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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紅色的紙傘

      2015-12-22 09:40:06詹政偉
      海燕 2015年10期
      關鍵詞:秀林紙傘畫眉

      □詹政偉

      暗紅色的紙傘

      □詹政偉

      桑秀林被召進鐵家大院是農(nóng)歷四月初五。四月初五是個好天,鎮(zhèn)子里彌漫著有些熟了的麥子的清香,還沒開鐮的黃了的麥子情意綿綿地散發(fā)著迷人的清香。桑秀林在這份清香里像風一樣刮著,后來他刮進鐵家大院時,身上停留了好幾個半青半黃的麥芒,像眼睛似的閃亮著。

      兩個身強力壯的漢子來請桑秀林時,桑秀林正在替一個鄉(xiāng)下老婦人開藥方,那老婦人自訴著癥狀,眼里露著焦灼。桑秀林瞇瞇笑著,用毛筆在一張黃紙上寫著:熟地四錢蘆根五錢車前子三錢……

      這時候,門外一聲喊:“桑郎中,桑郎中在屋里嗎?”

      桑秀林抬起頭,看到屋里的光線暗了許多,他一時有些適應不了。他定定神,這才看到是兩個高大的漢子塞住了門框。

      兩個高大的漢子笑容可掬,他們的笑容使桑秀林怔了一怔。

      胖的一個說:“桑郎中,我家老爺有請。”

      更胖的一個說:“桑郎中,請你無論如何走一趟?!?/p>

      桑秀林不急不躁說:“兩位先生稍等片刻,等我開完這個藥方便走。”他顧自埋下頭,依舊一絲不茍地開著那個藥方。

      兩個漢子無聊地在屋子里晃來晃去,他們高高大大的身影映到了桑秀林開藥方的紙上。桑秀林有些哆嗦,一不小心寫錯了一個字,他涂了涂,重又改正過來。

      后來,桑秀林就跟著兩個漢子走了,臨走,胳肢窩里夾了一把紙傘。那有些暗紅的紙傘,像一朵蘑菇,走起來,一搖一擺,很是雅致。

      桑秀林桑郎中怕太陽,他出門時,總是帶著把暗紅的紙傘。

      鐵家銘老爺和兒子鐵劍英一同站在鐵家大院的門口,看到兩個家丁請了桑秀林桑郎中來了,都很高興,他們一齊說:“桑郎中,辛苦了?!?/p>

      桑秀林不免惶惑,他不清楚鐵家父子今日為何如此客氣!鐵老爺向來都是一副居高臨下的模樣,而鐵少爺一身戎裝,或多或少使桑秀林有些懼怕。他臉上于是就堆起笑來:“啊,鐵老爺,鐵少爺,你們言重了,不必客氣,不必客氣,今日找我來,不知是哪位貴體欠佳?”

      “哈,桑郎中,不忙,不忙,進屋再說?!辫F老爺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于是,鐵家父子引著桑秀林進了屋。鐵劍英吩咐傭人沏茶。這時,鐵家銘說了請桑秀林來的原因。桑秀林恍然大悟,原來是鐵劍英的二太太身體不適。桑秀林說:“我先去看看,茶不忙喝?!辫F劍英說:“桑郎中,你坐,喝茶,我去攙我太太出來?!?/p>

      鐵劍英走開的時候,鐵老爺把桑秀林拉到自己的身邊,悄悄說:“桑郎中,犬子要赴前線打仗,趁他這些時日在家里,我想讓他給鐵家留下一脈生息,不想,二太太卻病了,不知……”鐵老爺說這番話的時候,有些愁苦在他的油光光的臉上四處游動。

      桑秀林讓鐵老爺那份傷感給感染了,他理解鐵家銘的心情,他知道擁有萬貫家財?shù)蔫F老爺迄今膝下尚無一個孫子。鐵劍英的大太太曾給鐵家?guī)磉^很大的希望,但充滿希望的大太太在某一個雨點把瓦片打得噼啪作響的黑夜后,向來口齒伶俐的她看見人只會說兩個字:“鬼”,“雨”。在又一個雨把瓦片打得啪啪作響的黑夜,她像一只蝙蝠那樣輕快地撲出了窗外,她尖叫著:“鬼來了,鬼來了!”那時候,鐵劍英正在數(shù)百里外的軍營里酣然入夢。這個故事在這個叫新埭的小鎮(zhèn)里家喻戶曉。

      桑秀林這時用同情的口吻說:“鐵老爺,不必過分悲傷,吉人自有福相,我會盡我的力量醫(yī)治的?!?/p>

      “桑郎中是華佗再世,有你出場,定會藥到病除?!辫F老爺笑起來,他笑起來的聲音很洪亮,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到鐘或鼓什么的。

      這當兒,鐵劍英小心翼翼地攙扶著他的二太太出來了。二太太好像有些憔悴,不知是躺在床上時間長的緣故還是別的什么,她的眼睛有些腫,走起路來也歪歪斜斜的,一副慵懶厭倦相。盡管二太太是以這樣一番病懨懨的模樣出現(xiàn)的,但仍掩飾不了她的天生麗質(zhì)。

      “畫眉,大名鼎鼎的桑郎中給你看病來了,你有什么不舒服,要說給他聽,不要怕?!辫F老爺關切的口吻聽上去很熨帖的。

      “畫眉,爹說得對,有病不能瞞醫(yī)生?!辫F劍英也說。

      好像是為了給二太太增加信心似的,鐵劍英又說:“有我在你身邊,你不用怕!一點都不用怕!”

      桑秀林圓圓的臉上綻滿了笑,他附和說:“其實,生病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我桑郎中免不了也是要生病的。二太太生病,還有郎中給看,要是我桑郎中生了病,就沒人看嘍,有道是自做郎中無藥醫(yī)!”

      桑秀林知道鐵家的二兒媳婦畫眉是新埭鎮(zhèn)上交口稱贊的美人兒。她是當湖鎮(zhèn)米行老板的小女兒,嫁到鐵家也有大半年多了,但新埭鎮(zhèn)上的人很少見到她。據(jù)說新婚那天她啟唇一笑,讓許多男人骨頭酥了一半,驚呆了好一陣子。

      畫眉的臉很平和,她看上去似乎沉默寡言的。她對桑秀林看了一眼,那目光好像漫不經(jīng)心的,但在它們收攏的時候,桑秀林還是感覺到了一絲灼熱。她沒有開口說話,便在桑秀林面前坐了下來,半邊身子靠在八仙桌上。

      桑秀林把茶碗推開,讓畫眉伸出右手。

      畫眉很自覺地捋起自己寬松的袖子,露出一段白藕樣的臂,那時候,三個男人的眼睛都亮了一下。

      桑秀林含笑說:“二太太,我把脈向來是隔著衣就行的?!?/p>

      鐵劍英于是彎下腰,替二太太把捋起的袖子重又扯平。

      桑秀林便從從容容地伸出左手,搭起脈來。

      桑秀林在新埭行醫(yī)已有數(shù)年,跟誰都溫文爾雅的,人緣特別好。他不是新埭鎮(zhèn)中醫(yī)世家,卻因了這份好人緣而變得生意興隆,上門來的,他服伺周到,這自是不必說的;一般人家來請他出診的,他也是有求必到。他看病很認真,小心謹慎,始終恪守著“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古訓。

      桑秀林搭脈和別人不一樣,喜歡和人閑聊,按他自己的說法是這樣能使病人身心均松弛,從而能使病因更好地反映出來。

      他搭著二太太的脈時,便跟鐵家父子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著話,但只一會兒,桑秀林便停住不說話了,他似乎有些猶豫,搭脈的手移動了好幾回。這一點,鐵老爺和鐵少爺都看出來了,但他們不明就里,于是便注視著桑秀林的臉,他們很希望從那里讀到一點關于二太太病因的消息。

      桑秀林的手在游移了幾次之后便哆嗦起來,他想竭力忍住也沒辦法。他想這是怎么啦?這種情況以前可是從來沒有過的,慌張像洶涌的洪水襲遍了他全身。

      “鐵少爺,你跟二太太是去年十月辦的喜事吧,那些時日可真是好,風調(diào)雨順的?!鄙P懔譀]話找話。

      鐵劍英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笑得很燦爛:“那些時日是好,天氣晴朗,走路也爽快?!辫F劍英那時候就知道,二太太畫眉是爹花了上千兩白花花的銀子為他娶回來的。鐵劍英很感激爹,沒有爹白花花的銀子,他是娶不到畫眉的,畫眉家也是富甲一方的大戶人家。鐵劍英很清晰地記得爹說過的話,爹說過,他別無所求,惟求鐵劍英在軍營里能混出個人模狗樣來,日后可以憑槍桿子穩(wěn)固他們的鐵家大院。鐵劍英于是就義無反顧地在軍營里混,指望著能混出個名堂來,給爹和整個鐵家長長臉。

      這時候,鐵家銘噴出一口水煙,那股濃重的煙,像血一樣地淌開來,在屋子里兜著圈子。接著鐵老爺又噴出了第二口,煙霧好像要把屋子吞沒的樣子,顯得氣勢洶洶的。鐵老爺在煙霧里說:“桑郎中,怎么就想起劍英的婚日來了?”

      桑秀林的心別地一跳,他很驚訝,鐵老爺一說話就把他嚇了一跳。他裝作鎮(zhèn)定地笑著說:“鐵老爺,新埭鎮(zhèn)上的人至今還惦記著鐵少爺婚日的壯觀情景呢!我現(xiàn)在看到二太太,當然憋不住地要說,說說也是很高興的啊,好像又看到了那日的模樣,依舊活靈活現(xiàn)的!”

      “你這桑郎中,看不出你還挺會說話的?!辫F老爺用贊許的口氣說,“難為你記得那么清楚,好好地給二太太看病,看好了,我鐵家銘是不會虧待你的?!?/p>

      桑秀林摸著二太太的脈搏,微皺著眉,他眼睛望著鐵劍英說:“軍營里很辛苦的,你很少回來吧,像你這樣賣力,以后肯定會有大出息的?!?/p>

      鐵劍英謙虛地擺擺手:“哪里,哪里,我在軍營里也純屬混口飯吃,談不上什么出息不出息的,軍營里當然比不上地方,我這次回家離上次恐怕又有四個月了?!鄙P懔值脑捳f到鐵劍英心里去了,因而盡管他說得漫不經(jīng)心,但在這漫不經(jīng)心里卻透露著一派喜悅。鐵劍英想,爹聽了這話一定也很得意的,爹是那么地希望他在軍中有所作為。他飛快地瞥了一眼悄悄從煙霧中現(xiàn)出身來的鐵家銘,他看見爹果然露出了笑容,而且,他盯著桑秀林的眼睛很亮堂。

      鐵家父子沉浸在桑秀林得體的話中喜不自禁的時候,桑秀林卻如被槍彈擊中似的瘓坐在座位上,冷汗像蛇一樣在他的背心里四處爬動,有的鉆到他的胳肢窩里,有的則順著他的肚子直往下滑,躥到胳肢窩里的冷汗開始噬咬他的毛孔。

      二太太畫眉疑竇四起地看著桑秀林,她不知道這個桑郎中怎么把手伸到她的胳膊肘上來了,這搭脈有這么搭的嗎?她只看了一眼,桑秀林便覺著了,他迅速把手移開,說:“二太太,你近來有什么感覺?”

      畫眉淡淡地吁出一口氣:“我什么也感覺不出來,只是想睡,不想吃喝?!辫F劍英湊到桑秀林跟前,問:“桑郎中,我太太的病要不要緊?”

      “沒甚大毛病,沒甚大毛病,只是有一點不舒服而已?!鄙P懔诌B忙說,他伸手拿過擱在一邊的茶杯,一口氣把一杯茶倒進嘴里。喝完茶,他開始開藥方,他寫的毛筆字不如平時流暢,但他還是認認真真地把藥方開完了。

      “二太太只是小恙,不礙事的,不礙事的,吃幾帖藥就會好的,不過,二太太要千萬注意冷熱。”桑秀林說完這話,便發(fā)覺自己一刻也坐不下去了,再坐下去,他會瘓倒在地上的。他感到自己正像一只被貓抓在爪里把玩的老鼠,有眩暈的感覺,他收拾好自己的東西,便告辭要走。

      “桑郎中,別忙著走,再喝會兒茶,聊會兒天。”鐵老爺說。

      “不啦,不啦。家里病人等著呢!這茶呢,我下回再來喝。”桑秀林對鐵老爺拱拱手。

      “也好?!辫F老爺喚人把醫(yī)資給桑秀林送上。

      桑秀林走出寬敞的鐵家大院,身子驟然縮小了不少,就像事先被人打過一悶棍似的,不得不佝僂著腰走路。他走了好長一段路,忍不住又回過頭來看看鐵家大院。鐵家大院泊在一片和煦的明亮中,瓦是燦爛輝煌的,墻是燦爛輝煌的,門也是燦爛輝煌的,屋檐下躲藏著的窗戶卻意外的是黑黑的。那橫的豎的有著許多紋路的木框,錯落有致地把那黑黑的窗戶劃成一個個規(guī)則的小方塊……桑秀林這時凜然一驚,他悄悄背轉身,依然佝僂著腰走。

      新埭鎮(zhèn)上人緣很好的中醫(yī)桑秀林從鐵家大院出來,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犯了兩個平時極少犯的錯誤:一是他把那把暗紅色的紙傘遺忘在了鐵家大院,那時太陽白花花的,很是耀武揚威;二是他在恍惚之中忽視了揀條捷徑回家,而是舍近就遠地繞了一個大圈子。于是桑秀林的老婆看見桑秀林臉灰灰如蛇一樣蜿蜒而來,便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覺,她不免露出焦灼,語氣里明顯帶著慌張:“秀林,你怎么啦?”

      桑秀林踏進門坎,嘟噥著說:“這怎么可能呢?這怎么可能呢?”

      “什么怎么可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她著急地問。

      “奇事,當然是奇事。”桑秀林勾著頭說,他有一吐為快的愿望,那件事在他心里像一棵蟋蟀草那樣長著,許多的莖須不斷地撩撥著他,使他難受了一路。他抬起頭,神秘的目光閃爍著,他讓老婆過來,然后附在她的耳朵上,準備說出那件事。

      這時候,越過老婆豐腴的肩,他看見了自己屋里的那幾扇窗,那些窗也是黑黑的,被無數(shù)的橫的豎的木框格剪得七零八落,一堆羊屎似的。桑秀林吃驚地頓住了,他把行將沖出喉嚨口的話趕緊咽了回去,就像突然關閉一道水閘。

      桑秀林欲言又止的模樣,讓他老婆大為不滿,她瞪起雙眼,厲聲說:“你怎么搞的,吃了迷魂湯了?說話吞吞吐吐的,像只縮頭烏龜,到底是什么事?快說啊,把人家的肚腸根都要癢斷了。”

      桑秀林賠著一副笑臉說:“我說,我說,我說我在鐵家大院里連放了五個響屁,一聲比一聲響,最后一聲像放了個小炮,連我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p>

      老婆聽了,“噗哧”一聲笑出來:“你個鬼,吃飽了撐的,這種埋汰話也要說,沒皮沒臉的!”她在桑秀林的額角戳了一下,然后走開,忙自己的活兒去了。

      桑秀林卻陷入了無盡的憂慮中,那種魂不守舍的模樣,讓他根本無法正常地處理日常事務,于是他給病人看病就有些潦草馬虎。但桑秀林的坐臥不安,別人是看不出來的,別人看不出來的桑秀林就在焦慮的旋渦里苦苦掙扎,他不只一次地私下里嘀咕:“這怎么可能呢?這怎么可能呢?”

      可事實卻確鑿無疑地告訴桑秀林,他給二太太畫眉搭的脈是滑脈。

      滑脈是喜脈哪!桑秀林的心顫顫的。

      黃連生是農(nóng)歷四月初八到新埭的。黃連生到新埭別無他意,是來拜訪兄長桑秀林的。黃連生在當湖鎮(zhèn)也開了一個中醫(yī)診所。黃連生三代從醫(yī),醫(yī)術是相當高明的。照理講,像他這樣的人是看不上桑秀林這樣的土郎中的。幾年前有傳聞說,新埭鎮(zhèn)上的桑秀林桑郎中藝高不說,且頗有君子風度,很得人心的。

      黃連生是個熱情開朗、喜歡交際的人,聽了這消息,便慕名前往。跟桑秀林一接觸,果然見他談吐不凡,為人溫文爾雅,看他望聞問切的手段,知其不在自己之下,便愈發(fā)地敬重桑秀林。他想一個土郎中能做到這樣,是難能可貴的,又具備儒家的風范,桑秀林在黃連生眼里便有些仙風道骨。

      桑秀林跟黃連生一見如故,在他們第三次見面的時候,他們就很自然地稱兄道弟起來,那年桑秀林四十有一,黃連生三十有七,桑秀林為兄,黃連生為弟。桃園結義后,兩人往來頻繁,很是熱絡。

      黃連生風塵仆仆趕到,悶悶不樂的桑秀林喜笑顏開,端凳沏茶之余,笑問是哪陣風把他吹來的?

      黃連生說:“東西南北風,都吹我來?!?/p>

      “這么說,連生弟又有喜事臨門,非要我這愚兄知道不可了?“桑秀林問。

      “天下有什么東西能逃過你秀林兄的眼睛,我來當然是有喜事要告訴你。“黃連生眉開眼笑,臉部表情極為生動豐富,他把心中的歡樂輔以手勢告訴了桑秀林:大名鼎鼎的江南中醫(yī)牛是懿最近要到當湖鎮(zhèn)來小住幾日。

      黃連生把牛是懿要來的消息渲染成一幅大寫意的潑墨畫,桑秀林頓時歡愉起來,心中郁積的陰霾也一掃而光。他想自己想拜見牛老先生的念頭已經(jīng)很久了,只是苦于沒有機會。牛是懿是江南一帶如雷貫耳的名醫(yī),有機會向他討得一點點真諦,一定會受益無窮的,他是那么急切地盼望著?,F(xiàn)在,這好消息由黃連生帶了來,桑秀林喜出望外,忍不住一陣幸福的眩暈,他感激地問:“連生弟,你是從哪兒得知這個消息的?這個消息來得太好了?!?/p>

      黃連生眉清目秀的臉上便透露出些許的紅潤來,他有點窘迫地說:“家父跟牛是懿老先生是私交,事先他寫了封信給家父,故而得知?!?/p>

      桑秀林為黃連生倒了一回茶,喜氣洋洋地說:“連生弟,我桑秀林能交到你這么一個朋友,真是三生有幸?。 ?/p>

      “秀林兄,哪里話,我們兄弟,這么點小事,不足掛齒,不足掛齒。”黃連生也被桑秀林的激動給感染了。他發(fā)覺自己說這話時,眼角已經(jīng)有了淚花。

      他們好像有許多的話要說,一下子卻好像什么也說不出來,一時,兩人都沉默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那時候,診所里沒有什么病人,幾只雞悠閑地徜徉著,時不時地,某只神氣活現(xiàn)的公雞找到了什么好吃的東西,便咕咕咕地喚叫著,那喚叫聲里充滿了親切,但也充滿了誘惑,裹著麥香的風從開著的門里撲進來,在屋里自由自在地走著……

      桑秀林的老婆從街上回來,看到桑秀林和黃連生像木菩薩一樣地傻坐著,便取笑說:“喲,你們兩個在練什么功?眼睛對眼睛的,斗雞啊?!”

      桑秀林和黃連生如夢初醒似的,兩人瞧瞧自己,還真有一點斗雞的架式,他們?nèi)炭〔唤D時“嘎嘎嘎”、“哈哈哈”地笑起來。桑秀林的聲音渾厚,黃連生的聲音清脆,所以一笑,就好像全是黃連生的聲音。

      “奇怪。”桑秀林說。

      “奇怪?!秉S連生說。

      黃連生到來時,已是正午時刻,他吃過了中飯,便說要回去,說家里有許多病人都等著。桑秀林說:“事情總歸是有的,但走開了也就走開了,何況家里還有老伯,既來之則安之,我看你還是住上幾天,我們兄弟倆好好聊聊?!?/p>

      桑秀林這么一說,黃連生也不好意思再推脫,于是便留下了。

      黃連生的到來,大大地沖淡了桑秀林對那件事的焦慮,桑秀林開始把那件事像丟棄一顆玻璃球那樣地丟到了街上,隨它滾落到哪個角落里去了。那時候,桑秀林的心思全花在了怎樣跟牛是懿老先生結識,怎樣給他留一個好印象,怎樣從他那兒學到一點真本領等諸如此類的實際問題上。他把見面的過程考慮得很周到,于是就不厭其煩地向黃連生打聽黃家跟牛是懿先生的來龍去脈。

      “秀林兄,你要拜牛是懿老先生做老師??!“黃連生開玩笑。

      “做牛先生的學生,哪里是我桑秀林這種土郎中的福氣?!”他自嘲,聽得出來,他的口氣里,還是有一些委屈的味道。

      “秀林兄,這回我一定要請家父大力舉薦你,依你的本領,牛老先生說不定會喜歡你的,英雄惜英雄嘛!”黃連生說得熱情洋溢,兄弟之情躍然而出。

      黃連生停留新埭的兩天里,桑秀林興致勃勃地跟他切磋著中醫(yī)上的一些疑難雜癥,盡管兩人對這些問題還存在著一些分歧,但兩人的措詞造句都極其平和,絲毫沒有逼對方服從自己觀點的意圖。煮酒論道,極盡雅趣,談話談到濃處,黃連生拍案稱奇,桑秀林則手舞足蹈。

      桑秀林的老婆半是嗔怪半是羨慕地說:“連生弟啊,你這秀林兄看見你,就像看見小妾一樣,話多得要用米籮來盛,像是變了一個人!”

      桑秀林淺淺地笑著。

      黃連生說:“嫂子哎,幸虧我也是個長胡子的人,不然嫂子可真要吃醋了!”

      那兩天里,桑秀林的小診所里笑聲不斷,如潮的笑聲在一派寂靜中顯示出獨特的魅力來。

      黃連生住到第三天,說無論如何得回去了,他說家父恐怕等得很急了。他對桑秀林說,那邊牛是懿老先生一到當湖,他自然會立刻把消息通報給他的。

      桑秀林說:“難為你了,連生弟?!?/p>

      黃連生決意要走,桑秀林不好意思再阻攔,他去過當湖鎮(zhèn)黃連生那里,知道他那里比他更忙碌。桑秀林決定設宴招待黃連生,替他送行。他特意喚老婆去新埭包家橋打漁佬麻皮阿四那里買了桂花魚。他知道黃連生愛吃糖醋桂花魚,又請了新埭鎮(zhèn)上的名廚許一中來掌勺。

      酒席擺得很排場,黃連生看了,有些過意不去,說:“秀林兄,你不必太客氣,太破費了!”

      桑秀林說:“先別謝,吃了再說,菜燒得不好先道謝,那可煞風景了?!?/p>

      黃連生拗不過桑秀林,便在朝南的座位上坐下。兩人起先喝得很斯文,小口小口地品,后來,兩人喝酒的速度就加快了。

      “你慢喝。”桑秀林說。

      “你慢喝!”黃連生說。

      事實上,兩人都喝得很快。

      “干了?!?/p>

      “干了!”

      一杯。

      “干了!”

      “干了!”

      又是一杯……

      桑秀林和黃連生都是好酒量,兩人都精神抖擻,于是越喝越來勁。

      “桑郎中,桑郎中在家嗎?”門外傳來很高亢的叫喚聲。

      桑秀林聽這聲音有些熟悉,一時卻又想不起來是誰。他細瞇著眼思考著。那發(fā)出高亢叫聲的人已大踏步地跨進門來。

      原來是鐵劍英鐵少爺,鐵少爺帶著兩個先前來叫過桑秀林的漢子走了進來。本來還算寬敞的屋子,因為這三個人的到來而變得有些窄小,現(xiàn)出逼仄來。

      “喝酒啊,桑郎中,又來打攪了!”鐵劍英開門見山說明了自己的來意,他說想請桑郎中再去鐵家大院一趟,二太太今天一早好像很難受的樣子,又嘔又吐的,臉色蒼白如紙。

      英姿颯爽的鐵劍英和顏悅色地對桑秀林說著話,黃連生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他不認識他,但看他的行動舉止,處處透露出行伍的意味來,他饒有興致地聽著他和桑秀林對話。

      “鐵少爺,今天我……我有客人?!鄙P懔趾孟窈転殡y,他搓著手說。桑秀林在鐵劍英像一枚鐵釘那樣釘在屋中央的時候,他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那件事如一把剔骨刀,把他的經(jīng)脈挑得七零八落,血頓時浸淫了全身,他不寒而栗,吃到肚里的酒就有些酸餿的味道。

      鐵劍英友好地朝黃連生笑笑:“這位客人,打斷你喝酒了,事情實在太急了,我太太病得厲害,想請桑郎中去看看?!?/p>

      黃連生一聽,替鐵劍英著急起來,他想喝酒是小事,救人性命是大事,做郎中的,對病人可是要盡點心的。他急急地對桑秀林說:“秀林兄,酒等會兒可以再吃,給病人看病要緊啊。”

      鐵劍英聽黃連生的叫法,又瞅他面生,便問:“桑郎中,這位客人是……”

      桑秀林說:“是我義弟,當湖鎮(zhèn)上的名郎中黃連生。”

      鐵劍英眼里跳出無限向往的光芒來:“兩位名醫(yī)若能攜手為我太太治病,我太太的康復便可指日而待了?!?/p>

      桑秀林猛然一驚,他很后悔跟鐵劍英這樣介紹黃連生,那事本來和黃連生一點關系都沒有的,現(xiàn)在讓鐵劍英這么一扯,就給扯進來了。

      黃連生可沒有桑秀林的復雜心緒,他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鐵先生,貴夫人得的是什么???”

      鐵劍英沒有說話,而是把求援的目光投向桑秀林,桑秀林勉強一笑,他說:”噢,二太太得的是小病,沒有什么事的?!?/p>

      “病癥確定了?“黃連生問。

      “基本……基本……確定。“桑秀林答,他答得很含糊。

      黃連生這時候的手就癢癢起來,擋也擋不?。骸澳茏屛液湍阋黄鹑タ纯磫幔俊?/p>

      桑秀林不置可否,恐懼始終像閃電一樣追趕著他,他心里苦苦的,但臉上卻漾著笑。

      倒是鐵劍英爽快地說:“黃郎中肯去,那是給我面子,我是求之不得?。 ?/p>

      鐵劍英把話說到這個程度,桑秀林便無法再說什么,他牙疼似的“咝咝咝”倒吸了幾口冷氣。

      黃連生哪里會知道桑秀林的心思,他很滿意地跟在鐵劍英及兩個家丁后疾疾地走。桑秀林卻落伍了,他走得很慢,好像已經(jīng)走了幾百里路似的,那把曾經(jīng)遺忘在鐵家大院后來又讓家丁送回的暗紅的紙傘斜靠在他肩上,有氣無力的。

      撐著暗紅色紙傘的桑秀林腳步趔趄地往鐵家大院走,他的臉一陣黃一陣白,路兩旁美麗的田園景色在他眼里黯然失色。

      這一路上,桑秀林的腦海里一直清晰地凸現(xiàn)著那些黑黑的窗戶和同樣黑黑的木框格,橫的豎的木框格時而化成一把利斧時而又化成一柄利劍,后來變成了一把碩大無比的剪刀,在用力地剪著窗戶。后來那把碩大無比的剪刀張開猙獰的刀剪,刺刀一般地直直向他刺來,桑秀林如被刺中似的忍不住呻吟了一聲。這呻吟聲很輕,很快讓一縷裹著麥香的清風給帶走了,前面的人沒有聽見。

      那時候,桑秀林在路上碰到的人很多,他們都客氣地叫著他,桑郎中,忙??!桑秀林不得不擠出笑臉來應付,忙,忙歪了!桑秀林笑嘻嘻地回答人們的問候的時候,黃連生就轉過身來,朝桑秀林笑笑,那眼里自然有欽佩和驕傲。他想秀林兄的人緣的確是不錯的,要做到這樣,不容易啊!

      遠遠地看見鐵家銘鐵老爺站在大院門口,雙手在眼前搭成一個涼棚,朝大路這邊張望著。桑秀林的心怦怦直跳,說不清什么緣由全身一陣痙攣,白花花的太陽把他黝黑的臉照得亮堂堂的,他卻覺得眼前一片漆黑,整個人像是走在黑暗里,他只是那么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前面的黃連生鐵劍英和兩個家丁全都變成了一只一只的螞蟻,離他很遙遠地緩緩移動著。

      他想自己這么走就快要走進鐵家大院了,就這么走進去嗎?他心虛地看著雙臂舞動得很勻稱的黃連生的背影,這個像張面餅似的背影一下子貼住了桑秀林的眼……

      桑秀林就是在這時候捂住了自己的肚子,暗紅色的紙傘可憐兮兮地歪在一邊,一陣裹著麥香的風推著它走了一段路。鐵劍英、黃連生、兩個家丁停住了腳步,他們一齊往回走,他們圍在了蹲在地上捂住肚子的桑秀林的周圍。

      “秀林兄,你怎么啦 ?”黃連生吃驚地問。他這時感到桑秀林的氣色不對,滿頭都是豆粒大的汗珠。

      “桑郎中,你……”鐵劍英也焦急地看著桑秀林。

      “要不要我給你看看?”黃連生問。

      桑秀林擺擺手,說:“不礙事,不礙事,我只是肚子有點痛,大概是酒喝多了,我想屙泡屎就會好的,你們先走吧,我屙好這泡屎就來?!?/p>

      鐵劍英瞅瞅桑秀林說:“桑郎中,那我先帶黃郎中進去了,你隨后趕來?!?/p>

      “好的,好的,鐵少爺,我隨后趕來,啊喲喲,我的肚子……”桑秀林說。

      “秀林兄,你快來啊,我可沒把握……”黃連生說。

      “不礙事,不礙事,你先看好了……”桑秀林虛弱地說。

      在桑秀林高一聲低一聲的“啊唷啊唷”的叫喚聲中,黃連生跟著鐵劍英向前走去,在鐵家銘鐵大爺?shù)闹敢?,慢慢地走進了鐵家大院。

      這時候,桑秀林慢慢地站起身,然后一貓腰,鉆進了那半青半黃的麥田里,像老鼠一般窸窸窣窣地爬著、爬著,那頂暗紅色的紙傘被他遺忘在路上,像一座小涼亭一樣被風吹著走。

      桑秀林從麥田里鉆出后,以兔子逃命的方式狂奔幾十里,驚悸未定地逃出了新埭境界。

      桑秀林從此隱性埋名,放棄了行醫(yī)這行當。

      關于以后的一些情況,桑秀林是從被他后來悄悄接出來的老婆嘴里得知的。老婆兩眼無神地說:“你那個連生弟死得好慘,讓鐵劍英打得全身像馬蜂窩?!?/p>

      “生死由命,富貴在天,連生弟遭如此變故,實在是命中注定?!?/p>

      老婆說:“秀林,你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桑秀林淺淺地笑笑:“富貴在天,誰也奈何不了的,你說呢?”

      老婆把頭點得像風中的篦麻稈。那時候,空氣里彌漫著快要熟了的麥子的清香,但不知為什么,那股清香聞來,總還帶著一點腥味。

      責任編輯 孫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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