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德志
無論是民主,還是民族,都是當代政治中最復雜,也常常是最棘手的問題。兩個棘手的問題,混雜在一起,構成了當代世界最重要,也是最復雜的政治關系之一。再加上時間、地點等各種要素,使得這一關系更加撲朔迷離。事實上,由這一問題引起的聚訟紛爭,不僅引起了民主研究學者的廣泛關注,而且成為民族研究的一個重要話題。比較樂觀的觀點認為,族際政治民主是“多民族國家為實現各民族之間和睦相處、進而維護國家統(tǒng)一和社會和諧作出的一種制度安排”。悲觀的觀點則認為,“在民主轉軌進程中,一方面,民族沖突非但沒有解決,反而以更激烈的方式表現出來”。兩種解讀似乎都有道理,各有千秋。那么,西式民主化進程對當代世界的族際沖突,有著什么樣的影響呢?
一、歷史與現實
從歷史上看,西方世界在“民主國家”和“民族國家”雙重國家建構過程中的表現確實差強人意。西方民族國家的形成大多是建立在同化少數民族基礎上,甚至是充滿了對少數民族的邊緣化和壓迫,不斷的壓制和血腥的清洗更是層出不窮。這使得西方國家在建立民族國家的過程中帶有“種族民族主義”的特征。哈貝馬斯甚至認為,歐洲民族國家的建立過程就是“殘酷的流亡和驅逐過程,就是強迫遷徙和剝奪權利的過程,就是消滅肉體的過程,直至種族滅絕”。米歇爾·曼恩也明確指出:“現代的種族清洗成為民主的陰暗面”。
自由民主的強大號召力、公民平等的誘人口號,再加上強有力的軍事征服,使得早期西方在處理族際關系時雖然也遇到阻力,但最后還是取得了某種程度的勝利。然而,對于已經建立起民主制度的西方國家來講,民族問題并沒有煙消云散,卻成為揮之不去的夢魘。在自由民主模式下,民族沖突,甚至是種族清洗成為現代化的核心。美國著名哲學家、公共政策專家,克林頓總統(tǒng)的前顧問蓋爾斯頓指出,在美國,“民族整體的要求和那些建立在地區(qū)、族群、宗教等基礎上的亞民族身份群體的離心力之間的緊張不斷增加”,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在發(fā)展中國家,情況更為棘手。伊拉克戰(zhàn)爭后,美國推翻了薩達姆政權,在伊拉克推行民主化改革。然而,伊拉克的民主卻帶來了劇烈的族際沖突。其他一些國家,近期最典型的如敘利亞,也有著大量民主化帶來族際沖突的案例。而且,人們發(fā)現,這些族際沖突在很大程度上與西方民主的傳播有著較強的相關性,曼恩甚至直接將族際沖突和少數權利受到的侵害歸結為西方民主傳播的結果。常常出現的情況是,西式民主政治越發(fā)展,民族問題就越激烈。人們看到,民主化導致了大量的低強度沖突和緊張,人們并沒有看到原來期待的自由民主,反而是民族主義甚囂塵上。這意味著歷史仍將繼續(xù),而不是福山所謂的“歷史終結”。美國學者蔡愛眉甚至認為,正是市場至上的少數派“把自由市場民主變成了族群沖突災難的引擎”。
二、理論與分析
通過這些案例,我們發(fā)現,西式的選舉民主會更加依賴狹隘的民族認同。因為,對于較大的民族來講,這更容易獲勝;然而,這會激化原有的國家認同問題,導致民族主義的政治動員,其固有的排外性也會引發(fā)大量的族際沖突。同時,在多民族社會,政黨往往是按照族裔分野組建的,選舉也有明確的族裔傾向。另外,在發(fā)展中國家,西式民主化與族際沖突的這種關聯由于經濟問題的存在變得更加復雜,也更容易走向極端,甚至會使這些沖突在短時間內激化,引發(fā)社會動蕩。隨著西式民主化的展開,民主競爭會在民主化的過程中造成族際沖突,不僅直接導致民主體制的失敗,而且使民主失敗與族際沖突如影隨形,引發(fā)人們的強烈擔憂。
就現象來看,無論是西方發(fā)達國家,還是亞非拉發(fā)展中國家,西式民主化與族際沖突具有高度的相關性。在朝向民主的過程中,西式民主化會帶來族際沖突;已經按西方模式建立起民主制度的國家,族際沖突仍然存在,甚至還會激化。西方民族國家民主化轉型的過程中,帶有強烈的“種族民族主義”的特征。公民社會的廣泛存在、選舉政治的普遍推行,可能會促進民主政治,但也會使族際沖突加劇;多民族國家中獲勝的強勢民族甚至會壓迫少數民族,從而使民主蒙羞。在發(fā)展中國家,西方民主的傳播帶來了族際沖突的加劇,甚至形成民族分裂,并進而使民主遭受失敗,民主失敗與民族分裂如影隨形。
就理論來看,西式民主化會帶來族際沖突,最終使得社會的穩(wěn)定受到挑戰(zhàn),甚至會陷入惡性循環(huán),即:民主化導致民族分裂,民族分裂要求威權政治,而威權政治又使民主化回潮。這一惡性循環(huán)的怪圈甚至被一些學者認為是民主分裂民族的宿命。從這個角度來看,西式民主化就是族際沖突的催化劑。事實上,資源動員理論、族際競爭理論和勞動力市場分割理論都將民主、經濟現代化、民族競爭和政治暴力聯系在一起。西式民主化和經濟現代化促進了民族競爭,增加了那些正在進行政治、經濟變革的國家由內部發(fā)生極端政治暴力的可能性。
西式民主化意味著政治制度的變化,與政治制度處于穩(wěn)定的國家不同,它可能會帶來因為轉型產生的社會動蕩。在民主化轉型之前,因為有一個穩(wěn)定的政治制度,族際沖突不會太嚴重。但是,在民主化的轉型中,更多的參與限制被拆除,民族更有可能被動員起來,政治的競技場被打開,當處于民主化轉型過程的國家沒有為解決這些可能出現的沖突提供可靠的解決方法時,常常會出現民族暴力的失控狀態(tài)。當對政治權力進行重新分配,從而為利益的重新分割提供可能時,對政治權力的爭奪會比平時更為激烈,在這一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會發(fā)生不確定性,甚至出現你死我活的零和博弈,這為沖突,尤其是族際沖突提供了可能性。
無論是發(fā)達國家,還是發(fā)展中國家,西式民主的推行都可能會放大族際沖突,成為族際沖突的催化劑。在西式民主的推行過程中,民族容易成為更獨立而封閉的政治行為主體,族內動員與族際封閉相結合,族際沖突不僅不能得到解決,反而會激化。當然,我們也并不否認,民主制度提供了政黨制度、比例代表、民主選舉、協(xié)商共識等一系列制度,使得人們更容易形成對國家的認同,緩和民族矛盾,有助于化解族際沖突,成為族際沖突的解毒劑。在民主政體當中,公民社會、政黨、結盟的安排、多元性和開放性都會在一定程度上消解族際沖突,為處于暴力沖突的民族提供了和平的解決方案,有可能把人們從戰(zhàn)場拉回到議會。但這也僅僅是西式民主化在理論上存在的樂觀的可能性之一,而當代世界中的現實,則往往以族際沖突的長期激化而告終。
三、思考與建議
有選擇地推進多樣性的民主進程,不要追求民主建設的“一個模子”。我們看到,民主并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不僅有具體的文化偏好、制度設計,甚至是直接落實到政治和政策實踐當中的。民主是多樣的。世界文明中,既形成了西方民主,也形成了其他國家的多樣化民主道路。因而,民主化的選擇也應是多樣的。各國都有根據自己的國情選擇民主道路的權利,絕對不能搞民主問題上的文化霸權主義和制度霸權主義。對于西方民主,不能以偏概全,認為選舉民主就是西方民主的全部。事實上,西方民主政治實踐也是豐富多彩的,在解決民族等文化問題上,西方的協(xié)商民主、協(xié)和民主可能更適合我們。這些形式的民主旨在提供協(xié)商與對話的方式,從而能夠和平地解決沖突。在民主制度提供的框架中,沖突的民族會通過談判、協(xié)商,甚至是相互學習,不斷地理解和包容對方,甚至改變自己的看法,形成一種共同的政治文化,從而緩解由于隔閡、仇恨、不解產生的沖突。
加強民主化進程的可控性,不要追求民主發(fā)展的“一下子”解決方案。穩(wěn)步推進的民主化進程,實現民主化的可控性,從而最大限度地避免族際沖突,可能是民族、民主建設過程中最有效的策略。從民主化與族際沖突的關系出發(fā),民主化的早期發(fā)生族際沖突的可能性更大,因此,更應該高度重視,步子更穩(wěn),更慎重。民主的推進,應該是有計劃,有指導,可以控制的。民主化的推進有一個方式的問題,如果一味地追求“一下子”引進民主,甚至采用“休克療法”來推進民主,族際沖突,甚至是分裂的可能性就會大大增加。在新加坡推進民主政治的過程中,李光耀一直掌控著民主化的節(jié)奏,這就有力地緩解了民主化可能帶來的民族沖突。相反,伊拉克的民主,就沒有一個強有力的控制,最終使得民主化的過程中族際沖突加劇。
加強民主要素提升,不要追求民主的“一攬子”解決方案。換言之,民主化的建設,不能全盤照搬現成的民主模式。在不同的地區(qū),包括不同地區(qū)發(fā)展的不同過程,都會存在某種民主的因素,這說明,民主并不是必須體系完整才能運行。因為要解決的問題不同,對民主的一攬子體制當中的某些內容完全可以采取不同的策略。比如,在一個文化高度多元的社會當中,直接采取選舉的方法,可能會加速社會的分裂,這個時候,加強協(xié)商與交往可能會更好一些。如果非要全盤套用西式民主的體制,可能在短時間內起到相反的效果,甚至會長遠地損害公民對民主的認同。再比如,民主的基本規(guī)則是“多數決定”,但是,在多民族國家當中,多數民族會形成一個“永久的多數”,這就會使民主陷入誤區(qū)。這個時候,這樣的民主要素就要特別慎重,甚至在某些事務上,應該采取更為謹慎的一致同意原則。
(作者:天津師范大學教授)
責任編輯:狄英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