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秋立
燒蜂窩的日子
蜂窩煤的推廣當年對老百姓是一件好事。這之前老濟南家家戶戶燒煤球或是加上土和成的煤餅。熱效率低不說,麻煩。蜂窩煤則更方便更好打理。摞起來,碼得整整齊齊,相對整潔干凈。可以“引”,自家的爐子滅了,在別家爐子里借一個正在燃燒的蜂窩,擱進去,這爐子就點著了??梢浴胺狻?,不用火的時候,壓上一個塊新蜂窩煤,把爐子蓋嚴,“封”上,幾個小時不用管。到了上世紀七十年代,市區(qū)居民幾乎都燒蜂窩。當然,也有個別人家燒“大炭”塊,那是真帶勁,鏟上一小鏟,投入爐中,登時轟轟作響,半截煙筒都燒得通紅,離近了,臉都烤的發(fā)燙,比慢騰騰的蜂窩煤可強多了。但那得有點門路,普通老百姓搞不到,只能老老實實燒蜂窩。
但這蜂窩煤也不是隨便買的,不僅需要錢,還要煤票。不能隨便買,自然也就不敢隨便燒。不光夜里,白天不燒水不做飯,都舍不得,要封爐子,三九天亦如此。這還算不得什么,買蜂窩的過程更麻煩。
我手頭上沒有當年的資料,說不清濟南有多少蜂窩煤店,每家店日產多少蜂窩煤,供求關系如何。只是親身感受到買蜂窩之不易。
首先,排隊。蜂窩煤店前天天都排著長蛇陣,買一次蜂窩煤至少要排多半天,有的時候甚至從夜里一直排到第二天的下午。尤其是三九寒冬大半夜里排隊,得需要點革命意志。其次,要有運輸工具,必須得借車。汽車是不可能借到的。那時很少有汽車,有輛卡車的工廠就算大工廠,都拿著當寶貝,不可能借給你買蜂窩,即使讓你用,小街小巷也無用武之地。大多數單位都只有人力三輪車和“地排車”。三輪車算是半自動,地排車全靠人拉,都可以很方便地穿梭游走于狹窄的胡同街道,是買蜂窩的主要運輸工具。誰家買蜂窩,就得千方百計,討好巴結單位領導,借輛三輪或地排車。有時為了盡量少的占用車的時間,排隊時往往先用個小推車,或者是板凳什么的,站好位置,預計差不多快排上時,再趕緊去弄車來。第三,得找人幫忙。上千斤的蜂窩煤,我們這些半大男孩子,一個人弄不了,拉不動。怎么也得兩三個人,有駕轅的,有拉襻的,有推車的,遇到上坡,需齊心協力,使出吃奶的勁,一個個臉憋得通紅。因此,身邊的哥兒們不管誰家買蜂窩,都得去幫忙。好在學校管的松,買蜂窩是請假的正當理由。
但買蜂窩煤也有些快樂在其中。漫長無聊的排隊,有時會變成社交平臺。大家原本素不相識,有人主動搭訕,閑聊八扯中,竟有些共同的話題和共同的朋友,于是一見如故,仿佛老友相識。有次在林南煤店買蜂窩,排在后面的小伙子,一表人才談吐不俗,是個美術愛好者,恰巧我的朋友老靳白川也是畫畫的。于是幾個人便胡吹海嗙,一會兒關山月,一會兒李可染,一會列賓,一會蘇里科夫,談得熱火朝天。再一細問原來他是我們語文老師的兒子,大家頓成老友,話題更加無邊無際,排隊時間竟不覺得漫長。為紀念此次相識,我還鄒了兩句詩“相識全憑李可染,老友新交在林南”。
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了,等待終于見到曙光,聽得見蜂窩煤沖壓機通通地沉重地聲響,看見蜂窩煤一個個列隊通過傳送帶送出來,心便按捺不住怦怦亂跳,滿身疲憊一掃而光,像戰(zhàn)士跳進了戰(zhàn)壕,馬上開始戰(zhàn)斗。待前邊的人裝滿拉走,便趕緊把車推到傳送帶旁,下手裝車。一條傳送帶往往兩邊都有車,兩家一起裝,只能輪流來,要有默契。你一次撿幾個我一次也要撿幾個,如有一家搶了,或者比另一家一次撿得多了,便會招致不快,很可能互相搶奪,甚至惡言相向。當然多數時間,大家還都能和平相處,文明禮貌,“緊張而有秩序”地揀蜂窩。
裝滿了,過磅,交票交錢,然后大家吆喝著拉著一車蜂窩上了街,一路上喜氣洋洋,像戰(zhàn)士凱旋,滿載戰(zhàn)利品歸來,蠻有成就感。轉彎抹角地停到了大雜院門口,在家的鄰居們一見買回蜂窩來了,便都拿著破盆破簸箕出來幫著搬,七手八腳,一會便卸完。各自打盆水洗洗手,抽打一下衣服,嘻哈著回屋忙自己的事。而幫忙買蜂窩的老靳他們,則覺得居功至偉,常常黏著不走,非得蹭頓飯吃,盡管此時日頭還很高,離飯時遠得很。
蜂窩煤,大白菜,都在窗下墻根那兒碼著,這日子過得才踏實。
倒垃圾,換大米
在我們這座城市,六七十年代的平民街巷里,倒垃圾并不是件特別容易的事。家家要備一個垃圾桶,滿了,提溜著去垃圾臺。而這垃圾臺幾條街就這一個,不近便。比如從我們家到最近的垃圾臺就有將近一華里。那時家家戶戶燒煤球,后來燒蜂窩,物質不滅,搬進多少來就得倒出多少去,有時每天需要倒幾趟。一般都由小孩子來干,是我們的一個負擔。
垃圾臺才建起來時,大家對倒垃圾蠻有些興趣,因為濟南市垃圾臺不是一般的垃圾站,而是一幢建筑,是“亭臺樓閣”之臺。遠遠望去就像戰(zhàn)爭片里的敵偽炮樓,上面的幾個通風孔活像槍眼,與董存瑞炸的那個碉堡有些相似。而且在一抹平房院落群中,垃圾臺是這一帶的制高點,觀景臺。孩子們倒完垃圾,可以居高臨下,看看周圍院子里的西洋景。大膽一點的,經常爬到最頂上放風箏。垃圾臺設計的應該說比較科學,底層是空的,可以停卡車。上層是一個漏斗般的大池子,人們把垃圾倒在里面,池子滿了,卡車開到底下,把漏斗底蓋打開,垃圾便稀里嘩啦地漏到車上。但漸漸地垃圾臺不那么好玩了,因為人越來越多,家家戶戶垃圾越產越多,漏斗池常常會盛不下,垃圾便堆在臺階上,再要登高望遠,就得一腳深一腳淺地踩著垃圾,黏黏糊糊地弄一腳不說,還得享受一股爛菜幫子味。所以,我們后來都對倒垃圾這活兒挺憷頭。
再后來,倒垃圾稍方便一些,就是因為經常有郊區(qū)的農民拉著地排車走街串巷收垃圾。過晌午,常聽到一聲聲呼喊“倒垃圾!”于是人們趕緊提著垃圾出來,倒在他們車上,省得再上垃圾臺,我們都很感謝他們。但這在當時是不允許的,有時查的緊,垃圾車進不了城,我們只能皺著眉頭再去垃圾臺。那時不允許農民收垃圾倒不是為了創(chuàng)衛(wèi)生城,而是因為計劃經濟,垃圾也是計劃內的,分派給哪個垃圾場都要有嚴格規(guī)定,不能自由調節(jié),私自收垃圾顯然擾亂了經濟秩序。
實行計劃管理的不只是垃圾,比垃圾管的更嚴更緊的是糞便,有計劃按比例,全部歸公,嚴禁私掏茅坑。郊區(qū)農民有的為了給自留地施肥,有的是為了賺工分,冒險到城里挖糞,那年頭被譽為“偷大糞”。白天一般不敢,都是在晚上,經常是一男一女,夫妻倆,拉著鐵桶改成的糞車悄悄地進城,男的挖男廁,女的挖女廁。有時挖公廁太危險,便只能到居民院里“茅房”去“偷”。他們提著糞勺和糞桶,小心翼翼不聲不響地來到廁所前,壓低聲音問:“茅房有人嗎”,沒回聲,沒人,趕緊下勺子,盛滿一桶,便稀里嘩啦地倒進車里,偷著幾家算幾家。如果連車帶人被扣住,只能自認倒霉。但糾察人員顧不過來,居民們一般也不管,所以經常可以偷得大糞歸。也有“腚厭”孩子故意發(fā)壞,見狀大喊一聲:“逮住偷大糞的!”,嚇得他們拉著糞車呼呼地跑,屎尿湯子漾出來,瀝瀝啦啦一路。
這個鏡頭在路遙的電影《人生》中出現過,高加林就干過這事??磥?,偷大糞是全國性的。
相比倒垃圾偷大糞,那時,農民進城“換大米”則體面的多。他們騎輛自行車,馱著大半布袋大米,即使走在大街上,也可以堂堂正正,不必鬼鬼祟祟。然后,轉到小街小巷里,喊兩聲“換大米嘞!”便會有婦人出來問“怎么換”,于是有一番交易。棒子面、地瓜面,不同的糧食兌換的比例不一樣,大概兩斤棒子面能換一斤大米。雖然城里買糧食需用糧本,有計劃。但到了七十年代,口糧逐步增加,飯量小的家庭,便會有點余糧。想吃點好的,糧店里不給調劑,“換大米”的農民便有了市場。弄上一下午,半袋大米換成一袋棒子面回家,或吃、或賣,或“投機倒把”,賺點小錢,趕上改革開放,這幫兄弟就成了腦袋靈光先富起來的那些人。
“倒垃圾”、“換大米”、“茅房有人嗎”,一時成為進城農民的專用語和身份代碼,也是他們生存狀態(tài)的真實寫照。
劉叔叔
原本劉叔叔是不會住到我們院子的。
方方正正,石板路,有花壇,花壇種著蘋果樹、柳葉桃,盛開著一串紅。院里還有一棵參天大槐樹,樹型很好,夏天遮天蔽日,給人們乘涼;冬天疏影橫斜,灑落清冷月光——我們幾戶人家原來共有這樣一個安靜和諧美麗的院子。文革鼙鼓驚天動天,也波及到我們的小院,我們家被炒,掃地出門,再回來時就變了模樣。青石板路破碎了,小花壇也已成一堆破爛。原有的私有房產都歸了公,南廂房被廠子當成了倉庫。
這樣,就搬來了劉叔叔。說是“叔叔”,其實年齡比我們大不了多少,是因為蘿卜不大長在“輩”上,他和我們的父輩們是同事,所以家里讓我們叫他叔叔。我想應該還有一層,他是復員軍人,那時,對所有的解放軍似乎都應該稱為“叔叔”。不論年齡。
他的家和他的媳婦都在農村,為何能復員到城市沒有考證,多少有點路子吧。沒地方住,廠子里就把他安排到我們院已成倉庫的南廂房里。其實同時搬來不止這一個“叔叔”,還有一位姓郝的“叔叔”,也是復員兵,黑臉膛,大個子,整天悶哧悶哧地,沒說過幾句話,下班來上班走,大家對他沒什么印象。而劉叔叔則不同,不光我們院子里,恐怕連整個胡同都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他個頭不高,方臉盤,挺粗糙。他的知名度不在于他的身份,也不在于他的個頭,主要來自于他的聲高。正應了那句俗語:“矬人聲高”。但有的矬人雖然可以聲高,卻不一定整天高聲嚷嚷,劉叔叔不行,不光嗓門大,還特別喜歡嚷嚷,不嚷嚷就不會說話,嚷嚷是新常態(tài)。不管是光天化日還是夜半三更,只要有了他,世界就響遍了那極具爆發(fā)力的嗓門。那時工廠都興“三班倒”,輪到他上“中班”——從下午上到半夜,那大家算是跟著倒霉。下班一般是深夜十二點半左右,便會聽到他一聲接一聲的大聲嚷著:“我回來了,回來了!”一驚一乍。睡著了的,會從夢里被他驚醒;沒睡著的,半天睡不著。夜深人靜,不光我們院,甚至滿胡同都聽得到,我們不好意思說,鄰院的大媽們經常給他提意見。但江山易改,本性卻很難移,他依然我行我素。不光嗓門大,他動作幅度也大,伴著他的嚷嚷,還會有“踢零亢郎”搬自行車的動靜。不過,這可能不是他故意的。因為他個子矮,卻騎一輛加重的“大金鹿”。山東人都知道,這種自行車青島產,倒閘,適合青島那種上崖下坡的路,更適合山村,所以很受人民群眾歡迎,像永久鳳凰飛鴿一樣地難買。但這種車子個大,他的那輛又是“加重”的,多幾根豎撐,死沉死沉。他個矮,搬著加重的大金鹿上臺階,還要邁過門檻,必須挺著肚子使勁往上努,很難掌控,難免弄出些動靜。
這嗓門,這動靜,顯得劉叔叔是一個很粗獷的人。
但是,如果就此認定他大大咧咧,那是沒有透過現象看本質。他其實是一個極為細膩極為敏感的人。就說他的“大金鹿”吧,沒事就收拾,車架上面密密地纏上塑料帶子,避免磕碰。那車把,那鋼圈,被他擦得锃明瓦亮,纖塵不染。街坊鄰里,沒有誰家的車子能比得上。他平時穿一雙黑面布底鞋,干干凈凈,鞋里要墊鞋墊。這鞋墊也同樣干干凈凈不說,還繡著花。一開始,我們以為是他的媳婦心靈手巧,為親人解放軍丈夫劉叔叔專門制作,然而有一天,難得沒聽見他高昂的嗓門,我們扒開門縫一看,原來他正在做針線,在新鞋墊上一針一線、精心地繡著花,鮮艷奪目。
他和我們關系平日都不錯,挺親熱的,大家也愿煨乎他。當然,最好的當數老明,是廠長的兒子,但后來翻了臉。
那是夏天的一個早晨,他剛下了夜班,洗巴干凈,熬了點粥。搬出一個高凳一個小凳,高凳當桌,小凳當凳,端了碗稀飯就著咸菜,打著哈哈,高聲嚷著和我們聊天。我們都是皮孩子,整天狼竄,更沒有衛(wèi)生習慣,現在都有點不好意思說,隨地吐痰、擤鼻涕,那都是家常便飯,有時還以此為樂,比如看誰吐得遠,擤得遠,甚至尿的遠,經常比賽。大家都這樣,沒人計較。這天早晨老明恰好有點感冒,一邊和他聊天打哈哈,一邊擤了一把鼻涕甩了出去,方向是他的方向,但離得很遠,至少有個兩三米吧。而且,也絕不是沖他。他是我們尊重的解放軍,又是感情不錯的“叔叔”,老明怎么能搞一把鼻涕沖他而去,完全就是不文明的習慣所致。但萬沒想到,他卻突然變了臉,竟把珍貴的稀飯往地上一潑,說了一句“真惡心”,嘟嘟囔囔地搬著凳子回屋去了,半天沒有出來。出來了也不答理我們。搞得老明不光當時尷尬,而且很長時間覺得沒面子,不管怎么說他是廠長的兒子,在方圓幾百米是有身份的人。
劉叔叔在這里也就住了兩個夏天,后來他搬走了,房子騰給了要結婚的一對大男大女。走了之后就沒見過他。再后來聽說他長了瘤子,沒多長時間就死了,死時才三十多歲,我們小輩的也沒撈著給他送葬,挺過意不去的。但現在想來,連擤鼻涕這點小事兒都生那么大氣,心胸忒窄了些,得癌癥似乎也不是很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