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慶偉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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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西方純詩理論與中國現(xiàn)代純詩寫作的和而不同
耿慶偉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由于中外文化傳統(tǒng)的差異及接受語境的拘囿,自20世紀20年代引入中國后,純詩理論必然會發(fā)生變異,具體體現(xiàn)為中西詩學追求的差異。但作為一種源于西方而在中國應時而需的美學概念,由于中西詩壇藝術目標的一致性,西方的純詩理論和中國純詩寫作都具有強烈的入世精神和現(xiàn)實指向。純詩寫作受到中國現(xiàn)代詩界的廣泛認同,現(xiàn)代詩人通過對這一概念的揚棄,讓純詩理論促進了中國現(xiàn)代新詩的藝術精進和品質提升。
純詩理論;瓦雷里;區(qū)別概念;純粹美;中國化
[國際數字對象唯一標識符DOI] 10.13951/j.cnki.issn1002-3194.2015.06.008
“純詩”是源于西方象征主義詩歌的詩學概念,其提出及流變源于對詩弊的思考和求索。純詩理論雖不完美,但卻顯示了頑強的生命力,并引發(fā)了詩界對詩藝的探求熱情。純詩論雖體系復雜,但又相當不明確,總能帶給人們豐富的想象空間和審美回味,自然在中國現(xiàn)代詩界產生廣泛而又持續(xù)性的影響。如果要探析西方純詩概念與中國現(xiàn)代純詩寫作的歷史性交匯和審美接受,必須要厘清“純詩”概念,否則就會望詞生義。魯迅曾經告誡我們“中國文藝界上最可怕的現(xiàn)象,是在盡先輸入名詞,而并不紹介這名詞的涵義。于是各各以意為之?!雹亵斞福骸度e集·扁》,《魯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87頁。因此切實弄清楚西方詩論家視野下的“純詩概念”、“如何純詩”以及“為何提出純詩”,才能避免在中國語境下出于某種審美期待和功利需要而導致對西方純詩理論的“誤讀”,才能弄清西方強勢理論話語下的純詩中國化道路的復雜性以及純詩理論的現(xiàn)實意義,因而辨析純詩概念和中國現(xiàn)代純詩寫作的因緣際會也是不無意義的。
如果以絕對的標準膨脹純詩的至美境界,難免會產生理論反差和審美失落。因為任何美學概念都不可能僅僅依靠自身而存在,必然有一套相反的、對立的甚至是否定的因素與之相伴而生,換言之,沒有非詩就沒有純詩。其實純詩概念根本不是一個非此即彼的審美范疇,準確的理解它必須拋棄二元對立的價值判斷,因為一旦在思維視域中出現(xiàn)一種二項對立的東西,就會出現(xiàn)意識形態(tài)的判斷,而二項對立正是意識形態(tài)的主要表現(xiàn)方式,就強制接受者做出非此即彼的判斷。不純只是個參照,而非其劍拔弩張的對立面,蕪雜的不純只是用來確立純詩理論體系的天然假想敵,因而純詩并不是詩歌的理想狀態(tài)而是詩歌追求的藝術目標。既然詩是對大千世界的反映,就應該有玫瑰花和紫羅蘭,也應該涵納蒼蠅和蚊蟲,不美的事物同樣具有美的光彩,也能進入詩學的殿堂并得到繆斯的垂顧。既然詩可以提供豐富的社會歷史文化信息并具有向心性、穿透性的意識形態(tài)功效,就必然伴隨著對詩歌的功利性征用和價值觀念充值。但詩歌無論有多少外在的強加和意義賦予,但詩必須是詩,其允許的理論底限就是具備詩的本質規(guī)定,否則就會墜入非詩的懸崖,詩歌的歷史自會公正地確認真正詩歌的存在價值。英國詩人、批評家雷達在《論純詩》中認為純詩只是普通詩歌的“一種主要的原素”*雷達:《論純詩》,曹葆華:《現(xiàn)代詩論》,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年,第165頁。。
西方的純詩理論確立也是一個不斷被建構而趨于完善的過程,一直被詩人和理論家進行不斷地內容填充和意義賦予,最終才整合為具有浪漫主義的激情、唯美主義的審美理想、象征主義詩形的詩歌理念。梁宗岱在《談詩》中就認為純詩理論具有“象征主義底后身”,濫觴于“法國底波特萊爾”,奠基于“馬拉美”,至“梵樂希而造極”。*梁宗岱:《談詩》,《詩與真二集》,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年,第6、7頁。一般認為西方的“純詩”理論緣起于愛倫·坡,在法國由波德萊爾、馬拉美等人造成聲勢,并最終在瓦雷里手中正式提出。盡管時間漫長,甚至跨越國界,可詩論家的努力并未建構起一個外延明確、內涵固定的科學詩學體系,甚至沒有一個公認的定義,內在判斷標準的缺失既說明了這一概念的混亂,也成就了其體系的開放。愛倫·坡首倡“為詩而詩”論,“一首詩就是一首詩,此外再沒有什么別的了——這一首詩完全是為詩而寫的?!?羅伯特·佩恩·沃倫:《論純詩與非純詩》,張少雄譯,潞潞主編:《準則與尺度,外國著名詩人文論》,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年,第355頁。他把美作為詩的領域,并不排斥具有詩美的道義和真理入詩,但前提是“真正的藝術家要經常設法沖淡它們,使它們適當地服從于詩的氣氛和詩的真正要素——美。”*潑德萊爾:《再論埃德加·愛倫·坡》,郭宏安譯,《潑德萊爾美學論文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第206頁。愛倫·坡的詩論的基本精神是強調“詩本身”及并把“美”作為詩的文體要素,并以此將詩與其他文體區(qū)分開來,可見并不否認詩歌的意識形態(tài)承載功能,關鍵是不能喧賓奪主地剝奪詩美。作為愛倫·坡忠實信徒和法國傳人的波德萊爾繼承了他的純詩理念并在《再論埃德加·愛倫·坡》一文中提出詩的本質是“人類對一種最高的美的向往。這種本質表現(xiàn)在熱情之中,……不能不給純粹美的領域帶來一種刺人的、不諧和的色調;它也太親切,太猛烈,不能不敗壞居住在詩的超自然領域中的純粹的愿望、動人的憂郁和高貴的絕望。”波德萊爾把對“最高的美”的追求作為詩歌的本質,將生活中自然情感進行藝術化超越,進而超越科學真實和道德功利,合理地區(qū)劃純詩和功利性詩學的審美邊界。無論坡還是波德萊爾都盡力澄清詩與其他文體的屬地和價值邊界,引導閱讀者關注詩本身。
相對而言,瓦雷里的純詩理論較為體系化和具有操作性,他認為純詩包含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是排除了功利感和實用性的詩情:“指的是某一類情緒,一種特別的情感狀態(tài)”;二是用“沒有實體感的言詞”傳達“詩情”的詩藝,純詩是“一門藝術,一種奇怪的技巧,其目的就在于重新建立該詞的第一種意思所指稱的那種情緒”,這一類情感與“所有其它人類情感都不相同,對于我們來說,重要的是盡可能清楚地將詩意的情感與普通情感區(qū)別開來”。*瓦雷里:《論詩》,段映虹譯,《文藝雜談》,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325-326頁。真正的純詩與散文的“東西都不再與之沾邊,音樂的延續(xù)性,永無定止的意義間的關系永遠保持著和諧,彼此間思想的轉換與交流似乎比思想本身更為重要”*瓦雷里:《純詩》,葛雷、梁棟:《瓦雷里詩歌全集》,北京:中國文學出版社,1996年,第303-304頁。;完全排除非詩情成分的最美的詩是“純詩的一個因子”*瓦雷里:《純詩》,楊匡漢、劉福春編:《西方現(xiàn)代詩論》,廣州:花城出版社,1988年,第215頁。。瓦雷里的純詩探索偏重于形式層面,向詩歌的內部美開掘,維護詩的審美獨立性,阻止非詩因素的進入和干擾。
仔細厘析愛倫·坡、波德萊爾及瓦雷里等純詩理論家建構起的現(xiàn)代純詩理論體系,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共同特點是幾乎沒有進行正面立論,純詩概念主要作為一個區(qū)別性概念被小心翼翼地樹立起來,區(qū)別不是制造對立,我們也經常看到其他文體的越界現(xiàn)象,詩歌史也一直存在著詩歌散文化、小說化甚至是戲劇化的傾向。并不是說純詩一旁及其他領域就不純了,而是通過強調純詩的差異性和獨特性來定義純詩,進而駕馭、超越區(qū)別創(chuàng)造出一種海闊天空的純粹美,其詩學追求就是要擺脫非詩因素的障蔽而孑然獨立。不管是波德萊爾還是瓦雷里,其主要的詩學命題強調的是詩與散文的分界、尊重藝術的自主性、重視詩歌語言的重要性以及詩歌傳達的暗示性和音樂性等,最終促進詩歌本體的自覺。純詩理論不是平地起高樓的突兀崛起,純詩詩學體系是在對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詩學反動的基礎上形成的,從而將純詩與強調“再造感覺世界”的現(xiàn)實主義詩學和偏重情感表現(xiàn)為特征的浪漫主義詩學區(qū)別開來。
在西方純詩視野下縱覽中國現(xiàn)代純詩寫作,不難發(fā)現(xiàn)在中國現(xiàn)代詩學界,純詩作為一個理論概念一直被談論著,作為一種詩歌理想被詩人追求著,但在中國現(xiàn)代詩壇卻從未存在過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純詩流派,更談不上擁有一個徑直以純詩標榜的詩歌團體。能夠忝列于純詩陣營的詩派不過是詩論家對于象征詩派、新月派、現(xiàn)代派和九葉詩派等詩歌流派的籠統(tǒng)稱呼,或者說是在與自由詩、普羅詩歌、中國詩歌會詩歌進行比較后得出的一般結論。至于何為“純詩”定義不明,誰的詩可稱得上“純詩”尚付闕如,能夠被冠以經典、樣板的純詩根本就不存在,可能也不會存在。純是相對的,不純是絕對的。以新月派為代表的現(xiàn)代詩人皆是中國現(xiàn)代詩壇的純詩書寫者,即便按照西方的純詩標準來看,后來的讀者及文學史皆認定他們就是符合純詩標準的中國現(xiàn)代最早純詩寫作的先行者和探索者。即便窺破純詩的理論幻象也不會妨礙純詩追求者對純詩理論的探索和純詩創(chuàng)作的興趣,中西方詩界只要存在詩歌變革的歷史任務,純詩理論就是審美內需的最佳借鑒,至于理論的模糊似乎是個不必深究的話題。
中國的新詩發(fā)展經歷了和西方大體一致的發(fā)展歷程,即由現(xiàn)實主義至浪漫主義而后象征主義,但挑戰(zhàn)更大,在初創(chuàng)期就要面對傳統(tǒng)社會秩序瓦解而帶來的文學話語大廈崩潰的危機,在廢墟上重建現(xiàn)代詩學體系就成了中國現(xiàn)代詩人的歷史任務。不可否認胡適的白話新詩對新詩發(fā)展做出了篳路藍縷的貢獻,卻將詩寫成了“非詩”、“反詩”;郭沫若以《女神》為代表的詩學踐行為新詩注入了“情感”因素,但在本質上和胡適的“詩體大解放”沒有什么明顯的區(qū)別,詩體解放了,新詩本體的意義和藝術品格卻被忽略了。西方的純詩理論適時引入無疑帶給了現(xiàn)代詩人及其論者無限的遐想空間,為現(xiàn)代詩人的詩美探求提供了寶貴的異域資源,促進了中國新詩的藝術精進與品質提升。作為一種文學理論的純詩理論事實上也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尤其是新詩寫作產生了持久而強烈的影響,基本貫穿了整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史。作為現(xiàn)代主義詩歌潮流的“純詩”概念自20世紀20年代傳入中國詩界以后,一方面作為一個重要詩學命題被現(xiàn)代詩壇遵循著,并以現(xiàn)代新詩驕人的創(chuàng)作實績證明了純詩理論的活力,每當詩歌創(chuàng)作走向偏執(zhí)之途時,純詩理論總是隱秘而又固執(zhí)地將新詩拉上正途。但另一方面純詩的中國化也是困難重重,也被中國新詩界批判著,純詩理論在現(xiàn)代詩史上命運是非常尷尬,從未處于主流詩學體系的地位?,F(xiàn)代新詩史上歷次新詩論爭也都是圍繞純詩化與大眾化之間展開的,經過多次論爭后純詩理論卻越來越滑向邊緣成為一個貶義的指認。
純詩理論搖擺于兩個端口既有中國社會現(xiàn)實的牽扯,更有理論本身的矛盾。細而究之,則會發(fā)現(xiàn)“純詩”從來不是一個固定的概念,概念本身就是晦暗不明的,在注重實用主義詩學價值取向的現(xiàn)代中國,純詩注定面臨著實用主義詩學的擠壓。而詩的本性是越不明白越好,明白是概念的邊界,因為詩是最禁忌概念的。對美的認識和感受也是最難捉摸的動態(tài)過程,美的觀念和標準一旦固定,美也就走上了黃泉末路。詩美有點類似詩經《蒹葭》的境界:“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根本無法對詩歌的生長邊界和方向進行圈囿,模糊恰是西方純詩體系的應有之義,純詩論者根本無意于制定一個統(tǒng)一的詩美規(guī)范供詩人遵循,因為規(guī)范一明晰,詩歌的想象空間就會受到諸多限制。其理論基點就是強調詩歌的本體自足和審美超驗性,詩人是通靈者,能夠透過現(xiàn)實世界的物象發(fā)現(xiàn)理想世界的本質,純詩是通向超驗天國的旋梯,純詩創(chuàng)作更是充滿神秘色彩的天國之旅,“純詩”的藝術目標就是啟迪人們探尋內心的“純粹美”。
康德區(qū)分了“純粹美”、“純粹的欣賞判斷”與關乎利害關系的快感,在哲學層面上將“純粹美”的價值和意義抬升到一個空前的高度,也引導文學進入對于幽深之境的勘探。愛倫·坡所倡導的美就并非普泛意義上的美,而是特有的“死亡與美最密切結合”的“哀傷”、“憂郁”的唯美,他在《序曲》中宣稱:“我不能愛,除非死神自己/把它的氣息與美的氣息混在一起?!闭J為死亡與美的美女之死是“世界上最富于詩意的題材”。*馬庫斯·坎利夫:《美國的文學》,方杰譯,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85年,第62頁。波德萊爾結合自己的生活體驗和藝術領悟,補充、發(fā)展了愛倫·坡的美學觀,定義自己所理解的美“是某種熱烈的、憂郁的東西,其中有些茫然、可供猜測的東西……神秘、悔恨也是美的特點。”美是主體精神活動的表現(xiàn),人的主觀感覺方式非常重要,在波德萊爾看來對美的尋找不能在題材、技巧等外圍因素打轉,主張從主體的內部感覺上尋找“純粹的美”,同時強調人感覺方式的差異導致表現(xiàn)的方式的不同,有“多少種追求幸福的習慣方式,就有多少種美”。*郭宏安譯:《波德萊爾美學論文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第4、218頁。后來他又進一步提出“從惡中挖掘美”,警示人們丟掉對藝術的幻想和偏愛,直面現(xiàn)實,從不完美的現(xiàn)實中發(fā)現(xiàn)美,其創(chuàng)作的《惡之花》就是這一美學思想的集中體現(xiàn)。西方純詩理論最出色的代表瓦雷里充分論述純詩的思想,他認為純詩像“完全的‘真空’與絕對的‘零’一樣,那些理想是不能達到的,甚至于除了繼續(xù)不斷的努力以外,還不能接近的”。*曹葆華:《現(xiàn)代詩論》,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234頁。其實瓦雷里的純詩世界只是一個不同于實際世界的幻想世界,具有“一種特殊的性質,一種令人驚奇的特征,這種感受總是力圖激起我們的某種幻覺或者對某種世界的幻想……但同時它們與我們的感覺領域存在著一種不可思議的內在聯(lián)系?!?瓦雷里:《純詩》,楊匡漢、劉福春編:《西方現(xiàn)代詩論》,第218頁??磥砦鞣郊冊娬撜叩脑娨饩哂心撤N日常語言無法言傳的神秘意味,自然無法落實在現(xiàn)實世界中,從根本上說文學就是一種精神的事業(yè),純詩論者純粹性和精神性的詩學抱負雖具有幻想的性質,但卻能夠在有血有肉的人們的生活中產生長期的精神效果。
“純粹性”即是一種限定,尋求藝術形式的“純粹性”不過是為了找到一種獨屬于自己而在其他藝術類型中無法具備的獨特性。無論在自然界和現(xiàn)實社會,純粹的美是沒有的也不可能有的,列寧認為純粹這個概念本身就表明“人的認識由于沒有徹底把握事物的全部復雜性而帶有某種狹隘性和片面性?!?列寧:《列寧選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642頁。純詩是一種詩學潔癖,拒絕任何他力的強加和外在的負累,概念的不純粹性,必然表現(xiàn)為創(chuàng)作上的不純粹性,其詩學內容必定也會因時代、地域、民族的不同而發(fā)生語義遷移,但在不斷的變化中卻又貫穿著一個核心的詩學理想,即在一種自覺詩學意識下努力追求極美的詩歌境界。純詩與其說是一個概念還不如說是一種純藝術理想,表征著人類共同的藝術心愿,也是詩人孜孜以求地在凡俗塵世中構筑永垂不朽的詩歌圣殿的詩學理想,最終詩學用心是“要求著那些懷抱有這些理想的人們長期的與嚴肅的鍛煉,以至于求作詩人的自然的歡欣完全吸收在工作里,只剩余著一種決不自滿的驕傲”。*曹葆華:《現(xiàn)代詩論》,第234頁。通過對西方純詩論者的美學理想的厘析不難發(fā)現(xiàn)他們對純詩詩質缺少根本的界定,甚至是語焉不詳的,瓦雷里當時就說過“我并沒有賦予這個詞以什么特別的意義,也沒有預見到各種各樣的關切詩歌的學者們會從中得出什么樣的結論”。*瓦雷里:《純詩》,楊匡漢、劉福春編:《西方現(xiàn)代詩論》,第216頁。
在喧囂的現(xiàn)實面前,任何強調自己純粹性的理論不過都是一種學術神話,瓦雷里也認為純詩的討論是近乎“神學性質的學術辯論”。正像韋勒克、沃倫在文學理論指出的那樣標榜純粹性“在任何地方都不像它們在企圖無視歷史和政治時那樣能夠清楚地表現(xiàn)出自己的意識形態(tài)性”。*雷·韋勒克、奧·沃倫:《文學理論》,劉象愚等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第112頁。其實西方純詩概念的提出也有深刻的現(xiàn)實原因和強烈的功利動機。中西純詩詩學的微妙之處在于:西方的純詩理想將詩歌導向了對“天堂之美”中“萬花之花”的尋覓,而在中國卻被降格為在人間之境中去觸摸凡俗人生。在愛·倫坡的時代,美國文學中的道德說教傾向就比較嚴重,“一切詩的最后目的是真理……每一首詩都應該頑強地給予一條教訓;并且就按這條教訓,來宣布關于作品的詩的價值的判斷”。愛倫·坡提倡“純詩”是讓詩人意識到自己肩負的使命和責任,更好地衛(wèi)護詩歌的尊嚴、高貴和力量,恢復詩人至高無上的神圣地位。對此,他提出了回歸文學本體的藝術構想,單純?yōu)樵姸娋褪恰拔覀兊囊鈭D,就會是承認我們自己極端缺乏真正的詩所具有的尊嚴和力量——然而,簡單的事實卻是這樣,只要我們內省自己的靈魂,我們立刻就會在那里發(fā)現(xiàn),天下沒有、也不可能有比這樣的一首詩——這一首詩本身——更加是徹底尊貴、極端高尚的作品”*愛倫·坡:《詩的原理》,楊烈譯,伍蠡甫主編:《西方文論選》下卷,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年,第498頁。?!盀樵姸姟钡某珜д嬲靡馐腔謴椭亟ㄅc“真正的詩”相匹配的“尊嚴和力量”。波德萊爾也認為:“藝術越擺脫教訓,便越取得大公無私的純粹之美?!姴豢赏诳茖W和倫理,一經同化便是死亡或衰退。詩的目的不是‘真理’,而只是它自己?!?波特萊爾:《隨筆》,林同濟譯,伍蠡甫主編:《西方文論選》下卷,第225頁。被“教訓詩”籠罩的詩壇,詩美被破壞,詩人被社會冷落、拋棄。馬拉美感慨到“在這個不允許詩人生存的社會里,我作為詩人的處境,正是一個為自己鑿墓穴的孤獨者的處境”。*馬拉美:《關于文學的發(fā)展》,王道乾譯,伍蠡甫主編:《西方文論選》下卷,第263頁。丑惡的現(xiàn)實孕育燦爛的文學之花,純詩詩人將一種針對于現(xiàn)實社會的怨恨情緒帶進了藝術領域,通過對詩歌形式之美的關注隱含對社會現(xiàn)實的強烈不滿,以藝術的前衛(wèi)對抗紛亂的現(xiàn)實,純詩寫作顯然具有強烈的入世精神和現(xiàn)實指向。瓦雷里是純詩的積極提倡者,也是純詩寫作的熱心實驗者,詩人張曙光在談到閱讀其詩歌的體會后認為“他的詩與現(xiàn)實的聯(lián)系比他的老師馬拉美或其他象征派詩人更為緊密”*張曙光等:《寫作:意識與方法——關于九十年代詩歌的對話》,孫文波等編:《語言:形式的命名》,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第380頁。。
“純詩”概念在整個法國象征主義詩學體系中其實算不上核心概念,瓦雷里在《論純詩》中談及他對這一概念的看法,“幾年前我在給朋友的詩集寫序時信筆提出了這兩個字(純詩),但當時并沒有給予它過重的分量”,“純詩這個詞之所以說不太合適,是因為它使人想到與之風牛馬不相及的純道德,在我看來,純詩的觀念是與基本分析觀念背道而馳的?!?瓦雷里:《純詩》,葛雷、梁棟:《瓦雷里詩歌全集》,第303-304頁。西方“純詩”理論雖然概念不確定,內涵亦變動不居,但卻有無限的生長空間和詩美空間,純詩追求者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是認真的,對詩藝的探索是虔誠的。他們心懷對純粹和絕對美的敬畏之心,不斷用詩歌洞開人類靈魂的奧秘,用純粹美彌補現(xiàn)實的缺憾,在藝術中創(chuàng)造人間天堂,在純詩園地里結出了累累碩果。西方純詩理論在20年代末30年代初引進中國也是符合中國新詩發(fā)展內在要求的,旨在倡導純詩喚起對新詩詩學的自律,力求反撥新詩發(fā)展初期過于“散文化”傾向,使“純詩”理論更好地促進中國現(xiàn)代新詩的健康發(fā)展,因此純詩概念的引進具有不可避免的功利性目標和工具化取向。
“五四”時期的新詩白話化和自由化造成了新詩的非詩化,新詩的成熟絕不是白話化,詩化才是追求的結果。周作人認為新詩的“一切作品都像是一個玻璃球,晶瑩透徹得太厲害了,沒有一點兒朦朧,因此也似乎缺少了一種余香和回味。”他希望借鏡法國的象征主義改變新詩的現(xiàn)狀,指出象征主義是“外國的新潮流”,也是“中國的舊手法”,引進西方詩學既有內在原因,中西詩學的會通之處和生長土壤,“新詩如往這一路去,融合便可成功,真正的中國新詩也就可以產生出來了。”*周作人:《揚鞭集·序》,鐘叔河編:《知堂序跋》,長沙:岳麓書社,1987年,第297-298頁。1926年初,中國純詩理論的首倡者留日學生穆木天在《譚詩》中歷數胡適“作詩如作文”詩學主張的“罪過”,提出:“我們要求的是‘純粹詩歌’,我們的要求是詩與散文的純粹的分界。我們要求的是‘詩的世界’?!?穆木天:《譚詩》,《創(chuàng)造月刊》1926年1卷1期。努力尋找將新詩從散文中分離出來的“新的思維術”,以此來改變詩歌“類型的混雜”、詩與散文區(qū)分不嚴格的現(xiàn)象。其純詩論具有明顯的“現(xiàn)實的需要”,即借用西方純詩觀念修正中國新詩“詩質”缺乏的弊端。
中西純詩追求者皆有扭轉詩歌創(chuàng)作頹勢的宏愿,精神的相通激發(fā)了中國純詩追求者的藝術靈感,觸發(fā)他們讓中國新詩走向世界的沖動,具體路徑就是吸取西方純詩的精神資源促進中國現(xiàn)代新詩的健康發(fā)展。但中國現(xiàn)代詩人遭遇的是動亂的現(xiàn)實,在真理大于詩美的時代,純粹的理論猶可閃避喧囂的世界,亂世詩人是無論如何也無法躲避政治現(xiàn)實的致命誘惑。王獨清認為要整治“中國現(xiàn)代文壇審美薄弱和創(chuàng)作粗糙的弊病,我覺得有提倡poesie pure的必要”。但又申言:“雖然主張唯美派的藝術,但同時又承認這與國民文學毫無矛盾而主張國民文學?!?王獨清:《再譚詩——寄給木天、伯奇》,《創(chuàng)造月刊》1926年3月1卷1期。政治使命與藝術使命的沖突,中國文人的生命血液中也一直流淌著重藝術社會功用的文化基因,加之主流意識形態(tài)擔憂純藝術對社會發(fā)展具有潛在的解構作用。在中國政治詩學總會公開而又固執(zhí)地制約著新詩的發(fā)展,中國的純詩化道路必然伴隨著對元概念的逃逸和拯救,中國新詩不可能完全拷貝西方純詩的理論目標。純詩理論體系中,“純詩”是根本無法達到也不可能達到的理想境界,但在中國明確的現(xiàn)實問題指向偏要將一個根本無法實現(xiàn)的純詩詩學理想切換成一個切實可行的現(xiàn)實任務。
無論社會怎么發(fā)展,人們都需要一個性靈放飛的場域,而一種純粹的詩學理想仍會喚起我們種種感動。美藏在人的心靈深處,而對美的追求是人的自然天性,“純詩”創(chuàng)作就是抵達“彼岸輝煌”的“最迷人音樂”。梁宗岱認為純詩摒除“一切客觀的寫景,敘事,說理以至感傷的情調,而純粹憑借那構成它底形體的原素——音樂和色彩——產生一種符咒似的暗示力,以喚起我們感官與想象底感應,而超度我們底靈魂到一種神游物表的光明極樂的境域。”像音樂一樣成為一個“絕對獨立,絕對自由,比現(xiàn)世更純粹,更不朽的宇宙;它本身底音韻和色彩底密切混合便是它底固有的存在理由”。*梁宗岱:《談詩》,《詩與真二集》,第7頁。
任何純粹性的藝術追求都是為了尋找專屬于自己的特征從而與其他藝術類型區(qū)分開來,從而在擁有自己藝術獨特性的基礎上確立自身的獨特價值。純詩就是一個只具特指性,并不具備普遍性與科學性的美學概念和知識范疇?!凹冊姟弊鳛橐环N詩歌理想一直是詩人難以企及的但又渴望抵達的目標,但其詩學意義是不可輕估的。每當文學生態(tài)出現(xiàn)危機時,純詩及升級版的純文學就成了人們的審美念想。在中國新詩陷入非詩化困境的時候,“純詩”理論適時引入促進了“中國新詩第二期革命”*金絲燕:《文學接受與文化過濾——中國對法國象征主義詩歌的接受》,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157頁。。但由于中外文化傳統(tǒng)的差異,中國現(xiàn)代詩人往往以本民族的審美眼光采擷、汲取其有益養(yǎng)分,“純詩”理論進入中國后必然會發(fā)生變異。在20世紀中國特定的歷史語境中,政治文化等因素不斷侵蝕純詩創(chuàng)作,注定“純詩”的中國之旅經歷坎坷,中國現(xiàn)代的純詩寫作既非單一的心靈性,也不是純粹的現(xiàn)實性。
[責任編輯:誠 鈞]
The Agreement and Disagreement Between the Western Pure Poetry Theory and Chinese Modern Pure Poetry Composition
GENG Qing-wei
(Colleg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WuhanUniversity,Wuhan430072,China)
Due to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Chinese and foreign cultural traditions and contextual factors , “pure poetry” theory is bound to change after entering China since the 1920s, and it is reflected as the differences of poetic seeking between China and western countries. As a kind of aesthetic concept, pure poetry theory in the western and Chinese pure poem writing have a strong spirit of world and reality orientation due to the consistency of Chinese and Western poetry artistic goals. Pure poetry writing is widely recognized by modern Chinese poetry field. Through a sublation of the concept, modern poets make the theory promote the level of Chinese modern new poetry art and develop the quality of pure poetry.
pure poetry theory; Paul Valery; Different concepts; pure beauty; sinicization
2015-06-03 [作者簡介] 耿慶偉(1973- ),男,漢族,江蘇徐州人,武漢大學文學院博士生,泰州學院副教授,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詩歌研究。
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純詩’詩學視域下的中國新詩研究”(2015111010203)
I 207.2
A
1002-3194(2015)06-006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