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碑帖記
胡竹峰
無名氏的《爨寶子碑》,無名氏的《爨龍顏碑》,線條是寬的,味厚到密不透風的地步,突然豁然開朗——山窮水盡處別有洞天。也就是說《爨寶子碑》與《爨龍顏碑》猛一看,密密麻麻很壓抑,往細處琢磨,發(fā)現(xiàn)婉約來。好像行走密林,古木參天,灌叢密布,但能透氣,全然是大自然的感覺,不像逛商場,讓人氣悶。我一逛商場就昏昏欲睡,有人一逛商場居然精神百倍,越逛越勇。
我以前看書畫,先看線條。如今看書畫,看韻味。像看女人一樣,青年視色,中年取韻。當然,有人到老也依舊重色。重色是華夏民族的傳統(tǒng),“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一樹梨花壓海棠,多少人夜不能寐。
取韻不是上品,得意才算入流。練習書法更是這樣,臨帖能得意忘形才算入門,忘意之后是大境界。有個階段我沉迷于書法,每天臨帖寫字,堅持半年,叵耐天分有限,不要說得意,連形也不得,只好作罷。
白蕉習王字得意,沈尹默習王字得形,胡竹峰習王字既不得形更不得意,不得已只好埋頭寫文章。文章辛苦事,書法好賣錢。辛苦是我的命運,我不怨天尤人。
前些時仙逝的高居翰先生有本著作叫《江岸送別》,到底是外國人,寫起漢語還是做作。西方人研究中國文學中國書畫中國歷史,見識眼界不成問題,但終有相隔處,隔了一層玄之又玄的東西,姑且稱為文化基因。當年有人從皖北來到敝地,五十年過去,口音里還有皖北基因,一聽就知道非我同鄉(xiāng)?;蚴遣豢赡绲姆?,轉基因是怪胎,不在此列。
如果取書名,《江岸送別》不如《江岸別》。有“別”肯定有“送”,多一字不如少一字。有人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阿彌陀佛,有人信奉多一字不如少一字,竹簡精神。古人把一個字一個字烙在竹簡上。李健吾先生說:能把散文寫得“字挾風霜”、“聲成金石”,才配得上竹簡精神。這筆蕩得太開,現(xiàn)在收回來:我看無名氏的《爨寶子碑》與《爨龍顏碑》,總想起燴面。現(xiàn)在是深夜,肚子餓了的緣故?有個階段在鄭州上班,每天中午都是吃無名氏的燴面。無名氏的燴面便宜,味道不輸名店。
康有為說“寶子碑端樸,若古佛之容”,古佛之容的話太玄虛,端樸二字評語倒下得極準。我看《爨寶子碑》的筆墨章法是老翁兒戲,我看《爨龍顏碑》的筆墨章法是兒戲老翁。老翁兒戲得意,兒戲老翁得趣。意好得,趣好得,意趣不好得。二爨集一處看,大得意趣。此時深夜,得意者何人,得趣者何人,得意趣者又何人耶?
瘞鶴銘(局部)
前天在書箱里找書,翻出《紅樓夢》來。一翻就翻到“老學士閑征詞 癡公子杜撰芙蓉誄”一回。曹雪芹的筆墨至此快到盡頭了,大觀園的故事露出殘景。曹雪芹寫殘景,猶帶明朗氣,像盛夏西天晚霞。高鶚的續(xù)書,狗尾都稱不上,頂多是條井繩。當年被蛇咬過,至今看不完《紅樓夢》后四十回。
紅樓夢的續(xù)書,見過不下十種,只有張之的《紅樓夢新補》讀完了。張先生的新補,新穎別致,清香撲鼻,讀得人禁不住擊節(jié)稱賞。張之了不起的地方是融會貫通,推翻前人續(xù)作,另起爐灶,寫元妃賜婚、黛玉淚盡而逝、賈府抄沒一敗涂地、榮寧子孫樹倒猢猻散、賈蘭賈菌中舉、寶玉寶釵家計艱難、王熙鳳被休棄含恨自盡、寶玉躲避穆侯舉薦而懸崖撒手、史湘云憐產(chǎn)婦沿街乞討、寶玉遣婢、生計所迫賣畫打更等情事,敘來洋洋灑灑、蔚為壯觀,又驚心動魄、滿腹辛酸。張之遣詞描紅,多得曹公筆法,可謂續(xù)書翹楚。我這么說的意思是,今人未必不如古人。前幾天和南京諸榮會先生閑聊,談起《瘞鶴銘》,諸先生說古今那么多人學《瘞鶴銘》一個都不得宏旨,只有徐悲鴻一人入神了。
我見過不少徐悲鴻的書法,人云亦云說受益于康有為。諸榮會先生法眼,一語道破天機,讓我受用。
《瘞鶴銘》的“瘞”字,才認識不久。有個階段把“瘞”字讀成“糜”字,有個階段把“瘞”字讀成病字,病鶴成湯,瘞鶴成銘。想當然耳,當年鄉(xiāng)下物資緊張,雞鴨鵝之類的家禽病了,趕緊殺掉燉湯。
“瘞鶴銘”三字組合,有壓迫意味。但《瘞鶴銘》的書法卻舒朗,像中年儒士著家居服散步,儼若李斯當年牽黃犬出上蔡東門逐狡兔。
《瘞鶴銘》殘石,字體松散夸張,橫豎畫向四周開張。黃庭堅認為“其勝乃不可貌”,譽為大字之祖。曹士冕則推崇其“筆法之妙,書家冠冕”?!稏|洲草堂金石跋》說它:“自來書律,意合篆分,派兼南北?!蔽也灰詾槿?。某人家養(yǎng)的鶴死了,埋了它并寫了銘文,這里有玩笑成分,一個煞有介事的玩笑?!动廁Q銘》文辭戲謔不乏豁達,可貴處在于游戲,在于家常,內(nèi)容有機趣,也就是心情。
鶴壽不知其紀也,壬辰歲得于華亭,甲午歲化于朱方。天其未遂,吾翔寥廓耶?奚奪余仙鶴之遽也。乃裹以玄黃之巾,藏乎茲山之下,仙家無隱晦之志,我等故立石旌事篆銘不朽詞曰:
相此胎禽,浮丘之真,山陰降跡,華表留聲。西竹法理,幸丹歲辰。真唯仿佛,事亦微冥。鳴語化解,仙鶴去莘,左取曹國,右割荊門,后蕩洪流,前固重局,余欲無言,爾也何明?宜直示之,惟將進寧,爰集真?zhèn)H,瘞爾作銘。
鶴是珍禽,浮丘公曾著《相鶴經(jīng)》。雷門大鼓,白鶴飛去不再聲聞千里;丁令威成仙后化成仙鶴,在華表上停留顯形。這些事幽微迷茫,難以分辨。而你化解身形,將往何方?在焦山西側筑起你的墳塋,這里是安寧之地。墳后有鼓蕩的長江洪流,墳前的焦山就是重重墓門。左方是遙遠的曹國,右方是險峻的荊門。茅山北面是涼爽干燥之地,地勢勝過華亭的風水。于是我邀集了幾位朋友,在此埋葬你,并寫下這篇銘文。
《瘞鶴銘》作者不傳,有人說是陶弘景,還有說是王瓚,有人說是顧況……還有人說是王羲之。如果是王羲之的話,我傾向青年時代的王羲之,時間在坦腹東床之前,因為《瘞鶴銘》里有爛漫之心。王羲之書法有一個遵古階段和創(chuàng)新階段,如《姨母帖》之類基本是所謂古法用筆,到《喪亂帖》以及《蘭亭序》,基本是新法了?!动廁Q銘》也是古法用筆。
不少古人喜歡鶴,梅妻鶴子是美談。近日讀《瘞鶴銘》,想起今年春天時候和朋友一家去孔雀園玩,見到幾只長腿白鶴,并不見佳,如呆鵝。
逍遙游??吭跇穷^遠望,冒出這三個字,完全是感覺。樓建在山上,山很高,樓更高,風一吹,衣袂飄飄,頓起逍遙之感。暮鼓余音里,黃昏已到古寺,黑僧衣上的蝙蝠被風帶起,鼓蕩欲飛。眼前煙波浩渺,越發(fā)逍遙游。栩栩然蝴蝶,蘧蘧然莊周,莊周的《逍遙游》我讀得熟。
生來太晚,讓人極其沮喪,好文章前輩們寫光了,尤其是莊周,《莊子》內(nèi)七篇是北斗七星。在這個時代寫文章,寫得好的進入摹本狀態(tài),差一點是水印,更差的是刻本。這種身世之感,我覺得安在孫過庭頭上可能也合適。孫過庭出身寒微,命運多舛,何止文章憎命達。出身寒微就注定命運多舛,自古如是。
《書譜》(局部)
夜宿山寺,晚飯后在小道上走了一圈,回房翻帖——孫過庭《書譜》,看得欣然。《書譜》有仙氣,一見《書譜》,心里翩然欲飛,隱隱感動中長出翅膀,御風而行?!稌V》有水氣,一見《書譜》,心里濕潤,隱隱感動中長出魚鰭,四海翱翔。起先以為是篇幅的關系,《書譜》三千五百多字。我把書折起來看,依然有逍遙游的感覺。
因為唐太宗,初唐書風完全被二王籠罩。如果順這路子下去,唐代書法就沒有自己的面目了。大唐畢竟是大唐,盛世后,以顏真卿為代表的書家,對二王書風進行了一次徹底的反動。二王書風在美學上屬優(yōu)美,顏柳書風屬于壯美。這時候孫過庭居然成為時代的異數(shù),也就是說《書譜》的不合時宜,反而成全了藝術上的成功。如果沒有孫過庭,二王在唐朝就少了橋梁,這是中國書法藝術一件完美的陰錯陽差。
孫過庭是個小人物,但他下筆富而貴,富中有股貴氣。歐陽詢有富氣無貴氣,盡管他活了八十多歲,壽多則辱,有何貴氣可言。歐陽詢的小楷有佝僂病,每次讀帖不敢深入。諸遂良正而逸,堂堂正正中不乏逸氣。顏真卿有貴氣無富氣,魯公太辛苦呵,《多寶塔碑》《顏勤禮碑》《顏氏家廟碑》,真是寫得辛苦,真是讀得辛苦,真是學得辛苦。板凳要坐十年冷,學顏真卿,十年太短。
孫過庭眼高于庭,有過人之處,《書譜》不從書法的角度看更好?!稌V》的文章,何等了不起,放眼盛唐,也是一流。說起文章,第一個想到的是莊子。汪洋恣肆、解衣盤礴,用來形容孫過庭的《書譜》,也配得上的。
《書譜》不是用來看的,看也看不懂,它是讓我們游覽的——走在山清水秀的地方,小溪潺,花香四溢。讀《書譜》,仿佛游玩桃花源:“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況味正是此數(shù)行字之間。
朋友中,完整臨摹過《書譜》的不少。我目力所及,得其狀者,八九人,得其味者,三五人,得其意者,微斯人。孫過庭的筆墨,看起來游龍戲鳳、漫不經(jīng)心,深入之后才發(fā)現(xiàn)不是那么簡單——分明萬水千山,不可等閑視之。有人告訴我,臨摹《書譜》,仿佛和月亮賽跑。和月亮賽跑的感覺我知道,小時候夏夜,一個人走在鄉(xiāng)村小路上,我走,月亮也走,我跑,月亮也跑。月亮高而明,明且大,遠遠掛在天上。
前些時春雨綿綿,陰寒不散,夜里悠悠忽忽讀了些舊人詩詞。元人柳貫《題宋徽宗扇面詩》云:“扇影已隨鸞影去,輕紈留得瘦金書?!笔萁饡液苁?,想起小時候玩過一枚“大觀通寶”銅鈔,錢文正是趙佶手筆。
趙佶的帖讀過不少,《千字文》《牡丹詩》。瘦金體的線條仿佛金戈銀絲,有一年把玩《芳詩帖》,看久了,越發(fā)覺得線條薄利,筆鋒可以削水果,手不敢觸。我看瘦金體,老想到春秋時候的尖首刀幣。
《芳詩帖》(局部)
宋人書法,受老莊道家影響,大抵虛靜,瘦金體不是這樣。每每看見瘦金體,像在冬天的梅園游玩,老梅新花,四周一望,虛室生白,全是一片吉祥。瘦金體的精氣神是入世的,也是出世的,更多還是出世的。我讀趙佶書法,讀出自得其樂——天下與我何干?且寫字畫畫去,差不多是那樣的字外音。
有回在朋友畫室玩,他運轉提頓寫瘦金體給我看。想起當年的趙佶,一筆一劃運轉提頓在汴京皇城里自得其樂。
趙佶的字細若游絲,有彈性,有韌性,有精神,像鋼絲。白蕉說,瘦金體的線條,未必輸給顏真卿的線條。瘦金體是文人字,并非帝王字。到底什么是帝王字,我也說不清。到底什么是文人字,我更說不清。我只能說自得其樂是文人字,旁若無人是帝王字。王羲之、顏真卿、蘇東坡、米芾、趙佶、董其昌的手跡一片自得其樂或者洋洋得意,唐太宗、唐玄宗、康熙、乾隆、毛澤東的手跡旁若無人或者居高臨下。
趙佶好詩,好畫,好歌舞,好花崗巖,好李師師,好鮮衣駿馬,好美食華燈,好梨園鼓吹,好古董花鳥,本是紈绔兒,可憐帝王身,委屈了一身才華。
瘦金體,又名瘦筋體。瘦金體三字有風雅氣,瘦筋體三字有稼穡味。瘦筋,筋瘦,夏天,從水塘里挑水澆園的農(nóng)夫筋瘦筋瘦。葉圣陶先生有文章說“每當新秋的早晨,門前經(jīng)過許多的鄉(xiāng)人:男的紫赤的臂膊和小腿肌肉突起,軀干高大且挺直,使人起健康的感覺?!?/p>
每見瘦金體,總想起紫赤的臂膊和肌肉突起的小腿。
《張猛龍碑》在我看來,是魏碑里最嫻靜的一本碑帖?!端抉R悅墓志》《高貞碑》《元懷墓志》也嫻靜,但沒有《張猛龍碑》沉。到底何謂沉,我也說不好,沉著、沉郁、沉滯、沉毅,甚至還略帶沉思,差不多這樣吧。
晉帖是浮,魏碑是沉。這個觀點不知道有沒有人說過。昨天晚上翻游相本宋拓《淳化閣帖》,突然產(chǎn)生這個念頭。晉帖浮云直上,是神品。魏碑沉龍入海,是逸品。有人重碑有人崇帖,或得神或得逸。重碑者輕帖,崇帖者輕碑,這是書家的偏執(zhí),神與逸并非魚和熊掌。
晉帖與魏碑的好,是不能忘情。王羲之王獻之書法的好看,正是不能忘情。筆墨是他們的心情,懷友、生病、送禮、請安、應酬、家事、行樂、醉酒、服藥、戰(zhàn)爭、憑吊、憶舊、訴腸,晉帖基本是這樣。魏碑呢?魏碑里有回憶,那種回憶極其緩慢。一筆一畫。黏稠。滯澀。從童年到少年。從少年到青年。從青年到中年。從中年到老年。從老年到暮年。從暮年到衰年。魏碑是追憶逝水年華之書,一般來講,回憶文字是最有機會嫻靜的(回憶錄除外)。以嫻靜論,晉帖略輸一籌。魏碑的回憶,與現(xiàn)實纏夾一起,娓娓道來,像雨夾雪天,白首老翁坐在堂屋里給兒孫們說故事。
《張猛龍碑》(局部)
至厚則至柔,譬如《張猛龍碑》。至柔則至厚,譬如《靈飛經(jīng)》。我看《張猛龍碑》,大雪紛飛,落在山川草木上,終究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呈現(xiàn)出極致的安靜來。我看《靈飛經(jīng)》,小雨淅瀝,這雨落得久了,讓人看出山川草木之厚。
三十歲后喜歡中國碑刻中一批無名氏,他們默默無聞,他們光芒萬丈,他們是我?guī)煾怠?/p>
無名氏的碑刻不輸很多有名的字帖。我看無名氏《張猛龍碑》,仿佛看宋版書。宋版書我沒見過,我見過翻印的宋版書,翻印的宋版書也是尤物,極其舒朗?!稄埫妄埍犯胬?,像在整匹宣紙上灑點淡墨。風侵雨蝕,魏碑漫漫漶漶,但漫漶得干凈,魏碑的干凈是雪個精神。何紹基題八大山人《雙鳥圖軸》曰:“愈簡愈遠,愈淡愈真。天空壑古,雪個精神。”
《張猛龍碑》給我的感覺,用是枯筆寫就的一部枯筆冊頁。枯筆使白破黑而去,如李白仰天大笑。斧鑿讓黑摸碑而來,似觀音低眉斂目。
少年時代我不喜歡魏碑,嫌其不流暢。現(xiàn)在看來,魏碑比起晉帖雖少天真之妍質(zhì),但多爛漫之從容,或者說沉著的肅穆。晉帖有兒童的天真,魏碑是老叟的爛漫。天真爛漫是兩碼事。天真是春花,爛漫是秋葉。晉帖是無心插柳的三月春光,魏碑的有意為之里全然涵養(yǎng),涵而養(yǎng)之,滄桑肅穆沉著拙稚也是涵養(yǎng)的一部分。
附記:這篇文章寫完,南京的諸榮會兄看了,說北碑中閑靜的代表是《鄭文公》?!稄埫妄埍肥请U,多方筆,露棱角,故意制造一種“險”來造“動”。我覺得也對,故添一筆記在這里。他與我觀點相左,我也不更正了。我想,無關對錯,有人說蘋果好吃,有人說蘋果難吃,兩個人都沒有錯。我用心讀碑帖寫碑帖,寫一點心事,如此而已吧。
《苦筍帖》書法俊健,線條龍飛鳳舞,直逼二王書風。直逼二王書風不稀奇,稀奇的是直逼二王文風。二王文風與書風堪稱魏晉雙絕。
書家法帖單重墨跡,常被人忽略文本,這是后人的偏頗。懷素《苦筍帖》,可謂唐人十四字小令,有魏晉法度——
苦筍及茗異常佳,乃可逕來。懷素上
苦筍和茗茶異常佳美,就請直接送來吧。直言直語,不僅僅是魏晉法度,差不多是魏晉風度了。什么是魏晉風度,我也懶得解釋,有興趣的自個翻《世說新語》去。
過去以為苦筍是春筍,后來在南方見過苦筍,比我家鄉(xiāng)常見的春筍細小,因此心里也犯了狐疑。每年總會吃一點春筍,但從來沒感覺“異常佳”。當然,這是我的味覺,梁實秋就在文章里說:“春筍不但細嫩清脆,連樣子也漂亮。細細長長的,潔白光潤,沒有一點瑕疵。”
《苦筍帖》(局部)
菜場上常見到的春筍有兩種,一種是膀大腰圓的毛竹筍,還有一種細長苗條、長在半尺許的筍,不少南方人稱它為苦筍。筍號稱葷素百搭,但還是搭葷才為宜。杭幫菜里有道名菜“油燜春筍”,只用春筍一味主料,吃起來到底嫌其清淡。我在家里燒筍要配五花肉,不知道懷素怎么吃。懷素這個和尚,魚也吃得,肉也吃得,想必他食筍用的是李漁的法子——“以之伴葷,則牛羊雞鴨等物,皆非所宜,獨宜于豕,又獨宜于肥。肥非欲其膩也,肉之肥者能甘,甘味入筍,則不見其甘而但覺其鮮之至也?!?/p>
不配肉的筍,我今年吃過一次。暮春之際,在涇縣桃花潭附近一家餐館,一碟子略腌而清蒸的筍尖,味道太好,入嘴清絕越走越遠,差一點孤帆一片,可惜放了點味精,讓人略生惆悵。
苦筍帖,瘦肥相宜,是中國法帖的筍燒肉。
胡竹峰,作家,現(xiàn)居合肥。主要著作有《空杯集》《不知味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