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曙輝
一個人的旅程尚遠,天黑之前,必須趕到對岸。
天已擦黑,山高水長。
左岸黛色的山崖,危言聳聽,巖鷹的翅膀,像遠古的寓言,讓人敬畏。右岸的田疇,一望無際。遠處的暮靄,連接塵世的蒼茫。
一葉隨水漂流的小舟,停滯于洄水處,像一份不期而遇的愛,容與回旋。
登舟。孤渡。
縱一葦之所如,何處是岸?回頭是岸,對岸是岸。水在水中,岸在岸邊。
滄浪之水,洗不清諸多的念想。一葉孤舟,載得動整個世界。別無選擇的選擇是一種選擇,無路之路才是唯一的道路。
大風起兮,波翻浪涌。風聲鶴唳兮,孤舟孤渡。
度己,度人,度命。
一個人的旅程尚遠,我還在遠離岸邊的水中。
一葉孤舟的影子在水里不斷碎裂與變幻,一人孤渡的情景在天地間沒有觀眾,也無需觀眾。
天黑之前,我保持靜寂無聲。
山影淡淡,樹影淡淡,月影淡淡。一個躺在河床上的人,思緒淡淡。
淡淡的思緒,讓繁星點點的銀河系愈發(fā)深邃、闊大。
思維已經無法企及時空的邊緣,只能在一抹若有若無的影子里,淡淡的,淡淡的,直至消失于無。
舉手在空中畫下一些線條,像字,像符,像一種童稚的涂鴉。
線條在看不見的地方糾集,如同在泥土深處纏繞在一起的蚯蚓。
無數的線條,像無數條河流,在意念的軀體里,飛揚恣肆。
無聲的音樂響起。眾口鑠金的卵石,在河灘之上互相擠對,幻變成細軟的黃沙。
躺在沙灘上的人,躺在細軟的金銀之上。
躺在金銀之上的人,把世界當成棺槨,把自己當成金鏤玉衣里面的空。
空是空的存在方式。空是空的宿命。
一無所有的人,依舊一無所有;
一無所有的人,卻擁抱著整個宇宙。
躺在河床上的人,大地為床,日月為燈。
睡在時間之上,醒在時間之上。
曾經,那些紛紛揚揚的雪花,仿佛鋪天蓋地的謊言,一定要掩蓋真相。
它們在天空舞蹈出最優(yōu)美的景色,讓那些習慣于雜色的眼睛,一下子在純潔的白色里迷醉。
這不是雪的本意,它們只是在沒有花朵的冬季,自告奮勇來裝點沒有生機的大地。
至于那些殘酷的物事,它們的到來,充其量只是緩解暫時的疼痛。
大雪豐盈。一個好的年景在遠處招手。
冷酷是必須的。
消融是肯定的。
但這一切不是淚水,也不是血水,僅僅是對于土地一份深沉無比的愛。
裝點此關山,今朝更好看。
它們在光禿禿的枝頭上落腳,在坑坑洼洼、坎坷不平的塵世生根。
柔情似水,溫暖如外婆親手采摘的棉花。
即使是田鼠,也忍不住在浩茫無際的雪原留下匆忙的足跡。
報春鳥一聲長長的鳴叫之后,紅梅樹的銅枝鐵干很快脫去了冬裝,凍結的溪流,很快開始了淙淙的流淌。
只有背陰的角落,那些不想離去的殘雪,仿佛雪的骨頭,顯露出它們對于大地的依戀。
它們互相安慰,尋找慰藉與默契。
不是謊言。雪的殘骸,更不是陰謀詭計的幫兇。
它們飛飛揚揚自天而降,以純潔的身子,承受這個世界并不純潔的污染,直至最后消失。
一幅幅美麗的圖畫,由它們繪就并且展覽,唯獨不留下最后的身姿。
一個個冰冷的故事,由它們寫就并且說出,唯獨不說出心底的委屈。
我在春暖花開的時候前來收拾雪的殘骸,將它們入葬在美妙無比的春光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