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江波
順治十五年,因?yàn)椤澳祥澘瓶及浮?,吳兆騫等舉子被流放到苦寒之地寧古塔。吳兆騫住在村民毛老四的隔壁,貧窮的毛老四對他禮敬有加,吳兆騫心存感激,閑暇時就教毛家的幾個孩子識識字,和毛家結(jié)下了情誼。
這一天,毛老四神色慌張地告訴他,分在頭人茂良家的楊舉人要吃虧了!茂良對讀書人有成見,沒少刁難大家。吳兆騫急忙趕過去,只見茂良正破口大罵,原來?xiàng)钆e人不小心把農(nóng)具弄壞了。
吳兆騫上前施禮,茂良冷冷地看著他:“罪人還要為罪人求情嗎?”
吳兆騫向他解釋,讀書人熟悉農(nóng)活還需時日,但是可以把知識傳授給孩子們。
茂良冷漠地挖苦道:“即便讀成了江南才子,不一樣被流放嗎?”
吳兆騫不卑不亢地回應(yīng)道:“縱使流放,才學(xué)足可支撐脊梁!再說,頭人也不希望治下全是目不識丁的人吧?”
茂良被他的氣勢震住了,便順?biāo)浦郯褩钆e人放了,但提出農(nóng)活不能耽誤,教書也不付報(bào)酬,而且,他的兒子茂頓要吳兆騫親自來教。
吳兆騫在茂家上完第一課,出來時天已經(jīng)黑了。他黑燈瞎火地在山道上走了一段路,眼前突然出現(xiàn)一道微弱的火光,一閃一閃的,似是暗夜里的幽靈鬼火。吳兆騫吃了一驚,叫了一聲:“誰?”卻見那火光循聲奔了過來。
來人是毛老四,手里舉著個殘破的燈籠,燈籠里點(diǎn)著一小截蠟頭。寧古塔物資奇缺,除了茂家,普通百姓是沒有蠟燭的。這是毛老四前年幫茂家殺豬,茂良賞了他一支蠟燭,今天他看吳先生這么晚不回來,便出來迎迎。
吳兆騫心里感動,他一低頭,吹熄了燈籠,拉著毛老四的手,邊走邊聊??斓郊议T口時,吳兆騫踩到了冰上,重重地跌倒在地。毛老四急忙把他攙進(jìn)屋里,點(diǎn)燃燈籠一照,腳踝又紅又腫。毛老四硬是把蠟燭留了下來,讓他照著亮揉揉腳。吳兆騫等他走后,又把蠟頭吹滅,多么善良的百姓啊!舉子們白天干活,晚上教書,天黑路滑的,沒有燈籠怎么行?吳兆騫決定去找茂良,要幾盞燈籠照亮。
茂良雖然蠻橫,但茂頓卻是個好孩子,一聽說先生夜里行路摔傷了,趕緊跑去找父親。吳兆騫怕茂良難為孩子,便不顧腳上疼痛,快步來到前庭,果然,聽到茂良正在訓(xùn)斥茂頓:“這兒的百姓天黑從不出門,又用什么燈籠?不能為這些人破例,他們都是朝廷的罪人,不是來當(dāng)大爺享清福的!”
吳兆騫不由暗暗嘆氣。茂良罵罵咧咧地出來,正好和吳兆騫碰了個對面,他不但沒有歉意,反而冷笑了幾聲:“聽說你要燈籠?這兒不比江南,不是想要什么都有。不過,再過些日子就冬至了,到時候,我送你一掛燈籠?!?/p>
冬至到了,吳兆騫暗想,若在江南,一家人會吃湯圓,而今時過境遷,自己還在為早飯發(fā)愁。“篤篤篤……”雪地里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只見毛老四的妻子一手拄拐,一手提著個甕,艱難地走來。吳兆騫急忙跑上前把甕接過來,甕里竟然是幾大棵腌酸菜。他激動地抱怨著:“四嫂,你腿不方便,怎么不叫四哥來?”
毛四嫂喘了口氣:“他又病了,渾身無力,直冒冷汗。”
吳兆騫嘆息道:“四哥常年勞累,吃得又差,如果能吃幾回肉,他的毛病就沒了。”
毛四嫂苦笑著說:“寧古塔就頭人能吃著肉,聽說今天殺了五口豬呢。”
毛四嫂蹣跚著走了。吳兆騫捧著這甕酸菜,心中酸澀。他猛然想到茂良答應(yīng)他的一掛燈籠,今天正好冬至,非去討要不可!當(dāng)然,他最想要一塊肉,一塊能讓毛老四好起來的肉!
這時茂家來了幾位客人,有一位還是黑龍江將軍手下的幕僚。茂良已經(jīng)竭盡所能,奈何這些人吃慣了山珍海味,又怎么會對幾塊豬肉感興趣,所以言談間就有些瞧不起他。茂良正在尷尬間,只見一位衣衫雖破卻整潔、面色微黃卻氣定神閑的人走上堂來??腿藗冇行@訝,茂良惱怒起來,寒著臉說:“今日冬至,不必授課,先生何故來此?”
吳兆騫淡淡一笑:“索要一掛燈籠。”
茂良心中冷笑,他當(dāng)日說的“燈籠”可不是照亮的,而是喂野狗的!他扯著吳兆騫來到庭院中,院內(nèi)血跡尚存,幾串豬下水和一桶豬血都堆在地上,這些東西茂良從來都是扔掉的。他提起一串豬下水,豬心豬肚全掛在腸子上,倒真有幾分像是一串串的小燈籠連在一起。他斜著眼睛說:“這就是我許給你的一掛‘燈籠,再送你一桶豬血如何?”
吳兆騫知道黑龍江的百姓把豬下水叫作“燈籠掛”,只是當(dāng)?shù)厝瞬⒉涣私?,往往隨手扔掉,想不到茂良給的竟是這種“燈籠”。茂良雖然可惡,卻無意中幫了自己一把,吳兆騫輕輕一揖,伸手接了“燈籠掛”和豬血,欣喜地走了。
茂良見他受此冷落仍不忘禮節(jié),心里也有些過意不去,卻見兒子鬼鬼祟祟地往外走,他大喝一聲:“站??!”茂頓嚇得一哆嗦,一個油紙包從懷里掉出來,里面赫然包著兩塊方肉。
“是不是要拿給姓吳的吃?”茂良?xì)獾门e起了巴掌。此時,屋里的幾位客人已經(jīng)被驚動,連忙過來阻攔。那位幕僚很奇怪地問:“為何偷竊家中食物給別人?”
茂頓雖然害怕,仍然大著膽子回答:“天地君親師,老師尚饑,學(xué)生安敢饕餮?”茂良聽了一呆,這幾句話他還是懂的,只是從幼小的孩子嘴里說出來,很是意外。幾位客人連聲稱贊,那幕僚更是撫掌大笑:“今天的酒喝得有點(diǎn)意思了。來,咱們?nèi)胂 ?/p>
大家的酒興被激發(fā)起來,齊聲稱贊茂良教子有方。茂良還是第一次被人這么尊敬,他受寵若驚,又是歡喜又是慚愧。當(dāng)大家問及這位老師的名字時,他不由得臉上一燙,支支吾吾說出了“吳兆騫”三個字,卻見桌上的人全部停了筷子,那幕僚更是兩眼放光:“江左第一才子!”
酒席上熱鬧起來,客人們的話題全部圍繞著吳兆騫,喧賓奪主,茂良根本插不上話。酒足飯飽后,幾位客人定要前往拜會吳兆騫。
茂良帶著大家到了吳兆騫住處,未到近前,就聞到一陣香味。此時吳家門外支了一口大鐵鍋,熱氣騰騰,香味撲鼻,附近流放的舉子們,再加上左鄰右舍的百姓,全都端著碗圍著鍋,不時地從鍋里撈出些菜肴上來。
茂良等人走上前一看,鍋里燉著酸菜和腸肚,另有些黑乎乎的東西,卻不知何物。吳兆騫遞過來碗筷:“多謝東家的‘燈籠掛,請你嘗嘗我的‘豬血腸吧。”原來,吳兆騫拿回來豬下水,按照南方做灌腸的做法,把豬血加入熱湯攪拌,放上蔥末姜末灌進(jìn)了洗凈的腸子里,用細(xì)繩扎緊,制成了“豬血腸”。再把豬心豬肚切碎,連同豬血腸一起燉,開鍋后倒入酸菜,立時芳香四溢。舉子們循著香味趕來,大家又喊來附近的鄰居,雖在寒冷的室外,也吃了個熱火朝天。
幾位客人一開始還猶豫,一看茂良吃了一口就停不下嘴了,他們也跟著吃了起來,越吃越香,似乎勝過了所有美味。茂良既有了面子,又吃得高興,一回頭,只見茂頓領(lǐng)著幾個小伙伴,正吃力地抬著幾掛“燈籠掛”過來。茂良一瞪眼睛,責(zé)備道:“怎么光抬這些下水,給先生拿些好肉來啊?!?/p>
“燈籠掛足矣!”吳兆騫又遞給他一根豬血腸,“白肉酸菜燴血腸,燈籠一掛到寒家?!?/p>
從此,用燈籠掛灌制血腸的方法在寧古塔附近流傳起來,幾經(jīng)衍變,慢慢地成了東北的特色菜肴,人們又稱之為“殺豬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