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麗君
“阿香!開門!”
一陣陌生的男人的叫門聲在深夜的小山村顯得格外的刺耳。
“誰?”
阿香從破舊的被子里伸出消瘦蒼白的臉龐。她忽然從睡夢中被驚醒,布滿滄桑皺紋的臉上,憔悴中又多了一份驚慌。
她那一頭的黑發(fā)中摻雜了太多的花白,頭發(fā)凌亂的遮住了半個臉龐。
“阿香.....是我啊......村東的光棍王鐵柱......你不認識我了?”
男人壓低的嗓門中流露出一種曖昧之意。
阿香的枯井般的目光中掠過一抹恍惚之色。她費力的想了想,腦海隱約中浮現(xiàn)出一個落魄的男人的形象。
阿香機械的披上衣服,有些步履不穩(wěn)的挪步走向窗口。
“你干什么?”
阿香幽幽的問道,語氣里還帶著夢囈般的迷惘。
“咳咳......你開開門,我有話對你說!”王鐵柱壓低了嗓門。
“你走吧!我不想和你說話!”
說罷,阿香空洞的目光隔著玻璃往窗外淡淡瞟了一眼,又麻木的轉(zhuǎn)身挪回了床邊,一翻身就重新鉆進了散發(fā)著一股子霉味的冰涼的被子中。
阿香蒙著頭,任王鐵柱又在外面獨自叫嚷了一陣子。她漸漸的沉入了夢鄉(xiāng)。
次日,天空陰沉,漫天的烏云從天際飄來,陣陣沉悶的雷聲隆隆滾過。
阿香所在的破落的小院子里,荒草沒膝,樹上落著一只烏鴉,正用粗啞而刺耳的鳴叫聲叫囂著。
昏暗的堂屋中,阿香用顫抖的雙手點燃一只冒著青煙的細香,將其插入香爐中。面前的桌上擺放著一張黑白照片。照片是她那故去的男人的遺像。她凝望著他的那張熟悉的臉龐。伸手輕輕地在相框玻璃上來回擦拭著。隱約的淚花在她的眼中閃爍著。
她將幾個供果擺放在桌上,口中輕輕地呢喃著什么,仿佛是在呼喚逝去的親人的名字。片刻后,她落寞的身影離開供桌,屋內(nèi)傳出她呻吟般的嘆息聲。
阿香從屋中走出,在陰沉的天空下猶豫了片刻,她抬眼望了一下灰暗的天空,決定前去堂兄家中走一趟。
阿香將幾個有些干癟的水果裝在一個塑料袋中,步履沉重的走出了家門。她最后將油漆斑駁的破爛院門鎖住,目光從生銹的鐵鎖上收回,緩緩轉(zhuǎn)身,沿著深深的胡同往外走去。
阿香走出逼仄的胡同,走在大街上,她感到了從街邊投來的各種異樣而陌生的目光。
“阿香,去哪里?。俊?/p>
有個女人熱情的聲音從閑聊的人群中傳來。
阿香微微抬頭,目光躲閃的掃視了一眼眾人,低聲的回應(yīng)說:“去我堂哥家一趟!”
阿香腳步匆匆的躲避著什么,她仿佛覺得自己比別人矮了半截。一個寡婦,老實巴結(jié)的兒子常年在外打工,而她也厭倦了在外漂泊打工的日子,這才剛剛回來。她似乎比別人缺少了依靠,土地被村政府收回。被他人耕種著難以要回。這讓她游移的目光中都多了一份膽怯。
身后似乎傳來了竊竊私議的笑聲。阿香縮著肩膀,狼狽的在人們指指點點中挪動著艱難的腳步。
她偶爾偷瞥一眼那些古怪的目光,仿佛還聽見了有人提及王鐵柱的名字。她感到一陣臉紅,仿佛自己真的犯了什么錯誤,只有像個過街老鼠似的灰溜溜地沿著街邊快速的移動著。
她飄蕩著軀殼很快就來到了堂哥家門前。
她渺小單薄的身影在那個高大的門樓前,靜靜的佇立了片刻,有些不真實的揉了一下眼睛。
她的眼角布滿細紋的眼眶中,渾濁的眼睛里泛起一種莫名的異色來,仿佛心中升起了一絲隱約的希望。
阿香腳步沉重地挪到了大門前,目光在那閃爍著烏黑亮光的厚重的鐵門上游移了一番,又盯了幾眼門前的大石頭獅子,并伸出一雙粗糙而僵硬的大手,在獅子頭上輕輕地摸了一下,這才邁步進了堂哥的大門。
這二層小樓的院落里還拴著一條兇猛的黑色藏獒。藏獒看見有些陌生的阿香。張開吐著血紅色大舌的巨嘴,沖渾身嚇得哆嗦的阿香瘋狂的叫囂著。
堂嫂從屋里探身出來,冷淡地打了聲招呼,就轉(zhuǎn)身上了二樓。
阿香望著冷漠的堂嫂,心中寒意叢生。她的落寞的背影越發(fā)顯得孤單了。
阿香怯怯地沖一樓的客廳叫了一聲大哥,
堂哥正在碩大的液晶電視前看著電視節(jié)目,一身肥肉正深陷在真皮沙發(fā)中,一只手嗑著瓜子,口中呸呸地向空中吐著皮兒。
堂哥沒有起身,只是將目光從阿香的手上掠過,嘴里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將阿香讓進了屋里。
阿香拘謹?shù)刈诹松嘲l(fā)上,有些緊張地沖堂哥說起承包土地的事兒。
交談中,堂哥表現(xiàn)出了一絲無奈。
他最后總結(jié)說:“不是我不幫你,你兒子在外打工,多少年都沒回來了,村里的地都承包出去了,你現(xiàn)在回來,又想要地種田,難??!你原來的地都被汪家承包了……”
說著,他的目光又瞟過桌上的幾個干癟的水果。眼中閃過一絲不耐之色。
阿香知道自己的地恐怕是要不回來了。那戶姓汪的家族,在村里依仗兄弟人口眾多,本來就是難惹的主兒,而自己一個寡婦人家,哪里是他們的對手。
阿香本來想請有錢有勢的堂哥去找村長說說情,看來沒有什么指望了。
阿香最后道了聲打擾,邁著遲緩的腳步,起身告辭出門。
阿香返回時,不想再走那條站立著閑人的大街。她刻意選擇了偏僻的小胡同,試圖繞道回家。
當(dāng)她心懷恐懼的在一個小胡同中腳步飄忽地穿行時,前方忽然竄出來一個男人。
只見那個男人搖搖晃晃的身影攔住了她的去路。
天空愈發(fā)的陰沉了,昏暗的天空下有陰冷的勁風(fēng)掠過,卷起一片黃沙,砂礫似乎落盡了阿香的空洞的眼睛中。
阿香揉了揉干澀的眼眶,睜大了驚愕的眼睛,怔怔地望著眼前的男人。她止住了腳步。
那個男人熟悉而陌生的臉龐靠近了。他的一雙熾熱的眼中燃燒著莫名的異色。endprint
“阿香......我是阿牛!”男人用顫抖的聲音說著,眼睛里忽然閃射出濕潤的光澤。
阿香的心中一陣戰(zhàn)栗,她臉色慘白的凝視著他。
“阿牛?”她喃喃地說道。聲音中似乎有些哽咽的意味。她感到心中一陣疼痛。她輕輕地低下頭去,雙手摸索著衣角,默默地垂下眼睛。阿??吹剿慕廾嫌芯К摰臇|西在閃爍。
阿牛和阿香曾是青梅竹馬的戀人。天意弄人,二人沒能終成眷屬。阿牛得知阿香返鄉(xiāng),心中時刻惦記著阿香的處境。他的眼中帶著關(guān)切之意,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阿香緊張地舉目四望,邁腿就要離開。
阿牛伸手欲攔,阿香并不停留,衣襟的一角在他猶豫的手掌中緩慢而柔軟地劃過。那一刻,阿香眼睛的余光,瞥見阿牛的眼中閃過復(fù)雜的神色。他的喉結(jié)上下滑動,她沒有聽清他的喉舌間發(fā)出了一句什么樣的措辭。她仿佛什么都聽不見,只有蕭瑟的寒風(fēng)從耳邊刮過,冷冽而寒氣逼人。
阿香飄忽的身影就這樣恍惚地游蕩回了家中。
她愣怔了半天,單薄的身子在寒風(fēng)中發(fā)著抖。一股從腳底生起的寒意直達頭頂。她仿佛預(yù)感到了什么不祥之兆。
阿香呆愣地等待著那個時刻的到來。
不出所料,院門外很快傳來一陣嘈雜的人聲,其中一個女人的高大的嗓門格外刺耳。女人的大嗓門一路謾罵著,四周混雜著看熱鬧的人群的此起彼伏的哄鬧聲。
阿香在屋里坐著沒動。
人們蜂擁著進了院子,又擁擠著進了屋門。
阿香像看戲似的,盯著那個揮舞著手臂謾罵的女人的兇悍模樣。
只見她張牙舞爪的沖阿香呲著大嘴,口中發(fā)出各種丑惡的詞句,唾沫四濺,手腳亂舞。
阿香呆傻的凝望著擠進屋里的一群人影,他們的面目都顯得模糊不清。他們的臉上泛起各種各樣的表情。冷漠、粗魯、看戲、消遣、仇恨、猥瑣......混雜著無數(shù)復(fù)雜的目光,一齊投射到阿香的身上。
“……再敢盯著我家男人看,小心我挖掉你的眼睛!”
阿香只聽見那個高大粗壯女人的這一句拔高的聲音。
阿香笨拙地在眾人的目光中轉(zhuǎn)過身子,緩緩地從抽屜里找出一把剪子來。她木然地走近那個唾沫四射的憤怒的女人。這就是阿牛的老婆。一輩子都在嫉妒自己。一輩子都在懷疑自己盯著她的男人。阿香之所以離家外出打工,其實是想離這個女人遠點。而今,阿香剛回來不久,這個女人大概知道阿牛今天曾攔路見她,所以醋意大發(fā),才找上門來鬧事。
阿香在心底一陣冷笑。她緩緩將一把雪亮的剪刀遞給那個女人。
“給你,你不是想挖了我的眼睛嗎?”阿香嘶啞的聲音在屋里輕飄飄地蕩漾開來。
不知何時,周圍突然靜了,靜的落針可聞。人們都呆愣地望著阿香和阿牛的老婆。
阿牛的老婆忽然住嘴。她的嘴角抽搐著,傻愣愣的望著舉在眼前的剪刀。她的手半張著,不知是該接住,還是該拒絕。
阿香用古井無波的眼睛盯視著那把剪刀。
她一動不動地緊緊地盯著,耳邊聲息全無。她只聽見自己咚咚咚的心跳聲。
片刻,阿香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前空無一物。
不知何時,人群忽然消失不見了。
阿香頹然癱坐在了地上。她將那把剪刀緊緊地握住,仿佛第一次感到到了它的無形的力量。她伸出舌尖在刀上舔過,緩慢而悠然,那冰涼且閃爍著金屬寒意的剪刀,仿佛成了她傍身的一個防護利器。她輕輕地笑了,凄慘的笑臉在幽暗的屋里,顯得有些凄涼和絕望。
第二天,阿香空著肚子就跑到了大街上。她披著凌亂的頭發(fā),亂草般紛亂而枯黃。一雙深陷的眼窩中,兩只渾濁的眼球木然的直視著前方。她有些搖晃地邁動著虛浮的腳步,身影飄忽不穩(wěn)。那把剪刀在她的手中緊緊的握著。
“給你,你不是要挖了我的眼睛嗎?挖了好,挖了我就不會看你家男人了?!彼粫r地低聲嘀咕著,時而輕笑幾聲,時而喃喃自語。
街上照例有三五成群的閑人在圍著聊天。
人們漠然的目光偶爾瞟向阿香游蕩的身影。
“瘋子!”
“瘋婆子!”
人們淡淡的評價一句后,嫌棄的移開目光,又開始興高采烈地談?wù)搫e的話題。
阿香的腹中空空,目光游離地在街上漫無目的的游蕩著。
午后,人們大都回家午睡去了。街上鮮有人跡。
阿香混沌的目光下,她的影子倒影在一個小胡同中。
阿香口中含混不清的呢喃著:“給你刀子,你挖了我的眼睛吧!”
忽然,幾個搗蛋的孩子攔住了阿香的去路。
他們亂跳亂叫著:“瘋子!瘋子!”
他們將手中的石頭砸向阿香。阿香呆愣在原地。一個石頭呼嘯著向阿香飛來。
“?。 ?/p>
一聲尖叫響起,阿香的腦袋上鮮血直流。
阿香感到了鮮血下流的路線。她伸手在臉上一摸。只見滿手的鮮血淋漓。
幾個孩子見狀,慌忙四散奔逃。
阿香拔腿就追向一個孩子。
那個孩子一邊跑,一邊回頭罵著:“瘋子!瘋子!別想搶我家的地!我爹說了,沒有你的地了!都是我們的,誰讓你是個寡婦了......”
阿香窮追不舍,她只聽見一個聲音在耳邊轟鳴著:“挖眼!挖眼!”
阿香一邊追一邊死死地盯著那個孩子,口中不停地嘀咕著:“挖眼!挖眼!”
那個孩子跑進了一個小店,阿香隨后就追了進去。
那個孩子在屋里站定了,他冷冷地盯著追進來的阿香。口中依然大喊著:“瘋子!瘋子!”
阿香空洞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他,身體一步步地逼近。
一股莫名的力量驅(qū)使著她。她緩緩的舉起剪刀,“挖眼!”的轟鳴聲催促著她,她不得不高高舉起剪刀,狠狠地扎向那個仍然向他冷笑的男孩的眼睛。
鮮血噴薄,眼前一片血紅。
“挖眼!挖眼!”
隆隆的轟鳴聲,如驚雷般從阿香的耳邊滾過,阿香的唇邊浮起一絲得意的淺笑......
孩子倒在了血泊中,剪刀仍然在他的身上亂扎著。
“挖眼!挖眼!......”
孩子痛苦的尖叫聲中,阿香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她仿佛第一次睜開眼睛。
她震驚地望著眼前的景象,似乎不明白自己為何殺了人。
她絕望的目光在小店里四顧。
她忽然看見了貨架上擺放的劇毒農(nóng)藥。
阿香踩著孩子的鮮血,一步步走向那瓶農(nóng)藥。
她抓起藥瓶,擰開瓶蓋,舉向唇邊。
她的手腕輕輕一抖,農(nóng)藥緩緩的從瓶中流出,她聽見咕咚咕咚的流水聲,又仿佛看見了自己的那些良田上,正茁壯的生長著綠油油的莊稼。綠色在她的眼睛里泛開。
她慢慢倒地,唇邊浮起一抹永久的笑意。
“殺人了!殺人了!快來人啊……”
午后空曠的大街上,忽然響起了一陣驚悚的喊叫聲,村民們紛紛推門而出,沖向那家殺人的小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