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君
摘要 微電影對邊緣階層話語權的拓展,使亞文化的表達成為網絡微電影中的重要征象。而微電影亞文化在獲得表征的同時,被特權階層以政策、商業(yè)、知識和意識形態(tài)手段收編和掩蓋。在更宏觀的視野下,互聯網媒體呈現的真實并不是文化的真實或者社會的真實,而是意識形態(tài)的真實。在權力的監(jiān)控和干預下,看似興盛的亞文化表征總體上并不能觸及強權結構的中心或推動文化民主化進程,而呈現為一種逐漸喪失意義的浮華。
關鍵詞 微電影;亞文化;文化權力
中圖分類號 G206
文獻標識碼 A
在微電影誕生前的百余年里,中國電影總體籠罩在專業(yè)氣質、儀式體驗與主流話語的光輝之下。2010年以來,以微制作、微平臺、微時長為主要特征的微電影帶給中國電影一種走下神壇的可能。它引出了大眾化的電影創(chuàng)作方式和播出渠道,并在此基礎上呈現出與傳統(tǒng)電影相異的文化征象和意識形態(tài)運作機制。
在自媒體平臺上,微電影對邊緣階層影像話語權的拓展,使亞文化表達成為網絡微電影中的重要征象;同時,微電影中的亞文化又在日益嚴格的政策監(jiān)管、商業(yè)捆綁和媒介限制下,與主流文化建立起微妙的關系。這種關系使微電影成為極賦意義的文化研究文本和互聯網亞文化形態(tài)的縮影。
一、微電影作為亞文化表征的舞臺
在歷史上,公共視域內的亞文化處于霸權話語粗淺而扭曲的描繪之下。而在文化研究的領域內,搖滾樂、破洞牛仔褲、紋身、同性戀等等越軌的文化符號,都保有嚴肅的批判性初衷。微電影不僅呈現出種種亞文化現象,并且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亞文化語境中符號能指與所指的對應關系,使亞文化在公共領域內具有了一種自主言說的可能。
首先,微電影中的亞文化表征通過解構權威而展開。亞文化將主流符號的能指和所指拆分錯位,進而體現文本解讀的自由和沖突。比如在微電影《隱形俠》中象征政權的紅色五角星被做成外星人的眼鏡框;又如“007”系列微電影中,“新聞聯播”節(jié)目被用于治療精神病、國家機密地圖被一張卡通畫代替、國際歌伴隨著架子鼓的鼓點、販賣假酒的小販改編了杰克遜經典歌曲并奉上聲勢浩大的演出、“世界杯”是用紙片剪出來的……在拆分一系列主流文化符號的背后,滲透著文化主體對造假泛濫、獨裁政治、貧富差距懸殊等等社會問題的激憤與對策,企圖將受壓制的觀點公之于眾。
其次,微電影中的亞文化表征通過與主流社會絕然孤立的風格來呈現。在文本中,風格的意義從審美延伸至作為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的角色,是文化主體在“生活制度框架中發(fā)生的變化所作出的一種反應”。以微電影中的小清新風格為例。不同于自工業(yè)革命以來的朋克、嬉皮士等等傳統(tǒng)亞文化萎靡或尖厲的風格,小清新亞文化追求淡泊空靈的意境和沉靜自然的氛圍,并以這種方式表達對消費時代浮華嘈雜的環(huán)境和疲憊無助的個體生存狀態(tài)的抵抗。這一類型的微電影往往簡化情節(jié)而倚重形式,使風格本身成為話語載體而實現亞文化表征。
此外,微電影還通過對意義的重構來實現亞文化表征。諸如同性戀、逃離學校、抵抗父權等越軌行為在亞文化的意識形態(tài)維度下獲得重釋。這表現為亞文化主體從主流語境中消極的人群轉化為具有優(yōu)良品格的人群;亞文化敘事獲得了正面化語境;而亞文化場面的影像風格也從昏暗壓抑轉化為真摯純凈。在這種表征方式下,亞文化暫時掙脫了低劣、骯臟、扭曲等等在傳統(tǒng)媒體平臺上的刻板印象。
二、微電影作為亞文化收編的場域
2012年7月,國家廣電總局發(fā)布了《關于進一步加強網絡劇、微電影等網絡視聽節(jié)目管理的通知》,以發(fā)行相關許可證、建立媒體與作者的連帶責任等手段,嚴格限制個體微電影的制作發(fā)行。然而,這種顯性的政策手段僅僅是文化管控體系的冰山一角。當代權力運作體系更傾向于以隱性手段將意識形態(tài)植根于受眾的潛意識,從而與時俱進地打造新媒體時代的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
從當代微電影的文化形態(tài)中可以窺視到:亞文化表征越來越多地伴隨著主流階層文化權力的運作。原本用于表現邊緣精神的亞文化被去政治化,轉而以濃重的娛樂性招攬受眾,又以其在場的假象偽證微電影文化的多元性和話語立場的公正性。亞文化話語意義出現的轉向,使其成為推進自身意義的消解,淡化強權痕跡,乃至反證主導意識形態(tài)真理性的一種手段。
(一)從文化到商品:來自商業(yè)資本的亞文化收編
截至2014年6月,網民數量已超過6億,互聯網普及率達到46.9%,中國已成為不折不扣的網絡大國。而“短、平、快”的媒介性和消費時代的文化底色,成就了網絡影像與商業(yè)聯姻的必然趨勢,也使商業(yè)成為微電影亞文化收編的首要力量。
在微電影短暫的發(fā)展史中,絕大多數獲得矚目并產生較大影響力的作品都是由主流階層創(chuàng)作、按傳統(tǒng)商業(yè)電影模式生產而成的。這使得“微電影”成為傳統(tǒng)電影的凝縮版,而意識形態(tài)內核則難以改變。如在微電影尚未流行的2010年,由優(yōu)酷出品、專業(yè)團隊制作的“11度青春系列”在上映半年內的總點擊量就超過1200萬次。其中,《老男孩》更成為微電影發(fā)展史上的里程碑式作品。而可愛多公司出品、眾影星參演的微電影《這一刻,愛吧2013》以4億點擊量成為該年度微電影中的翹楚。與之相對,個體微電影雖走上了網絡平臺,卻難以在專業(yè)作品的包圍中獲得關注。在拔高受眾對微電影制作期待和審美慣性的同時,商業(yè)市場將草根作者推向邊緣,微電影亞文化也隨之難以走向受眾群體的中心。
此外,商業(yè)訂制微電影成為如火如荼的新趨勢,本應作為文化公器的微電影開始跨入由商業(yè)主導的文化工業(yè)時代。而“文化工業(yè)的大眾傳播形式使其傳輸給大眾的信息具有兩重性,表層信息往往是自由、平等、幸福、反抗不公和極權主義等等,深層隱藏的信息卻傳播給大眾適應與接受現實秩序的必然性?!痹诋斚?,如益達、百歲山、七喜、可口可樂、可愛多冰淇淋、飄柔洗發(fā)水等等商家推出了微電影廣告,消費品隨之成為眾多微電影主題所系。此外,以芭樂網為代表的專業(yè)致力于將草根作者帶入商業(yè)平臺,促進了微電影產業(yè)鏈的形成。在此鏈條上,規(guī)模龐大的微電影不再是自由的精神創(chuàng)造,而是被量身訂制、商業(yè)先行、標準化生產的文化制成品。其文化內核也無不流露著在工業(yè)理性指導下,對相應的社會消費主體,也就是中產階級的身份認同,進而鞏固著既有的社會秩序和權力分配。
商業(yè)操控下的微電影打造出與市場相契合,與主流相適應的文化體系以占據市場,而微電影中的亞文化則被引入一種消費符號、信奉主流的圈套之中,在那里,亞文化獲得了生存的許可,但失去了立足的空間。
(二)從越軌到秩序:來自意識形態(tài)層面的亞文化收編
2013年5月,由中央新影集團主辦的央視微電影頻道正式成立;2014年11月,被譽為“微電影國家隊”的中信國安傳媒有限公司正式成立。權力正在以更強勢的姿態(tài)進駐微電影文化領域。在此,文化收編方式是一種區(qū)別于商業(yè)收編的、以“界定”為中心任務的收編,即意識形態(tài)收編。其過程就是主流文化將他者文化界定成應當被回避文化,并將受眾培養(yǎng)成“無法想象他者”的人。當下,微電影中的意識形態(tài)的收編主要遵循兩種模式:一種是強調世俗性,將亞文化界定為瑣碎、無聊、缺乏意義的行為;一種是夸大危險性,將亞文化界定為丑惡的、引發(fā)恐懼和犯罪的行為。前者通過亞文化向統(tǒng)治秩序歸順的命運,架空其反叛的意義;后者將亞文化同邪惡聯系在一起,使之成為一種引發(fā)恐慌的符號奇觀。
以微電影代表作《老男孩》為例。在電影上半部分,惡搞、吸煙、離校、斗毆、荷爾蒙等等符號構成蓬勃的亞文化圖景。而隨著劇情的發(fā)展,曾經粘滿彩色貼紙、風格放誕的紅色木吉他變成光漆的電吉他,兩個曾經肩負反抗品質的主角站上主流社會的舞臺,心滿意足地獲得主流秩序中的一席之地,而揮舞權柄的人們則依然傲立。亞文化的反抗史被詮釋為導致中年生活窘境的、青春期非理性行為。但社會競爭中的潛規(guī)則、權貴橫行、霸道綁架權利等等社會問題則被置于自然而流暢的、流露著默許態(tài)度的表現之中。從這一角度上說,《老男孩》講述的其實是叛逆少年為主流社會秩序所折服并老去的過程,也是邊緣文化被主流文化框定、抹殺和收編的過程。其中,亞文化表征的意義除了作為吸引消費的工具,還有作為主流文化的參照物,以其被強行界定出的“低劣”品行和向主流回歸的命運,反證主流文化的正義性和優(yōu)越性。
(三)從精神到知識:來自學術話語的亞文化收編
在微電影文化的運作歷程中,學術話語與權力之間的同構關系尤為明顯。在此,知識成為文化收編的一種勢力,鞏固著特權者們的全知式角色,通過制造真理而實現對亞文化的邊緣化。
2013年,全國舉辦的微電影賽事已超過130項,公開發(fā)表的有關論文超過560篇。2014年11月,文匯報主辦的“微電影與核心價值觀傳播論壇”召開,會議上,學者們發(fā)表了微電影傳播正能量、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內涵一脈相承的言論;同年,“2014中國·天津國際微電影節(jié)頒獎典禮”舉行,“深入”“道德”“親情”“真善美”等是獲獎作品評語中的關鍵詞。2015年1月13日,首屆全國微電影創(chuàng)作研討與產業(yè)發(fā)展高峰論壇、第一屆全國微電影春節(jié)文藝晚會啟動新聞發(fā)布會、《中國微電影年鑒》《亞洲微電影年鑒》出版簽約儀式在北京啟動……在一系列活動中,微電影作為一種研究對象被學術化地定義、整合和評定。
微電影興起于自媒體平臺,其本質應是多元文化的集合。頻繁介入的主流話語與學術之間構成合謀。一方面,權力生產出微電影知識體系;另一方面,知識以崇高的姿態(tài)形成對個體的規(guī)訓,成為鞏固統(tǒng)治秩序的工具。這一系統(tǒng)誠如??滤枋龅哪菢樱骸皺嗔椭R是直接相互連帶的,不相應地構建一種知識領域就不可能有權力關系,不同時地預設和構建權力關系就不可能有任何知識。”
而現實中,長久拘于社會秩序中的普通受眾更難以從令人肅然起敬的儀式化、學術化的氛圍中透析話語、知識本身的權力本質。于是,在嚴肅的評析、細致的分解以其令人敬畏的學術氣氛中,微電影這一本可作為個體精神產物的藝術,被由權力生產出的學術牢牢捆綁。
三、權力軌跡·媒介生命:互聯網與文化民主問題
盡管互聯網媒體一度被認為是中國文化民主重要助力,而微電影也一度被認為是彰顯普遍意識的進步藝術,而實際上,文化民主不由任何一種媒介的創(chuàng)生和繁榮而促成。民主需要在文化格局中,從文化關系間探尋。文化秩序源于權力的構架,而權力在文化民主的進程中發(fā)揮核心作用。在以互聯網為代表的公共新媒體平臺上,一方面,亞文化獲得了公開表達的機會;而另一方面,獲得表達的亞文化重新投人主流文化的收編之中,其被表達的歷史也成為偽裝主流文化開放性和真理性的工具。在壓抑的文化權力運作之下,亞文化只能是被閹割和奴役的、服務于主流文化的工具。
那么,如果從微電影處環(huán)視整個互聯網時代,網絡對亞文化乃至當代文化格局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呢?在我看來,互聯網本身是有生命的媒體。它的意義絕不止步于傳播文化:它是文化權力的競技場,甚至其本身也從事著生產亞文化,并能動地將其主流化的工作。
首先,互聯網傳播多元文化。網絡提供包括部分視頻網站在內的眾多自媒體平臺,它們在一定程度上成為多元文化傳播的載體,推動著文化的傳播和文化群體的構建。
其次,互聯網是當代重要的文化戰(zhàn)場。網絡文化的復雜性是以往媒介所不能比擬的:它一方面處在主導意識形態(tài)的管控之下,另一方面是商業(yè)資本的運動場,同時又在一定程度上作為多元文化表征和創(chuàng)生的平臺。這使其成為當代文化沖突最為激烈的媒介。對亞文化來說,其政治生命伴隨著與主流文化的抵抗和斗爭而形成,斗爭的目的是奪取或維護大眾文化這一場域。在文化研究學者看來,亞文化需要“在光中隱藏”。走向大眾視野,是亞文化展開抵抗的第一步。網絡成為亞文化走向文化斗爭的重要通道,并為此提供了文化斗爭的場域,而這并不意味著文化現實與文化民主之間的距離被縮短。
同時,互聯網媒體促進亞文化的創(chuàng)生。網絡媒體實現了亞文化生產與傳播工具的一體化,使得當代成為公共視野內亞文化表征空前繁榮的時代。在此,傳播本身可以造就文化,文化的意義可以從網絡傳播中生成。其中最鮮明的例子就是網絡流行語意義的生成。比如2009年的網絡流行語“賈君鵬,你媽媽喊你回家吃飯”和圍繞其展開的“虛擬賈君鵬家庭”“召開家庭會議”等一系列亞文化實踐。這一并平凡的日常語句依托于網絡傳播和亞文化族群中的互動,成為具有哄抬和戲謔意味的文化符號。
最后,互聯網也作為文化斗爭的隱性參與者。“媒介即訊息”,這一半世紀前令人振聾發(fā)聵的觀點被互聯網亞文化的命運精準印證。任何意識形態(tài)和媒介的場域絕不是中立的。在文化領域中,媒體的身份并不止步于工具或者旁觀者,媒介屬性使其參與到文化博弈之中,成為隱性的文化收編的參與者。具體說來,“短、平、快”的媒介性質給網絡亞文化打上了網絡媒體特有的娛樂化、碎片化和轉瞬即逝的烙印。這使得亞文化符號長期處于快速新陳代謝的狀態(tài)、娛樂化的解讀方式之下,而文化的內涵與意圖則流逝、被遮蔽,或者囿于特定集群而無法形成氣象。于是,網絡亞文化的批判意識便逐漸讓位于文化形式帶來的新奇而夸張的體驗,而亞文化本身則漸漸淪為一塊寫著“不走尋常路”的招牌。在此,引起人們興趣的并非“不尋常”的是什么,而是“不尋?!钡牧龊突ㄉ诘男问綆淼呐d奮感,這使亞文化比以前更難于發(fā)出、甚至形成話語。如2012年的涂鴉文化事件:新浪微博網友上傳了被涂鴉的杜甫畫像。緊接著,杜甫的涂鴉畫像蔓延開來,作品情境迥異、數量繁多,網友戲稱“杜甫很忙”。與此同時,眾多人物畫像遭遇全民涂鴉,網絡平臺上涌現出眾多開飛車、穿泳衣、吸卷煙、擁美女、戴墨鏡、持步槍等的非主流人物。在其后的幾個月里,大眾嘩然,樂此不疲。而最初作為學生儀式性抵抗教育制度的亞文化作品經網絡傳播和網友參與,成為一種引發(fā)興奮和刺激的消費品。在網民瘋狂地消費后,亞文化實踐甚至未經收編,就輕易伴隨著大眾的娛樂目標的轉移而消逝。
微電影與網絡惡搞視頻有相似之處,而復雜的文化身份和蓬勃的發(fā)展前景使其必將走上同惡搞視頻不同的文化道路。微電影亞文化在獲得表征的同時,也被權力以政策、商業(yè)、意識形態(tài)和知識等手段收編。在更宏觀的媒介視野下,網絡同文化之間的關系復雜而微妙。互聯網傳播文化、創(chuàng)生文化的同時,也作為文化博弈的場地和文化收編的工具,使亞文化的發(fā)展被用于反證主導意識形態(tài)不可動搖的邏輯。在更廣闊的領域中,互聯網媒體呈現的真實并不是文化的真實或者社會的真實,而是意識形態(tài)的真實。因而不應以某種新媒體或者文化現象一時的興盛作為判別亞文化繁榮程度,乃至衡量社會文化民主程度的標尺。在權力的監(jiān)控和干預下,看似興盛的亞文化表征總體上并不能觸及強權結構的中心或推動文化民主化進程,而呈現為一種逐漸喪失意義的浮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