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歲
如若簡單地把壞人定義為做壞事的人,那么,好人就是做好事的人了。
郝四就是個好人。不光我這么說,凡是認識郝四的人,都說郝四是個好人。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曾教導我們說:一個人做點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不做壞事。郝四就做了一輩子好事。
郝四跟我是從小學到大學的同學,大學畢業(yè)后又分到了一個單位。關(guān)于他的情況,我是吃了玻璃屙水銀——悉底盡明。
郝四在他們家中排行老四,三個哥哥分別叫郝大、郝二、郝三,他自然就是郝四了。郝四跟我都是出生在上世紀五十年代的人,那時候計劃生育不像現(xiàn)在這么緊,反而倒是鼓勵多生多育,評選“模范媽媽”;若不然,郝四早讓他爹拋在荒郊野外讓野狗啃吃掉了。
郝四做第一件好事是在他四歲半的時候。他娘上廁所的空兒,灶膛里的柴禾掉了下來,燃著了地下的柴禾。郝四沒有呼叫他娘,自己用掃帚滅火,結(jié)果,眉毛和頭發(fā)都讓火燎了。后來郝四卻有了一頭烏發(fā)和濃重的雙眉。這大概與火燎過有關(guān)。
我和郝四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郝四做過一件讓我刻骨銘心的好事。我跟郝四一道上廁所小便。不知什么原因,我卻怎么都尿不出來了,憋得我眼珠子都發(fā)藍了,也把郝四急得抓耳撓腮。郝四先試圖用曲別針給我往通暢了捅,不濟事。后來干脆就用嘴吸了。說也怪了,郝四幾口吸下去,我就洶涌澎湃的通暢了。
郝四在讀大學的時候做的好事是在校園的人工湖救過一個落水的兒童。兒童救上來了,不會水的郝四差點被嗆死。被救的兒童是大學校長的孫子。校長家為感激郝四,愿將二女兒許配給郝四。郝四婉言相拒,說他已有相好的了。郝四說的是真的,在他被推薦上大學之前,就與村子里的一個叫愛愛的姑娘訂婚了。郝四親口跟我講,說他不能做陳世美。
郝四確實沒做陳世美,大學畢業(yè)后的第二年,就與愛愛結(jié)婚了。倆人在城里租房住,愛愛還是農(nóng)村戶口,又沒工作,日子過得挺緊巴。
郝四參加工作后三十多年里做的好事就不計其數(shù)了,每年單位和上級給頒發(fā)的先進個人、優(yōu)秀黨員、模范人物、突出貢獻等榮譽證書和獎狀就是很好的例證。我這里就不啰嗦了,只提兩件。
一件是1998年,南方發(fā)生特大山洪災害后,市里下發(fā)了文件,要求全市干部職工向災區(qū)人民捐款,說是自愿,實際也是有規(guī)定的:一般干部職工每人30元,科級干部50元,處級干部100元。郝四屬于一般干部,可他非要捐100元。有人譏諷郝四說:“你是想當處級干部咋的?”郝四回答說:“不是自愿嘛,想捐多少捐多少,咋的?再說了,南方人們遭了災,我是黨員,不應(yīng)該多捐點嗎?!”譏諷的人無話可說了。不久,市機關(guān)黨工委又下發(fā)了文件,要求全市黨員干部每人捐款1000元。郝四二話沒說,又捐款1000元。譏諷者又說:“你不是黨員嘛,怎么不捐5000元?”郝四頂嗆說:“黨員怎么了?你以為黨員捐5000元不應(yīng)該嗎?我是手頭緊,一時拿不出,你若借給我4000元,我就捐5000元!”譏諷者真的說要拿存折到銀行去取。周圍的人勸住了。為這,郝四與譏諷者爭吵得面紅耳赤。
另一件是2003年“非典”的時候。我進廁所蹲坑時,見郝四也在蹲坑。郝四蹲完坑后,就用塑料桶接了自來水沖坑(廁所自來水管壓力不夠,沖不下去)。光沖他便下的也就是了,郝四還把其余的幾個坑都沖了,而且還吩咐我,便完了要沖掉。我有些不解地說:“這本是衛(wèi)生員(單位雇傭的)的事,你管這么多干啥?”郝四卻說:“不沖,進來臭氣沖天;再說了,這不是‘非典了嗎,可得注意講究衛(wèi)生哩!”我無話可說了。
俗話說得好,人無完人,金無足赤。我以為郝四這輩子只做好事,卻也不盡然。若郝四他不是親口跟我講,他這輩子只做過兩件孬事,我也根本不會知道——不,其中的一件,我應(yīng)該是一知半解的。在此,我也不妨將它講了出來。
一件是1970年,我跟郝四上初中的時候。星期天、假期的時候,我們就跟社員們一起下地勞作,幫家里掙工分。大人們勞作一天,到晚上,可到生產(chǎn)隊部在工分本上記下10分工。我們屬于半勞力,可記5分。生產(chǎn)隊長派我和郝四割牛草。割牛草割多掙多,割少掙少,130斤牛草可掙10分工。那天,我倆在一塊玉米地里找到一大片牛草。身體瘦弱的郝四一背背回了150多斤,比郝四高出半頭的我,才背回130斤。晚上,到生產(chǎn)隊部,會計給我記下10分工,郝四記下13分。后來有一天,郝四向我借鋼筆。我以為他是寫作業(yè)。不料,他是在完成一個陰謀——郝四將工分本上的那個13的“3”,用鋼筆涂改成了“8”。會計做月計時,真的按“8”做了統(tǒng)計……那年,每10分工是五毛錢,也就是說,郝四他占了生產(chǎn)隊兩毛五分錢的便宜。郝四跟我說這些的時候已是上大學的時候了,他一再吩咐我說,這是丑事,丑事不外揚,你知道就行了,千萬別跟任何人講。
另一件是大前年的事。郝四妹妹的女兒大學畢業(yè)了,妹夫找到了他家。妹夫?qū)?萬元擱在了茶幾上,讓他這位大舅哥給女兒安排工作。這事兒讓郝四撓了半天頭,可為了外甥女,還是應(yīng)承下來了。郝四就開始找關(guān)系。關(guān)系還找著了——我們的一個大學同學跟一個市轄區(qū)的區(qū)委書記是連襟。郝四就請我們這位大學同學喝酒。按說,辦這種事是不應(yīng)該再有他人摻和的??珊滤倪€是愣把我也拽了上。在酒桌上,郝四原封不動地將妹夫拿來的3萬塊錢交到了大學同學手里。一貫不善飲酒的郝四那天喝多了。喝多了酒的郝四就又跟著我們的大學同學還有我進了洗浴城。連吃飯喝酒帶洗浴捏腳,還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錢——是指我們那位同學花去的,一共消費掉兩千余。事兒辦成了也倒好說,可一直沒有音訊。后來,妹夫又找上門來了,逼著他這位大舅哥要往回討錢。郝四說:“你讓我找誰討去?”妹夫說:“你給了誰找誰討呀!”郝四說:“你讓我怎么個討?。俊睘檫@,妹夫與他反目成仇了……后來郝四與我談起這事兒時,說他犯了行賄罪!
好人不長命,壞人活千年。這話是什么人說的?若不是“反其意而用之”的話,那真叫人可憎可恨又心寒!可“好人不長命”這句話,還真讓郝四應(yīng)著了。
去年夏天的一天,郝四在班上,突然胸脯疼得暈厥了過去。送到醫(yī)院一檢查,是肺癌,已經(jīng)晚期了。聽到這個消息后,我五雷轟頂了!一向不抽煙不喝酒,一向與人為善,一向憨憨傻傻的郝四,怎么會輪到他得癌癥呢?!
今年五一,我又去醫(yī)院看望他。進得病房,卻不見了郝四的人影兒。問病友,說是上衛(wèi)生間去了。那個病友大概是新住進來的,問我是郝四的什么人。我說是同學,老鄉(xiāng),同事。病友說:“你的這位同學,老鄉(xiāng),同事是個好人。”我問:“怎么個好法?”病友說:“我們病房里幾個人的開水都是郝四給我們打,還給我們倒屎倒尿洗東西……”這時,郝四手托著一個鹽水瓶跟著一個病友回來了。我控制不住了,淚水一下子就涌了出來。郝四反倒樂呵呵傻乎乎地寬慰我:“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人總是要死的……”
跟病魔頑強地搏斗了一年,花白而又根根挺立的頭發(fā)經(jīng)化療已經(jīng)全掉光了……郝四還是走了。臨走的前幾天,郝四又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決定捐獻眼角膜。捐獻那天,我們單位的人幾乎全到場了,還有好些新聞單位的記者。眼角膜接受者的家屬跪倒在地磕著響頭……郝四濃重的雙眉下的那雙小眼睛永遠地閉上了。堅強的嫂子愛愛反倒沒哭,她的眼淚大概早已流干了;為災區(qū)捐款時譏諷郝四的劉大志倒是以淚洗面,泣不成聲了……
中元節(jié),我和嫂子愛愛還有他們的兒子正正來到了郝四墓地前。我跪倒在墓碑前,將備好的面額在百萬、千萬、上億元的冥鈔點燃,口中念念有詞:“郝哥,收錢啦,收錢啦……”我知道他一輩子緊巴,缺錢花。我又跟他說:“郝哥,單位領(lǐng)導答應(yīng)給正正解決工作的事暫時還沒有著落,可能他們也有一定的難處,現(xiàn)在正正臨時到單位上班了,在打字室。正正打字可麻利呢!有老弟在,你老兄放心安息吧!”
我連磕三個響頭,有淚珠灑落在石板上……
責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