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先從《拿來,酒瓶》這篇小說談起。在這篇小說里,主人公老鄭是個塘鎮(zhèn)的電影放映員,他人過中年,渾渾噩噩地活著,賺錢的目的無非是去茶樓多喝幾盞茶,他放心不下的是自己的小兒子。小兒子幾年前在礦區(qū)被啞炮炸斷了腿,癱在家里。另一個主人公老周除了跟老鄭去放電影,還經(jīng)營著茶樓。老周的生活也不盡如人意,他那個瘋瘋癲癲的孫子從五歲起就被關(guān)在茶樓上,老鄭有時會替周老頭心疼,小瘋子這輩子肯定娶不上媳婦,周老頭家要斷子絕孫了。除此之外,那些出現(xiàn)在小說里的人們,都為生計所累或徹底被黑暗無涯的命運吞沒。老鄭的妹妹開了家妓院,后來深陷囹圄,男人從未到監(jiān)獄看過她一眼。老鄭的老婆三姐或許是唯一樂觀的人,最大的心愿就是給斷腿的兒子娶上媳婦。小說中間還穿插著神像失蹤事件。舊神像失蹤,新神像降臨,引起了村民之間的爭斗。老鄭到底是不是真的把舊神像偷走從而去祭奠被妹妹用棉被捂死的父親?小說沒有明示,但卻從更幽微的角度闡釋了老鄭的精神世界:看似平普良善,內(nèi)心也被時光穿鑿了無形的黑洞。小說中最讓人難忘的是兩個多年未曾謀面的年輕人,一個是老鄭的拐兒子,一個是老周的瘋孫子。他們都具有某種超能力:拐子能聽到數(shù)公里之外任何細膩輕微的聲音,比如小鳥撲棱飛離苦楝樹的聲音,比如田螺在水田里蠕動的聲音,小瘋子在房間里翻書時沙沙的聲音,老鄭在鄉(xiāng)村放映電影的聲音;而小瘋子的眼里,世界只是副黑白畫像,他從茶樓上俯瞰這個世界,猶如上帝冷眼觀瞧著人世的流離變遷。
這些小鎮(zhèn)上普通的人,這些瑣碎的日常片段被海雪冷靜耐心地拼貼在一起。她沒有刻意制造戲劇性事件,也沒有刻意塑造人物從而增強角色的飽滿度和立體感,但是,在她從容細致的敘述中,漸漸產(chǎn)生了一種奇妙的、極具沖擊力的效果:我們?yōu)檫@些渺小的人物嘆息,為那些不曾停駐的舊時光嘆息,進而,也為我們自己被時光湮滅的美好嘆息。我想,這可能不是單屬于王海雪的能力,但她這么年輕,如此的胸襟還是讓我有些驚訝。
《道具燈》描寫的依然是塘鎮(zhèn)上的故事。這是篇洋溢著古怪的苦澀、柔情與歡樂的小說。牧師的私生女三青嫁給了光棍丑丑。丑丑是個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用鎮(zhèn)上人的話說,就是個精神有問題的人。他最大的樂趣便是制作木燈。一盞盞木燈寄托著他羞澀的夢想:通過制造木燈造出光來。但三青慢慢發(fā)現(xiàn)了這些燈的商品價值,很快,這些木燈成為旅游區(qū)的熱門產(chǎn)品。這樣,具有某種神性意味的木燈理所當然地變成了物化的標示符。丑丑受到了傷害。牧師心生憐憫,送給了丑丑塊石料,讓他打造成一盞石燈——這盞用夜光石雕刻成的燈,終于在黑暗中發(fā)出了光。文中的另外一個意象是“溫斯堡”,這個陌生化的名字是丑丑關(guān)于母親最深刻的記憶。如果說木燈是丑丑通向外部世界的通道,那么“溫斯堡”則是丑丑通向內(nèi)部世界的甬道,它們貌似毫無關(guān)聯(lián),卻是理解丑丑這個人物的兩把鑰匙。這篇小說的底色溫暖荒誕,人們無趣平庸,甚至有些小小的惡毒,但他們不光是“他人”的地獄,也是“他人”的天堂。
相對于《道具燈》和《拿來,酒瓶》,《喜宴》是篇溫馨的小品。瘸子阿珠身體有殘疾,內(nèi)心卻完整無瑕。她最后沒有跟四德結(jié)婚,但兩個年輕人若有若無的交往和若有若無的情愫委實讓我們感受到了他們內(nèi)心的平靜與美好。
如此看來,海雪的小說無疑均是海南市井風俗的精彩素描。我想她在“畫畫”時,腦海里肯定出現(xiàn)了記憶中的故鄉(xiāng)。我相信她文字中,那些不經(jīng)意間流淌出來的具有獨特氣息的名詞肯定是她日常生活中最熟悉也最厭煩的場景,比如:茶樓、花姑餅、廟宇、廟婆、關(guān)帝廟、神像、祭神、木薯、甘蔗、印度紫檀、菠蘿蜜、合婚八字、椰子……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記憶根深蒂固,讓這些在旁人看來陌生的詞匯在海雪這里能信手拈來并散發(fā)出屬于自己的光亮。
從小說題材看,海雪的小說當屬于市井風俗小說。傳統(tǒng)的市井風俗小說有著明顯特點:首先是平民化的視角;其次是輕喜劇的風格;三是小說語言的地域性色彩;四是注重故事性。汪曾祺對這個概念有過一些論述,如:“市井小說沒有史詩,所寫的都是小人小事?!芯≌f’里沒有英雄,寫的都是極平凡的人”,但市井小說的“作者的思想在一個更高的層次。他們對市民生活的觀察角度是俯視的,因此能看得更為真切,更為深刻?!?/p>
如果按照這個標準來定義,《拿來,酒瓶》似乎又不是完全的市井風俗小說。它的敘述視角確實是平民,人物的身份普通,語言也有顯著的地域色彩,但它的風格不是輕喜劇的,而是偏于滯重沉郁;它的故事性也不是很強,敘述具有巴洛克式風格,而不是更具有戲劇性的線性敘述。另外,拐子和小瘋子的特異能力又讓小說蒙上了一層魔幻色彩,讓我們想起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尋根小說”和拉美小說?!兜谰邿簟芬彩侨绱?,寫的仍是塘鎮(zhèn)小人物,調(diào)子雖然比《拿來,酒瓶》輕快,但仍然是沉郁的、內(nèi)向型的。敘事上仍然是散點式,沒有一條或幾條統(tǒng)一的主線貫穿始終?!断惭纭犯皟善啾容^,更為純凈樸素,里面關(guān)于風俗的描寫也要少一些。
這些小說的故事背景都是塘鎮(zhèn),海雪似乎也想和??思{、莫言或者蘇童那樣,寫一個“郵票大小的地方”,如他們已經(jīng)建立的約克納帕塔法縣、高密東北鄉(xiāng)和香椿樹街一樣,建立起屬于自己的“塘鎮(zhèn)”。我覺得這個想法并不是不可能,她的小說里始終流動著一種頑固的、粘稠的、氣質(zhì)鮮明的氣息,那是屬于她自己的氣度和光華。我們在她的小說里,讀到的不僅僅是風俗與人物,更多的是關(guān)于時光的思考和梳理。市井風俗小說在展示對人生的生存性關(guān)注時,往往忽略了對人生的存在性關(guān)注。那么我想說的是,海雪在她的小說世界里不僅完成了對小人物的生存性關(guān)注,也完成了對小人物的存在性關(guān)注。這是種難得的自覺和修養(yǎng)。她在構(gòu)建故事過程中有種奇妙的能力,讓那些情節(jié)在推動故事潛行的同時,讓讀者不知不覺中感受到時光摧毀萬物的力量。我覺得,這可能才是屬于她自己的獨特才華。
另一方面,海雪的語言極具特色。她的語言是中性的,完全跳離了性別的局限,她的語言也窺瞧不出年齡。我不曉得她以前是否寫過詩歌,但她的語言有時候完全處于一種飛翔的狀態(tài),讓你抓按不住。比如在《拿來,酒瓶》中,寫到小瘋子時她說:“他的世界凝固成了一幅畫像,一幅黑白的畫像。爺爺和老鄭,穿著灰白的衣裳在戲院里進進出出,起先從戲院的正門,藍色大門鎖上后,他們開始往返于小側(cè)門。他們搬運著大宗物件,坐著拖拉機在灰白色大道上噗噗地往前。慢悠悠的,背景依然是一片灰。除了黑白色,小瘋子能看到的只有灰。追逐時間的過程中,他一度變成了色盲?!痹凇兜谰邿簟分?,詩性的語言像珍珠般散落在行文中,時不時地發(fā)出耀眼的光澤?!疤伶?zhèn)上,可信的東西太多了,反倒讓人無所適從?!薄八粗约旱氖?,有光落在手心,他握緊了,不想讓它流瀉而出。”“他想到了溫斯堡。風從江邊蜂擁而入,他慢慢走出去,關(guān)上了一屋子的風聲?!薄坝泄獠拍苷樟寥ネ鶞厮贡さ穆?。”屬于海雪獨有的才情在這些有質(zhì)感、有亮度的語言里再次得到了印證。
當然,海雪的小說也有自己的缺點。作家要學會在小說里說閑話,小說不僅僅是人與人的關(guān)系,還是人與物的關(guān)系,尤其在短篇小說里,閑筆可以說是一種美學意義上的技術(shù)活。但如果閑筆過多,枝枝蔓蔓則會影響主干,從而造成主題的游離模糊。海雪的小說里,閑筆明顯過于龐雜了。另外,散點式的敘述雖然會起到奇妙的混搭效果,可也會拆解小說的故事性,這在《拿來,酒瓶》中尤為明顯。
陳思和先生在《民族風土的精神升華》一文中曾說:民間真正的文化價值就在于對生命自由的向往與追求,但是在傳統(tǒng)道德和知識分子的現(xiàn)代道德下面它是被遮蔽的,無法自由生長,所以才會有文藝作品來鼓勵它、歌頌它和追求它。海雪的小說寫的是民間,寫的是市井,寫的是那些被囚禁在時光天井里的人們,這在物欲社會里尤為難得。祝福她在更為漫長的時光里,如陳先生所言,寫出那些被遮蔽的人們對生命自由的向往與追求。我相信在那個被火山灰滋養(yǎng)的熱帶,在那個藍天碧海的人間天堂,海雪終會建立起屬于自己的、光芒四射的文字國度。在這個國度里,有著她對生命最誠懇的詮釋和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