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漢亨
陳介褀論泉集幣及錢范收藏
——《中華珍泉追蹤錄續(xù)篇》(十四)
關(guān)漢亨
晚清著名金石學家、收藏家陳介祺 (1813—1884),字壽卿,號簠齋,晚號齊東甸父山東濰縣人,清道光吏部尚書陳官俊之子。介祺少年時天資聰慧,勤奮好學,十九歲即“以詩文名都下”。道光廿五年 (1845)成進士,官至翰林院編修。介祺嗜好金石,善考據(jù)精鑒別,曾不惜重金購藏珍貴文物。高煥文曾說:“壽卿大力搜括,殆遍天下。曾于各省大都會分設銅鋪,雇人至鄉(xiāng)村收購舊銅,窮街僻巷,搜索無遺,所獲各種奇異古銅器累千盈萬,無怪其藏范之多也”。其所收各類珍貴文物包括商周銅器、秦漢石刻、齊魯古陶、紀年漢鏡、古磚瓦當、古幣錢范、璽印封泥、碑碣造像、古籍書畫等,數(shù)量驚人。僅商周秦漢銅器有345件:包括毛公鼎 (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大豐簋 (現(xiàn)藏國家博物館)、陳侯鼎(現(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院)、宰椃角 (現(xiàn)藏日本泉屋青銅博物館)、父瘖寶鼎、呂不韋戈、爵觶……等。咸豐四年 (1854),介祺辭官返故里,此后三十年專心致力于金石文物鑒定和金石文字考證并潛心著述,先后輯錄、撰寫金石學著作數(shù)十種。郭沫若和商承祚先生認為陳介祺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一代宗師。陳氏所藏古幣錢范,僅占其眾多收藏項目中一二種而已。根據(jù)李佐賢 《續(xù)泉說》、鮑康 《觀古閣叢稿》、《叢稿三編》和羅振玉 《俑廬日札等資料,我們獲知這位金石學大師亦有其論泉集幣的經(jīng)歷和事跡。其著述代表咸同時期古泉學研究之一家言,是清代錢幣學具有參考價值的資料。
古刀布幣為青銅所鑄,屬金石小品,錢文也有不可識者,故亦是陳介祺搜羅對象。鮑康曾說:“壽卿與 (潘)伯寅集幣至新莽泉止,均以古文字為至重,非玩物也”?!皦矍渑c燕庭均山左人,近時收藏之富,無出二君右者”。壽卿曾集得古刀二百余品,燕庭比他多,惟壽卿所獲齊刀珍稀品不少,以質(zhì)取勝。當中有齊建邦六字刀不少于五枚,包括背上傳形背化傳形至為珍??;節(jié)墨五字刀藏三十余品,當中有背開邦、背安邦、背大行、背法甘等罕見品;齊之法化四字刀十余枚。陳氏還集得圓足三孔布面文安陽、背兩、背十二朱各一品,而文閵字、離字圓首圓足布多枚,還集齊新莽六泉十布,賹化、賹四化、賹六化泉等。
陳壽卿與劉燕庭、李佐賢、鮑康、葉東卿、呂堯仙等泉家為金石至交,過從甚密。道光廿九年 (1849),壽卿喪父,他回濰縣辦理喪事,得悉燕庭是年丟官后回到故里,便即赴諸城拜訪前輩,并請教金石考證之事,獲益匪淺。山東同鄉(xiāng)李佐賢,早年與壽卿同為京官。咸豐二年 (1852)佐賢掛冠回故里,同治九年 (1870)到濰縣專訪陳介祺,觀賞陳氏所藏并獲贈泉范拓本八十余紙。為 《古泉匯》所缺,佐賢故此有再輯 《續(xù)泉匯》之決定。鮑康《觀古閣叢稿》記述:“壽卿為余閣中前輩,復兩世知交,金石之富甲于海內(nèi),雖不甚藏泉幣,而貽余泉范拓本至百十有六紙,余裝為兩巨帙,近復拓寄古刀二百數(shù)十紙,節(jié)墨刀一種不下卅枚,其精且多也”。壽卿富藏金石,知名度高,鮑康比他大三歲,但對他尊敬有加,稱他為閣中前輩。早年壽卿任京官時,住都門經(jīng)板庫舊居。咸豐二年 (1850),鮑康曾登門拜訪。鮑康集藏四十余載,仍未獲藏六字齊刀,陳氏得悉后送他一枚。新莽六泉十布,壽卿獨缺壯泉,鮑康藏有二品,亦分贈一枚予他。壽卿對金石考訂研究嚴謹認真,他還善長墨拓技法,以手拓銅器、石刻、印章享負盛名。鮑康曾說:“壽卿書來每告余拓墨之法,老嫩不能盡學”,“壽卿每謂前兩編 (《泉說》、《叢稿》)摹刻不精,美猶有憾”,并將其刻書之法載入續(xù)泉說中。
古刀布錢范模上及背部,均有古篆文字可作考訂,介祺尤注重收集,所獲甚豐。李佐賢在 《續(xù)泉說》中記述:“泉范自朱竹垞始見著錄,前此無人言及。近代出土愈多,種類繁多”,壽卿 “可謂集泉范之大觀。就中寶四寶六殘銅范,寶六石范,齊刀兩銅范,皆成周古物,大半兩二土范,皆先秦古物”?!八鐫h半兩石范,有兼帶千秋字及龍文者。有面背同文者,有一面榆莢,一面四銖半兩者,標新領異,莫可究詰。至莽范、兩漢六朝范,更不可枚舉”??梢婈惤殪魉厝抖酁榍叭怂匆?,至為珍貴。這段資料亦顯示,李佐賢是最早將大半兩泉范 (亦即大半兩泉)斷為先秦故物的學者。
鮑康曾說:“壽卿前輩拓寄所藏泉范銅、石、土三種百十有六紙,從來無此巨觀”,壽卿 “藏范銅者六十,石者廿四,土者卅二。五銖土范率有陽文,小篆反書。有紀年者十一,并 (西漢)宣帝本始、地節(jié)、元康、神爵年號,尤昔人所未見”(《觀古閣叢稿》)。陳氏還收集到東海之濱新近出土的似石非石半兩泥范、榆莢半兩范、大泉五十鐵范等。后來李佐賢、鮑康同輯 《續(xù)泉匯》時,收載陳壽卿所藏各式泉范一百七十件。羅振玉 《俑廬日札》亦談及陳氏所蓄泉范:“陳氏即有齊化范數(shù)百,乃山東小汪家村出土者”,“陳氏有千化范室,謂此范也,此范以沙為之,每拓一紙,輒加漫漶”。“濰縣陳氏半兩范至多,有一范一穿上下橫列千秋二篆,一泉作龍文而無字,此為半兩范中之最奇者”。
道光十三年 (1850),陳介祺在家鄉(xiāng)濰縣城內(nèi)舊居,建有一幢兩層樓房,專門收藏歷年所集得之古器物。陳氏蓄古印七千余方,故此樓名曰 “萬印樓”;樓中西間大廳陳列編鐘十一件,取整數(shù)稱為 “十鐘山房”;有一室專門收藏鏡范、鏃范及齊化刀范等各式泉范共一千余件,故名曰 “千化范室”。這就是羅振玉所說陳氏有千化范室的由來。
同治十二年 (1873),李佐賢撰 《續(xù)泉說》三十四則,以為題跋。陳介祺讀后加以評說。次年陳氏再寫出續(xù)評本寄鮑康,佐賢讀后不能悉從,再有辯論。鮑康、孫春山、吳大澂、王懿榮、胡石查亦參與其中,百家爭鳴,各抒己見,開展了一場古泉學術(shù)辯論。鮑康將各家論說分別載入 《續(xù)泉說》、《叢稿三編》中。他記述:“陳壽卿欲重訂泉匯,復以手評本寄余,多所定正,竹朋不能悉從,又因而辯論之,頗足資考校,復以朱墨分寫于冊中”“壽卿所評,時有創(chuàng)解,然只合兩存其說,仁者見仁,知者見知,不能起古人而質(zhì)之”“考古一事,雖至交,不肯為茍同,或亦論泉者之一助乎”。
這次辯論的內(nèi)容,可歸納為幾點:1.探討古刀布的年代及歸屬。陳介棋認為: “化幣化布出唐虞夏殷故墟,蟻鼻惟今河南固始出,齊刀、寶化、寶四化、寶六化惟出東海”“半兩以上無郭者,皆三代物。半睘古于半兩,而晚其重幾兩幾銖之類與”。又說:“釋三代刀幣,自以吉金器文推之為是”,“三代刀布圜法,亦吉金之類也,先重文字,再及斤權(quán)再及形制,故摹文釋文第一,記斤權(quán)第二,圖形制第三”。孫春山有不同看法,他說: “商周彝器傳于今多矣,皆時有奇古不可識之字,何以昔人所謂堯布、禹布、篆皆平易近人乎初 (尚齡)氏斷自周列國以后,最為允當”。鮑康亦說:“世傳大禹書洛字及岣嶁碑,皆奇古,何以泉幣之文率易識,即此可想見其時代”,“子 (年)安知其非上古及唐虞時物”。
2.論齊刀圜錢與钅斤布。陳介棋評說:“余謂凡九字皆偽,不敢附和”,“只觀大勢則真?zhèn)我紫薄@钭糍t說:“九字齊刀所見僅二三品,(古)泉匯曾收其一,頗為壽卿所訾,其論殊近理。古篆多離奇,此字謹嚴乏古意,與諸齊刀殊,或以三字刀磨平,細細改刻者,然鐵線篆極工難辨。胡石查新得者疑亦此類,故未再入譜”。鮑康亦稱:“齊九字刀壽卿終疑之近日廠肆所收,然有絕無文理者,不足深論也”。
六字齊刀面文,佐賢釋 “建邦”,壽卿說宜從初 (尚齡)氏,釋 “造邦”。第四字舊譜釋作 “始”,佐賢釋作 “就”。壽卿曰:未可遽定為 “就”。而孫春山、胡石查釋作 “京”王懿榮認為 “京”字不得濫稱,此字確非京。佐賢認為齊刀背文三十之說,未敢深信。壽卿解說:“齊刀背開邦、安邦自是無疑。上加三十非字,而何舍此又別無他說,曷不姑妄存之”,又認為 “刀幣之范與鐘鼎異,似兩片土范旋刻旋合鑄,故無復者”,而圓孔圜錢 “至寶四化、寶六化始有輪郭,外圓而內(nèi)方”。陳介祺斷為 “孔方之祖”,方孔圓錢即由此時起,又稱 “內(nèi)外俱圜者當為泉之古制,外圜內(nèi)方者當為泉之變制,始于太公之圜法”。
钅斤布面文鑄有钅斤字,歷來有兩種不同讀法,原因是諸家對 “钅斤”字右旁 “斤”有不同解讀。一種認為是 “化”字而非 “斤”,應分讀為金化二字。舊泉譜、李佐賢 《古泉匯》丁福保 《古錢大辭典》均持此見解。而劉師陸、吳大澂、王懿榮等認為是 “斤”而非“化”,應合讀為钅斤字,現(xiàn)今泉書均采用這種讀法。李佐賢認為:“各種 (布)多有以化字居中,作一行,一二金居左,另作一行者,乃知分讀為是,讀钅斤者誤”(《續(xù)泉說》)。陳介祺傾向支持钅斤字說,并對李佐賢上述“分讀為是”的論據(jù),提請李氏解釋 “ 字與 篆不同
3.論空首布。空首布形似鏟,故俗呼鏟布。楊幼云稱之為鑄幣。壽卿亦云 “此真是庤,乃錢镈之錢”。李佐賢評說:“空首布字簡而精,戴文節(jié)公疑為商制,今現(xiàn)周宋列國各邑名,可知仍是周布,至其形制單薄,若作田器,必不適用,不得引庤乃錢镈之語而附會之也”。鮑康記述楊幼云有一空首布,“無文制小,而方首空處下通及腹之半。且兩面皆凸起,與習見者異”。壽卿斷它為 “上古無文字時之品”。鮑康疑之,“然茹毛飲血之世。安用泉者,此種殆不必是泉,仍謂之古田器可也”。壽卿辯說:“竹朋 (古)泉匯所收,亦有無字田器形大者二種。不可不以此冠古貨之首,謂為上古第一之品也”。鮑康后加注:“錢之名可遵,但無文之田器,不必與泉牽合為一耳”,“余謂極大無文者是鏟,非泉”。三人各談己見,于是壽卿說:“請無論其妄說,作吾三人同談,亦殊快且暢矣”。
4.陳介祺為各類古泉重新定名。他首先據(jù)周語、史記、漢書解釋刀、布、幣、泉、貝、錢等字義,再給予它們重新定名:刀形者定名 “化刀”(化即貨字省筆),空首布者定名“化幣”,不空首之布者定名 “化布”,圓孔圜錢定名 “化泉”,蟻鼻錢定名 “化貝”,方孔圜錢定名 “化錢”(詳見 《續(xù)泉說》)。此外,陳介祺論泉亦有精句,茲錄數(shù)則于后:“一器一泉,有文字即可傳,可見文字之至重”,“古禮樂之終不可考,皆文字不傳之故也”;“有文字方可信,今傳后以俟君子,否則說夢而已”;“好名之心不必有,傳古之志不可忘”,“安得君子精摹三代刀布,至莽泉布,精刻傳之乎”;“古物豈能求備,遇真品不能不收之,而不能盡收者多矣”;“鐵泉易偽,藏者不可不知”;“古無黃銅,至明始有之,古之黃金皆金也”。
陳介祺金石學著作甚多,錢幣學方面輯有 《簠齋泉簡錄》、《簠齋齊法化范集》、《簠齋六泉十布拓本》等著述傳世。
光緒十年 (1884),陳氏在濰縣去世。羅振玉在 《俑廬日札》中說:“陳壽老歿未久,聞所藏無恙”。陳氏長子陳厚滋 (字九 ),善考訂金石文字,所藏刀幣甚富。至清末民初,陳氏藏泉漸散出,當中齊刀六十余品為天津大吉山莊鋪主孫華堂所得。1920年鄭家相先生在天津購得這批簠齋遺藏。鄭氏憶述:“陳簠齋舊物共六十余品,予以五百金盡收之”,當中有齊造邦六字刀四品,節(jié)墨之法化背開邦刀二品,背安邦刀三品,背大行與法甘刀各二品,背一字刀二十余品;又安陽之法化刀八品,齊之法化刀十品,齊法化刀十品,共計六十余品。有一枚 “齊之化”三字刀,經(jīng)鄭家相鑒定是 “齊法化”刀改刻,此贗品已載入《古泉匯》一書內(nèi)。鄭家相先生所藏包括簠齋故物,不幸于抗戰(zhàn)時全部散佚,甚為可惜。
上述 《簠齋齊法化范集》全套共20冊,其中三冊歸晚清金石藏泉家張光第 (字渭漁)所藏。高煥文在 《癖泉臆說》中記述:“渭漁先生購得簠齋泉范拓本三冊,有石范土范銅范三等,皆壽卿觀察手自撫拓,卷首目次,亦所自書,推拓之精,裝璜之美,令人閱之不忍釋手”。另有四冊 (十三至十六冊)于上世紀四十年代為古物收藏鑒賞家楊魯安先生獲藏。此四冊共入載齊法化三字刀范墨本162件,由陳壽卿監(jiān)拓。拓工出自陳氏所雇姚公符先生之手,紙墨精良,十分珍貴。楊氏曾撰文予介紹 (詳見 《中國錢幣》1987年第四期)。
(責任編輯 劉 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