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云去云來》

作者: 林青霞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

出版年:2014-11

頁數(shù):232

定價:79.00（附贈林青霞親自朗讀CD）

裝幀: 平裝

我也夢紅樓

如今回想起來，似乎跟《紅樓夢》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仿佛前世曾是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被赤霞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的絳珠草，和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那塊無緣補(bǔ)天的大頑石。

話說十七歲那年，八十年代電影公司在臺北拍《窗外》期間，有一天，導(dǎo)演宋存壽叫我化古代裝、梳上古代女子發(fā)型、換上古裝裙子，然后拍了幾張照，我沒敢問為什么，也沒人告訴我為什么，只是覺得奇怪，為什么拍《窗外》要扮古裝。

五年后邵氏電影公司決定開拍《紅樓夢》，聽說最初的人選是甄珍演賈寶玉，林鳳嬌演薛寶釵，我演林黛玉，張艾嘉演紫鵑。后來與甄珍、林鳳嬌沒談成，改由張艾嘉演賈寶玉，米雪演薛寶釵，狄波拉演紫鵑，我還是演林黛玉。

一九七七年我到了香港，導(dǎo)演李翰祥約我在酒店大堂的咖啡座見面，他見我扎著馬尾，白色直條襯衫配白色牛仔褲，挽著母親遠(yuǎn)遠(yuǎn)走來，第一句話就問我愿不愿意跟張艾嘉交換角色。我一口答應(yīng)，因?yàn)樽约阂苍脒^演賈寶玉，只是沒料到他會認(rèn)為我也可以反串男角。他送我四個字“玉樹臨風(fēng)”。

《紅樓夢》是我二十二年演戲生涯中非常重要的一部電影—是我拍過唯一改編自中國文學(xué)名著的戲，也是我唯一和李大導(dǎo)合作的戲，還是我第一部反串小生的戲。

有一天李導(dǎo)演約我到錄音間聽錢蓉蓉錄賈寶玉的歌，我才知道我們要邊演邊唱。因?yàn)閷叛b戲毫無概念，不知道手該怎么擺、腳該怎么走，李導(dǎo)演卻胸有成竹毫不擔(dān)心。我和張艾嘉還是不放心地請了京劇老師，晚上輪流到他家學(xué)走臺步。拍攝前，導(dǎo)演請我們到他家二樓回廊的小剪接室，看大陸演員徐玉蘭和王文娟演的越劇《紅樓夢》。我清楚記得他看著那黑白片里的寶玉和黛玉，贊嘆她們演得好。他說只要戲演得好，觀眾入了戲，就不會要求演員的外形。

《紅樓夢》人物很多，所以演員也多，回想寶玉娶親那場戲，除了演黛玉的張艾嘉不在場，幾乎所有女演員都到齊了，有演襲人的祝菁，演賈母的王萊阿姨，演王夫人的歐陽莎菲阿姨，演王熙鳳的胡錦姊，還有演薛寶釵的米雪。邵氏片場沒有冷氣，熱得厲害，打燈的時候，所有演員都脫了戲服，只剩穿在里面的白色水衣，坐在尼龍椅上一邊扇著扇子一邊閑話家常，好不熱鬧。就這樣，在邵氏片場待了三個月，戲拍完，人也散了，大家各奔東西，有的人再也沒見過面，導(dǎo)演和莎菲阿姨先后去了另一個國度，真是《紅樓夢》一場。

《金玉良緣紅樓夢》上演之后，宋存壽導(dǎo)演才告訴我，十七歲那年拍的古裝照，是拍給李翰祥導(dǎo)演看的，那時候李導(dǎo)演已經(jīng)想拍《紅樓夢》了。好笑的是，他說方逸華小姐嫌我嘴歪。后來我看那張照片好像真的有點(diǎn)嘴歪。

蔣勛老師很喜歡用青春王國來形容大觀園。林黛玉進(jìn)賈府時不超過十二歲，賈寶玉大約十三歲，薛寶釵大一點(diǎn)，不超過十五歲，王熙鳳管理賈府時也不超過二十歲?；旧洗笥^園是十五歲上下青少年組成的青春王國。當(dāng)年我二十二，張艾嘉二十三，米雪和我們年齡差不多，胡錦姊二十六七，幾乎所有演出的演員，平均都比書中人大十歲。很難相信《紅樓夢》里十五歲上下的青少年，詩文如此杰出，性格如此成熟。蔣老師說，他們從小吟詩作詞，會寫詩也不足為奇?！都t樓夢》里的每個人物，經(jīng)由蔣老師的分析解讀，都變得立體般活在你的腦海里，感覺非常熟悉，仿佛是你周邊的人。

床邊一本《紅樓夢》，睡前聽蔣老師導(dǎo)讀，有時半睡半醒間，老師磁性的聲音一會兒傳入耳內(nèi)，一會兒淡出耳外，就這樣聽見與聽不見之間，讓平時難以入睡的我，幸福地進(jìn)入夢鄉(xiāng)，夢里還做著“紅樓夢”。

毛澤東曾經(jīng)說過：“中國無非是歷史長一點(diǎn)，地方大一點(diǎn)，人口也很多，我們還有一部《紅樓夢》?！睋?jù)說慈禧太后也愛看《紅樓夢》。所以作為中國人的一大幸福是—我們有《紅樓夢》！

蔣老師說如果在一個荒島上只許帶一本書，他會帶《紅樓夢》。我想如果不準(zhǔn)帶安眠藥的話，我會帶蔣勛老師細(xì)說《紅樓夢》的有聲書。

二零一三年九月三日

林黛玉造型照

賈寶玉造型照

《窗外》劇照

當(dāng)賈寶玉遇上賈寶玉

真是天大的新聞，三十七年前的事，我到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三十七年前金漢大哥執(zhí)導(dǎo)的《紅樓夢》，凌波姊飾演賈寶玉，林黛玉角色一早已鎖定了我，金漢大哥說我答應(yīng)過他的。

在半島酒店大廳咖啡座，和金漢大哥、凌波姐喝下午茶時聽金漢說起這事兒。“有這么回事，我怎么一點(diǎn)印象都沒有？”我驚訝和疑惑地問。金漢大哥倒記得清楚，他說那年我們拍張美君導(dǎo)演的《青青草原上》，他演我哥哥，曾經(jīng)跟我提過的。在這三十七年里，只有一次在粉嶺高爾夫球場和金漢大哥擦身而過?，F(xiàn)在回想，或許在片場聊天的時候，他曾經(jīng)聊過。“可是后來再也沒有你的消息了啊。”我說。他說他是想事成之后再找我談，但是等他籌備好的時候，我已簽了邵氏電影公司，拍攝李翰祥執(zhí)導(dǎo)的《金玉良緣紅樓夢》了。金大哥謙虛地說：“你是應(yīng)該接李導(dǎo)演的戲，他是大導(dǎo)演?！薄鞍⊙剑　蔽覈@息地說，“我錯過了飾演林黛玉跟凌波姐對戲的機(jī)會了。”金漢大哥打趣地說：“如果你演的話，我今天就開勞斯萊斯車了?！比绻夷茉诶顚?dǎo)演的《金玉良緣紅樓夢》里一人分飾兩角，又演林黛玉又演賈寶玉，然后在金漢導(dǎo)演的《紅樓夢》里演林黛玉跟凌波姊演的賈寶玉對戲就太完美了。

今年一月五號，專程到新光戲院聽凌波姊唱黃梅調(diào)《梁山伯與祝英臺》，凌波姊穿上梁山伯的古裝戲服，在臺上和胡錦姊飾演的祝英臺，連演帶唱，即使七十來歲的她，還是有五十年前演梁山伯那種瀟灑憨憨的味道。五十年前，凌波姊幾乎把臺灣給掀了，全臺灣人為她傾倒、為她癡迷，許多人重復(fù)看《梁?！穾资樯踔烈话俦?。那年我九歲，還記得她在臺灣，在機(jī)場的記者招待會上，影迷擠得水泄不通。記者訪問她時，她忽然大叫一聲，把大家嚇了一跳，她自己也驚魂未定，后來發(fā)現(xiàn)原來桌子底下躲著一個大學(xué)生，正在摸她的小腿。那年她在臺灣演唱黃梅調(diào)的梁山伯，我沒有能力去聽，五十年后的今天能夠親眼看到親耳聽到她的演出，我感到非常幸福。

趁凌波姊在香港，我請汪曼玲幫我約她見面，這是我第一次正式跟她相見，竟然一見如故，好比舊相識，這會兒金漢大哥還說了我當(dāng)年答應(yīng)林黛玉的事，這不是緣分天注定嗎？我坐在她對面，仿佛林黛玉初識賈寶玉，又仿佛賈寶玉遇見賈寶玉。金漢大哥是我的同鄉(xiāng)，都是山東人，他心直口快、性格爽朗、有什么說什么，我就像遇見了親哥哥。

在凌波姊還是“小娟”的時候，我在電視上看過她演的一部黑白片，她一頭亂發(fā)被關(guān)在牢房里，牢房外丟進(jìn)一個白饅頭，她爬過去撿起來就往嘴里放?，F(xiàn)在看著她雍容自在地坐在金漢大哥旁邊，一臉的幸福。金大哥聽我提起小娟，就聊起小娟的身世：“她小時候家里窮，父母把她送給她大伯，她大伯又把她連同他自己的大女兒一起賣了出去，一個人才賣二十塊美金，她養(yǎng)父母又把她賣給一個男人，十六歲就懷了那個男人的小孩?！绷璨ń阏f她這么小大著肚子到醫(yī)院生孩子，感到十分羞愧難堪。這么悲慘不堪的命運(yùn)，還好上天還她一個公道，讓李大導(dǎo)遇上了她。那年李翰祥導(dǎo)演和小娟在同一個片場拍戲，李導(dǎo)演正在籌拍《梁祝》，準(zhǔn)備跟另一部由李麗華和尤敏兩位大明星主演的《梁祝》打?qū)ε_。李導(dǎo)演聽到隔壁片場有人在唱黃梅調(diào)，打聽了之后，就請小娟唱一段給他聽，結(jié)果當(dāng)下就決定讓她跟樂蒂分飾梁山伯與祝英臺，從此結(jié)束了小娟的悲慘人生，展開了凌波輝煌燦爛的一生。凌波知福惜福，在萬千寵愛在一身的時候，嫁給了質(zhì)樸老實(shí)的山東大漢，從此過著幸?？鞓返娜兆?。

金漢大哥說他一生做得最對的一件事就是娶了凌波，他說在加拿大，全家上下都沒感覺她是大明星，因?yàn)樗裁炊疾挥?jì)較，照顧身邊所有的人。

知足的人有福氣，看著眼前這對臉上洋溢著幸福光芒的夫妻，實(shí)在為他們高興。

因?yàn)榇蠹伊牡锰_心，兩個多小時很快地過去了，實(shí)在意猶未盡，臨走前先約定好賈寶玉再遇賈寶玉的日子。

二零一四年一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