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勇強
[北京大學,北京 100871]
略論古代地域文學的動態(tài)特征
——以清代揚州文學為中心
劉勇強
[北京大學,北京100871]
關(guān)鍵詞:古代文學;地域文學;揚州;文學
收稿日期:2014-10-20
作者簡介:劉勇強,男,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研究生導(dǎo)師。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碼:A
文章編號:號:1671-7511(2015)01-0087-09
摘要:中國古代的地域差別對文學產(chǎn)生過巨大影響。由于行政區(qū)劃經(jīng)常隨著朝代更迭等政治原因而變動,審視古代文學的地域性時,有必要考慮到這種變動;特定區(qū)域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民俗、信仰等各方面因素,也會不斷變化,它們對文學書寫的影響也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歷代文學創(chuàng)作既是后續(xù)文學發(fā)展的背景,也是解析后者不可或缺的互文性因素;同時,地域文學還呈現(xiàn)出地域間的流動性與互動性。只有從動態(tài)角度看待地域文學,才能把握其豐富的內(nèi)涵。本文即以清代揚州文學為中心,探討了古代地域文學的動態(tài)特征問題。
中國地域幅員遼闊,各地的地理、經(jīng)濟、生活方式等存在著程度不同的差別,這種差別在交通不便的古代,對文學產(chǎn)生的影響遠比今天顯著,也一向為研究者所重視。如果從歷史的角度來看,中國古代文學的地域性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即使是同一區(qū)域,除了地理條件相對穩(wěn)定外,其他方面都處于不斷變化的過程中。因此,文學的地域性包含恒定因素和變動因素兩個層次,如果在變動因素上再考慮作家的個性因素,文學地域性的動態(tài)特征將更為復(fù)雜,而這應(yīng)該是地域文學研究的前提條件。
一、政區(qū)范圍及其變動與文學的地域性
中國古代行政區(qū)劃經(jīng)常隨著朝代更迭等政治原因而變動,因此,當我們審視中國古代文學作品的地域性時,有必要考慮到這種變動。歷史上,作為地方區(qū)域政治、經(jīng)濟中心的揚州,其具體位置雖然變化很小,但轄區(qū)范圍卻有很大不同。關(guān)于這一點,清代揚州學派頗有研究,如焦循《邗記》中便對歷史上的“廣陵”作了詳細的考證。[1](P97)
值得注意的是,有關(guān)揚州的文學作品,有時所指區(qū)域也不盡一致。殷蕓《小說》卷六中有一個很著名的故事:
有客相從,各言其志,或愿為揚州刺史,或愿多貲財,或愿騎鶴上升。其一人曰:“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欲兼三者。
這一故事被后世屢用為典故,清代詩歌中就有不少這樣的句子,如徐元正的《廣陵懷古》:
閑追舊跡檢殘編,繡柱珠簾盡惘然。東閣詩成何水部,揚州夢覺杜樊川。尋春易過佳風月,送老難忘好墓田。莫怪無人能跨鶴,誰赍十萬作腰纏。[2](P278)
又如李永祺的《揚州》:
青樓歌舞勝杭蘇,花月神仙總一途。騎鶴腰纏爭艷羨,無人解道董江都。[3](P318)
又如紀昀《揚州二絕句》:
跨鶴曾經(jīng)夢里游,如今真?zhèn)€到揚州??蓱z豆蒄春風過,十里珠簾不上鉤。[4](P579)
小說也時有描寫,如《醋葫蘆》第十四回:
張煊道:“若論大官人愛的,無過是繁華去處,除了蘇、杭,只有揚州最妙。古人有云:‘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尾痪雇鶕P州?待小弟也好一陪。”
《紅樓夢補》第九回更將這一故事坐實為藝術(shù)想象:
湘蓮便讓寶玉跨上鶴背,……寶玉只得放心,依言把眼閉了。那一只鶴便展翼凌空而上。湘蓮亦跨上了鶴,趕著寶玉,相離左右不遠。寶玉連叫:“柳二哥,照應(yīng)著些?!敝宦牰虾艉袈曧?,真如列子御風而行,爽快絕倫。那身軀猶如粘住在鶴背上一般。約有兩個時辰,鶴便墜下地來。寶玉睜眼看時,見往來人跡尚稀,而村莊籬落,已入塵寰。湘蓮道:“寶兄弟,你雖無十萬貫纏腰,幸上揚州不遠了。送君至此,行將別矣?!薄斚潞鍖氂窕仡^,湘蓮已跨鶴離地,冉冉凌空。……寶玉仰天觀看,旋入杳冥,已無蹤影,不勝感悵。望見前邊雉堞高聳,知是城垣,便將鴛鴦劍系在身旁,慢慢步入城來。見街市上肩摩轂擊,來往行人稠密,不知什么地方。因湘蓮有上揚州不遠之語,錯記林公任所為住宅,逢人便問林老爺家。
以上諸例都將殷蕓《小說》中提到的“揚州”等同于現(xiàn)在通常所說的揚州,實際上,在清代揚州府東北大街,就矗立著一座“騎鶴樓”。[5](P25)可見,人們早已習慣將這一典故與揚州聯(lián)系起來了。而有的文學史論著也是如此[6](P100)。不過,殷蕓《小說》中的“揚州”卻并不一定是后來的“揚州”。北宋秦觀《揚州集序》中說:“自漢以來既置刺史,于是稱揚州者往往指其刺史治所而已?!币笫|是南朝蕭梁人,他編撰的小說中的“揚州”當時的治所為建康(今南京),后世之揚州(時稱廣陵)非其所統(tǒng)。[7](P6)*但有學者認為,殷蕓《小說》亡佚于元代,且晃補之《續(xù)談助》、曾糙《類說》、傳朱勝非所撰《組珠集》、陶宗儀《說郭》等節(jié)錄《小說》,唐及北宋類書引錄《小說》皆無此則,此典故盛傳于北宋,無人謂出于殷蕓《小說》。參見黃東陽《“騎鶴上揚州”非殷蕓〈小說〉佚文辨正》(載《文獻》2007年第4期)。
唐代杜佑《通典》卷一八二《州郡·古揚州下》在敘述古揚州風俗時說:
揚州人性輕揚,而尚鬼好祀。每王綱解紐,宇內(nèi)分崩,江淮濱海,地非形勢,得之與失,未必輕重,故不暇先爭。然長淮、大江,皆可拒守。閩越遐阻,僻在一隅,憑山負海,難以德?lián)?。永嘉之后,帝室東遷,衣冠避難,多所萃止,藝文儒術(shù),斯之為盛。今雖閭閻賤品,處力役之際,吟詠不輟,蓋因顏、謝、徐、庾之風扇焉。
這一段話在研究揚州文化的論著中經(jīng)常被引用。不過,杜佑所謂“古揚州”為上古九州之一,所轄范圍包括今江蘇、安徽、浙江、江西、福建、廣東之大部或一部分。顯然,其中所說的 “揚州人性輕揚,而尚鬼好祀”之類,不只在時間上有古“今”之別,在區(qū)域范圍上,也不宜與后來的“揚州”簡單對應(yīng)。
與此相關(guān),揚州所轄范圍與揚州城也有大小之別,通常人們討論揚州文化與文學主要是以揚州城為中心的,這是合理的。但江都、儀真、高郵、興化、寶應(yīng)、泰州諸縣皆為揚州府所轄,其文化同樣也是揚州文化的一部分。焦循的《揚州足征錄》前十二卷所收志傳,傳主便包括了上述諸縣的人。阮元的《廣陵詩事》所采集的對象,也是如此。而從這樣的視野看待揚州文化,則其內(nèi)涵當更為豐富和復(fù)雜。如《揚州足征錄》載錄汪懋麟《吳處士傳》,[8](P175-175)記敘了清初著名詩人吳嘉紀的事跡。吳嘉紀是泰州安豐場人,當?shù)貫I海,居民多煮鹽為業(yè),“性剽悍,喜斗,遇兇歲,或天下多故,即起為盜。平居無事,口舌憤怨輒殺人”,這與人們印象中文靜溫和的揚州人的性格是不相同的。而吳嘉紀性格孤僻,詩風“嚴冷??唷?,雖然他也有《揚州雜詠》、《揚州九日》這樣的詩作,也吟詠過平山堂、瓊花等遺跡典故,但其中浸淫著他一貫的悲苦之音,而代表他創(chuàng)作特點與成就的是反映社會黑暗、民不聊生的詩篇,如他在描寫鹽民生活的《絕句》詩中寫道:
白頭灶戶低草房,六月煎鹽烈火旁。
走出門前炎日里,偷閑一刻是乘涼。
這些卻是很少見于其他揚州詩人筆下的。雖然吳嘉紀與其他揚州詩人如汪楫等有交游,也得到過當時在揚州的王士禛等人的賞識,但他基本上還處于揚州主流文化之外。*王士禛《陋軒詩序》稱:“余在揚三年,而不知海陵有吳君?!币姟秴羌渭o詩箋?!罚虾9偶霭嫔?,1980年版,第488頁。張景宗《吳野人先生墓碑記》也說:“王文簡公任揚州推官,召號名流,大江左右攀龍附鳳之英,無不收名定價,爭出公門。獨先生近隸宇下,不自投刺,一衒其技?!币娗皶?,第508頁。盡管如此,我們卻無法否認,他的創(chuàng)作也是當時揚州文化的一個側(cè)面。歷史上早就有人將其詩作置于揚州的大背景下審視,如陸廷掄序其詩曰:“數(shù)十年來,揚郡之大害有三,曰鹽筴,曰軍輸,曰河患;讀《陋軒集》,則淮海之夫婦男女,辛苦墊隘,疲于奔命,不遑啟處之狀,雖百世而下,瞭然在目?!盵9](P494)可見吳嘉紀的詩反映了揚州特殊而重要的社會問題。而錢湘靈則說:“自王于一死,而揚州無古文;自吳野人死,而揚州無詩?!盵9](P514)*其中提到的王于一,名王猷定,江西南昌人,曾在揚州為史可法征為記室參軍,詩文俱佳而尤以文成就突出,有《四照堂集》。參見劉勇強《王猷定及其〈四照堂集〉》,載《中國典籍與文化論叢》,第二輯,中華書局,1995年版。更把吳嘉紀視為揚州詩歌的代表。
在通俗文學方面,同樣存在著如何面對揚州所轄范圍與揚州城的問題。事實上,在揚州評話的表演藝術(shù)家中,著名的柳敬亭以及李國輝、顧玉田、胡德田等人都來自泰州,有一首詩形容泰州籍評話家:“說書自古出邗江,再有京江也人幫??靶μ〇|諸道友,鄉(xiāng)音未改學揚腔?!盵10](P279)[11](P738)這首詩雖語帶譏誚,但也表明了揚州評話是由包括了泰州等地在內(nèi)的表演藝術(shù)家共同創(chuàng)造的。而石成金的《雨花香》,標明題材為“揚州近事”,其中除了揚州城的人與事外,還時有寫及城外或江都縣(第六種《洲老虎》、第二十九種《枉貪贓》)等地的作品。
二、地域的非地理性諸要素與文學書寫
對于地域文學有著同樣不可忽視的作用的還有特定區(qū)域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民俗、信仰等多方面的因素,這些因素往往會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而變化,因此,它們對文學書寫的影響也是動態(tài)的,而非固定不變的。
特定的地方民俗在文學作品中常有反映。李斗《揚州畫舫錄》卷一記載:
邗溝大王廟在官河旁……是廟靈異,殿前石爐無頂,以香投之,即成灰燼,爐下一水竅,天雨積水不竭,有沙漲起水中,色如銀??滴蹰g,居人輒借沙淘銀,許愿繳還,乃獲銀。后借眾還少,沙漸隱。今則有借元寶之風,以紙為鈔,借一還十,主庫道士守之,酬神銷除。每歲春香火不絕,謂之財神勝會,連艑而來,爆竹振喧,簫鼓竟夜。及歸,各持紅燈,上簇“送子財神”四金字,相沿成習。[12](P15-16)
乾隆時董偉業(yè)的《揚州竹枝詞》便有這樣一首:
土地燈完二月中,年年思想做財翁。
借銀又上邗溝廟,到底人窮鬼不窮。[13](P1)
這首竹枝詞詠嘆的內(nèi)容,正是《揚州畫舫錄》所記述的風俗。但是,民俗觀念與活動是變化的,如阮元《廣陵詩事》卷五記載:
王漢恭(光魯)《七夕觀牛郎織女社火詩》有云:“兒女嬉笑事增多,彩云樓閣起嵯峨。結(jié)繒縷帛施丹繪,中有長橋回素波。嬌女兒郎儼成畫,宛如一年一會肩相摩。云是坊民賽神社,笙歌前導(dǎo)喧綺羅?!苯駨V陵七夕無此社火,觀此詩,尚見舊時風俗也。宮恕堂太史《清明詩》自注云:“鄉(xiāng)俗清明時采南燭草作飯,今亦無此俗?!盵14](P81)
周亮工《因樹屋書影》云:“予門人邗江王漢恭,名光魯,所作《想當然》。”可知王漢恭為明末清初時人。而至乾隆阮元時,揚州風俗已有變化。
引起風俗變化的原因很多,其中“外來人口”帶來的其他地域的風俗是一個比較重要的原因?;丈淌菗P州地區(qū)較突出的“外來人口”,他們以雄厚的經(jīng)濟實力,將徽州文化引入了揚州,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揚州的社會風尚。王振忠的《明清徽商與淮揚社會變遷》詳細地討論了徽商將徽州文化引入揚州的情形?;罩菸幕趽P州的影響之大,有學者甚至認為,到了明朝滅亡的時候,揚州在許多方面都已經(jīng)成為一個徽州城市。[15](P58)概而言之,徽商對揚州文化的影響有如下幾個方面:
首先,徽商把徽州風俗引入到揚州地區(qū),豐富了當?shù)氐拿袼谆顒印?/p>
其次,促進了揚州地區(qū)的文化消費,推動了新的文化活動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
第三,參與和資助揚州地區(qū)文化活動,活躍和提升了揚州的文化氛圍。例如清代末揚州馬氏小玲瓏山館十分著名,小玲瓏山館馬曰璐、馬曰琯兄弟祖籍徽州祁門,好學博古,酷愛典籍,嗜書如命,藏書十萬卷,其中不少是秘本、孤本。馬氏兄弟皆有詩名,與四方過往名士組成“邗江吟社”,相互酬唱,幾無虛日。馬曰琯去世后,袁枚賦詩悼念,謂其“橫陳圖史常千架,供養(yǎng)文人過一生”。[16]*關(guān)于馬氏兄弟的文化貢獻,可參看吳伯婭《“揚州二馬” 對雍乾間文化事業(yè)的貢獻》,載《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學刊》第四集,商務(wù)印書館2007年版,第535~562頁。另外,方盛良《清代揚州徽商與東南地區(qū)文學藝術(shù)研究: 以“揚州二馬”為中心》(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也有較充分的論述。
在清代有關(guān)揚州的徽商敘述中,有不少呈現(xiàn)出正面的形象,如魏禧的《善德紀聞錄》就敘述了一個在揚徽商閔象南建育嬰社、延醫(yī)施藥、救助窮困等種種善舉,[8](P407-414)*另外,柯玲《民俗視野中的清代揚州俗文學》(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6年版)總結(jié)了揚州鹽商富足、崇儒、仗義等正面特點,見此書第104~107頁。在明清通俗文學作品中,徽商的形象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其中,揚州通俗文學亦然。不過,其中雖有正面的敘述,但更多時候卻是負面的,如揚州作家石成金《雨花香》第二種《鐵菱角》描寫了一個極為吝嗇的徽商汪于門的形象:
曾有一后生,姓汪,號于門,才十五歲。于萬歷年間,自徽洲攜祖遺的本銀百余兩,來揚投親,為鹽行伙計。這人頗有心機,性極鄙嗇,真?zhèn)€是一錢不使,二錢不用,數(shù)米而食,秤柴而炊,未過十多年,另自賺有鹽船三只,往來江西、湖廣販賣。又過十多年,掙有糧食豆船五只,往來蘇、杭販賣。這汪人,每夜只睡個三更,便想盤算。自己客座屏上,粘一貼大書云:
一、予本性愚蠢,淡薄自守,一應(yīng)親友,凡來借貸,俱分厘不應(yīng),免賜開口。
一、予有壽日、喜慶諸事,一應(yīng)親友,只可空手來賀,莫送禮物。或有不諒者,即堅送百回,我決定不收。至于親友家,有壽日、喜慶諸事,我亦空手往賀,亦不送禮,庶可彼此省事。
一、凡冬時年節(jié),俱不必重賀,以免往返瑣瑣。
一、凡請酒,最費貲財。我既不設(shè)席款人,我亦不到人家叨擾,則兩家不致徒費。
一、寒家衣帽布素,日用器物,自用尚且不敷,凡諸親友有來假借者,一概莫說。愚人汪于門謹白
這一夸張性的徽商形象,可能代表了不少人對徽商斂財致富的認識。
又如石成金《笑得好》續(xù)集中有一個《不打官事》的笑話:
徽州人連年打官事, 甚是怨恨。除夕, 父子三人議曰:“明日新年, 要各說一吉利話, 保佑來年行好運, 不惹官事何如?”兒曰:“父先說。”父曰:“ 今年好?!遍L子曰:“ 晦氣少。”次子曰:“不得打官事?!惫踩涫蛔? 寫一長條貼中堂, 令人念誦, 以取吉利。清早, 女婿來拜年, 見帖分為兩句上五下六念云“: 今年好晦氣, 少不得打官事?!盵17](P188)
這個笑話雖然是諷刺“說晦氣話的”,但也調(diào)侃了徽州人“好訟”的習氣。諸如此類,可以看出,在揚州的徽商,實際上是一個復(fù)雜的群體,雖有共性,但個體差異也不可忽視。
與此同時,一個地域的經(jīng)濟文化及其在國家全域中的地位也是變化的。清中葉,揚州與南京、常州、蘇州、杭州等地,構(gòu)成了南方吳越區(qū)系的一個重要的區(qū)域文學中心,而清代后期,上海則作為一個新興的都會,躍居這些區(qū)域中心之上。[18](P888)關(guān)于這種變化,在文學作品中我們也可以看到。1883年出版的小說《風月夢》第五回有這樣的描寫:
眾人望著北岸一帶荒岡,甚是凄涼。賈銘道:“想起當年,這一帶地方有斗姥宮、汪園、小虹園、夕陽紅半樓、拳石洞、天西園、曲水虹橋,修禊許多景致。如今亭臺拆盡,成為荒家。那《揚州湖上竹枝詞》內(nèi)有一首,令人追憶感嘆:‘曾記髫年買棹游,園亭十里景幽幽。如今滿目埋荒家,草自凄凄水自流?!标憰溃骸靶〉芤蚩础稉P州畫舫錄》,時刻想到貴地瞻仰勝景。那知今日到此,如此荒涼,足見耳聞不如目睹。”賈銘道:“十數(shù)年前,還有許多園亭,不似此日這等荒涼?!盵19](P30)
這一段描寫顯示出《揚州畫舫錄》時代的揚州與《風月夢》時代的揚州已經(jīng)大不相同了,而《風月夢》出版后十幾年,此書在上海出現(xiàn)了翻版,小說中原有的揚州地名,竟都改為上海地名了。[20](P43)這種改動不只是出版商的投機取巧,與揚州的衰落也有關(guān)系。
同一個區(qū)域,城鄉(xiāng)之間的差別往往很大,但同時又存在著交集與流動,而且有一些是常態(tài)的,如揚州元夕的燈市,唐開元時就號稱天下第一,明代依然可觀,“各坊坐賈炫斗詭異,遠近村鎮(zhèn)相傳入市觀燈。”[21](P485)而在清明時節(jié),“郡人罷市出西郊,蜀岡道上挈壺榼者絡(luò)繹不絕?!盵22](P489)這是城鄉(xiāng)間較大規(guī)模的流動。日常的交往也很頻繁,比如對于揚州這樣的城市而言,很多日用必需品都來自周邊農(nóng)村?!囤踅僖鳌肪硭摹顿I蘆頭柴》前面的引子稱,蘆頭柴“產(chǎn)于瓜洲江堤一帶。裝束運揚,以供城中炊爨,買者無不以大小為計。每逢陰雨,有司嚴禁市肆改束短斤?!盵23](P53)《雨花香》第三十一種《三錠窟》寫道:“揚州日用柴草,大半倚靠瓜洲蘆柴??滴跄衬辏羧夂?,柴船不能裝運,俱系腳夫挑賣,柴價倍增。徐寧門城外灘上,有個挑擔窮人,姓丁,扁擔為生。因他辛苦得來腳銀,極力孝母,遠近都稱他做‘丁孝子’。生得充壯有力,每日五更早起,自爪洲挑柴到揚發(fā)賣?!盵24](P144)正是這些細節(jié),構(gòu)成了當時揚州城鄉(xiāng)間經(jīng)濟與生活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而對地域文學的研究,不能忽視這種密切的聯(lián)系。
至于社會階層間的區(qū)別也是很明顯的。眾所周知,鹽業(yè)在揚州社會生活中占有重要的位置,但與此相關(guān)的重要的社會階層至少包括鹽官、鹽商、鹽民等,他們的生活方式與社會觀念各不相同,在研究地域文化與文學時,不可一概而論。
需要注意的是各個階層之間的相互影響。這種影響經(jīng)常見諸于文學作品?!稉P州竹枝詞》中有這樣一首:
誰家年少好兒郎,岸上青驄水上航。
猶恐千金揮不去,又抬飛轎學鹽商。[13](P1)
由此可見鹽商奢靡的生活方式對社會的影響。但是林蘇門的《續(xù)揚州竹枝詞》又有這樣一首:
邗上時花二月中,商翁大半學詩翁。
紅情綠意朱門滿,不盡詩工境便窮。[25](P1341)
從文化的角度看,揚州雅俗文學的競相發(fā)展與互動,也構(gòu)成了揚州文學的重要特點。揚州評話和戲曲是揚州文學研究的熱點,論著甚多,毋庸贅述。這里只想強調(diào)兩點,一是雅與俗的交流,是促成揚州評話與戲曲繁榮的基本條件,也是它們的鮮明特點。以揚州評話為例,來自民間的評話表演藝術(shù)家柳敬亭得到大量文人學士的推崇就是一個突出的證明。當然,雅與俗在不同階段、文體、題材中有不同的表現(xiàn),阮元《淮海英靈集》中評話藝術(shù)家葉英小傳說:
葉英,本名永福,字英多,江都諸生,后棄舉子業(yè),易名英,號霜林,性情閑曠,不拘禮節(jié)……善柳敬亭口技,每一談古人遺事,座客輒欷歔感泣。然富商、貴客幕求者,必被呵忤。[26](P614)
正是由于一些揚州評話家的這種文化品格,使得揚州評話不但得到許多文學家的喜好,也得到了不少學者的認可。[27](P9)而另一方面,揚州評話又強烈地表現(xiàn)出世俗文化對正統(tǒng)文化的挑戰(zhàn)。如《清風閘》、《飛跎傳》、《施公案》等,都對傳統(tǒng)的莊重典雅、纏綿悱惻、偉岸純正的審美規(guī)范,形成了具有解構(gòu)意味的沖擊。[28](P92)
揚州評話和戲曲與大眾日常生活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邗江三百吟》卷八《書場》詩序說:
揚俗:無論大小人家,凡遇喜慶事及設(shè)席宴客,必擇著名評詞、弦詞者,叫來伺候一日,勞以三五錢、一二兩不等。[23](P109)
這種深入到家家戶戶的“書場”,較之宋元說話藝術(shù)主要在勾欄瓦舍中表演,與社會大眾的聯(lián)系更為緊密,也使得揚州評話和戲曲充滿了活力。其結(jié)果,也使得相關(guān)的研究應(yīng)更充分地考慮到社會生活不斷變化的特點。
實際上,不只評話,明清以后書面化的通俗小說也與揚州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揚州也經(jīng)常成為小說主人公的籍貫或一個重要的文學場景,如《紅樓夢》及其影響下的《紅樓夢》諸多續(xù)書,都有許多涉及揚州的描寫。其他小說如《儒林外史》、*吳敬梓有強烈的揚州情結(jié),他的詩詞和《儒林外史》寫作,都與揚州有著多方面的關(guān)系,參見王傳康的《吳敬梓與揚州》(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10年版)。《平山冷燕》、《春柳鶯》、《合浦珠》、《兩交婚》、《二度梅》、《綠牡丹》、《五美緣》、《醒風流》、《繡屏緣》等等,至于《雨花香》、《通天樂》、《風月夢》以揚州為中心的小說也不在少數(shù)。這些小說中以才子佳人小說最為突出,原因或如李漁在《連城璧》卷九《寡婦設(shè)計贅新郎 眾美齊心奪才子》中所寫“從來女色出在揚州”,由于社會上有此觀念,小說家們便樂于將人物,特別是女性的籍貫安排在揚州。當然,這些小說具體內(nèi)容各不相同,對揚州的描寫也有差別。在相關(guān)描寫中,我們也可以看到與主流文學相呼應(yīng)的揚州意識,如《平山冷燕》第十三回敘小說主人公燕白頷與平如衡在江南游歷:
一日,到了揚州,見地方繁華佳麗,轉(zhuǎn)勝江南。因慕名就在瓊花觀作了寓所,到各處去游覽。聞知府城西北有一個平山堂,乃宋朝名公歐陽修所建,為一代風流文人勝跡,遂同去游賞。尋到其地,只見其基址雖存,而屋宇俱已頹敗。唯有一帶寒山,高低遮映;幾株殘柳,前后依依。二人臨風憑吊,不勝盛衰今昔之感。因叫家人沽了一壺村酒,尋了一塊石上,二人坐著對飲。
燕白頷因說道:“我想歐陽修公為宋朝文人之巨擘,想其建堂于此,歌姬佐酒,當時何等風流,而今安在哉!唯此遺蹤,留一片荒涼之色??梢姽γ毁F,轉(zhuǎn)眼浮云,曾何益于吾身?!逼饺绾獾溃骸案毁F雖不耐久,而芳名自在天地。今日歐陽公雖往,而平山堂一段詩酒風流,儼然未散。吾兄試看此寒山衰柳,景色雖甚荒涼,然斷續(xù)低徊,何處不是永叔之文章,動人留連感嘆?!?/p>
由于才子佳人小說有著明顯的崇文趨雅的品格,所以,在這里我們看到的是與傳統(tǒng)詩文一樣的對揚州文人文化的推崇與感慨,這是在一些更俚俗的小說如《清風閘》等中所難得一見的,這也表明了揚州文化本身的豐富性。
三、地域文學的傳承性與互文性
揚州在中國古代歷史與社會發(fā)展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因此積累了豐厚的文化、文學遺產(chǎn),尤其是唐宋時期,與揚州有關(guān)的文學創(chuàng)作,出現(xiàn)了興盛的局面,這一局面不僅構(gòu)成了唐宋文學的一個亮點,也因為后世所繼承和發(fā)揚光大,成為研究明清揚州文學不可忽視的文學背景。這種背景的意義不但在于前者是后者創(chuàng)作的一個簡單傳統(tǒng),而且由于后世作家自覺地從不同角度回應(yīng)此一傳統(tǒng)時,從而使前者成為解析后者不可或缺的一個互文性因素。
在中國文學史上,隋唐至宋,揚州作為文學書寫的對象,都有值得夸耀的表現(xiàn)。清人汪應(yīng)庚編撰的《平山攬勝志》以揚州平山堂為中心,輯錄歷代題詠各景點的記、賦、詩、詞,是揚州地域文學傳承性與互文性的一個集中體現(xiàn)[29]。關(guān)于這一點,學者多有論證。[30](P147-189)需要說明的是,傳統(tǒng)文學在清代文學中的不斷被激活,成為清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種背景、意象或內(nèi)涵,還有特定的時代與個體差異。李孝悌在《士大夫的逸樂——王士禛在揚州》一文中曾指出:
在紅橋之外,隋帝國的殘跡,歐陽修的平山堂,都是清人的揚州記敘中,最常見的文化符碼。借著這些眾所周知的象征符號,士大夫階層建構(gòu)了一個對揚州城的共同記憶,并得以超越時空的障礙,和這座古城千年的歷史流變中,最輝煌的銘記接軌。但在一些共享的歷史記憶和文化符碼外,我們發(fā)現(xiàn)個別的文人,士大夫,因為個人的特殊際遇和性情,常常會選擇某一組符碼或人物來投射自己的感懷。郁郁不得志的鄭板橋,在紅橋,平山堂外特別偏好隋朝古冢,遺跡所蘊含的荒涼,滄桑之感,正反映了自己的落魄和對盛世揚州的疏離。相形之下,才氣縱橫的王士禛,選用蘇軾來彰顯他對這座城市的特殊情感時,不但反映了個人的性情和自我期許,也顯示他企圖藉著對蘇軾的認同,來重新書寫這座歷史名城的文化系譜。[31](P145-146)
這一段論述,既闡明了揚州文學的傳承性與互文性的總體情況,又結(jié)合不同作家因身份、經(jīng)歷和旨趣等不同,會有不同傳承與互文的焦點。當然,就總體情況來說,作為揚州文學的傳承性與互文性對象的,不只是隋帝國的殘跡、歐陽修的平山堂而已,歷代文學,特別是與揚州有關(guān)的文學,都可能在后世的揚州文學中得到回應(yīng);就具體作家而言,其傳承與互文的焦點也可能更為復(fù)雜,比如王士禛雖然對蘇軾有偏好,但對前朝遺跡所蘊含的荒涼、滄桑之感同樣有所回應(yīng),只不過回應(yīng)的角度有所不同,《冶春絕句十二首》之十:
當年鐵炮壓城開,折戟沉沙長野苔。
梅花嶺畔青青草,閑送游人騎馬回。
這首詩所吟游的梅花嶺原是史可法力抗清兵不成后的衣冠冢所在,但如此沉重的歷史,在他的筆下,流露出的卻是悠閑的情緒。[31](P35-64)
地域文學的傳承性與互文性雖然發(fā)生于特定的作家、作品間,但同時又具有疊加性,即是說,后世作家、作品所傳承的內(nèi)容或作為互文性的對象往往更為豐富和復(fù)雜。近代詩人陳衍在《石遺室詩話》卷三中十分認同鄭稚辛(孝檉)對其《揚州雜詩》的評價:“七絕句少變平時聲調(diào),故知風物移人,此地最宜絕句詩,漁洋老人真君之成連哉!”[33](P48)為此,陳衍還特意引述了自己的《揚州雜詩》:
詩人垂老到揚州,禪榻茶煙兩髩愁。
猶及花時看芍藥,平山堂下一句留。
豆蔻微吟杜牧之,紅橋腸斷《冶春詞》。
最宜中晚唐人筆,此地來題絕句詩。
斜陽紅向小樓過,明月三分占最多。
若道徐凝詩句惡,竹西佳處奈君何?
……
月白風清過露筋,梅花嶺上郁孤墳。
人生如此揚州死,禪智山光黯暮云。
陳衍在詩中追摹王士禛,所以對“漁洋老人真君之成連”的評論嘆為“知言”(成連是春秋時名琴師,俞伯牙從其學琴)。但是,我們在上述詩作中不但可以看到對王士禛《冶春絕句》的回應(yīng),也可以看到對中晚唐以來諸多詩人的回應(yīng)。值得注意的是,鄭稚辛還提到了揚州“最宜絕句詩”的看法,雖然這一說法未必恰當。但我們在《平山攬勝志》所輯歷代題詠中,確實不難發(fā)現(xiàn),七絕是運用得最多的詩體。也就是詩體本身也成為地域文學的傳承性與互文性的一種形式。
事實上,地域文學的傳承性與互文性在不同文體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也有表現(xiàn),明代齊東野人《隋煬帝艷史》有一個情節(jié)就是寫隋煬帝去揚州看瓊花。從第九回煬帝聽說揚州蕃厘觀有一株瓊花,花開似雪,香聞十數(shù)里,遍天下再無二株。便欣然說道:“江都這等風景,朕為天子,安可不游?”至第十三回初到揚州,瓊花適已開過。再至第三十二回,終于等到了瓊花開放:
……原來江都這株瓊花,乃一仙人道號蕃厘,因談仙家花木之美,世人不信,他遂取白玉一塊,種在地下,須臾之間,長出一樹,開花與瓊瑤相似;又因種玉而成,故取名叫做瓊花。后仙人去了,鄉(xiāng)里詫為奇怪,遂蓋起一所蕃厘觀來,以紀其事。此花只有一丈多高,花色如雪,蕊瓣團團就如八仙形狀。香氣芬芳異常,與凡花俗草,大不相同。故此擅了江都一個大名。當日煬帝與蕭后才轉(zhuǎn)過后殿,早遠遠望見一座高臺上,瓊堆玉砌地白了一片,異香陣陣撲面飄來,煬帝滿心歡喜,對蕭后說道:“果是名不虛傳,今日見所未見矣?!睗M肚皮打點到花下去痛飲。不期事有湊巧,將走近到臺邊,忽然花叢中卷起一陣香風,甚是狂驟。
……煬帝再抬頭看花時,只見花飛蕊落,雪白的堆了一地,枝上要尋一瓣一片卻也沒有。煬帝與蕭后看了,驚的癡癡呆呆,半晌作聲不得。還是蕭后說道:“才進去時,還望見滿樹是花,如何一陣風就都吹落,有這等奇事!”煬帝大怒道:“一樹好花,朕也不曾看個明白,就落得這般模樣。殊可痛恨!殊可痛恨!”……沉吟了半晌,心下一發(fā)氣將起來,對蕭后說道:“這哪里是風吹落,都是花妖作祟,不容朕見。不盡情斫去,何以泄胸中之恨!”隨傳旨叫左右斫去。眾夫人忙勸道:“瓊花天下只此一株,若斫去,便絕了天下之種。何不留下,以待來年?”煬帝怒道:“這瓊花,朕一個巍巍天子,既看不得,卻留與誰看?今已如此,安望來年?便絕了此種,有什要緊!”連聲叫斫。眾太監(jiān)誰敢違拗,就將儀仗內(nèi)的金爪鉞斧,一齊動手。登時將一株天上少、世間稀的瓊花,連根帶枝都砍得粉碎。
煬帝揚州看瓊花的描寫也為《隋唐演義》所繼承。而這一情節(jié)的產(chǎn)生卻來自詩文。晚唐詩人吳融《隋堤》詩中有“曾笑陳家歌玉樹,卻隨后主看瓊花”句,可能是激發(fā)這一想象的源頭。北宋王禹偁知揚州,作《后土廟瓊花詩》,序云:“揚州后土廟有花一株,潔白可愛,其樹大而花繁,不知實何木也,俗謂之瓊花云。因賦詩經(jīng)狀其態(tài)?!鄙院?,韓琦來揚州為官,也有詩詞詠瓊花,如《望江南》詞曰:“維揚好,靈宇有瓊花。千點真珠擎素蕊,一環(huán)明月破仙葩。芳艷信難加。如雪貌,綽約最堪憐。疑是八仙乘皓月,羽衣?lián)u曳上云車。來到列仙家?!睔W陽修到了揚州,又將后土祠改名為“瓊花觀”,為瓊花建起一座無雙亭,并作詩贊曰:“瓊花芍藥世無倫,偶不題詩便怨人。曾向無雙亭下醉,自知不負廣陵春?!蓖跤韨?、韓琦、歐陽修三位太守的贊譽,使揚州瓊花聲名大振。到了金、元之際,瓊花毀于戰(zhàn)亂,而瓊花也被賦予了與國運相關(guān)的政治寓意。從這一角度說,瓊花被附會于隋煬帝賞花故事,便是自然而然的了。*有關(guān)揚州瓊花,可參看李廷先《揚州瓊花考辨》,載其著《唐代揚州史考》,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另外,蘇芳于《不負廣陵春:物種爭議與書寫演變下的宋代瓊花論述》(載《東華中國文學研究 》第四期,2006年9月,第127-146頁)也有專門論述。正是在詩文、傳說(從王禹偁所稱“俗謂”開始)乃至小說,共同將瓊花創(chuàng)造成了揚州美麗與政治的一種符號。
需要說明的是,中國古代特定地域的文學是在整個中國范圍內(nèi)發(fā)展的,因此,它的傳承性與互文性還有超地域性的一面。金農(nóng)在《寒綠齋詩集序》中提到“真州詩人”吳君的詩風時,引其語曰:“吾詩深得于楚騷、樂府,迨后探討唐之昌黎、東野、昌谷、義山各派,二十年嘔心耳”。[8](P341)王世錦《抱經(jīng)堂詩鈔序》論及朱東城詩時,也說:“于時東城則以《離騷》、《天問》之筆,寫庾子山哀江南、杜工部羈西蜀之情,含毫喔咿,羽聲變徵,而詩亦進……陶靖節(jié)之飲酒,孟襄陽之踏雪,李青蓮之放情神仙,白香山之寄情樂府,一齊奔赴腕下,即今所刻詩鈔如干卷是也?!盵8](P344)凡此,都表明揚州文學既有地域文化的小傳統(tǒng),又有整個中國文化的大傳統(tǒng)。
四、地域文學間的流動性與互動性
地域文學不是孤立存在的,地域之間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的聯(lián)系,使地域文學也呈現(xiàn)出流動性與互動性。
促成地域文學流動性與互動性的一個基本條件是作家的流動,這包括揚州籍作家的外流與異地作家向揚州的流動。關(guān)于前者,清阮元撰《廣陵詩事》卷三中有一段記述:
古詩人每得江山之助。吾郡史蕉飲(申義)之使滇南,喬石林(菜)之蒞閩,陶季(澄)之遍歷五岳,汪舟次(楫)之出使海外,說者謂“如康樂之于永嘉、柳州之于柳州”也。他若王佐周(令宜)于蜀,作《建南新話》;夏筠莊(之芳)巡臺灣,作《紀巡百韻》;趙子淑(有成)客粵西,作《浮湘集》;汪默人(淳修)轉(zhuǎn)餉益州,作《蜀游草》;閔東皋(璠)佐幕滇南,作《滇游日記》,皆有專集行世。[34](P43)
這當然遠不是揚州籍作家在外地創(chuàng)作的全部情況,但詩人所謂“得江山之助”,顯然不限于籍貫,也包括他們所游歷之地。
與此相關(guān),外地人游宦或寄籍揚州的也不在少數(shù)。如阮元撰《廣陵詩事》卷三載費此度(密)為成都人、孫豹人(孫枝蔚)為三原人。金農(nóng)在《寒綠齋詩集序》中提到“真州詩人”的共同追求,而他表彰的吳君,居真州,祖上卻是“歙溪大族”。[8](P340)值得關(guān)注的是,這些外籍人士,在揚州與當?shù)匚娜巳跒橐惑w,創(chuàng)作的作品也成為當?shù)氐赜蛭幕慕M成部分。焦循在《揚州足征錄》的《自序》中提到《揚州文粹》與《揚州足征錄》的區(qū)別,“‘文粹’者,存揚人之文,非揚州者不取也;‘足征錄’者,存揚州之事,事有關(guān)乎揚者,不必揚人之文也,義各有取乎爾?!盵8](P1)揚州人與非揚州人的著作,共同構(gòu)成了揚州文化。前面屢次提到的王士禛就是一個重要的代表。他27歲始任揚州推官,其在自撰年譜中稱:
山人官揚州,比號繁劇。公事畢,則召賓客泛舟紅橋、平山堂,酒酣賦詩,斷紈零素,墨瀋狼藉。吳梅村先生偉業(yè)云:“貽上在廣陵,晝了公事,夜接詞人?!鄙w實錄也。[35](P2025)*其中所引吳梅村語又見于《揚州畫舫錄》卷十等。原話則見其《程昆侖文集序》:“吾友新城王貽上為揚州法曹,地殷務(wù)劇,賓客日進,早起坐堂皇,目覽文書,口決訊報,呼謈之聲沸耳,案牘成于手中。已而放衙召客,刻燭賦詩,清言霏霏不絕。”(《吳梅村全集》卷二十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60年版,第682頁)。
正是由于王士禛的倡導(dǎo),揚州詩文創(chuàng)作出現(xiàn)了一個興盛的局面。
與王士禛同時的孫枝蔚也是一個突出的例子。孫枝蔚是陜西三原人,明亡后逃至揚州經(jīng)商。在揚州期間,筑室曰“溉堂”,取意《詩經(jīng)·檜風》:“誰能烹魚,溉之釜鞷”,以寓不忘鄉(xiāng)關(guān)之意,詩作中時時流露出思鄉(xiāng)之情,如“我本西京民,遭亂失所依”,“溉堂那足戀,終南亦有梅”(《溉堂詩》);“廣陵不可居,風俗重鹽商”(《李屺瞻遠至,寓我溉堂悲喜有述》);“草堂遠在清渭北,說與吾兒今不識”(《夏日寄題渭北草堂》);“我家渭河北,飄然江海東。偶逢舊鄉(xiāng)里,握手涕淚同”(《贈邢補庵》)。[36]與此同時,在他的《溉堂集》中,又有大量吟詠揚州的詩作,表現(xiàn)出一種陶醉于揚州詩酒風流生活的歡樂情緒,如《后冶春,次阮亭韻》:
頭上韶光去若飛,老人相見故人稀。
少年心性猶能在,偷眼船窗看舞衣。
井通西蜀水連淮,行樂蕪城未有涯。
怪煞農(nóng)家能換酒,田間耕出舊金釵。
這種思鄉(xiāng)之情與客居之樂的雙重表現(xiàn),構(gòu)成了孫枝蔚詩歌的一種獨特張力,也為揚州文學地域性在與其他地域交匯中形成的藝術(shù)風貌,提供了一個鮮活的例證。
對于不少游宦文人來說,他們創(chuàng)作的地域性是相當開放的,即使暫居一地,也并一定固守一方。如王士禛在揚州的文學活動,豐富了揚州文學的內(nèi)涵。比如紅橋,在王士禛倡議于此聚會之前,并沒有什么值得夸耀的文學資本。[37](P55)但王士禛在揚州為官5年,卻在公余閑暇時,遍游周邊美景,他聲稱:“予自少癖好山水,嘗憶古人身到處,莫放過之言,故在揚州日,于金陵、京口、梁溪、姑蘇諸名勝,皆于簿書期會中,不廢登臨,而公事亦無濡滯者。”[38]這種開放的姿態(tài)是研究地域文學中必須顧及的。
除了作家的流動,文學作品的傳播也是地域文學流動性與互動性一個表現(xiàn)。朱黃《龔午亭傳》在敘及評話藝人龔午亭的影響時說:
道過揚州者歸其鄉(xiāng),人必問曰:“聞龔午亭《清風閘》否?或無以應(yīng),則誹笑之,以為怪事。是以過揚州者,以得聞為幸,恒夸于眾,以鳴得意。[39](P194)
這一記述反映了龔午亭演說的《清風閘》聲名遠播,這當然包含著對外地文學產(chǎn)生影響的可能性(《飛跎全傳》可能對《何典》有影響)。不言而喻,外地的文學作品對揚州也產(chǎn)生過不可忽視的影響。
總之,地域文學是一個地區(qū)社會文化生活的表現(xiàn),但它不是固定的、封閉的。只有從動態(tài)角度看待地域文學,才能把握其豐富的內(nèi)涵。從某種意義上說,多層面的動態(tài)本身也是一個地區(qū)文學發(fā)展水平的表現(xiàn)。與其他地域的文學相比,揚州文學的價值也正體現(xiàn)于它漫長和豐富多彩的歷史發(fā)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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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林麗
Dynamic features of classical Chinese regional literature
LIU Yong-qiang
The territorial difference in ancient China exerted significant influence on Chinese literature. The administrative areas, along with their political, economical, cultural factors, varied with the vicissitudes of dynasties. Therefore, the study of the regional factors in the literature of ancient China should take such changes in history and their different impacts on literature into consideration. Thus, the literature of the previous dynasties was both the backdrop of the up-coming literature and the indispensable intertextual factor for interpreting the latter. Besides, regional literature also has the features of regional interactivity and mobility, whose rich implications can be revealed only from a dynamic perspective. This paper focuses on Yangzhou literature in the Qing dynasty and discusses its dynamic featur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