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侯
妹妹寫的花街
晉侯
時間劃分界限,解決歸屬問題。
那天,我們再次回到前北屯,那個小名叫妹妹的女人走在前面,我說左拐,就拐進去。我也可以讓時間倒退回來,于是,我們站在街道中央,依舊狹窄得需要時時給過往車輛避讓。這段時間,我們每天都在談?wù)摚伺c事。我們放上文字的誘餌,有些魚兒游回來了,曾經(jīng)微弱的記憶被放大,有些已不存在,漣漪般很快消失。2012年春天,這里還在拆遷中,街道兩旁一片狼藉。敲打文字要比拆遷磚墻快一些,拆倒重建,我在文字里反復修改。我的女友妹妹在設(shè)問,情感的痕跡被我留在這里,我說,還有什么需要解釋,否則,文字的結(jié)束意味著拆遷結(jié)束。告別才算真正到來,雖然我們已經(jīng)離開了也有六年了。住了六年,離開六年,正好一個周期。我回到原點上結(jié)束過去,這是天意。
妹妹說,這段時間你在家寫前北屯,我在上班沒什么事,也寫那些事,都是你說的,有的是我猜的,反正在你的文字里沒寫的,我都寫了,你幫我改改好嗎。
我說,你真厲害,還會寫小說,怎么事先都不告訴我,像個驚喜。
妹妹說,你就是這個故事的男主角,你覺得不好就改過來。
我說,對,除非看見我在做這件事,但是寫成文字肯定做不到絕對的客觀,客體講述主體,無法完全一致,即使是主體講述主體,當即說出來也帶著不可避免的情感,何況隨著時間的變化和環(huán)境的變化,還會添加或消減情緒,這些變化都難以做到真實。所以,真實是不存在的,只有接近真實,寫得像真的一樣,可以知足了。
妹妹說,我已經(jīng)寫完了,你說這套道理還有些接近,反正是試著寫的小說,就跟瞎聊差不多,信就信,不信就不信,沒關(guān)系,別人又看不到,題目叫《花事》。
前北屯只有一條街,叫做花街,齊刷刷地把前北屯從村前至村末分為東西兩半。如果把前北屯看成一條魚,那花街就是魚脊骨,兩邊居民區(qū)近二十條細長的巷子:古井巷、石磨巷、書院巷、染布巷……魚翅骨一樣,交錯于花街。花街這個名字,總讓人聯(lián)想到古代的妓。但在前北屯,花街確實涵蓋了尋花問柳這層意思。花街是商業(yè)街,這里的一切貿(mào)易都在這條街子上進行。早上炸油條賣早點的開始忙碌之后,水果攤、菜攤、布鋪、電器鋪、雜貨鋪,各類商鋪也相繼拉開卷閘門,直到飲食店打烊,這條街鬧騰不息。發(fā)廊和小旅館的顏色一眼就能辨認出來,女子神出鬼沒,在發(fā)廊里,在小巷口,時不時會問,大哥休息一下嗎?咱們聊聊?松松筋骨嗎?很舒服的,又便宜。他剛到前北屯受姑娘那樣問,起初啞然退卻,后來也就視而不見。
我說,妹妹真會變花樣,一條街道寫得像魔術(shù)師的手指,每一只每個關(guān)節(jié)都有個性,我寫的就沒這么花,怪不得你起名叫《花街》,前北屯還真有這么感性。
妹妹說,先別這樣夸,男人女人的眼光不一樣,興趣點不同,我覺得這里雖然亂,但還有一點秩序,這么多年的生活,自然環(huán)境也會隨著人的要求自己理順,應(yīng)有盡有,布置得當,我從生活的角度看,不亂,是不整齊而已。你們男人住在這里會覺得傷自尊,其實也沒什么,不就是晚上回來睡個覺嗎,有什么不安的,難道真的怕哪些女人。
前北屯是城中村,原住居民大多已不住村,把原來的老房子隔成一格一格的鴿子籠或者說像豬圈一樣的房間出租。原先放羊的也沒處放了,改為出租房后自嘲是在放人。養(yǎng)雞的說,雞沒了,養(yǎng)人,定時取蛋成了定時收租金。對于他們來說養(yǎng)什么都沒區(qū)別,只要定時來錢就行。租住前北屯的人,多是剛進城沒有找到工作和收入比較低的人,三教九流,人口流動速度和人口密度都在這個城市里首屈一指。
花街以前是水泥路面,更早以前是瀝青路面,他搬進來時,水泥路面瀝青路面有一處沒一處的,坑坑洼洼,汽車過去就濺起黑色的扇面水簾。花街兩旁的小巷子是清一色的煤黑泥土路面,凹凸不平,加上樓房陳舊,街上買賣攤檔雜亂,整個前北屯像一個貧民窟。遠遠望去,人和狗和車都似乎被擱置在一簇一簇的繽紛的垃圾堆里。聲音雜亂中,他每次騎單車進出花街,車頭都掉轉(zhuǎn)得特別迅速,左拐右彎地繞開行人和車輛,像是趕著干什么去,刻不容緩。不了解他的人,以為他是瘋子。三十來歲的人,不修邊幅,前發(fā)過耳,后發(fā)著肩,鋼絲一樣粗硬的胡子直扎扎地長滿下巴。但他那個身架子很好看,筆挺挺地直,這大概得益于他多年前練過舞蹈,在老家還得過幾次表演賽的冠軍。他在前北屯進出的時間長了,就有人以為他是藝術(shù)家,行為藝術(shù)家。他的脖子前掛著“鋼絲”,似乎要把生活扎個千瘡百孔。他既不是瘋子也不是藝術(shù)家,他只是電視臺打工的記者,混跡多年,還是個打工的,這也是他一直住在前北屯的理由,經(jīng)常有人驚訝他怎么會住這里,他的理由也能搪塞過去。
他租住的家,在染布巷最后一個門樓里。三層樓,分隔出了二十七八間房,住著三四十人,中間窟窿一樣的天井,每天放滿了單車。房與房之隔是玻璃墻或者木板墻,寬度就那么幾厘米。由于空間太小墻太薄,到了中午和晚上,院子里叫床聲隱隱約約,上下左右。他租住二樓末間。每天聲音似乎集中成流,擠進他家那個角落,散不開去。他煩了就唱:想親親想得我手腕腕那個軟,呀呼嘿。
我說:還沒人這樣描述過我呢,真有意思,你是看著那張照片寫我的,你看我那時多憔悴啊,整個人多藝術(shù)。我記得去給學生上課的時候,學生說,全校只有我這個老師是長發(fā)飄逸胡子拉碴的。我說,如果你們不習慣,我可以整理好。學生們說,老師這樣很帥,很藝術(shù),我們是藝術(shù)學校,這點風度算不了什么。學生們這么說,我還顧忌什么。
妹妹說,你的學生真好,與老師同流合污。
我說,什么呀,頭發(fā)與胡子跟衣服一樣,審美不同,又不影響別人。
妹妹說,學生剛從農(nóng)村里來,沒見過世面,看你這個樣,很快就愛上你,愛你的學生多嗎,都很漂亮吧。
我說,你問這個問題真俗。
他身邊不是沒有女人,影視這行女人比男人更熱衷,每年實習生蜂擁而至,老記帶新生,小女生會稱呼老記為老師,老記也會將小女生當做助手,有個伴兒好辦事,辦出什么事都有可能。經(jīng)常外出公務(wù),曖昧一下也不稀奇。他喜歡過的學生里有個叫做燈籠,燈籠是丁玲的綽號。他說,你站在我旁邊,胸前吊著兩個結(jié)實的球子,是蘋果。丁玲說,不是,是燈籠,照著你敲字。他說,還是蘋果好,有香味。丁玲說,你怎么知道我是蘋果香的。他在前北屯就直接挑逗她,想我的燈籠了。
妹妹說,這段怎樣,燈籠,嘿嘿,形象吧。
我說,還行吧,反正是捏造的,能捏得跟真的一樣,那才算本事。
妹妹說,怎么是捏造的呢,這個女孩是你說的啊,本來就有這個人。
我說,是有,但不是你寫的這樣,反正你是小說,可以虛構(gòu),寫好就行。
他曖昧過的學生,燈籠之前,一撥一撥的來了去,去了來,走馬燈一樣。幾乎每一撥都會有個別的女學生應(yīng)接了他的曖昧,喜歡老師的人情味。沒有帶實習生時,他拍片子總是單槍匹馬。帶實習生時,他身邊的女孩子就三天兩天不同面孔。那次上中條山拍片子,他帶上了她。
月光明凈如水的夜晚,中條山上的風沁涼沁涼的。他們坐在石頭上俯瞰,月光浮動之處,樹梢如潮。她望著,有了說話的興奮,說,中條山我還是第一次來呢。老師你來過嗎?
來過好幾次,都是拍片子。
下午看老師拍鏡,那種鏡頭運動的呀,我受益了,我在學校學不到的。
理論和實踐是有距離的。電視也是藝術(shù),同個人審美有關(guān)聯(lián)。
老師在臺里好多年了嗎?
嗯。他看了看高懸的月亮,嘆了一聲,說,六七年了啊,年年都帶實習生,年年都看著青春面孔,來來去去的,她們有的留下了,有的飛遠了,我也發(fā)現(xiàn)自己老了。
老?老師也不過長我?guī)讱q吧,不提老字吧。
如果是平時,他聽到這樣的話會報以一笑,但今晚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總笑不出來,說,你屬什么?
我屬白菜。
他仍是笑不出來,還認為她有意戲弄他,心惱,說,那我屬野兔,吃白菜。
老師你可真幽默。
他無語。
她又說,聽說“山藥蛋”剛剛得獎的那個片子是你做的,真的嗎?山藥蛋是一個同事的名字。因為臉圓,黑,光頭,而得的諢名。
嗯。
那為什么不是你得獎,反而是他呢?
沒有資格報送,我不是正式聘用的記者,如果你實習結(jié)束了,仍留在臺里工作,你和我的身份也是一樣的,臨時雇傭,把活干好就行。
那算是真記者呢還是假記者呀?
你說呢,反正是賣力氣掙錢的活,還分什么真假,我住的前北屯里那些妓還分真假嗎?我們這個行業(yè)只有名記和非名記之分。
說到這兒,他有點動容,眼眶閃亮亮的,昂了昂頭,注視著月亮,自言自語說,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她竟然伸過手來撫摸他的臉。他低下頭來,看著她。她的手仍停留在他的臉上,暖流已從他的心縫生涌。他太需要理解和關(guān)愛了,簡直渴望,情人一樣的理解,母親一樣的關(guān)愛。那一刻,他端視著她那圓圓的白臉蛋,大大的眼睛像通道,向另一個空間延伸,里面是春天嗎?百花齊放嗎?眼前這女孩能陪著他走完通道嗎?如果她能,那也不錯,人好看,又善解人意。燈籠,燈籠,莫非冥冥之中就是給他光明的人。
妹妹說,這段是真實的吧,有些事情可能在你身上重復了很多次,無論是好事還是壞事,畢竟你改變不了環(huán)境,必須委曲求全,不過,有個女孩子能理解你,陪著你,那是你的福氣。
我說,是啊,我們無法改變社會,只能將自己身上能改變的部分都改正,去適應(yīng),改不了的,我一輩子也不會去改,這也是前北屯留給我的財富。
妹妹說,女孩子出來混也不容易,都想有個靠背的,多學點技術(shù),還有為人處世的經(jīng)驗,男老師最吃香,每天都有女的陪,恐怕三陪都不止吧。
我說,女生來實習,一批一個月,每年好幾批,我也就帶帶上路就是了。工作中的吃飯喝茶聊天這已經(jīng)三陪了,別亂想。
那晚,他們同宿。大燈籠,高高掛,典型的山西女人,豐滿型,健康型。他熱愛著那結(jié)實的燈籠。一場跌宕起伏之后,她比劃著手指頭,說,你不行!
他木訥了一會兒,說,比不上你的前任?
強多了。
那怎么不行?
她不作答,只笑了一下。那詭秘的笑容,實在令人不是滋味。
那次之后,他每晚都與她歡愛,澆花一樣,一月下來,從不缺勤。她終于說,你真行!而后,她就搬進了前北屯,正式與他同居。
我說,妹妹,你這一小段字數(shù)雖少但很強勢,你的文字夠簡潔的,如果是我,可能要花上千字來寫,情愛部分本來就是小說里的亮點,外國有個著名作家說過,性描寫是考驗作家水平的難題,每個小說家都要過這個關(guān)。
妹妹說,真的嗎,那就是說,我紙上考驗,你們實地考驗,最后都是優(yōu)秀,對不對。
我說,你想放長線釣大魚吧。
她是一個會照顧人,會生活的人。他那雜亂的小斗室,三兩下工夫就被收拾得整齊干潔。在他的經(jīng)驗里,80后的女孩是享樂主義,時尚主義,待人接物和生活習慣上同他這個60后的人大有代溝。但她讓他感到熟悉和溫馨,他常常用你很特別這句話來夸獎她。十樣樣花開,妹妹九樣樣的好,唯有一樣不好的就是她同他志趣不同,她不喜歡文學也不熱愛藝術(shù)。晚上他坐在床上電腦前做他的電視片子,寫他的詩歌散文小說,她也坐在床上,面朝另一個方向看電視節(jié)目。生活就這樣日復一日,很快一年過去了。
妹妹說,我也不了解80后是什么思想,有哪些不同于我們的思想,我按照你曾經(jīng)說的寫,可能不準確,但也不要緊,是個過渡,重要的是你們在后面的矛盾,怎么處理,代溝肯定是有,生活中的矛盾會很多,鍋碗瓢盆,組合起來就是交響曲,這個你有體會。
你會離婚嗎?
他邊喝咖啡,邊瞪著電腦畫面看,聽她的話,回過頭來看著她,遲疑一會兒說,會,從結(jié)婚開始就想離婚,似乎婚是為離而結(jié)。當時以為結(jié)婚三年內(nèi)就離掉,沒想到三年又三年,拖下來了。
那怎么辦?
他正過身來,盤曲著腿面向她,說,等等看吧,她總以孩子的事情為由,不離。孩子讀大二了,等孩子畢業(yè)以后自立了我再找她談。
我再等你一年,一年后,你還不能離,我就不等了。
燈籠的話像一道符令,直令得他回到老家去,認真地同老婆談離婚的事情,當然惹來的是一陣惡罵:你到底有沒有良心啊,你?連孩子你都可以不管了?他說,孩子的生活我會負責到底。她一聽就咆哮起來,你是不是同哪個不要臉的女人同居了?我要告你去。你不要臉,我還要臉……每次提到離婚,她總破口發(fā)潑,潑辣起來猶如河東獅吼。
每次為離婚交戰(zhàn),總兵敗而逃。其實,他認為自己沒有戰(zhàn)勝是因為時機不成熟。任何成熟的事情,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用不著費口水。不成熟的原因有父母年邁,經(jīng)不了事情打擊;孩子還在讀書,沒有獨立能力,接受不了父母親離婚的現(xiàn)實;心底更主要的原因是他還沒有找到令他死心塌地的人。人世間有令他死心塌地的人嗎?如果沒有,那就將就算了,燈籠不差,可以相伴。但思來想去,仍然下不了決心馬上了斷婚姻。
我說,婚姻可能是一件具體的事情,比如一張紙,需要事先商量,做出各方的犧牲,然后拿上這張證書,好比產(chǎn)品合格證,還要應(yīng)用到實際生活中,這個產(chǎn)品就要磨合,使用,再磨合,直到都沒了脾氣和個性,終于契合。但是有的個性不能磨合掉怎么辦,那只有分開,證明那張合格證是當初檢驗時候不認真,無意或有意將一些問題掩蓋或淡化。
妹妹說,你在湊合著自己的感情,傷害的不僅是自己,還有好幾方面,這樣是不道德的,如果是我,一定會逼你在這個問題上劃分界限,解決歸屬問題,不是靠時間,是靠愛,真的愛,就別無選擇。
我說,你在小說中分析得有道理,以前怎么沒聽你這樣說呢。
妹妹說,這就是當局者迷,現(xiàn)在我們生活在一起,與從前一刀兩斷,也就看清楚了,這需要愛,更需要時間。
半年后,春天,燈籠走了。
不久,他帶回來一個女子。那女子穿著寶藍色棉衣,長發(fā),額前的劉海西瓜皮一樣,讓那張臉越發(fā)幼稚和秀氣。她從出火車站開始就一直低著頭跟在他身邊。他們在染布巷口的素面館呼呼呼的各自吃完一碗刀削面,天就黑下來了,猶如人在飯飽后,眼皮重,沉沉犯困。
入夜的染布巷,院檐下的小紅燈泡,螢火蟲一樣發(fā)著光。不足十平方米的斗室里,煙味嗆人。床邊上低矮的案臺上滿是塵埃,電腦邊上的煙灰缸已經(jīng)擠不下煙屁股,壓在煙灰缸下的紙張寫著螞蟻一樣的字。女子一只手插在棉衣里,一只手在自己的面前來回扇動,傳出一兩聲咳嗽來。他卸下肩上斜背著的包,才手忙腳亂地收拾了床上零散的書籍,疊起被子,說,許英坐呀,屋子里太亂了。女子看了一下鋪排在地面上的床墊,嗯了一聲,半個屁股坐在床沿邊上。
我說,許英是個好聽的名字,你真會起。這個女孩是真的,我早就給你說過了,人家也寫小說,那會我還在寫詩,怎么跟一個寫小說的女孩子交往上了,想不起來了,忘得干凈,這點真對不起人家。
妹妹說,你們肯定是在網(wǎng)上聊的。
我說,是,好像還很投緣,后來你的這個許英就大老遠跑來看我。
妹妹說,糾正一下,不是我的許英,是你的許英。
我說,是這個人,但是許英是你的,小說里的。
許英家居塞北,半年前與他在文學論壇上相識,他的悉心指導讓她長進不少,一來二去,好幾次他們都想見面,但他一直不敢應(yīng)下時間,如果許英來了,怎么跟燈籠解釋,如果不讓燈籠知道,那就要去外面開房,這又怎么好意思跟許英說呢。這件事拖了很久,兩人一直在網(wǎng)上切磋文學,偶爾散心聊聊私情也保持君子淑女的本分,彼此愛慕一下也沒什么錯。直到燈籠搬走了,他才同意許英來。
我說,這段明顯是為了增加閱讀情趣,設(shè)置點情感的糾結(jié),其實文字里的曖昧,往往會帶動讀者內(nèi)心隱藏著的曖昧,不說出來,要看出來,于是你寫出來,這就對了。
他那九曲十八彎的眼神簡直煞人,愛煞她了,她不得不一路低頭。她的一舉一動,哪逃得過他的眼睛??墒仟M窄的空間里,彼此只是悄悄翻著書看,直到天井那邊有吟哦聲發(fā)出,他想,這家人總是不關(guān)窗戶,數(shù)他們動靜最大。他才偷斜了她一眼,她似乎意識到了異樣的目光,拼攏住雙腿,翻響書頁。他說,睡前要泡泡腳嗎?許英聽著話,深情地望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說,好,睡前泡泡腳會好睡些。
我說,你忽略了一點細節(jié),我從很遠的車站將許英接到前北屯,一下站臺,我就為難了,這亂糟糟的地方,多不好意思。還好是黃昏,從外面進來,我介紹左邊是什么,右邊是什么,自己又在做什么,純粹是在打岔,攪亂許英的思路,別讓人家對這環(huán)境生厭。
妹妹說,我有些納悶,許英來見你到底是什么目的,是一夜情嗎,也不是,是愛你嗎,更不是,擔著這么大的風險僅僅是為了好奇嗎,要知道揭秘的人注定要消失的,這是你說的話,所以,后面的發(fā)展,我至今還是疑惑,放我是不會這樣做的。
我說,你是你,許英是許英。來之前,我說過,宿舍很簡陋,只能一起睡。許英說同意,說各睡各的,沒關(guān)系。
兩雙腳在兩個盆子里,過了會,攏好窗簾,熄燈。天井那邊的吟哦聲停了,玻璃墻背面卻有了動靜,接著是樓上的聲音傳了出來,殺豬一樣。他已經(jīng)摸開了她的紐扣,貼緊了她那光滑的背部,吻是少不了的,全身上下,順利展開。但他趴在她身上磨蹭時,她卻哀求說,大哥不要好嗎?他似乎沒有聽到,仍磨蹭,感覺到了柔軟與濕潤。但她仍哀求說,大哥不要好嗎?我沒有過。血到了沸點,他知道只要輕輕向前用點力,兩個身體就必將連在一起。但他猶豫了,反問說,你沒做過?她點點頭說,真的,沒有,不要這樣,好嗎?求你!他一聽到“求你”,就敗下陣來,君子不強人所難!君子不強人所難!他躺平了,看著灰暗的天花板許久,才側(cè)過身去,抱住那柔軟的身體,直至第二天太陽把玻璃窗戶曬暖。
我說,可能還會有一個版本,記得我跟你說這段情節(jié)時,怎么也不信,現(xiàn)在寫了,可能你相信,這完全有可能,君子這兩個字可不是隨便稱呼的,我想,還是尊重吧,這是我和許英之間最重要的一條感情線,將兩個人一分為二。
妹妹說,我跟同事說這段一夜情,你知道什么結(jié)果,都覺得不可能,有的說,到了那個份上,可能早沖進去了,還有的說,許英是在考驗?zāi)?,你們還沒到這個份上,我覺得這些判斷都有道理,很現(xiàn)實,也很殘酷,對你來說,不是說理智就能來理智的。好在最后你們都維護了自己的尊嚴,沒有彼此傷害,也有了繼續(xù)的可能。
我說,還有一個版本可能會不是這樣的,兩人坐在床上,并排,相距不過一尺。他幫許英解開扣子,扭捏幾下,許英說,這個扣子是裝飾,解不開的。那就是要往上掀起,他想,就是這個意思。正想這樣,許英說,我們誰也不碰誰,來之前說好的。他松手,許英看著他,都笑了一下,有點不好意思。剩下最后一件,躺下,他們半天沒說話。后來許英先說,這里還挺安靜的。他說,是啊,今年春天真快,有點夏天的感覺了,你熱嗎。許英說,有點,沒關(guān)系。
妹妹說,你這是純情版,怎么會熱起來呢,自己熱多沒意思啊。
我說,這是鋪墊,接著就是你描寫的吟哦聲,天井那邊和隔壁的,一陣陣侵襲來。他趕快打岔說,房間小,一個人時溫度剛好,兩個人就會有點熱,散不開。許英嗯嗯了幾下,聲音充滿了挑逗性。他說,前幾天你說寫小說時遇到性場面,是按電影電視里面那樣寫,真的嗎。許英說,是啊,我又沒有經(jīng)歷過,想象一下就行了。他說,你懂自慰嗎。許英說,知道,沒有過。他說,聽外面的聲音,不看畫面也可以想象出一段文字,你有可能嗎。許英說,可以啊,還不就那么回事。
妹妹說,你這是在挑逗人家姑娘家,壞心眼。
我說,其實都是坦誠的,床上談創(chuàng)作,稀奇吧。后來,他伸過去手,抓住許英,沒有言語,被子里潮氣在動蕩中散開了點,他依然感到重。手心里的乳房正好包容,兩雙手掌交錯在一起,互相拿捏著,從身子上滑過,一起鉆進了隱秘的森林,捉起了迷藏。他一直跑啊找啊,汗流浹背,而心里卻干渴,終于跑不動了,聽到泉水丁冬響,就捧起喝。他聽到了許英在遠處叫,就站起來張望,想往前走,腳下一滑,撲通一聲,倒在堅硬的大石頭上,滾落水中。
妹妹說,泉水溫暖吧,我知道是在寫什么。
我說,那一版之外可以有多種可能,小說就是想象,沒有對錯之分,只要合理,跟真的一樣,別人信以為真,這才是好的。
妹妹說,其實我寫的時候也考慮過,結(jié)果可能簡單明了,但心情絕對是復雜多變。
我說,還有一個版本可以這樣寫。整個過程,我都跟隨著他。在迷戀的地方,迷惑的地方,他會停留很久。我們忘卻了時間,似乎這間小屋就在一片森林中間,在很遠的地方,是我們的歸宿。那里,有風聲,水聲,動物們的喘息聲,我們在小屋里歡騰。他總是忘乎所以,我不得不拉他,我們還有很遠的路要走。我們像動物一樣,身上除了樹葉花草,了無牽掛??茨切∥荩覀冞€有什么奢求,過了今夜,不在意每天到來的是朝陽,還是陰雨?;夭蝗チ耍送A?,就是各奔東西。
妹妹說,這兩種演繹很曖昧,只有情緒張揚,沒有感官刺激,一切都在想象中發(fā)生。那這兩個說法相呼應(yīng),就是真的嘍。
我說,只能說這個版本更適合小說。
巷口的墻壁長年貼著治療性病、開鎖、通廁所以及各類大甩賣和招工廣告,舊紙張剝落了,新紙張又摞上,層層疊疊的兩面墻壁,像麻風多年的手背。許英看著眼前一則招聘廣告,哇的一聲說,月薪八千至三萬,什么工作那么高工資啊?年齡十八至二十五?剛讀書畢業(yè)的人能拿那么多工資,是什么工作?。克驂Ρ趻吡艘谎?,沒接話,卻說,走吧,肚子餓了吧。
兩人埋頭素面館,又一陣呼呼聲,鼻頭冒出了汗。許英給他遞了紙巾。他問,今天禮拜天,要不要多呆一天?大哥陪你到處看看,來一趟不容易。許英呼了一口面,呼得用力了,面湯噴上了臉,她邊擦了擦臉龐邊說,不了,我準備考北師大的研究生,要學習英語,可能要有一段時間不能上論壇了。
他嗯了聲,也低頭呼了一口面,說,學習是好事,想好了就努力吧。
嗯,得好好準備應(yīng)考,好好工作,等考上了,就只有花錢的地方,沒有賺錢的時間了。許英說著,擦了一把額上的汗。
妹妹說,許英去北京了以后,你們聯(lián)系過嗎。
我說,沒有,一走了之,算是各奔前程。
妹妹說,你們彼此還會懷念這段時光,畢竟還算美好,所有在我到來之前的女人都讓我嫉妒,仇恨,無奈。
我說,沒聯(lián)系,如果不是你寫出小說來,我都想不起那個環(huán)境里還發(fā)生過這段感情,說來誰信啊,只有你信,還寫出來。如果是真的,可能我說出這個情節(jié)難以置信,那就是假的,如果是假的,那我說得跟真的一樣,你信了。所以,寫小說,很有意思,你已經(jīng)在體會了。
他看著她,微笑了一下,回想著她剛才看招工廣告時的話,心想如此一個可愛的女子如果為了達到某種目的,愿意出賣自己的青春,那太可惜了。但那樣可惜的人會少嗎?在校學生被包養(yǎng)或當三陪甚至做雞的,鮮見嗎?他又一次感到自己的無能。如果占有了她那完璧的身體,就必須為她負責,愛情,經(jīng)濟,一切。但他有能力負責嗎?老家那與他尚存一紙之約的女人,隔三差五就以不同的理由來向他要錢,要錢要錢,錢成了他們關(guān)系的連線,他成了賺錢的機器。他自己省吃儉用,一個錢不敢錯花。遇上采訪宴請時吃大餐,沒時,吃饅頭咸菜。生活,他用對付的態(tài)度。
他整理了一下喉嚨,繞開話題說,英語字母也挺有意思的,A像男人,B像女人,這是最基本的,后面就是做人成長的不同階段,C像子宮,D像嬰兒,E像人開始有三條腿,F(xiàn)像一條腿長了,G像女人開花了,H像男女擁抱,I是合一……
許英聽著看著,微笑。
下次來時認得這路嗎?
許英仍微笑,搖了搖頭。
那我還是到火車站接你。
有半天的時間,他在心里重復著幾句歌兒:山藥蛋開花結(jié)疙瘩,疙瘩親是俺心肝瓣。半碗豆子半碗米,端起了飯碗就想起了你。白日里想你不敢吭,黑夜里想你,淚蛋蛋那個掉……他說這是鬼在他心里唱,明明有歌聲,卻看不見人。他仰躺著,一直瞪著天花板,那女子確實走遠了。
某天下午,他在十八層高的經(jīng)貿(mào)大廈上采訪,突然間地動山搖,人們慌亂起來,有人喊地震了,更是亂成一鍋粥,各自紛紛逃命。人們跑到地面上來的時候,個個都臉青。他摸到手機,摁出去,無法接通,再摁,還是無法接通。過了會,他才意識到自己撥打的第一個電話不是給父母,也不是給妻兒,而是燈籠。生死關(guān)頭,燈籠原來已經(jīng)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了。此時的燈籠已經(jīng)離開了電視臺,做了商業(yè)營銷。他打車到了她的樓下,看見大樓無礙心里就踏實了,正要離開,猛然聽到背后有人叫,商場里川流不息,他聽出是燈籠的聲音,但是人在哪兒呢,他四下張望,有人一下子拉住了他的手臂,他也順勢將一個人影子摟在了懷里。他沒有看清楚對方是誰,一定是燈籠。燈籠說,剛才打電話也是無法接通,正想去找他。
地震災(zāi)難的第二天,他們在前北屯組織作家捐書義賣,以拍賣的方式發(fā)動捐款籌款。燈籠在人群中喊,詩集五元起價……五十元,一百元……兩百元,兩百元第二次,兩百元第三次,好,謝謝這位先生;散文集五元起價……在沒有人競拍的時候,他們自己認購,故他們也一次又一次往捐款箱投錢。那一段時間里,他們?yōu)閹椭鸀?zāi)區(qū)人民忙得不亦樂乎。為讓愛心傳遞,他寫了歌詞,請人譜曲,請人唱,在電視臺來回播放:哀傷如六月飛雪,呼吸留給了塵埃,大地在哭泣,天使在淚流,我們擁抱在一起。曾經(jīng)存在的,不再存在,曾經(jīng)不存在的,復又回來。當我們睜開眼睛,一雙雙溫暖的手,將燈盞點亮……
那些日子,他常常呆呆地看著燈籠,幸福地微笑,心想著,下半生,也許就同此妞相濡以沫了。
我說,這段文字基本真實,但在時間上有偏差,我們在2006年就搬出前北屯了,汶川地震是2008年,這樣的話,妹妹和燈籠就有時間上的沖突。不過這是小說,你所記載的前北屯并沒有在這個時間上停止變遷,你的主人公隨著城中村的拆遷,自始至終。
妹妹說,時間是次要的,人是主要的。
夏天很快過去了,前北屯依然是前北屯,雜、亂、臟。又一年了。某天,她喃喃自語般地問,想結(jié)婚得花多少錢?
他在電腦前稀稀啦啦敲著鍵盤,沒聽清她的話,繼續(xù)敲。
她轉(zhuǎn)過臉來,說,結(jié)婚得花多少錢呢?
他清理了一下喉嚨說,想結(jié)婚啊,不用花錢。
說真的呀。
是啊,不就想嗎?想一想還需要花錢,誰還敢想???
她一聽就笑,打了他的大腿。
他直叫,謀殺老公呀!
我說真的,我們不結(jié)婚嗎?不要房子和車嗎?
他看著她,沒吱聲。
她屈指數(shù)了數(shù),又說,房子嘛,不買太大的,六七十平方米就好了,大概按四十萬算,車子呢,不買太好的,國產(chǎn)的,至少也得七八萬吧,還有訂婚啦宴請啦。所以啊,想結(jié)婚,沒有六十萬就不行。對嗎?
他只是默默地看著她,悄悄地皺起兩道眉毛。他最討厭聽到的就是錢。結(jié)婚這么多年,他沒有一天不受錢的折磨。妻子簡直就是催錢鬼,孩子是催錢的令旗,令他既敬畏錢又鄙視錢。燈籠竟然也提到了錢,還一件一件數(shù)到了六十萬。他說,我們現(xiàn)在哪有錢啊?
我媽又催我了,讓我?guī)信笥鸦厝?。她身體不好,又總擔心我嫁不出去。
燈籠的話讓他的心情沉重起來。
不出半月,燈籠說,我媽來電話要我今年結(jié)婚,明年屬相跟我相沖結(jié)不成,我想,我還是搬出去吧。
我說,你已經(jīng)完成了人物自身的糾結(jié),社會性進入了,如果人物個性再鮮明一點就好了,同樣一個人,在前北屯生活就會有與眾不同的行為痕跡。
妹妹說,同事看了,有的說你好有的說你壞,我解釋說,這個男人很無奈。他們都不知道我是把你當作標本來寫,我也不敢說。我在寫的過程中還想過,把我的愛人寫成這樣,讓眾人指手畫腳,我也成了旁觀者,心里怪怪的,似乎我在重新認識你。
我說,難得的客觀,我寫字的時候一直在找客觀。
妹妹說,也不是,心里還是難受,讓我寫你去愛別人,去跟別人曖昧,去左擁右抱,我難受,很生氣,好幾次就不寫了,同事還問我,好好的生什么氣,要不就偷笑。他們說我快神經(jīng)病了。我真的很傷心,寫著就傷心,哪有什么客觀。
我說,你寫這篇小說是在抒情,證明你在愛著我。寫字這么投入,因為你還不是職業(yè)作家,不會讓自己冷卻下來,人家一年寫幾部書的,要是像你這樣,早就瘋了。
在太原嗎?老同學蘺蘺在電話里問。
在,是你啊。
還在前北屯嗎?我來省黨校上學來了。
是的,老地方,你想來?
還是你到黨校來吧,你那兒雜,再說,我也記不住怎么走了。
沒等電話收線,午休的他就彈身起床下樓出門去。蘺蘺,老同學,?;?!
公共汽車倒三倒才到黨校。籬籬見了他就泡茶,一縷熱騰騰的清香。
她問,還好嗎?
老樣子。為五斗米折腰。你呢?他接過茶,嗅了一下裊裊升騰的煙霧。老同學,溫暖。
剛升了正科,就來省城進修一年。
呵呵,那得好好祝賀一下,來這里上學的大大小小都是個官,還是你有成就。
你幾年前如果不辭去原來的位置,現(xiàn)在肯定是你坐正了,你何苦要出來打工呢。
我就這牛馬之命,奔波勞碌,當不了官?。?/p>
誰像你這樣清高啊?這么多年了,還是這個樣子。
各人各命吧。他說這話時,茫然起來。六年前,他辭去公職到省城,受聘于媒體,同千千萬萬剛從學校出來的小青年一樣當記者,東南西北到處跑。他說,這就是千里馬的命,沒有伯樂,只能靠自己拼命去奔跑。他有技術(shù),有文才,人家完成不了的工作,最后準得找他出馬,故他有“寶馬”之稱。但他再有能耐,也不過是個臨時聘用的打工仔。他做的紀錄片,連年獲國家大獎,但受獎人的姓名里他能排最后就不錯了,大家都明白,排上也沒用,反而占一個名額。他們得了獎,有獎金,能升級,能腳踩豬油溜溜滑,給領(lǐng)導們貼金去。而他拿上獲獎證書有什么用,還是一個臨時工。調(diào)到省城來?難啊。有人暗地里說,不會少于30萬!他笑了笑說,我會夢到的,和領(lǐng)導一起夢這筆錢,讓他們別著急。將來怎樣?他想,大不了跟初來乍到一個樣:拿低報酬,住貧民區(qū),勤儉度日。但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離開家鄉(xiāng)來到省城的主要目的并非為仕途,而是為愛情,總希望尋得一位心儀的女人度半生。可是迎來送往中,女人像風箏,線不牢固。他空有一腔癡情。折騰數(shù)年,愛情、事業(yè)如夢幻泡影。他變得不修邊幅,隨波逐流。
妹妹說,我這段是不是太紀實了點,有點像官場小說的味道。
我說,是有點,不過主人公的背景介紹穿插在這里,轉(zhuǎn)換一下情緒,也可以。這段描述讓我想到自身的命運,要想做事,必須犧牲,除非命運非常好,一路一個臺階總有貴人扶持。我不是蔑視權(quán)貴,是蔑視渴求權(quán)貴的那種被扭曲的心。我的職業(yè)見過高官顯貴,見過百姓布衣,一樣的,他們都是人,都在我的上眼皮和下眼皮之間,沒有高低之分。為什么同學來找我,會覺得跟見到珍稀動物一樣,因為我到省城打工后,幾乎不跟同學故交來往。距離只是其中一個原因,主要是孤獨,沉迷在自我的空間里。同學們都在打探我的消息,說這人不聲不響就消失了,他們知道我出來打工,也聯(lián)系不上。想想我的生活多簡單,深藏在前北屯,有時候想,如果我突然患重病死了,或者出現(xiàn)什么意外事件,才是真正的銷聲匿跡,沒人知道我的住處。閻扶知道,但我們也是一月才見一兩次,這還是前后院鄰居,其他人像朱賓,一兩月打一次電話。別人就更遠了,他們幾乎忘了世界上還有我。
妹妹說,可憐啊,我要好好愛你,不讓你出現(xiàn)什么意外,都不要,我們安靜生活,寫字,別的都不需要,這是命運,我們在一起。
她撩開了窗紗,看了一下窗外的柿子樹說,那柿子真漂亮,掛在光禿禿的枝頭上,像紅燈籠。
她說到燈籠,他想到了燈籠,前幾天她到前北屯將最后的那點東西拿走了,這個影子一時還揮不去。
燈籠說,最近有人追求我,你也見過,我的同事,那跑業(yè)務(wù)的大個子,拉廣告可厲害呢。
搞業(yè)務(wù)的大個子,就那個長得像我們電視臺的山藥蛋一樣的?
燈籠嗤的一聲笑,嗯了聲。
你有新男朋友了?你有新男朋友了,我咋辦啊?
我能怎樣?。课业攘四汩L長的兩年了,你不能離婚,也……她停頓了一會兒繼續(xù)說,我們永遠這樣嗎?陷得深了,對你也是傷害。
他呆呆地盤腿坐在床上。她已經(jīng)開始收拾東西。一會兒,他似乎醒過神來,說,嗯,見過,那大個子,挺憨厚,就是比山藥蛋矮點兒。
這拖鞋我就不帶走了,你這兒有人來時,可以穿。她收拾著,拍了拍那雙毛拖鞋,頓時屋子里灰蒙蒙起來。
你帶走吧,不用再買了。我這邊沒有什么人來。
她拿著毛拖鞋到廊道上拍了拍,才裝進圓滾滾的尼龍袋里。轉(zhuǎn)過身來拿起一盒子咖啡,說,咖啡,不拿了,你就留著用吧。說著又放回原位,又說,有時候累了可以提提神。
沒事,那邊還有一盒,你帶上一盒沒拆的去吧。他說著起身,伸手取了一整盒咖啡幫忙為她裝上,又說,你這是同他住嗎?
不是,幾個同事租了套房,好幾個家,一個家空著,我住那兒。
東西那么多,我?guī)湍惆徇^去吧。
好。
我說,明白了,你寫的燈籠不光是本體形象,還有紅柿子的影子,都是飽滿著,迎風晃蕩著,我們床前的柿子樹,你的印象太深了。
妹妹說,是啊,聯(lián)想嘛,反正燈籠是個大奶姑娘。
燈籠走了,似乎輕輕一抹就從前北屯消失了,而眼前這些小紅燈籠依然在窗前搖晃著,快要入冬的風一場一場涼下去,小紅燈籠們卻個個飽滿新鮮,枝頭上招搖起來。他移步窗邊,對籬籬說,外面景色不錯,要不要下去散散步?
她攏上窗簾,坐到床席上,說,不要了,這批來學習的熟人太多。
他呵了一口茶,看了她一眼,心里有點不是滋味,似乎他們干的是偷雞摸狗的事情,見不得人。心想自己如果真同她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他沒話說,可是他們沒有。初中時,她是公認的?;ǎ轿髅窀璩锰?,甜得嗆人,引得所謂采花的蜂蝶團團轉(zhuǎn)。
他從小就熱愛民間的,傳統(tǒng)的,雕刻,壁畫,民歌,民謠,都熱愛。他對蘺蘺有好感,全因為民歌,但他沒有表露過,只偶爾流露出高山流水九曲十八彎的眼神。當然,他的眼神,她能領(lǐng)會。高考過后,錄取的通知還沒有下來。某個夜晚,她不約而至,聊得很晚,最后說太晚不走了,就同他夜宿一床。他卻呆瓜一樣,摸一下她的身子都不敢。在他心里,她是圣潔的,不可侵犯。后來,他才明白,那晚她來之前與男友吵架分手,第二天早上離開他家時直接去了醫(yī)院做人流。他仿佛是她的避風港、嘔吐盆。她有難有苦,必有他在。鬧非典的時候,她正好在石家莊參加一個培訓,意外的感冒讓她恐懼得不知所措,第一個要找的人就是他。結(jié)果,他去石家莊帶她回來,住進太原前北屯。他在斗室里為她做飯燒水煲藥洗衣服吹頭發(fā),同起同宿好幾天,仍然不敢碰觸她的身體。
其實,那身體的使用率太高了,圣潔的光環(huán)早消耗殆盡。從初高中到上大學到分配工作、換單位、晉升,她都以身體當作先鋒資本?,F(xiàn)在,花兒蔫了,身體還被高頻率地利用。她似乎覺得自己沒有把身體給他,就虧欠了他什么似的,于是此時,便笑著向他招手,示意他坐到身邊來說說話。他的屁股就從茶幾椅子上挪到了床上。她竟然逮住他的手,放到她的胸口上去。就那么一刻,他看見了她的身體。那身體已是枝殘葉損。瞬間,他多年來美好的幻想灰飛煙滅。手機響了,她的。一會兒有人來找她,她說是比較重要的人,這句話讓他明白,自己一會兒得回避。
我說,兩個女人之間的場景轉(zhuǎn)換很快,很小說,你的同事會說不喜歡他,也許這點恨才是小說的價值,你也說過寫這段時,心里特不舒服。
妹妹說,我一邊寫一邊罵人,同事問我罵誰,我說他,恨死他了。同事說,那就把他寫得壞一點才行,不疼不癢的才難受,這種人沒什么可憐的,男男女女都不值得可憐??墒俏倚奶郯?,那時候的你是茫然無助,你還沒有找到我。我都寫不下去了,尤其跟這么爛的女人做愛,簡直是在折磨你,毀了你的肉體,還要毀你的心,最終讓你自我糟踐。
我說,這樣寫才能讓他的個性鮮明起來,恨愛交加,一切都有了。
來與去,像賊,他感到不爽。我是來滿足她的,還是她來滿足了我的,都不是,那是為什么?他憤憤不平,恨自己恨她還是恨誰,他感到惡心。后來,他在廊道上迎面遇見了一個男人,轉(zhuǎn)瞬間,那男人進入了她的房間。他嘀咕,也許雞的身體也未必比她糟糕。許英現(xiàn)在在北京嗎?他惦記起來,多好的姑娘!當學生時,籬籬也很好的,起碼在他的記憶里她是十樣樣花開十樣樣的好。但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變成另一個人了,是什么把她變成這樣。許英會變嗎?若干年后,會變成什么樣?難道女人真的為了達到目的對自己什么都愿意做?他的心中,鬼又在唱歌:山藥蛋開花結(jié)疙瘩,疙瘩親是俺心肝瓣。半碗豆子半碗米,端起了飯碗就想起了你。白日里想你不敢吭,黑夜里想你,淚蛋蛋那個掉……
公共汽車倒三倒,前北屯到了?;旎煦玢绲模缚p間的香煙一根接一根地燒。陰暗處,姑娘幽靈般出沒。睡覺一晚多少錢?他說。姑娘目光閃爍一陣,五個手指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兩個人消失在幽深的巷子里。暮色像窗簾,嚴嚴攏上。
我說,誤入歧途和過眼煙云這兩組詞,就是他的處境,無論是否經(jīng)歷過現(xiàn)實的磨難,內(nèi)心的承受足以摧垮一個人。他和籬籬見面,是我的縮影,拋開想象的成分,我們只是在一個相對雅氣點的餐廳見了一面,少年模樣幾乎消散,彼此中年,思前想后,感慨不盡。我事先得知籬籬的一些情況,跟小說里塑造得差不多。我講給你聽,那會兒你還不信,非要說我跟人家怎樣了,其實是過了個把月,另一個同學來找我,也是吃飯喝酒,說起籬籬,就是你寫的那些情節(jié)。當時我覺得可以塑造一下,符合現(xiàn)狀,籬籬身上有無數(shù)人的影子。
妹妹說,是嗎,我更不相信了,自己的事就是自己的事,干嘛扯到別人身上呢,怕什么,是不是你們還來往著,怕看見了,舊情復燃啊。
我說,哪的事,籬籬好歹也算個名人,小范圍的也是名人,那些爛事幾乎都知道,我沒必要趟這渾水吧。這樣跟你說吧,籬籬身上的肉哪里多哪里少,現(xiàn)在打個電話,就有熟人會說出眉眉道道來,你信不信。
妹妹說,算了,我不想跟你生氣。
大雪覆蓋著的前北屯,一片潔凈,千家萬戶門樓前的小紅燈泡像殘留枝頭的柿子,紅紅的蓋著一層煤灰。鬼又在唱歌:山藥蛋開花結(jié)疙瘩,疙瘩親是俺心肝瓣。半碗豆子半碗米,端起了飯碗就想起了你。白日里想你不敢吭,黑夜里想你,淚蛋蛋那個掉……羊肉店打烊了,姑娘還在街上神出鬼沒,聊聊么?聊聊么?他低著頭,兩手插進褲兜里,像一個幽靈默無聲,在北風中的花街穿行。山藥蛋開花結(jié)疙瘩,疙瘩親是俺心肝瓣。半碗豆子半碗米,端起了飯碗就想起了你。白日里想你不敢吭,黑夜里想你,淚蛋蛋那個掉……
電話信息響了,是許英的:大哥,我明天在北京西客站早上八點鐘的火車,到太原大概十一點,你來接我哦。他沒有回信,兩手仍舊插進褲兜里,拐進染布巷。手機響了,他沒有掏出來,任由它在幽暗處撕心裂肺,一遍又一遍?;氐蕉肥依铮撘律洗?,關(guān)手機時發(fā)現(xiàn)電話不是許英打的,是蘺蘺,五個,最后還有一個是丁玲的信息。現(xiàn)在他不叫她燈籠了。她在信息里祝他圣誕節(jié)快樂。他把手機電源斷了,仰臉睡下。院子里的叫聲從天井那邊有節(jié)奏地掀起來,棉被像凝固的浪花淹過他的頭頂。
我說,結(jié)尾預示著我還困在前北屯,這是宿命,人生必然的一劫,我也在這些靈魂的災(zāi)難中完成自我救贖。
妹妹說,是啊,最終的救贖還需要我來完成,首先是我出現(xiàn),挽救你的身體,然后寫這篇小說來清理靈魂,身心所依附的垃圾都要清除掉,我們才能健康地愛。
我說,結(jié)果是我們離開前北屯,而拆遷還沒有停止。時間在清理著我們,我們也會自覺地走開。若干年之后,記憶也最終消失。只剩下一些字,看得見摸不著,也叫做藝術(shù)。
關(guān)于前北屯的文字,很多人寫過,有些存在刊物上,有些存在各自電腦里,最后是妹妹寫的這篇《花事》,《當代小說備忘錄》2011年第11期曾選載。那里有妹妹的真實姓名,后來,妹妹的筆名有好幾個,都很多好聽的名字。有一個叫奶奶豬,很性感很惰性。她也叫我鳥鳥豬,同樣性感加動感,像剛出土的鳥尊。漢字真美,比現(xiàn)實生活更有想象力。寫完了這些字,我的想象還沒有停止。
(責任編輯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