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核心到邊塞

文/燕 兵

唐代之后，隨著國家政治、經濟重心東移，河隴地區(qū)遠離帝都，逐漸淡出漢政權文化圈的核心，但是其特殊的戰(zhàn)略地位越發(fā)顯要。在此后的歲月里，風云變幻，山河易主，甘肅地域時而在一個政權的治下，時而被分割而治。即使在中華一統(tǒng)的情況下，甘肅的地位也是時而邊塞、時而核心，在中華文明的進程中扮演著不同的角色。

宋——邊庭和故地

公元1041年，詩人范仲淹調知慶州（慶陽）。曾經為中華文化發(fā)軔之地的慶陽，這個時候已經成了漢族政權的邊地。中原帝國的衰落，已經深深刺痛文人的內心。作為戍邊重臣，范仲淹經過艱苦努力，使慶州邊防鞏固、糧草豐裕、人民安居樂業(yè)。在華池大順城，他寫下了著名的《漁家傲·秋思》：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fā)征夫淚。

有宋一代，因為戰(zhàn)爭造成的分裂，現(xiàn)甘肅地域先后被宋、西夏和后起的金分治。

現(xiàn)在甘肅除隴東南以外的大部分疆域，盡在西夏政權的掌控中。這個由黨項羌族部落發(fā)展而來的國家，在歷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傳奇。它獨創(chuàng)的文字隨著國家的滅亡而死亡，殘存的典籍成為“天書”，無人破解。因此，在很長的時期，西夏消失在歷史深處。直到清嘉慶十五年（1810）秋，甘肅武威學者張澍在游武威城北隅清應寺時，發(fā)現(xiàn)一座前后用磚砌封閉的碑亭，說服僧人打開后，發(fā)現(xiàn)了被稱為“天下絕碑”的《重修護國寺感通塔碑》 （即西夏碑），也使西夏文化從塵土中重新顯現(xiàn)。雖然不在生產力更發(fā)達的漢族政權統(tǒng)治下，但是西夏治理的100多年時間，甘肅疆域的農業(yè)生產水平“與中州無殊”，河西地區(qū)成為西夏糧食儲備的重要基地?！凹诜w之事，略與漢同”，成為“夏人賴以為國”的基礎。在戰(zhàn)爭與和平的間歇，邊界貿易開始繁榮。茶馬貿易的主要榷場多在甘肅境內。西夏與宋、金的貿易活動主要通過榷場進行，其中，蘭州榷場具有重要地位。蘭州榷場大約開創(chuàng)在宋庭南渡之后，西夏以青白鹽、珠玉、馬、牛、羊、駝到蘭州榷場來換取糧食、銅、鐵、絲麻織品、金銀貨幣和其他生活必需品。蘭州榷場約于宋乾道八年（1172）關閉，金承安二年（1197）又得以恢復。除榷場貿易外，河隴地區(qū)還是西夏同內地進行貢賜貿易的集散中心以及西域、青藏同中原貿易的中轉地，其中，宋與西夏間的茶馬貿易尤占重要地位。

北宋初期，西夏統(tǒng)治的河西設有甘肅軍司（駐甘州，今張掖市）。這是最早出現(xiàn)的“甘肅”之名。

西夏和北宋朝廷分治甘肅的局面延續(xù)了100多年，誰也沒有取得壓倒性勝利。而到了南宋，后起的金則與西夏分治了甘肅地域。直到成吉思汗統(tǒng)領的蒙古鐵騎，一舉統(tǒng)治了原有中華版圖。

元——見證西藏回歸

驍勇的蒙古軍隊依靠武力縱橫歐亞大陸，西夏、金都在征伐和殺戮下滅亡。吐蕃政權和南宋王朝的終結也只是時間問題。

1239年秋，西涼王闊端派大將多達那波率一支蒙古軍隊進入前藏。進藏初期，同樣采取了殘暴的手段，殺僧人，燒寺院。但是，看到西藏情況特殊，殺戮很快停止。后來兩年，多達那波不再進兵，轉而用心了解西藏的政治、經濟、文化。關于西藏的情報不斷傳給住在涼州的闊端，和平解決的思路在他腦中逐漸清晰。1244年，闊端向實際統(tǒng)領西藏的薩迦派領袖薩迦·班智達發(fā)出邀請，到涼州商談西藏事務。

63歲的薩迦·班智達接受了邀請，帶著一批藏族學者出發(fā)。這些人當中就有后來成為蒙古國師，深刻地影響了蒙古文化的八思巴。八思巴當年只有10歲。薩迦·班智達并不急于趕路，而用大量的時間與沿途藏族僧眾交流。直到1246年8月，才抵達涼州。與闊端的會面則是在第二年春天。

關于西藏歸附蒙古政權的談判并沒有簡單化，兩個智慧而有耐心的人把更多的時間放在了解對方的文化和習俗上，以期找到更多的共同點。闊端允許并且支持薩迦·班智達在涼州宏揚藏傳佛教。他本人也成為蒙古國黃金家族第一個皈依藏傳佛教的人。

文化融合以及外交談判的結果，使薩迦·班智達對西藏僧俗發(fā)表了著名的《薩迦·班智達至蕃人書》。這封公開信確定了西藏歸附蒙古政權統(tǒng)治的原則和管理細節(jié)，藏傳佛教自此也合法地在蒙古帝國傳播并逐漸成為國教。史稱“涼州會盟”的蒙藏談判，使西藏從此明確了與中央政府的歸屬關系。西藏從此成為中國領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是元蒙帝國在甘肅大地上為中國文化進程做出的偉大貢獻。

元帝國建立后，創(chuàng)立了不同于漢族政權的行省制度，元世祖至元十八年（1281）正式設立“甘肅等處行中書省”，簡稱甘肅行省，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出現(xiàn)甘肅省的行政區(qū)劃。

馬背政權治下的有元一代，是甘肅經濟文化衰退最嚴重的時期，尤其是隴中、隴東南一帶。這種狀況直到明中葉才得以改觀。當然，也曾有過安定的階段和區(qū)域——公元13世紀70年代，意大利人馬可·波羅曾到達敦煌、酒泉、張掖、武威等地，就其所見，元代前期，河西地區(qū)的社會經濟生活仍然優(yōu)于甘肅中東部。

明——最后的雄關

明太祖洪武五年（1372），朱元璋任命宋國公馮勝為征西將軍，征討元朝殘余。3月，馮勝統(tǒng)兵抵蘭州，用五個月的時間平定了整個河西，把千里河西走廊收歸明朝統(tǒng)治。8月，馮勝在嘉峪考察軍務，看到此地“南有雪山，嵯峨萬仞。北有紫塞，延袤千里”，當屬河西咽喉津要，當即決定在此依山傍水修筑關城。自當年“初筑土城”，前后歷168年，直到明世宗嘉靖十八年（1539），這個龐大的綜合防御體系才告完工。從軍事角度控制西北，這座關城在冷兵器時代一直雄扼咽喉之地。自秦漢以來，大規(guī)模修筑長城以守邊御敵的行動，到明朝就終止了。而嘉峪關就是最后那個句號。

1873年，時任陜甘總督左宗棠手書“天下第一雄關”，并刻匾懸于嘉峪關關樓。嘉峪關的確當此盛名，因為它是長城全線規(guī)模最宏偉、保存最完好的關隘。嘉峪關的建造，直接表明了甘肅在明帝國版圖上重要的戰(zhàn)略地位。到了后期，當明朝因為國力衰微，勢力從西域向東退守的時候，嘉峪關也成了明朝疆域最后的邊關。

與修筑雄關扼邊同步，明朝政權在甘肅采取了一系列動作。

一是加強統(tǒng)治力量。明朝采取郡縣制與分封制結合的辦法治理國家，明太祖共封九王鎮(zhèn)守邊塞，其中肅王統(tǒng)御西北事務。肅王府治后來設在蘭州，就是今天的甘肅省人民政府駐地。

另一個主要的動作是強化了屯墾。明朝駐軍的軍墾和百姓的民墾結合，開發(fā)河西大片良田，對軍事守御和人民生活都大有益處。

甘肅的商業(yè)貿易活動在明朝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發(fā)展。雖然絲綢之路因為海運水路開通而漸漸衰落，但是茶馬貿易卻得到大力發(fā)展。和前朝不同的是，明朝漢族政權與游牧民族政權之間的關系又回到了從前。明政府重置茶馬互市，并且設置茶馬司，官方嚴格控制，禁止私人走私。也就是在明代，蘭州在茶馬互市中的中心地位逐漸確立。

清——現(xiàn)代的啟蒙

明代以后，由于東南水道開通，海運的發(fā)達，陸上對外貿易漸趨蕭條。到明嘉靖三年（1524），明朝前期設立的關西七衛(wèi)全部撤入嘉峪關以內，繁榮了1700多年的絲綢之路不再通暢。

當馬背上的清朝落腳到地上的時候，又效法前朝，重新經營河西為重點的甘肅地域。清朝中前期，由于國家政治局勢的穩(wěn)定及對農業(yè)經濟的重視，輕賦役，力屯墾，大興水利，甘肅農業(yè)經濟發(fā)展達到封建社會后期的高峰。至嘉慶二十五年（1820），甘肅人口已達1200余萬，達到封建時代的高峰。

農業(yè)恢復和發(fā)展的同時，重要的商業(yè)活動——茶馬互市也在清代達到了高峰：一方面，官方管理制度更加完善，另一方面，民間貿易更加靈活。蘭州作為內地與新疆、西藏的紐帶，與俄國貿易的據點，其區(qū)位優(yōu)勢得到最大化體現(xiàn)：鼎盛時期，甘肅設有五個茶司，全國28766道“茶引”和茶葉交易份額的95%都在甘肅。至乾隆三十六年（1771），蘭州的茶馬互市高度發(fā)達。其中，起決定性作用的因素，是官方“罷中馬之制”——變征收茶葉為銀兩。新的商稅管理辦法更符合商品經濟的規(guī)律，極大地刺激了商人的積極性。左宗棠主政西北期間，又整頓茶務，使得蘭州地區(qū)“迄于宣統(tǒng)二年（1910），茶務日增”，即使在清庭衰落的情況下，仍然保持著旺盛的勢頭，成為當時全國商業(yè)最活躍的地區(qū)之一。

清朝是整個中國封建時代終結的朝代，特別是到了其中后期，社會政治文化經歷了劇烈的動蕩。在這種動蕩中，甘肅的重要戰(zhàn)略地位又一次凸顯出來。遠離政治中心的甘肅，在這個時期又一次扮演了根據地和引領者的角色。

和漢武帝看重河西相似，這一次經營甘肅的主角是左宗棠。在與新疆叛亂分裂勢力的斗爭中，他以蘭州和甘肅河西地區(qū)為基地，勇敢而勤勉地維護著國家領土的神圣不可侵犯。

左宗棠經營甘肅期間，雖然主要是因為軍事動機開展了一系列的革新舉動，但是其影響卻遠遠超出了軍事領域。

為裝備軍隊，提供給養(yǎng)，左宗棠在蘭州率先推動了工業(yè)發(fā)展。1872年，陜甘總督左宗棠進入蘭州。他把隨營修理軍械的西安機器局搬到蘭州，同時讓時任上海后補道的商人胡雪巖向英國匯豐銀行借款400萬兩白銀，購來設備，制造武器。兵器制造專家廣東人賴長負責這個產能很強的蘭州制造局。賴長網羅各地巧匠，包括洋工匠，改進技術，制造了大量當時在世界上比較先進的槍炮。這些武器全部裝備給了進入新疆的部隊，為打擊叛軍、收復領土起到了重要作用。

蘭州制造局后來演變?yōu)楦拭C制造局、甘肅制造廠蘭州通用機器廠，為中國的現(xiàn)代工業(yè)做出了重要貢獻。

蘭州周邊宜農宜牧，歷來盛產羊毛。1877年，左宗棠又令賴長設計出了我國歷史上第一臺織呢機，首批織出的羊毛絨質薄而細，美觀耐穿。左宗棠非常高興，立即創(chuàng)建蘭州織呢局。為了擴大生產規(guī)模，左宗棠又從德國進口了20臺毛紡機，并雇請德國技術人員給中方人員傳授技術。到1880年，蘭州織呢局已經有了年產上萬匹毛織品的能力。當年冬天，左宗棠把甘肅制呢局生產的毛紡織品帶到北京，引起各方人士的興趣和稱贊。蘭州織呢局是我國歷史上第一家毛紡廠，也是我國歷史上第一家中外合作工廠，它比李鴻章在上海開辦的我國第一家棉紡廠還要早幾年。蘭州織呢局后來演變?yōu)槲鞅泵棌S，一直延續(xù)到20世紀90年代。

精通機器制造的賴長，還在1873年造出我國歷史上第一臺抽水機——當時叫“吸水龍”。不但用于農田灌溉，還直接用于解決當地群眾飲水難的問題。

沿襲左宗棠的思路，1907年，時任陜甘總督升允及繼任者，支持蘭州道彭英甲委托德國人修建了蘭州黃河鐵橋，至1909年建成。這是黃河上現(xiàn)存年代最久的橋梁，也是蘭州的城市標志。

沒有人想到，中國近代工業(yè)的起源會在當時已屬偏遠之地的甘肅出現(xiàn)，而且影響深遠，為民國時期和解放以后中國工業(yè)的發(fā)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在抓軍事、抓經濟的同時，左宗棠對西北文化教育也貢獻極大。他大力提倡發(fā)展教育、廣建書院、教習學生。清朝科舉200多年來，甘肅一直沒有貢院，整個西北鄉(xiāng)試和會試全部都集中到西安進行。為方便西北考生，左宗棠奏請朝廷，在蘭州新修了一個可容納4000多人的貢院，同時也是當時全國最大的貢院。1875年，在蘭州舉行有史以來第一次鄉(xiāng)試，考生人數達到3000多人，比以往西北參考考生多出三倍！在陜、甘科考分闈后，左宗棠又奏請朝廷增加了西北科舉取仕的名額。這些舉動給西北各省學子以極大的鼓勵，使西北各省人文漸盛。

為左宗棠看重的蘭州書院學子秦安人安維峻是第一批鄉(xiāng)試的第一名解元，后來考中進士。1894年，安維峻上書彈劾李鴻章和李蓮英，并且矛頭直對慈禧。其膽量之大、言辭之激烈、性格之憨直，青史少見，被時人譽為“隴上鐵漢”，成為愛國知識分子的典范。

今天來看，左宗棠這個滿清重臣，在清朝大廈將傾的前夜，以自己的抱負、膽略和見識，為甘肅和整個西北地區(qū)的中興和發(fā)展做出了戰(zhàn)略性的鋪墊，是值得欽佩的。

伴隨著封建時代的衰落，甘肅日益成為邊地。但是其戰(zhàn)略地位以及在每個時代為中國文化貢獻的精神，卻始終沒有中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