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 蓉
樹上也可能找到魚
◆ 張 蓉
1
敲門聲驟然響起,室內(nèi)一切施了魔法一樣瞬間定格。汪小煙驚慌又絕望地看著魯櫓,魯櫓的喉結(jié)艱難地上下滑動,他的目光越過汪小煙的頭頂向正在被敲擊的房門看去,又快速低下去看了看躺在兩個人中間診床上瞳孔已經(jīng)放大的陳懇,兩只手整了整衣襟,小心避開地板上散發(fā)著濃烈臭味的嘔吐物,向門口走去。
這是一家開在外國弄堂的診所。診所占了一整幢洋房,從外面大馬路要走進來很多路才看得到。這很多的路,因兩旁的梧桐樹會在不同的季節(jié)排演出不同格調(diào)的風景,所以走進來并不感到它有實際那么長。這些梧桐樹的樹齡和被它們闊大枝葉掩映著的那些洋房的房齡相當,都要從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算起。診所的這幢房子,老舊的紅褐色外墻上爬滿了各種帶腳的植物,有腳長的,還爬到了與外墻同色調(diào)的煙囪上。洋房正門掛著一塊亦是老舊感覺的銅牌,銅牌中英文對照,中文是魯安診所,英文是LU&AN CLINIC。如果直譯過來,就是魯和安診所。沒錯,魯是魯櫓,安是安在晨。兩位國內(nèi)醫(yī)學院畢業(yè)后,都曾在美國馬薩諸塞州州立大學醫(yī)學院進修,兩個人也是那個時候認識,講好了回上海合伙開家診所的。眼下這個地方,是三年前從一間寫字樓搬過來的,如今已枝繁葉茂,仿佛每見一個日頭,你只需搖搖,銅鈿銀錠便會嘩嘩掉下來。
這個時候敲門的人沒有誰,除了安在晨。在陳懇像一張薄薄的骯臟的紙飄進來時,正是下班時間。病人已全部處理完畢,蔣護士正在走出去,汪小煙工作服已換掉,魯櫓剛換好,準備離開,只有安在晨依舊穿著白大褂坐在電腦前。擔心陳懇會制造麻煩,魯櫓留了下來,但并不照面,只是安靜地呆在與汪小煙護士室隔墻的診室里。
陳懇確實是個麻煩制造者,盡管他本來不是。如果七八年前你曾見過他,你會覺得他是個陽光乖男孩,小戶人家寵出來的孩子,優(yōu)越感強,自信,嘴巴甜,知道疼人,賣相又好,也就是這些因素綜合起來起初吸引了汪小煙。但是婚后,汪小煙發(fā)現(xiàn)他的優(yōu)越感是那種身處井底的優(yōu)越感,自信也是那種低段位的自信,遇到事情總把女人朝前推,自己躲得遠遠的,要做主又做不了主,脆弱又懦弱,經(jīng)不起一點點誘惑,沒有一點點擔當。汪小煙雖僅僅是護士,但她見得多,各種病人,各種輕的、重的、緩的、急的事情,打交道的又多是醫(yī)生,所以有主見,心思縝密。而陳懇好像一直停留在他們認識的那個時候,趕不上汪小煙的步子。對他,汪小煙心中漸漸生出了小小的輕蔑。找一個比自己強的太太是男人的悲哀,同樣,找一個比自己弱的先生也是女人的悲哀。那種小小的輕蔑或者悲哀是不用言語的,陳懇感覺得到。他失望,惱怒,又無奈,便轉(zhuǎn)而迷上了使他能產(chǎn)生成就感的物事。他最初迷戀上的是賭博,為這個汪小煙提出和他離婚,他怎會同意?一個如花似玉又會賺錢的太太。后來染上了酒,汪小煙因為他酒后去醫(yī)院鬧事弄得注射室秩序大亂才被迫辭職的。辭職后她選擇放棄所有財產(chǎn)凈身出戶方與他成功離婚,離婚之后刻意避開,不和他有任何交集。誰知幾年之后,有一天這個人卻突然出現(xiàn)在汪小煙面前。這個時候,陳懇給自己找到一個更可怖或者說更可靠的朋伴:毒品。萬劫不復啊,看著他空洞又貪婪的眼神,汪小煙險些昏倒在地。這個時候的陳懇,已經(jīng)把他和汪小煙本來那套房子換成了毒品也換成了他認為的快樂,連父母房子里給他住的一間也被他租了出去。老人一氣之下去了遠在美國的小兒子那里,連音訊也不和他通。他們名下的房子他沒法賣,就整套房子租出去,自己輾轉(zhuǎn)在各家浴室過夜。一次因為加班晚了魯櫓開車送汪小煙回家,在掉頭時陳懇從暗處出來,用腳抵住車輪,跟魯櫓要錢,十萬塊一分都不能少。否則,他用雞爪子一樣細瘦蠟白的手敲擊著前擋風玻璃說,我死給你們這一對奸夫淫婦看。奸夫淫婦四個字打動了魯櫓,讓他心甘情愿掏出十萬塊錢,他很希望和汪小煙有所聯(lián)結(jié),哪怕成為奸夫淫婦……今天,陳懇真的死了,死在魯安診所,死在這個希望尚未實現(xiàn)之時。
2
門外果然站著安在晨,室內(nèi)濃烈的味道顯然熏著了他,他蹙起眉頭快步走近診床,用手去試陳懇的鼻息,然后翻開眼皮。
“這事得報警?!卑苍诔恐逼鹕碜雍篚獠降綉覓熘乃幤壳埃粗幤坷餁埩舻乃幰赫f,“不過,在警察到來之前,我相信我們之間有事情需要商議,兩位說呢?”
“與DR.魯無關(guān)?!痹隰敊┱f話之前,汪小煙搶先說,“病人上吐下瀉,需要補充體液,我給他口服葡萄糖氯化鉀溶液,他喝不進,我便給他滴注,誰知藥還沒完,他就這個樣子了?!?/p>
“病人?這位先生有過預約嗎?他掛過號嗎?”安在晨盯著汪小煙,拿腔拿調(diào)的聲音在問。
“沒有,都沒有?!蓖粜熁卮?。
“沒有的話,作為魯安診所的護士,您為什么擅自給他用藥?您的處方權(quán)是誰給你的?”安在晨問得咄咄逼人。
“我是自作主張,他的情況我熟悉,每次都這樣。還有,我清楚地記得,您說過有同情有愛才有醫(yī)療,一個人如果出現(xiàn)緊急情況,即使不是醫(yī)務人員,也有救助的義務?!蓖粜熇淅涞胤瘩g道。
“那我知道了,您的意思是因為您對這位先生有同情和愛,才使他走上黃泉路的?”安在晨的語調(diào)聽上去冷硬中帶著嘲諷。
“我的本意并非如此,只是事情發(fā)生了。”汪小煙說。
“汪護士,您這個說法,即使我相信,警察會相信嗎?”安在晨問。
“信與不信,這都是事實?!蓖粜熣f。
“那好,即使是事實,就像有人希望的那樣,這位先生之死是意外或者醫(yī)療事故,縱使他沒有和魯安診所形成醫(yī)療契約關(guān)系,作為合伙人,我只好自認倒霉,一半的倒霉。不過,DR.魯,”他側(cè)過身子對著魯櫓說,“我們有個男人之間的話題要談,在此之前我先需要打一個電話,然后我們得抓緊時間談,你知道的,五分鐘之內(nèi)他們準會趕到?!闭f著,他取下留有藥液的藥瓶,朝門口走去。魯櫓張開嘴巴想說什么,但沒說出來。誰知安在晨剛走出一兩步,就滑倒在地,藥瓶也飛了出去,在地板上滑過一道弧線后跌成了碎片,粘著標簽的一塊晃了幾晃停在一團嘔吐物旁邊。
安在晨爬起來,遺憾地看了看那些碎片,然后不顧身上的穢物,走回自己的診室。魯櫓跟了過去。在所說的那個電話打完后,安在晨對魯櫓說:“DR.魯,時間緊迫,請允許我開門見山,我碰巧拜讀過你一篇專門研究靜脈注射速度與病人反應之間關(guān)系的論文,也碰巧注意到你看汪護士時不同尋常的眼神。我暫且不去研究二者之間有無因果關(guān)系,而是等我們的客人來了之后把這些情況提供給他們。不知道閣下是否同意?”安在晨的音調(diào)很低,但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
室內(nèi)短暫的靜默。一直未曾說話的魯櫓,抬起頭來盯著安在晨的雙眼說:“那么,我接受你的訛詐,請出個價吧?!?/p>
“呵呵,訛詐?這個詞用得如此準確,算是吧。我要閣下退出合伙,專心做醫(yī)師。醫(yī)術(shù)閣下比我高明,我會出一個好價錢的?!卑苍诔空f。
“謝謝你的評價。不過你為這位先生之死開出這么大一個處方,如果換作是你,你會同意嗎?為一個有可能是巧合的意外,為一篇論文,為一些你所謂的不同尋常的眼神,放棄年收入一百五十萬的合伙份額?還有,無論是意外,醫(yī)療事故,或是你所想象的別的,對于一個日進斗金的診所,意味著什么,你想過嗎?”魯櫓問。
“當然想過,就在我發(fā)現(xiàn)這位可憐的先生死在你們兩個人之間的診床上的那個時刻。不過,你所說的那個日進斗金的診所,是魯安診所,而我,哪怕僅僅是暗示那些見到線索如同茫茫大海中嗅到一絲血腥就會馬上撲過來的鯊魚一樣的警察之后,這個診所很快就會更名的,人們很快就會忘記先前的事情,這里又會病人盈門、日進斗金的?!闭f罷,安在晨對著窗戶,悠閑地梳理起馬尾辮散落下來的鬢發(fā)。室內(nèi)又一次短暫的靜默。
“那好,診所我們按份共有,你七我三。”魯櫓說,“條件是我們共同出具這位先生的死亡結(jié)論?!?/p>
“看來,你正在做一個正確的選擇,不過,我的意見還是八和二吧。這個數(shù)字比較吉祥,這會護佑我們?nèi)齻€人平安度過這場危機?!?/p>
安在晨的話音剛落,窗外馬路上響起了尖銳的警笛聲,緊接著,底樓大門被拍得嘭嘭直響。在這最后時刻,魯櫓說:“我接受,不過得等這位先生的事情了結(jié)之后正式成交。”
3
魯櫓原本沒有什么故事好講的。個頭矮,長相平庸,出身普通,不會也沒條件討女孩子喜歡。這樣也好,讀書不分心。在中學上生理衛(wèi)生課時,他被老師一段話迷住了。老師先在黑板上寫出醫(yī)院的英文,HOSPITAL,然后告訴大家,在西方以HO開頭的詞,很有可能與宗教有關(guān),比如HOLIDAY,是與宗教有關(guān)的假期,所以醫(yī)院是神圣的地方。一個人在這里把痛苦、隱私告訴你,把衣服脫光了讓你檢查,也就是說,在此刻,他把生命都交給你。對他來說,你就是僅次于神的那個人。這話一直在他心里。既然俗眼看過去,自己一無所長,那么就去成為那個僅次于神的人吧。按部就班讀完六年的醫(yī)學院,進入附屬醫(yī)院工作,因為優(yōu)秀,四年后外派去美國進修,其間加入了國際獅子會,去索馬里做過醫(yī)療志愿者,回國后做滿附屬醫(yī)院規(guī)定的服務期,辭職出來和安在晨開診所,年近四十卻未曾動過婚娶的心思,直到他遇見汪小煙。
當時,診所還在裝修,他們在報紙上刊登了招聘護士的啟事。那天,安在晨去訂幾樣醫(yī)療器械,魯櫓站在門廊指揮工人安裝燈具,先是看到腳旁邊的地上一個頎長的身影,一回頭,一個眉目清朗的女子站在身后,中分的直發(fā),一身藍白花裙裝,白色的淺口平跟皮鞋,手里拿一個白色的信封包。見他回頭,便微笑著問他,先生,請問這里是魯安診所嗎?瞬間,他感到自己整個要融化在這個笑容里,耳朵嗡嗡作響,根本沒聽清楚對方在說什么,腦子里反復在唱,春風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沒見過你的人不會明了……不,不僅僅是這春風般的微笑,這個女人似曾相識……還是站在人字梯上的工人夠機靈,大聲回答說:“是魯安診所,你找誰?”女子說:“我是來應聘的?!濒敊┻@才慌忙說:“應聘?請這邊走。”
直到兩個人隔著一張桌子坐在剛剛完工的接待處,魯櫓仍然不敢直視眼前的女子,仿佛女子是太陽,多看一眼會灼傷眼睛。女子則要坦然鎮(zhèn)定得多,她打開信封包,取出一疊證明文件放在臺子上,雙手推到魯櫓面前,然后安靜地坐在對面。
和除了病人以外的陌生人打交道,對魯櫓來說,不如讓他去完成一臺高難度的手術(shù)。此刻,他緊張得手心都出了汗,但他知道自己得像個老板的樣子,于是鎮(zhèn)定地翻開那些證明文件。證明文件表明眼前的女子叫汪小煙,畢業(yè)于本市一家護士學校,五年前從一家著名的三甲醫(yī)院離職。如果你注意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他看證明文件上照片的時間有點長,也許漂亮女人的面孔看起來比較花時間吧。在是否錄取汪小煙的問題上,他很猶豫,第一感覺當然是錄取,一定錄取,一個有著春風般笑容的女子在你身邊工作,這無疑是來自上帝的禮物。沒有人無緣無故出現(xiàn)在你生命里。這個人出現(xiàn)了,那么,就讓她來吧。但是,他的第二感覺又在排斥,僅僅這短暫的十幾分鐘,他已經(jīng)覺得莫名其妙的自卑或曰自尊,他怕自己陷入,怕被拒絕,怕受到傷害……他決定把取舍權(quán)留給安在晨。就在他從汪小煙帶來的資料中分揀需要留下來的復印件時,安在晨進門了。
安在晨和魯櫓是完全相反的兩個人。如果說魯櫓是自給自足的,那么安在晨便是不斷向外擴張的。他高大,英俊,單單看臉,你會覺得他有些清秀,但聯(lián)系起身材,你又會覺得他挺壯碩。一頭微鬈的齊肩長發(fā)總是梳理得整整齊齊,穿白大褂時,他會將頭發(fā)在腦后扎成一個馬尾,白大褂的每一??圩右捕伎酆?,連脖頸間的那一粒也一樣。若是碰巧這身裝束在走廊上快速走過,白大褂的衣襟便會在身后上下翻飛,令人會聯(lián)想到一個形容男子風姿的很經(jīng)典的成語。巧的是,安在晨也未婚,和魯櫓之間的關(guān)系被人猜度過,但在他與各種女人不斷鬧出緋聞后,這種猜度便不攻自破了。安在晨對女人,用某些人的話來說,是有點品位的。大學教師,末流的詩人、畫家,成功的女企業(yè)家,近兩年甚至有三四流的明星。與前面幾種女人交往,不需要花太多錢,甚至被貼錢,但三四流的明星不同,和她們度過的哪一個小時哪一天不是用金錢堆砌起來的?他甚至想過花錢捧紅其中一位,然后在某一天對那些善于八卦的娛記宣布,某某是我安在晨的女人。男人的虛榮心。口袋里有點銅鈿的男人更是。
今天,安在晨穿的是一件風衣,樹一樣站在門口,魯櫓感到汪小煙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他有些后悔,他多少了解安在晨的風流韻事,也知道他對女人的殺傷力,應該早點讓汪小煙離開,避免落入他之手。
“哦,汪小煙汪小姐,在這么著名的一家醫(yī)院做過,什么原因離職的?”左右翻看汪小煙的簡歷和證書,安在晨瞇縫著他迷人的眼睛問。
“不想做了?!蓖粜熡煤艿偷穆曇粽f。
“那么現(xiàn)在為什么又想做了?”安在晨問。
“沒有為什么,只是因為又想做了?!蓖粜熞琅f用先前的語調(diào)回答。
“呵呵,有點任性哦?!濒敊┞牭桨苍诔康恼Z調(diào)甚至有點挑逗的意味,但一瞬間又回到了老板的身份,“請耐心等待,我和DR.魯充分商議后會給你消息的?!?/p>
魯櫓經(jīng)常會嫉妒安在晨在女人面前的這種收放自如。人和人區(qū)別真的很大,即使這個人你認識很多年,或者即使你獨處時模仿過他很多遍,你依然無法學會。汪小煙走后,魯櫓沉默地坐在接待臺前,安在晨在他身后晃著腦袋說:“這位護士小姐下巴長了一個跟林青霞一樣的美人溝,這種面相據(jù)說非常旺夫……”魯櫓沒有接他的話,而是起身幫工人搬梯子、遞工具。
包括后來應聘者中,只有汪小煙和蔣護士二人有三甲醫(yī)院的工作經(jīng)歷,安在晨說沒什么好說的,就她倆了。但魯櫓總有一個幻覺,擔心汪小煙像無聲無息到來一樣又會無聲無息離開,擔心她像鹽一樣化在水中從此消失,讓他再也無跡可尋。直到汪小煙來上班的那天,他才松了一口氣,確認他的天使仍在人間。她穿著護士制服戴著護士帽的樣子,她走路的腳步聲,她說話的聲音,她的氣息……他覺得為她無論做什么,他都愿意。她是他的綠洲,每日誦讀都不會厭倦的圣經(jīng),甘心的負累。
4
最先進門的是一男一女兩位偵探,自我介紹說叫莫高和梅一辰,另有數(shù)名穿著白大褂的法醫(yī)和檢驗員之后進入。
那位名叫莫高的偵探并不問話,只是拎著個手杖篤篤篤地走來走去——早年一次抓捕中受的腿傷使他走起路來不再那么靈便,他甚至在大廳迎面墻上掛著的鑲在木框里的魯櫓和安在晨兩個人在美國醫(yī)院進修的英文證書前停留許久。檢驗員戴著手套提取了醫(yī)療垃圾里的藥瓶、注射器以及地板上藥瓶的碎片和少許嘔吐物。梅一辰幫著法醫(yī)把尸體裝進裹尸袋。汪小煙、魯櫓和安在晨三個人則不安地站在一邊。
直到現(xiàn)場清理完畢,莫高和梅一辰才開始對他們進行詢問。最先進去的是汪小煙,魯櫓和安在晨等在外面,檢驗員和法醫(yī)站在靠窗的地方吸煙。但魯櫓和安在晨很快看明白了,他們站的位置相當講究,其實是起到一個看或者監(jiān)視的作用。汪小煙出來后,魯櫓進去。魯櫓出來后,安在晨進去。
加上第二天對蔣護士和清潔工的詢問,事發(fā)經(jīng)過基本清楚了。下午接近6點的時候,這個名叫陳懇的男子走進診所,在一樓未作停留,直接上二樓進入汪小煙的護士間,先是跟汪要水喝,汪從飲水機里接了一杯溫水給陳,陳喝掉一杯又要了一杯,兩杯之后就開始嘔吐,吐完就地躺倒在嘔吐物中。汪試圖將陳拖上診床,拖不動,魯過來幫忙——這里有必要說明的是,魯?shù)脑\室和汪的護士間相鄰,且隔墻中間有門相通,又各自有門通往走廊,魯是從墻中間那扇門進入護士室的。兩個人合力將陳拖上診床后,汪發(fā)現(xiàn)陳的嘴唇和皮膚有脫水癥狀,便打開一瓶五十毫升的氯化鉀葡萄糖溶液,給他喂服,以補充體液的丟失。喝進去不到一半,陳又開始嘔吐,吐完后又沖進護士間的衛(wèi)生間拉肚子,拉好后汪開始給陳滴注氯化鉀葡萄糖溶液,陳太瘦,左右手各扎了一次才扎進。滴注的過程中,汪去收拾被陳弄臟了的衛(wèi)生間,一遍沒有沖干凈,等水箱滿了之后沖第二遍,沖好后又清洗濺在馬桶邊緣和地板上的穢物。汪從衛(wèi)生間出來后發(fā)現(xiàn)陳在昏睡,吊瓶里的點滴正常。這個時候清潔工已經(jīng)離開,汪準備動手清理嘔吐物。她先打開窗戶,然后去公共衛(wèi)生間拿畚箕和掃把,誰知進了衛(wèi)生間便開始反胃,就著洗手池嘔吐,吐完后對著鏡子清洗,看著鏡中的自己心里難過,不愿意即刻回護士室,一個人在鏡前站了許久。估摸滴注差不多要好了,她回到房間,卻發(fā)現(xiàn)藥瓶里的液體要比自己想象的多,最可怕的是,陳已經(jīng)沒有聲息,且瞳孔已經(jīng)放大。難怪瓶里還有那么多藥液,人死了,液體便滴不進了。她低低地驚叫了一聲之后,魯從隔間的門過來查看。安當時在對面診室,聽到衛(wèi)生間沖水的聲音,重物滑倒并摔在地上的聲音,眼睛的余光也看到汪進出護士室。安敲汪護士室的門時正好8點,在等著里面開門時他看過手表。
法醫(yī)的結(jié)論很快出來了,嘔吐物中無任何毒物,碎了的藥瓶和注射器上的微量殘留,是氯化鉀和葡萄糖溶液,尸體左右手背上均有瘀青的針眼,除毒品陽性外,未發(fā)現(xiàn)其他中毒及其他病理現(xiàn)象。
“這么說,一個賭棍,一個癮君子,一個別人正常生活的干涉者,總之,一個該死的人,以一種合情合理的方式死掉了?!笨戳T法醫(yī)拿來的結(jié)論,莫高摸出一支香煙點上,自言自語道。
聽到師傅這個話,梅一辰湊上前歪著腦袋問他,像一只好奇的小鳥:“不過,師傅,你有注意到嗎?當時安在晨穿著白大褂,他說之所以下班沒走,是有資料需要整理。而魯櫓已經(jīng)換掉白大褂,顯然準備走了,蔣護士也這么說。最終卻沒走,我猜想,他是不是看見陳懇來了,且知道陳懇是汪小煙的大麻煩,所以決定留下來觀察。這說明他很在乎汪小煙。進一步猜想,如果汪小煙沒有了陳懇這個麻煩,他會為她高興的?!?/p>
“我向來不猜想。猜想是很不好的習慣,它有害于邏輯推理?!备糁澙@在兩人之間的煙霧,莫高一本正經(jīng)地對梅一辰說。梅一辰知道師傅在用福爾摩斯的話逗她,他真正的意思是,可以大膽設想,但你得小心求證。這里得說說莫高和梅一辰師徒倆這間辦公室的特別之處,別的沒什么,就是墻壁橫著豎著掛了不少書法作品,旁的人多掛詩詞歌賦,他們掛的是名偵探格言,比如,“所有的現(xiàn)象一定有其原因”,比如,“真相只有一個”,比如,“在排除所有可能性之后,剩下的無論多么不合乎情理,那就是真相”,等等,每句話都那么的意味深長。莫高剛剛說的那句也在里面。
梅一辰的求證,只在蔣護士那里得到了些許響應。蔣護士嘴巴大,話多,還有點小小的八卦。她說:“汪護士前夫陳懇起初并不知道汪護士在我們診所上班,她當然瞞著他,避著他,不讓他知道,誰知道一年不到他找上門來了。這個男人賭博,酗酒,吸毒,在浴室過夜,活到這份上,還不如不活了。死了正好。你問DR.魯和汪護士的關(guān)系?我告訴你呀,DR.魯肯定是喜歡汪護士的?!闭f著,蔣護士伸出她多肉的手擋在臉側(cè),神秘的樣子繼續(xù)說,“汪護士一次抱怨說中午的客飯吃來吃去就那幾樣,DR.魯就專門在網(wǎng)上下載了菜譜,排列組合,交給客飯公司,要求他們照著做,一個月都不重樣啊。還有啊,下班時間,總是拖到汪護士走他才走,好做出順便的樣子給她搭車。”“那汪護士對DR.魯呢?”梅一辰問蔣護士,蔣護士搖搖頭,“剃頭挑子一頭熱,自古嫦娥愛潘安啊,她呀,喜歡的是另外一個DR。”說著,她下巴朝安在晨辦公室方向一挑。
猜想無果,莫高讓梅一辰打電話給法醫(yī),給家屬出具陳懇的死亡證明。但是陳懇的死亡證明無人接收,父母隨其弟住在美國,給出的理由是年事已高,無法承受長途飛行的顛簸,弟弟也說工作太忙,說等下次回上海時再來辦理手續(xù)進行火化和安葬。其實最真實的理由,莫高和梅一辰猜想——呵呵,本來說好了不猜想的——恐怕在家人心中,他早已死去,所以,他們不愿意為他這次的死專門回來一趟。好在有魯安診所給付的五十萬元賠償,他們委托莫高、梅一辰按月劃賬給殯儀館。
“陳懇也挺悲哀?!蹦吒袊@。
對師傅的話,梅一辰很是不以為然,她說:“他悲哀什么,人生統(tǒng)共就那么點快樂,都被他提前支取了。師傅難道你沒聽說過,吸過毒的人,就等于上過天堂的人,已經(jīng)上過了,怎么會還有天堂給他上?”
5
就在梅一辰快要把陳懇忘掉時,有一天莫高突然對她說:“還記得那個魯安診所嗎?我今天路過,它改名了,改成圣安診所,英文名也改了,SAINT.AN CLINIC?!?/p>
“哦,這么說,老板現(xiàn)在變成安在晨一個人了?這下,多金帥大叔更加多金帥了。”梅一辰接過師傅的話,“可是,那個矮矬魯櫓呢?他還在這家診所嗎?”
“不在了,我隔著玻璃門看到門廳里原先掛著安和魯兩個人外文進修證書的地方,只留下安一個人的。蔣護士看見我,走出來招呼,她說DR·安出診去了,DR.魯去了另外一家診所,還有啊,”她又舉起她那只多肉的手神秘的樣子說,“莫警長你知道嗎?汪護士嫁給DR·安,現(xiàn)在是安太了。”
“什么,她嫁給安在晨了?那么魯櫓呢,只能黯然退場了?”梅一辰用食指點著下巴,若有所思地在辦公室踱步,“這倒出乎我的意料,汪小煙這種經(jīng)歷過不幸婚姻的女子,應該選擇魯櫓這種男人才對。”
“有更好的干嘛不選呢?人終究是動物,更強壯的打獵更多,更好看的更刺激腎上腺?!蹦呙黠@在說反話。
“那魯櫓豈不竹籃打水一場空???”梅一辰說。
“誰讓他用的是竹的籃子呢?”莫高說。
“長得矮矬又不是他的錯,他不巧拿了一手壞的牌,打成這樣子已經(jīng)很努力好吧?他現(xiàn)在情況怎么樣了?蔣護士有沒有講他后來在哪家診所做?”
“問問你的度娘不就知道了?這種海歸,接納他的診所肯定不會放過廣而告之的機會?!蹦哒f。
梅一辰將“海歸魯櫓醫(yī)生”六個字嵌入百度對話框。跳出來的信息還真不少,從前一家三甲醫(yī)院里有,魯安診所有,最新的信息是一家名為新厚慈的診所,介紹中說他神經(jīng)內(nèi)科專家,副主任醫(yī)師。突然,梅一辰一聲尖叫,叫聲引得莫高三步兩步奔到電腦前。是一篇論文,全英文的論文,發(fā)表在一家國際醫(yī)學雜志上,她點了翻譯工具,發(fā)現(xiàn)論文的標題是《論靜脈注射速度與病人反應之間的關(guān)系》。可惜,論文只有提要。這難不倒梅一辰,她手指在鍵盤上一番上下翻飛之后,論文的全貌出來了。難道,靜脈注射的速度不同,真的會引起病人的不同反應,甚至死亡?論文中引用了數(shù)起真實的病例,其中一起是十年前發(fā)生在作者自己曾經(jīng)服務的那家著名的附屬醫(yī)院。
陳懇原來真的可能死于謀殺啊。差點被逃了過去。說話的時候梅一辰發(fā)現(xiàn)師傅的眼神同自己一樣,落在墻上的另一句名偵探格言上:“殺人不難,問題是得讓人不懷疑你。”
6
陳懇之死重新啟動調(diào)查程序。
再翻出當時的詢問筆錄和檢驗記錄,汪小煙和魯櫓的筆錄中顯示,汪小煙是注射的實施者,當時是通過滴注的方式注射了五百毫升氯化鉀葡萄糖溶液,理由是每次陳懇出現(xiàn)這個問題,她都用同樣的方法處理。醫(yī)療垃圾里的藥瓶以及注射器的數(shù)字,已經(jīng)和當日所有的病人核實清楚。安在晨因為不在場,并沒有談到這個問題。汪小煙作為專業(yè)護士即使沒有條件接觸到魯櫓這篇論文,她應該對靜脈注射速度對病人的影響有所了解。點滴的總時長汪小煙自述為九十分鐘,但這點無人能夠證實。她有這個動機,她想甩掉陳懇,而且這個結(jié)果也發(fā)生了。
在接觸汪小煙之前,得先把外圍掃清楚。眾多社會關(guān)系都反映出她對陳懇的蔑視、厭惡和憎恨,但并沒有聽說她流露過除掉陳懇的念頭。這個不說明問題,悶聲不響干大事的人也很多。而且陳懇的確讓人恨。但如果她不承認有殺死陳懇的動機,證據(jù)鏈條少了一環(huán),還只能是醫(yī)療事故。怎么辦?思維的泥沼中,梅一辰想到了填字游戲,一個人的知識和視野總有死角,一條路走不通,不如暫時迂回,從另外一個條目入手,另一個條目的解決可能帶來問題的最終解決?!皫煾担悴皇钦f魯安診所已經(jīng)變成圣安診所了嗎?這中間會不會有什么故事?”梅一辰對顯然也正陷在思維泥沼中的莫高說。
“聰明,一起去看看。”莫高眼睛一亮,轉(zhuǎn)身抓起外衣拎起手杖。
工商和稅務資料顯示,魯安診所更名為圣安診所時,市值人民幣九百萬元。假設支付給陳懇家屬的五十萬元是兩個人共同承擔的,那么更名后,魯櫓賬戶上還應該有大筆資金進入,同時,安在晨賬戶上應該有大筆資金出去,但是沒有,是他們之間有這么大的現(xiàn)金來往?是安在晨出具過欠條給他?還是他自愿放棄了自己的份額?如果是后者,他是出于什么情況放棄的?既然汪小煙嫁給了安在晨,和安在晨成了利益共同體,那么魯櫓將是這個三人鏈條上最薄弱的一環(huán)。對,先去他那里看看。
魯櫓所在的新厚慈診所在一個外國人社區(qū)的商務區(qū),莫高和梅一辰到達的時候,魯櫓正在替一個金發(fā)碧眼皮膚幾乎透明的小女孩聽診,一對夫婦模樣的西人坐在旁邊??吹剿麄兊念^出現(xiàn)在診室玻璃窗外,魯櫓點點頭,示意他們等在外面。待病人離去,他請他們進去,在門把手掛上暫時停診的提示牌,關(guān)上了診室的門。
“我們此行,主要是想聽聽您對汪護士的前夫陳懇之死還有什么新的見解?!泵芬怀秸f。
“見解不敢,一個人正當其時死去,不好嗎?”魯櫓反問。
“呵,正當其時,誰之時?他自己,汪護士,還是您?”梅一辰問。
“當然首先是他自己。一個毒癮入膏肓的人,您還能指望他怎樣?死,于他自己,于家人朋伴,于社會,都是再好不過的事情?!濒敊┱f。
“人有高貴與卑賤,但生命本身是神圣的,非因法定理由無人可以剝奪。身為身負救死扶傷之責的醫(yī)生,您不會不同意這個觀點吧?”梅一辰問。
“同意?!濒敊┗卮穑樕衔聪氲挚沟纳袂?。
“如果您同意的話,我們接下來談談陳懇的真正死因?!蹦呓舆^話頭說。
“有意思,你們不是早有結(jié)論了嗎?”魯櫓反問。
“魯大夫,您是聰明人,如果不是有新的情況,我們不會平白無故來找您。好吧,這個問題您暫不回答也罷,我們不勉強。另外一個問題,您為什么將診所拱手讓給了安在晨?”
“我沒拱手,您怎么會認為我是拱手了呢?”魯櫓愣了一下,可能沒想到莫高會問這個,但他馬上將問題問了回去。
“那就是說安在晨付出過代價了,這個代價是什么?”莫高并不給他喘息的機會。
“他……答應幫我照顧汪護士,一輩子照顧她,那些資產(chǎn)是我給她的陪嫁?!濒敊┑脑捴鴮嵙钊顺泽@。莫高看了眼梅一辰,里面一定有故事。
“陪嫁?他和汪小煙?年齡顯然不對?!庇谑敲芬怀秸f,“據(jù)我所知,這個詞是用在有著非常特殊關(guān)系的人之間的,以魯大夫您和汪護士的關(guān)系并不適用?!?/p>
“適用,我說適用就適用。她是我的小女孩,我的資產(chǎn),難道我無權(quán)贈予她嗎?我所有的一切,她如果愿意要,我都愿意給?!闭f到這里,平素溫雅的魯櫓顯得有點急躁和粗暴。
“慢著,她怎么會是您的小女孩呢?”莫高盯著他問。
魯櫓起身在背后的書櫥上拿起一個用一圈細碎的貝殼做成的相框,遞給莫高師徒,里面是張舊照片,一個小女孩赤腳站在沙灘上回眸一笑,頭發(fā)和裙角在風中飛揚。
“是汪護士嗎?”梅一辰脫口而出。
“連梅警官您也說是,說明并非我譫妄。第一次見汪護士,我真以為從前那個鹽一樣化在水里再也無跡可尋的小女孩回來了。她是我讀醫(yī)學院暑假在海邊浴場打工時遇到的,我當時負責浴場男更衣室,無非是給泳客遞毛巾和浴巾,拖地板上的水漬,將拖鞋擺放整齊……有天正忙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一個更衣箱沒鎖,便上前鎖好,將鑰匙暫時保存,等泳客出來再交還。可是鑰匙還給泳客后,泳客說他的手表丟了,是百達翡麗,要十幾萬一只。我好心不得好報,反遭誣陷,本就委屈,可浴場老板,非但不主持公道,還搜我身、搜我床鋪,在搜查未果時竟要報警,讓警察帶走我。我急了,撲上前去搶他手中的電話,卻撲了個空,撲倒在地上,吃了一嘴沙子。邊上圍滿了人,看熱鬧的,起哄的。我滿心的屈辱,死的心都有了。正在這時,一只小手撫著我臉說,哥哥不哭,你們是在找這個東西嗎?我在海灘上撿到的。大家都奔過來看,她小小的手上赫然一只手表,是那位泳客的百達翡麗……我永遠記得她的聲音,有點漏風,稚拙,清脆……她簡直就是我的天使,我發(fā)誓愿意為她做任何事……誰知兩天之后一個月夜她撿貝殼時被海浪沖走了。那天夜里,當大人們四散出去喊著她的名字尋找她時,我獨自坐在海邊,看著月光下無邊無際的大海,心中突然涌起了一樣無邊無際的悲傷,這悲傷是如此深徹,如此遼闊,我甘愿被它淹沒。我明知汪小煙不可能是她,但我有筆債要還,小女孩消失了,我就將它還給二十年后又偶然出現(xiàn)在我身邊的和她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汪小煙。就如同我愿意為小女孩做任何事一樣,我愿意為汪小煙做任何事?!?/p>
“包括幫助她殺掉前夫?”莫高盯著魯櫓說。
“此話怎講?”魯櫓問。
“DR.魯,這點恐怕您比我清楚。”說著,莫高嘴角露出一絲揶揄的淺笑,然后接著說,“我們碰巧最近拜讀到您一篇論文,”接著眼神示意梅一辰,梅一辰把在網(wǎng)上找到的那篇論文的打印稿擺在了魯櫓面前。
“哈哈,承蒙兩位警官厚愛,居然這么關(guān)注我?!濒敊┠闷鹆四钳B稿件邊翻邊說,“靜脈注射速度和病人反應是有關(guān)系。不過,我要說的是,以兩位所為,求兩位所欲,猶緣木求魚也。”
“愿聞其詳?!蹦哒f。
“答案從來都只屬于既聰明又執(zhí)著的人?!濒敊┐鸱撬鶈枴?/p>
“這么說,我們還不夠聰明,也不夠執(zhí)著?”莫高反問他。
“非也,足夠,已經(jīng)足夠。因此,我要告訴兩位的是,即使緣木求魚,你們也可能求得到,因為你們可能在某一點上打動了那條魚?!濒敊┱f,“我現(xiàn)在可以告訴二位,通過調(diào)整注射速度可以做到的,調(diào)整濃度也可以。在汪護士進入護士室的衛(wèi)生間清理陳懇的排泄物時,是我,從隔間的那扇門進去,給她正在注射的藥添加了劑量。”
“加了多少,怎么做到的?”梅一辰問。
“一克氯化鉀就足夠了。這何等簡單,注射器上面不是有個給藥孔嗎?從那里加進去就解決了?!濒敊┱f。
“你的這一克氯化鉀從哪里來的?”
“這個又何等簡單,對一個醫(yī)生來說。每次陳懇來,我都有這個愿望,這次終于實現(xiàn)了?!?/p>
“哦?”莫高和梅一辰兩人相互看了一眼。打草耬兔子,意外的收獲。
7
“你什么感覺?”回去的路上,莫高想聽聽梅一辰的意見。
“聽說一等愛情,是愛上陌生人,并愿意為之死。我算是信了,世界上真有這樣的愛情,有這樣的人?!泵芬怀娇粗皳躏L玻璃上梧桐樹葉快速掠過時的光影感嘆,她知道師傅問的是什么,但她愿意這樣作答。
感謝老天,家人的延宕讓陳懇的尸首還在。再次尸檢,陳懇的全血鉀為九十四毫克當量,比正常人高出四十到五十毫克當量。人血清中含鉀四到五毫克分子濃度,如增加至五到七毫克分子濃度,即有心電圖變化。到十四到十六毫克分子濃度時,可致心臟停止跳動。導致這個結(jié)果的,法醫(yī)說的和魯櫓說的一樣,可以是滴注速度,也可以是藥物濃度。滴注速度已是過去式,無法還原,而藥物濃度,在藥瓶被安在晨滑倒時摔碎后,亦無從知曉。
偏偏安在晨滑倒了,偏偏藥瓶摔碎了……梅一辰面前攤著案發(fā)當日給汪、魯、安三個人做的筆錄。突然她的目光停在一句話上面:“門打開后,室內(nèi)很濃烈的臭味,我走到診床前,試陳懇的鼻息,然后翻開他的眼皮,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沒有呼吸,瞳孔也已放大……”安在晨怎么會直接去試陳懇的鼻息,除非他這個時候已經(jīng)知道他需要被試鼻息!也就是說……對。
莫高梅一辰來到已經(jīng)更名為圣安診所的魯安診所。安在晨在看幾個預約的病人,他們安靜地坐在接待大廳里,等安在晨將預約的病人全部看完,然后開門見山請他重新講述他太太的前夫陳懇死去那天從下午6點到8點之間他本人做過的所有的事。
這個時候的安在晨,不知是太過放縱的生活的痕跡,還是終于安心下來的放松,不管是神情還是身材,已經(jīng)開始看得出中年男子的頹態(tài)。
“不是已經(jīng)講過了嗎?”聽到梅一辰和莫高的問話,他低頭審視著自己的手指反問。
“我們需要您再講一遍,我們想確認您是不是有漏掉的地方?!?/p>
“好吧,你們有時間聽,鄙人很榮幸。你們都看到了,我的診室和我太太的護士室及DR.魯?shù)脑\室三間房間是品字形。我記得我說過當時在往電腦里輸入病人的資料,門開著,我看到陳懇進入護士室的,也聽到一些聲音,后來發(fā)生什么沒在意,直到護士室門關(guān)了起來。我們診所,除了衛(wèi)生間和更衣室,門最多是虛掩,不會關(guān)住的。我有點奇怪,就上前敲門,開門的時間比正常要長,后來我發(fā)現(xiàn)陳懇死了,再后來就報警了?!?/p>
“沒別的了?”莫高問。
“沒有?!卑苍诔炕卮稹?/p>
一時間房間內(nèi)無人再說話,安在晨的目光很自戀地停留在自己修長的手指上,莫高瞇著眼睛吸煙,梅一辰在踱步,房間里只有她的腳步聲。當梅一辰再次踱步到安在晨身邊時,她將手搭在他的椅背上看著他的后腦勺對他說:“我再問一個問題,陳懇怎么知道汪小煙在魯安診所做?”
“我真是無語,那是陳懇的事情,怎么來問我?”安在晨轉(zhuǎn)回身看著她,無辜的樣子說。聽到他說這話,梅一辰看了眼莫高。是的,謊話所提供的信息并不比真話少。他說謊,是證明他有東西需要掩飾。莫高意會,他接下去說:“但我聽說您在陳懇首次來糾纏汪小煙之前曾經(jīng)去過他父母的地方,您的長相和衣著都太過引人注目,被一個鄰居記住了,這位鄰居從我拿的一組照片里,一下子就選出了您?!?/p>
“有趣,即使是真的,我去找他做什么?”安在晨嘴角露出一絲勉強的笑意。
“這得問您自己??傊?,您樂意看到汪小煙陷入陳懇的糾纏吧?”
“笑話,診所是我自己的,病人都是高端客戶,我會希望一個吸毒的癮君子來我診所搗亂?”
“錯了,那個時候,診所還不全是您自己的,雖然您非常希望是。這也就是我們的下一個問題,魯安診所為什么變成了圣安診所?”
“這個……兩位的身份是警察,恕我直言,問這個問題,兩位是不是管得有點寬?”安在晨蹙著他依然好看的眉毛說。
“不愿意回答是嗎?是我來替您回答呢,還是我們換個地方您才肯回答?”梅一辰話里有話對他說。
“可笑,證據(jù)呢?”安在晨好看的鬢角已經(jīng)沁出汗珠。
莫高和梅一辰相視后輕輕一笑,是的,還有句名偵探格言是,“當一個人請你拿出證據(jù)時,就意味著他已經(jīng)承認了你對他的指控?!?/p>
8
給陳懇注射的藥劑里,除了魯櫓加進去的一克氯化鉀,還另有一克,是安在晨加進去的,他在汪小煙去公共衛(wèi)生間的那個時段進入護士室,用了與魯櫓同樣的方法。他其實是冒了風險的,他想訛詐魯櫓,這個診所、這棵搖錢樹實在太可愛了,他要獨占。他有那么多開銷。他需要更多的錢,去填那些兼天使與魔鬼一身的女人的無底深淵,其實是他自己欲望的深淵,他得賭一把,他并不知道魯櫓在他之前也曾加過藥。陳懇之死,他以為魯櫓會認為是汪小煙下的手。盡管原因不明,他感覺到魯櫓對汪小煙的感情非同一般,一定肯為此事在金錢上讓步,運氣好的話,會讓出相當可觀的一步。如果沒有賭成功,誰又能懷疑到他呢?那一刻,汪小煙去了公共衛(wèi)生間,魯櫓在隔壁。作為合伙人,頂多是賠償。要打狗,幾個肉饅頭總要舍得的。而最后,魯櫓甘愿凈身離開診所,提出的條件倒有點出乎他的意料,不過是請他娶鐘情于他的汪小煙,承諾對她好,并且,這一切,永遠不要讓汪小煙知道。這太容易,守一個秘密,又不死人。娶她,不愛又怎樣,有多少婚姻是因為愛情而不是因為利益締結(jié)呢?況且汪小煙是個從業(yè)經(jīng)驗豐富的護士,開診所用得到,免費的人工。她下巴那道美人溝,是幫夫的面相。陳懇敗了,是因為他貧,載不住這個福分,福反成了禍。我安某人不會。診所姓安才是王道。承諾?我操,就讓它留在風中吧。
誠如魯櫓所言,在樹上,莫高和梅一辰確實找到了他們想要的魚,但這魚讓他們?nèi)绱思m結(jié)。魯櫓和安在晨都有殺死陳懇的動機,魯櫓殺死陳懇,目的是拯救汪小煙于苦海。安在晨殺死陳懇,目的是獨占診所。他們都實施了殺人行為。而且,他們的動機,他們實施的行為,都不為汪小煙所知……且慢,針最初是汪小煙扎的,她作為一個從業(yè)近十年的護士,會不會有一瞬間讓藥物快速注入陳懇的身體,之后又將速度調(diào)整為正常?她欲置陳懇于死地的動機最充分……究竟是哪一個行為和陳懇之死存在因果關(guān)系?三個人中,越是后面動手的人,越可能殺的就是已經(jīng)死去的人。但越是后面動手的人,主觀惡性越大,汪小煙不堪陳懇之擾,有被動和抵抗的成分;魯櫓出于憐憫和盲目的愛情,已經(jīng)主動了起來;而安在晨為的是更多的金錢……當然,只要故意存在,哪怕殺的是已經(jīng)死去的人,也必須負刑事責任。即使三個人都有故意,但他們的故意均不為彼此所知,無法構(gòu)成共同的故意。就目前的證據(jù),對于他們之中的任何誰,都無法形成完美的證據(jù)鏈條。
頭一次,莫高和梅一辰不知道是該興奮還是懊喪,調(diào)查是該堅持下去還是該放棄。
發(fā)稿編輯/姬鴻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