間又由忿恨漸漸轉為羨慕:他娘的!四百元哪,俺自個兒干幾個月也不定有這個數(shù)哇!他又反反復復看了好幾遍,不住琢磨著,內心焦躁不安起來。他在想是否讓妻子梨花前來應聘,可又怕梁二鬼這王八蛋對她耍壞;他在想是否先回去同梨花一塊惦量惦量,可又怕誤了功夫,那惟一的一個名額會讓別人先搶了去,每月四百元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哇!他像個熱鍋上的螞蟻,反剪著雙手在梁二鬼那公司門前來回踱步。

      天還早,太陽剛升起來,黃河里亮光閃閃一片橘紅。渡口處有三三兩兩的木船和行人來來往往。梁二鬼貼出的那張招工廣告前這會兒已圍了一伙子人,那伙人像得了什么寶貝似地興奮異常,他們嘰嘰喳喳地議論著。

      梁小肚瞇著眼遠遠地朝他們瞅了一眼,然后一甩手,決定進大樓去找梁二鬼一趟。

      梁二鬼對梁小肚的來訪并不感到意外。剛才他在二樓的辦公室里早已發(fā)現(xiàn)樓下焦躁不安的梁小肚,他料定梁民鄉(xiāng)的這位一鄉(xiāng)之長遲早會上來找他的。

      “嚯,是鄉(xiāng)長哇!這么早您就大駕光臨,有啥事吩咐?”梁二鬼笑聲朗朗。他給鄉(xiāng)長讓座,自己也坐下來,不動聲色地審視著眼前這位來客。

      這是一間三十平米寬的會客廳。廳里寬敞明亮、窗明幾凈。沙發(fā)、茶幾、地毯、花盆等擺設顯得富麗堂皇。此刻,梁二鬼穿一套咖啡色高級毛絳西裝、內穿白襯衣并配深藍色領帶,金色的領帶夾閃閃發(fā)光。梁二鬼的頭發(fā)向后梳著、整潔光滑,那張五十幾歲的臉原本黝黑粗糙,皺紋縱橫,可這兩年卻鮮亮豐潤起來……

      “你……你要招工?”梁小肚干咳兩聲之后,開始說話。

      “是啊,招女工,俺的公司缺推銷員。”梁二鬼說著,從口袋里抽出一盒萬寶路。他給了鄉(xiāng)長一支,自己叼上一支,“嚓”地用打火機點著。

      “你……你那廣告上面說的是否當真?”梁小肚也把煙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你指的是啥?”梁二鬼慢騰騰地吐著煙霧,瞇著眼瞅對方。

      “俺……俺想知道你那四百塊錢的工資是否當真?!?/p>

      “哈哈——”梁二鬼突然大笑起來,說:“俺要是紅紙黑字說瞎話,您這個當鄉(xiāng)長的還饒得了俺?”說完他逼視著鄉(xiāng)長。

      梁小肚并未吱聲,他低著頭,一口接一口地吸煙。末了,他把煙灰使勁彈進煙灰缸,說:“俺想讓

      梨花前來應聘,你能不能把那個名額留給俺?”

      “是嗎——?”梁小肚故作驚訝:“您……您鄉(xiāng)長也瞧得起俺這差使?”

      “俺要回去同梨花商量。你……你能不能把名額留著?”梁小肚關心的仍是那個名額。

      梁二鬼沒有馬上回答。他瞥了一眼鄉(xiāng)長,微笑著站起來,內心壓抑不住激動的狂喜,在屋里來回踱步。此刻他眼前出現(xiàn)的是那個梨花,那個自己十歲起就開始想念、做夢也想念但卻很難接近的公主梨花;那個后來被梁大肚娶走再后來又被梁小肚娶走恨得他直咬牙的梨花;那個令他一輩子日思夜想愁眉苦臉的梨花喲!以前,他幾乎從未真正同她說過話,可那次游街——感謝游街!——他竟然被安排同梨花并排行走而且挨得那么近走了一程又一程,他竟然同梨花偷偷說了話,那會兒梨花還偷偷遞給他水喝!眼下的梨花盡管已半老徐娘、已為梁小肚生了一男孩一女孩,但卻白皙年輕風韻不減,外表看遠不滿40歲吧?梁小肚這王八蛋夠有福氣的!梁二鬼最喜歡梨花那副白皙紅潤的蘋果臉,那雙雙眼皮的水靈水靈的眼睛,那副見了男人似笑非笑欲語不語還羞答答的神態(tài)。梨花跟自家里那個雖能干活卻又粗又丑的女人相比,可真是天壤之別哇!此次招聘女推銷員,梁二鬼原本想都招年輕的,可他左思右想腦子里總趕不掉那個至高無上的梨花,于是他才不得已在廣告上冒出那個“40歲以上招一女工”的規(guī)定,實際上這個規(guī)定完完全全是對著梨花來的。娘的!這回梨花那男人、堂堂的鄉(xiāng)長自個兒也找上門來啦,自己能不興奮么?!

      梁二鬼終于踱回到鄉(xiāng)長跟前,對早已等急了的鄉(xiāng)長說:“既然鄉(xiāng)長賞光,俺梁二鬼哪能不照顧??!”他臉色紅潤、滿臉春風。

      “一言為定?”梁小肚也站起來。

      “一言為定!”梁二鬼有力地一揮手。

      “中!”梁小肚狠狠地給了梁二鬼一拳,然后背轉身蹭蹭蹭地下樓去了。梁二鬼兩臂抱胸,瞇著眼看著他遠去。

      回到家里,梁小肚一五一十地把梁二鬼招聘女推銷員的事向梨花說了,并說已給梁二鬼打了招呼讓他把那個名額給留著。末了他說:

      “你去,行啵?”

      梨花正在給3歲的女兒縫褲子,她靜靜地聽男人嘮叨。待縫完褲子,她才說:

      “你看俺能成?”

      “咋不成?俺都跟人家打過招呼了。再說,人……人家要的就是俊女人!”梁小肚憋著氣好不容易說完了這句話。

      梨花瞟了一眼自己的男人,臉上掠過一陣微弱的紅暈,顯得美麗可人。梁小肚愣愣地瞅著她,猶豫了一會,說:

      “不過,俺倒是擔心梁二鬼會不會欺侮你!”

      “瞧你說的,虧你還是個鄉(xiāng)長呢!他敢?”梨花又瞟了一眼男人,沒好氣地嚷。

      “這……倒也是?。 绷盒《切α?。

      一會兒,梨花講:“不過,俺走了,孩子咋辦?這個家咋辦?”她不愧是個好女人,她想的還是這個家。

      這一問不打緊,倒把梁小肚給難住了:是啊,這倒是個大難題哇!自己咋就一直沒想到過?

      “嗐!”梁小肚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連連嘆氣。他在門坎上蹲坐下來,掏出煙袋抽煙。琢磨了一陣子,他才說:“要不,大明就先別上學了,他才七歲。讓他帶菊子吧,也讓他學著燒飯,喂豬喂雞。再說,你大部分時間也還都在鄉(xiāng)里,下了班不就回來了?”梁小肚所說的大明是他的兒子,菊子是他的女兒。

      “反正,俺聽你的。你瞧著辦吧?!崩婊ㄕf。這輩子她一直窩在家里,且受了不少苦,她內心渴望到外面開開眼界。

      “就這么著吧!”梁小肚篤篤篤地朝鞋底敲煙灰……

      梨花果真是當上推銷員了!

      進公司的第一天,梨花精心地洗了洗臉,刷了

      刷牙,還將長而黑的頭發(fā)攏起來,在后腦勺處挽成一個蓬楹的髻,再用銀釵插上,看上去像一朵碩大無比的黑玫瑰。身穿自己最喜愛的那件藍白相間的花布夾襖,下配一條嶄新的黑布褲,腳下那雙綴著小藍花的紅布鞋也閃閃地亮。整副裝束,看上去端莊典雅,極像古裝戲里常見的那種淑女。當她走進梁二鬼的辦公室時,梁二鬼興致勃勃地驚叫起來:“嚯——好標致呀!”他攤開雙手走上前來,上下地欣賞?!安贿^,這么穿倒像是要演古裝戲哇!”說得梨花滿臉飛紅。

      梁二鬼倒不是覺得梨花的裝束不好看,而是覺得不新潮、不合時宜。于是,他很快為她換了另一副裝束:一套淺咖啡色的高級呢子西裝套裙,內襯乳白色的高領緊身絨衣,下面穿的是肉色長統(tǒng)襪子、黑色高跟鞋。此外,梁二鬼還要求梨花把長發(fā)放下來,成了時髦的披肩發(fā)。這一改不打緊,梨花一下子竟年輕了許多,粗看像三十剛出頭吧?而且比原來的那套裝束更顯得標致、風韻,令梁二鬼大開眼界。梨花開始說什么也不愿穿、不敢穿,可梁二鬼硬說那是工作需要,那服裝算是發(fā)給梨花的工作服,梨花不得已只好服從。

      說是當推銷員,實際上推銷員的工作幾乎全都讓給了那兩個年輕的女子。那兩個女子都不是本地人,一個來自省城,另一個來自縣城。她倆都年輕漂亮、能說會道,且還沒有對象。梁二鬼常讓她倆外出,跑省城、跑縣城以及別的一些地方,她們的主要任務是聯(lián)系業(yè)務,進貨或推銷。梨花則被梁二鬼安排在自己的辦公室,主要任務是端水、斟茶、接待客人,有時還跟著梁二鬼的小車出門。

      梨花應聘之后,梁小肚可以說是坐臥不安,仿佛像是自己的女人一夜之間被別人摟了去。他時常有事沒事地轉悠到梁二鬼那棟辦公大樓附近,探著脖子朝二樓的窗戶使勁地瞅去,極力想看清自己的女人究竟在干什么。有時他也找個借口冠冕堂皇地撞進梁二鬼的辦公室,想冷不丁抓住點什么,弄得梁二鬼滿臉不悅而梨花則尷尬不堪。晚上回家,梁小肚還要無休止地對梨花反復盤問,弄得梨花也生氣了:“你要不相信俺干脆呆在家算了!”每每到這個時候,梁小肚才能軟下來,連忙說:“那咋成呢那四百塊錢的工資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哩!”末了便嬉皮笑臉去摟梨花。

      梨花已兩次領回四百塊錢了,她在梁二鬼那兒已整整干了兩個月……

      梁民鄉(xiāng)的變化也真叫快!

      自打鄉(xiāng)里冒出個梁二鬼,人們便瞅準了眼下這社會要能掙錢就是最大的本事。于是,有一些人便也學著梁二鬼撿破爛收舊廢、擺小攤種西瓜等等,這么折騰之后盡管都或多或少地掙了點錢,但要趕上梁二鬼那差距恐怕還不止十萬八千里!于是一些人也就自嘆不如,以至扔下鋤把卷起鋪蓋兒北上或南下尋生路去了……

      兩年之后,梁民鄉(xiāng)里卻有兩個人讓梁二鬼刮目相看:

      一是劉小其這個外地人竟辭掉了教師職務,在梁民鄉(xiāng)商業(yè)批發(fā)有限公司的對面建起了一棟五層樓高、面積近兩千平米的“黃河大廈”,據(jù)說,其后臺就是那個曾在本公社當過革委會主任、因“抓革命”有功而調到地委一個什么部當部長的那個姓李的人物,是那個人物幫劉小其批的條、貸的款。

      二是矮梁老爺?shù)膬鹤优畠?,一塊在梁民鄉(xiāng)至省城的關口處成立了“黃河聯(lián)合運輸公司”,現(xiàn)擁有四條大型電汽船、兩條豪華旅游船、四部大東方和兩部“考斯特”豪華客車,他們有能力承擔這一帶的水陸旅游業(yè)務。據(jù)說,他們的后臺是那個大躍進在梁民鄉(xiāng)蹲過點、后來當縣委書記,而眼下在省城旅游局當局長的那個“王同志”。據(jù)說王同志認識了一位擁有千萬資產的香港華僑,那華僑的祖父的一位朋友曾是矮梁老爺?shù)母赣H的一位摯交。矮梁老爺?shù)膬鹤雍团畠褐缘靡嬗谕跬镜姆龀?,實際上是那位華僑一次偶然機會的提醒。不過,王同志也是黃河聯(lián)合運輸公司的名譽經理,是矮梁老爺?shù)膬鹤优畠褐鲃友垇淼摹?/p>

      此外,還有兩家人梁二鬼也不敢小覷:

      一家是高梁老爺?shù)拇髢鹤有鹤?,即梨花的大哥二哥。他倆得益于妹夫梁小肚的照顧,優(yōu)先承包了黃河邊那片面積達幾十畝寬的灘土,在那兒興建了一座對蝦養(yǎng)殖場,已收獲了兩次,獲利一萬多元。而且看樣子勢頭不減!

      另一家是梁山虎,就是那個曾跟梁二鬼撿破爛收舊廢然后一塊加入五類分子行列的梁山虎。梁山虎這幾年常到南方闖蕩,年初回來后竟創(chuàng)辦了“黃河貿易集團”,據(jù)說也是從省里的一個什么廳找到了一個處長當?shù)暮笈_,他們專營南貨北運,北貨南運,搞的都是批發(fā),地地道道的皮包公司。雖然剛剛開始,但梁二鬼覺得,這個集團令人生畏!

      總而言之,梁民鄉(xiāng)是實實在在地興旺起來啦!

      將近半數(shù)以上的鄉(xiāng)民走出田野走出鄉(xiāng)村從事做工、經商、承包、服務等項目,真可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于是,他們原先那空癟如洗的腰包漸漸地不同程度地鼓起來,那一張張黝黑蒼老木訥的臉開始出現(xiàn)難得的笑容。他們當中有些人建了新房、買了電視,于是,晚飯后一家子便可以圍坐在電視機前看那些哪怕是看不懂的節(jié)目,算是找到了樂兒。

      即便是那些老實巴交一直守著自己責任田,抑或是孤家寡人勞力不足的鄉(xiāng)民,雖然他們腰包里至今仍沒有多少票子,但他們眼下再也不挨餓不挨凍了,這是不容置疑的。

      久經磨難的梁民鄉(xiāng)人在過上了好日子之后,似乎開始對天神河神熱衷起來。梁二鬼等一些有錢人發(fā)動了集資,將黃河邊那個文革期間被砸成廢墟的“天河廟”修復得神秘莊嚴、富麗堂皇。逢年過節(jié),成群結隊的鄉(xiāng)民們便帶上各色各樣豐盛無比的祭品,極其虔誠地來這里參拜、祈求神圣善良的天神河神慷慨賜福、保佑平安……

      梁民鄉(xiāng)的鄉(xiāng)長梁小肚似乎也被人冷落了似的。他除了管好自己的責任田,屬于公家的工作不多,無非是時間到了催大伙兒繳公購糧、繳這種稅那種費或給鄉(xiāng)民開外出介紹信什么的,要不就是同婦聯(lián)主任一塊去婦人家里催結扎或罰超生款。當然有時也要到區(qū)里開會,回來后不管有人聽沒人聽總是要把有關精神想方設法傳達到各家各戶。更多的時間,他則是有事沒事地要到各處尤其是梁二鬼那棟辦公大樓下轉悠。而鄉(xiāng)民們跟他打招呼的似乎也越來越少,多數(shù)人見到他總是若無其人似的匆匆走過。這一點,尤使他傷心和惱火。

      忽一日,寒風凜冽。省電臺那位張記者南渡黃河來到梁民鄉(xiāng)。據(jù)說是安徽上海等地大學生鬧學潮,中央開了會、變換個別領導人,張記者才又受命前來采訪農民兄弟的反應。

      多日被冷落的梁民鄉(xiāng)鄉(xiāng)長梁小肚見壯興致勃發(fā),面對張記者的話筒對答如流:“嘿,張記者又來采訪俺啦!沒說的,中央瞧得起俺、派記者來采訪俺,俺能不擁護?俺……俺代表全鄉(xiāng)的全體鄉(xiāng)親,表示一萬個擁護哩!”說完,梁小肚還興奮不已。此時此刻,他才又實實在在地感到自己畢竟是名鄉(xiāng)長。

      很快,張記者便滿意而歸。當晚,一則《中央定決策,農民全擁護》的錄音通訊又如期播出。這一回,梁小肚特地借來了一個半導體,第一次親耳聽到了自己那響徹全省大地的聲音。這一夜,他失眠了。

      興奮了一陣之后,日子又漸漸地平淡下來。梁小肚除了管自己那片責任田、那片蘋果園,仍舊是時候到了要催各家各戶繳公購糧、繳這種稅那種費……等等、等等。眼看大伙兒一個個都有門道一個個都忙忙碌碌撈錢去了,他越發(fā)萌生一種被冷落的感覺。于是他常常是無可奈何地搖頭、嘆氣……

      梨花在梁二鬼那兒已干了好幾個年頭。這期間,劉小其的“黃河大廈”設立公關部時,曾要以每月六百元的高薪聘請她,梁二鬼大怒:“人活一世,爭的不就是一口氣一張面子?哼,我倒要看你劉小其有多大本事!”他一氣之下把梨花的工資從四百元提高到七百元,總算穩(wěn)住了梨花的心。眼下,梨花似乎也越干越起勁,每天下班她總是滿面春風地回到家里,有時還有事沒事地哼幾句時髦的歌曲。她似乎也越來越注

      意起自己的打扮,上班前或下班后有事沒事地總要湊到鏡子面前梳理頭發(fā),描眉、擦臉,甚至還要涂上那令人刺眼的口紅,惹得原本就心緒低落的梁小肚更是悶悶不樂,以致他有一次憋不住氣破口大罵:

      “臭娘們兒,又涂個啥呀!想出家勾野漢子去咋的?”

      正在興致勃勃描眉的梨花臉色聚變,頭一甩對梁小肚嚷:“勾野漢子又咋啦?野漢子有錢,你堂堂的一個鄉(xiāng)長咋就白當啦?哼,有本事掙錢去?。 ?/p>

      ——悶頭一棒!梁小肚呆了:他從來就沒有見過梨花敢這樣頂撞他哇!心辣痛辣痛的,像被蜂蟄了一樣難受。多日積郁的那段無名之火“騰騰”地往上躥,他“唰”地抄起一把木棍沖向梨花。沒想到梨花也豁出來了,她迎上前勇敢地將頭伸給他:“你打吧,有本事你就打!”

      屋子里卻驟然間靜了下來。梁小肚那只已經舉過頭頂?shù)氖职胩觳粍?,接著無力地垂落下來。木棒掉落在地上,發(fā)出“咣當”的聲響。

      夫妻倆四只眼睛久久地對視著,一雙淡定、另一雙驚愕。一會,梁小肚有氣無力地說:“你說的有道理呀,俺……俺咋就掙不了大錢?娘個蛋!俺……俺這鄉(xiāng)長果真是白當哇……”梁小肚邊說邊嘆氣,邊說邊搖頭。他慶幸自己沒對梨花下毒手,他想梨花眼下畢竟比自己能掙錢。說不定往后,自己還要靠她養(yǎng)家糊口哇。

      一連幾天,梁小肚沉默寡言。晚上上了床,他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對梨花橫加盤問壓迫了(這一點使梨花大為驚愕)。他也沒睡著,只是直愣愣地望著屋頂發(fā)呆,他在絞盡腦汁尋找掙錢的門道。

      終于有一天,他想出辦法來了。他想他應該利用自己當鄉(xiāng)長的權力提高或增設農業(yè)稅、水利費、教育費、計劃生育費、宅基地費、土地征用費、公益事業(yè)費、公共衛(wèi)生費、外出做工費、外出做生意手續(xù)費……等等等等。此外,他想往后人家再找他開介紹信、蓋公章什么的,他要狠狠地敲竹扛,讓他娘個蛋通通先交上幾十元上百元手續(xù)費再說!有了這些個費,還想自己撈不上錢?這樣想著,他“嘿嘿”兩聲,不無自嘲地笑了起來,他甚至在心里恨恨地咒罵自己,怨恨自己從前腦瓜咋就一點兒也不開竅?

      主意一定,他的心便平靜下來。

      早上,屋外空氣清冽、彩霞滿天。他出了門,反剪雙手,昂起頭“嚓嚓”趕路。他想去找鄉(xiāng)婦聯(lián)主任等人,將昨晚上的一些主意(當然不是全部主意)向他們通報一下,下決心把各種費收上來,一定要提高鄉(xiāng)干部的待遇!

      剛走上鄉(xiāng)場,梁小肚遠遠看到一幫人前呼后擁地走過來。走在中間的是三個大人,似乎是兩男一女,周圍跟著的是一幫娃們兒。那三個大人,開始時梁小肚看不清,待走近了,他才發(fā)現(xiàn)那其中一個男的是省電臺那位張記者。于是,他興奮起來,遠遠地向他打招呼——

      “嘿嘿,是省里的張記者哇!咋的,莫非又要俺擁……擁護來了?”說完他朗聲笑著。

      “哈,梁鄉(xiāng)長,你沒猜錯,我是找你來啦!”張記者滿面春風地走過來,一邊向梁小肚介紹隨他來的那一男一女:“這兩位是省電視臺的王記者和李記者。瞧,他們扛著攝像機,也想一塊采訪你呢!”

      “噢——鄉(xiāng)長要上電視嘍——!”圍觀的娃們一下子歡呼起來。

      “去!去!”梁小肚一邊驅趕娃們、一邊迎上前同王記者和李記者握手:“嗐,瞧俺這副臉相,哪兒能上電視啊,出丑呢!”

      “瞧梁鄉(xiāng)長多謙虛!我們呀,就是要采訪你呢!”女記者開朗熱情,梁小肚發(fā)現(xiàn),她比梨花俊俏洋氣哩。

      “嘿,哪里哪里。不過,你們想采訪啥?”

      “你剛才不是說了嘛!”省電臺的張記者趕忙插話,并搶先把話筒伸了過來。

      “咋——中央真的又開了會、換了人啦?”梁小肚睜大眼睛。

      “是啊,我們來,就是想聽聽農民的反映呢!”

      “嗬——你瞧,俺剛才純是瞎猜測,沒想到果真猜中哇!”

      “電視上不是播了嘛,北京好多好多的大學生鬧的,還……還絕食呢!”娃們中的一個大著膽子插了進來。梁小肚一瞅,發(fā)現(xiàn)是梁二鬼那個上初中的大兒子。

      “這——是真的?”梁小肚把臉轉向記者。

      “是真的?!睆堄浾哒f。

      “真的,這……這么快,才兩年吧?嗐,這幫大學生呀——吃飽了撐的!放……放著書不好好念,瞎折騰個啥呀!”梁小肚抱怨著,說得幾個記者都笑了起來。

      “梁鄉(xiāng)長,咱們還是轉入正題吧,我們想聽聽你們農民的反映!”女記者口齒伶俐,接著她簡單地介紹了中央最近的情況。

      “沒說的,俺……俺擁護哩!”梁小肚聽完后說。他笑嘻嘻地瞧女記者,沒了下文。

      “這太簡單吧,你再說具體點兒?!迸浾呔o緊追問。

      “嘻嘻,說具……具休點兒嘛——”梁小肚撓了撓腦皮,沒想出招兒,于是隨口道:“誰領導俺,俺……俺就擁護誰哩!”說完仍嘻嘻地笑。

      “這話不能這么說,換一種說法吧!你再想想?!迸浾叩故悄托模请p漂亮的眼睛充滿著期待。

      “換一種說法嘛——”梁小肚又撓著頭皮,忽然眼睛一亮:“依俺說呀,誰能讓俺莊稼人掙錢蓋房子,有的吃、有的穿過上好日子,俺就擁護誰。新上任的中央領導總……總是想為俺莊稼人好吧?沒的說,俺……俺擁護!”

      “說得不錯!”女記者情不自禁地喊起來,王記者和張記者也極其滿意,他們當即便都打道返城。

      臨別時,梁小肚攔住三位記者。猶豫了一會,他說:“依俺說呀,往后,中央再有啥精神,你……你們就不用來啦,你們就說俺擁護哩,中央嘛,俺農民哪能不擁護?要不,你們大老遠的,還要扛那機器,怪……怪累人哩!”“那怎么行呢!新聞哪能憑空編?新聞要講真話呢!”女記者說,王記者和張記者也表示贊同。梁小肚想了一會,覺著這話也在理。再說,要沒有記者,俺這鄉(xiāng)長哪能上電視、電臺哩!這樣,俺好歹還能向全省的人講話,也讓大伙兒知道俺好歹是個鄉(xiāng)長。要不,人家更是越來越不理俺哩!這樣想著,他也就不再吱聲。

      當天晚上,梁民鄉(xiāng)鄉(xiāng)長梁小肚的錄音講話分別在省電視臺和省廣播電臺熱烈播出。

      梁小肚這回自己并未收看到或收聽到。這倒不是因為他家里還沒有電視也沒有收音機,主要是他沒時間。早上接受完記者采訪,他便分頭找到鄉(xiāng)婦聯(lián)主任等人,一塊研究收費提高鄉(xiāng)干部經濟待遇的問題去了,而且整整研究了一天。據(jù)說開完會他們還掏公款到梁二鬼的餐廳喝酒去哩,直到深夜十二點梁小肚方醉醺醺地回到家,弄得梨花極為生氣反倒破天荒盤問起他的去向……

      梁民鄉(xiāng)的日子像渾濁凝滯的黃河一樣,慢悠悠地向前流著。

      梁民鄉(xiāng)的鄉(xiāng)民們依舊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或守著責任田精耕細作、或四出奔忙大把大把地掙鈔票。有了鈔票,他們便更加不遺余力地生兒育女,他們寧可不斷超生不斷被罰然而他們絕不去結扎。與此同時,他們也用掙來的鈔票一棟接一棟地在平坦肥沃的耕地上興建著房子……

      梁民鄉(xiāng)的人口和房子漸漸膨脹起來,僅人口一項就從解放初期的一千余人發(fā)展到眼下的兩萬余人。梁民鄉(xiāng)于是在一個月前經縣政府批準獨立成區(qū),叫“梁民鄉(xiāng)區(qū)”(相當于過去的公社)。新任的區(qū)長是原來的林縣長,就是給梁二鬼的“梁民鄉(xiāng)商業(yè)批發(fā)有限公司”當顧問的那位。據(jù)說,林縣長是因為參與縣農業(yè)局一起重大的倒賣偽冒農藥案而被降職的,他自己選擇到新成立的梁民鄉(xiāng)區(qū)當區(qū)長。他私下對人講,說他這樣做的原因是因為梁民鄉(xiāng)出良民、歷史上很少有去告狀上訪的;再就是他自己還是梁民鄉(xiāng)商業(yè)批發(fā)有限公司的顧問,條件都很好。據(jù)說臨離開縣政府辦公

      室時,他對他原先的部下說:“放心,我還會回來的!”

      梁民鄉(xiāng)區(qū)的副區(qū)長暫時只安排一人,這便是梁小肚。據(jù)說,梁小肚對這個職務并不怎么感興趣。盡管由鄉(xiāng)長提為副區(qū)長是升了格的,但他卻從第一把手降為第二把手,上頭有林區(qū)長壓著。他感到往后再自個兒多收各種費來提高自己的收入,會很礙手。

      林區(qū)長到任的第二天,他便提議明天上午在鄉(xiāng)場上開一次群眾大會,正式宣布“梁民鄉(xiāng)區(qū)”的成立,同時按規(guī)定傳達上級最近的有關指示精神。林區(qū)長讓梁小肚具體組織并通知各家各戶,務必讓每戶至少派一人來參加會議,且必須提前報到簽名保證開會人數(shù)。梁小肚一大早便在區(qū)新設立的廣播站通過高音喇叭聲嘶力竭地喊著,喊了一遍又一遍、喊得喉嚨發(fā)干聲音發(fā)啞。然而直至下午三點,前來簽到的人也就一二十人。林區(qū)長一下急了,緊接著不奈耐煩起來,他用命令式的口吻對副區(qū)長梁小肚嚷:“我說呀,你可不可以拎個鑼滿巷子敲去獨家獨戶找?以前你通知開會不就用的這種辦法!”見林區(qū)長發(fā)起火來,梁小肚滿口稱是,心里卻極其不悅:哼,初來乍到就這么擺架子?往后呀,俺哪兒有好日子過?此刻,他越發(fā)覺著當副區(qū)長著實是不如當鄉(xiāng)長的好。

      時值盛夏。過午的太陽仍兇悍地吐著毒舌頭,舔得地板發(fā)燙、舔得人頭皮發(fā)麻脊,脊梁火辣火辣。梁民鄉(xiāng)區(qū)副區(qū)長梁小肚一個人拎著破鑼,“咣咣咣”地滿巷子轉著,他要通知各家各戶派人明天去參加群眾大會、聽宣布“梁民鄉(xiāng)區(qū)成立”,聽上級指示精神。他是一戶一戶、一家一家通知的,然而直到太陽西沉,能通知到的還不到一百個人,因為許多人家門鎖著、窗戶緊閉著,有的則只剩下老殘病弱。大人家長,以及所有的精干勞力,大都外出掙錢去了。

      梁小肚極其掃興,內心憤憤不平:“娘個蛋!通知開個會都這么難,還……還不如文革那陣子呢!”

      口里這么罵著,心卻沒往上去。他拖著沉重的步子,下意識地朝家里的方向走。此刻,他在想梨花,他想他應該讓梨花多生幾個兒子,至少再生兩個,共三個兒子。讓他們將來一個當官,當大官,一個做大生意。剩下一個,留家里守祖業(yè)。這樣,自己晚年、乃至下輩子興許能輕松些,不至于活得這么累。嗯,趁梨花還能生!主意一定,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

      黃昏,殘陽如血。梁民山如一張剪紙,靜靜地貼在灰暗的天幕上,無比清晰。梁民山下,炊煙裊裊、房如積木。遠遠能聽清幾聲狗吠、雞叫、娃們的啼哭和老牛的嘆息。

      暮靄中,古老的黃河一如飄帶蜿蜒東去,靜靜地向前流著……

      楊曉升,男,廣東省揭陽市人。職業(yè)編輯,業(yè)余寫作。曾在《中國青年》雜志工作,現(xiàn)任《北京文學》月刊社社長兼執(zhí)行主編,編審;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著有長篇報告文學《失獨,中國家庭之痛》等各類作品250余萬字。長篇報告文學《只有一個孩子》曾獲2004年正泰杯中國報告文學獎和第三屆(2004~2008)徐遲報告文學獎,《中國科技憂思錄》獲新中國六十周年全國優(yōu)秀中短篇報告文學獎。近年所著中篇小說《紅包》《介入》《身不由己》《天盡頭》等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多家報刊轉載,并入選年度作品選本。

      責任編輯 楊曉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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