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小 昌
泡太陽
⊙ 文/小 昌
小 昌:一九八二年出生,大學(xué)教師。作品散見于《十月》《上海文學(xué)》《山花》《西湖》等刊,有作品被轉(zhuǎn)載。
我有個哥們兒當(dāng)上了警察,還有個哥們兒當(dāng)上了煙店鄉(xiāng)鄉(xiāng)長,我的父親因此感到沮喪。多年前他們來我家喝酒的時候,我們還沒上大學(xué),高考分?jǐn)?shù)剛剛出來,我還沉浸在得了高分的喜悅中。父親也是,說祖墳冒了青煙了,這句話說了幾個月,爺爺就死了,像是故意給他難堪。
我這兩個高中三年常膩在一起的朋友,一個叫夏海濱,一個叫杜文壇。后來他們在家鄉(xiāng)混得都很好,黑白通吃,說話算話,人人給面子,不過這是后話。那天來我家喝酒的時候,用我父親的話說,他們的毛還沒長全。
他們倆考得均不太理想,比我少了不少分,現(xiàn)在看來,他們真是胸懷寬廣,宰相肚里能撐船,為了祝賀我得了好分?jǐn)?shù),紛紛把自己忘了,提了幾瓶好酒上門來陪我好好喝了一場??磥碚嫘臑槲腋吲d。
那天陽光真好,好得發(fā)飄,在我家的院落里飄來飄去。夏海濱和杜文壇坐在堂屋的沙發(fā)上,說起將來,說我要是有出息了,千萬不能忘了他們。我也笑了,那一天還真有點(diǎn)沒把他倆放在心上。我的父親喝了幾杯就臉紅脖子粗,連忙說:“他怎么會,要是那樣,他就不是我兒子。”我也說不會,大家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一說劉關(guān)張,他們就樂開了花,說是是是,就是劉關(guān)張。后來我問誰是劉備呢,他們面面相覷。那時候爺爺還活著,半躺在一個破舊的躺椅上,搖著黑魆魆的蒲扇,也沖著我們大家笑,見我們說起劉備,眼里放了光,看樣子要跟我們說上一段。不過我們沒等他開口,就把關(guān)于劉備的話題抹過去了。
他們倆喝著酒,幫我暢想未來,大學(xué)畢業(yè)后要做哪些大事。我也喝了不少,獨(dú)自走出堂屋,朝天空仰望,打了幾個響亮的噴嚏。父親后來喝大了,他很容易喝大。拖著虛飄飄的身子把我的兩個哥們兒送出了家門。那時我家剛換了兩扇朱門,上面有幾排鱗次櫛比的銅錠,其實(shí)是鐵的,只是上了銅色而已。自打換了朱門,我就老有“朱門酒肉臭”的感覺,好像真的不一樣了。父親身子斜倚在朱門上,沖他們兩個連連招手,說以后要常來玩,樣子煞是可愛。這時,村東頭的沙武背著個化肥袋子就走了過來,與我的兩個哥們兒擦肩而過,像看垃圾一樣盯著父親看??瓷弦魂囎雍?,說:“毛叔,你的眼睛怎么跟兔子一樣?!闭f完,沙武就扭著圓滾滾的身子走掉了,繼續(xù)去村北的大堤上游蕩。父親罵了他兩句,對他倆說,他是個傻子。夏海濱和杜文壇也許永遠(yuǎn)都不記得那天沙武與他們擦肩而過,盯著他們看,不知他們是誰。
我本來以為徐曉敏也會跟他們一塊兒來,結(jié)果只是他們兩個來,總有些失望。自始至終我都忍著沒問他們徐曉敏為什么沒來。她考得不好,后來去了一所西部偏遠(yuǎn)地區(qū)的師范學(xué)院,在當(dāng)?shù)卦铝烁?,結(jié)婚生子曬照片,那又是后話。高考分?jǐn)?shù)下來之后,她和我說好了要來我家一趟的,在我們小河邊走走吹吹風(fēng),結(jié)果始終沒來,只是在填報(bào)志愿的時候,與她碰了面。時間倉促,要見的人很多,跟她也就聊了兩句。她依然是老樣子,蒙蒙地看我。我沒忍住抱了抱她,也許是因?yàn)榭嫉煤茫悬c(diǎn)忘乎所以,竟然在沒人的地方抱了抱她,聞了聞她頭發(fā)的香味,我也沒弄明白這個擁抱是個什么意思,分開后就像從沒發(fā)生過。上大學(xué)之后,跟她通了幾次信,打過幾次IC電話,后來不了了之。多年后我們說起這事,她問我后來怎么不給她打電話了,以為我找到了喜歡的人,她也不好賴上我。
高中三年級時,徐曉敏坐在我的后面,喜歡用腳踢我的凳子。其實(shí)她是提醒我,班主任來了,或者老師來了。她長得不錯,臉像永遠(yuǎn)撲著粉,一白遮百丑,杜文壇說:“她其實(shí)不好看,五官擠在一起。”他喜歡另一個叫馬莉的姑娘,圓嘟嘟的小臉,扎著個馬尾辮,因?yàn)榛顫姡R尾辮老在我們視線里飛。我不喜歡馬莉的張揚(yáng)勁兒,一說話眼里就沒別人。杜文壇在我面前發(fā)誓這輩子要娶她,后來也沒娶成,卻娶了個又高又瘦的四方大臉的姑娘,結(jié)婚那天我也去了,很厚的粉也沒遮住滿臉的粉刺。我打了兩百塊紅包,一直惴惴不安,覺得有點(diǎn)少,可是那時我在上研究生,哪來的錢,我想杜文壇會理解的。
杜文壇坐在徐曉敏的斜前方,是我的同桌,無話不談,其實(shí)也沒談什么話,但總有很多話要說似的。等他后來成了刑警隊(duì)副隊(duì)長,憋了一肚子話總也張不開嘴,人真是奇怪。夏海濱在他的右首,一臉橫肉,走起路來卻有些女人氣,一步三搖。他家開著超市,有時中午會給我?guī)Ш斜ち?,時常沒有杜文壇什么事,他就偷偷笑,說我們倆關(guān)系非比尋常。
臨近考試的時候,下了夜自習(xí)(夜里要上三節(jié)自習(xí)課),夏海濱說:“去我家玩吧。”那天晚上我就留在了他家過夜。夜里放碟片看,是個香港鬼片,女鬼在樹枝上飛來飛去,穿著長長的白裙子。有時一絲不掛,在樹上做愛,碟片看完,我很久也沒睡著。燈早就關(guān)了,我們沒說話,我知道他也沒睡著,其實(shí)也不是頭次看這種片子,但我總感覺有種奇怪的東西在心底滋生。當(dāng)時屋里很黑,一股花露水的味道在房間里彌漫,氣氛詭異。就在這時一只手伸了過來,起初摸到了我的肩膀。我以為他有話要談,結(jié)果他除了喘氣什么也沒干。手開始在我身上游走。我想把那只手打下去,又怕惹毛了他,要來硬的,只好輕輕推過去。他又伸過來,我又推過去。往復(fù)幾次,他就放棄了。那一夜,我始終惴惴,害怕他霸王硬上弓、猛撲在我身上,一想到這里,我就起雞皮疙瘩。第二天早上早早起來,一起吃了油條,喝了豆?jié){,彼此都當(dāng)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了許久,我再想起這事,那天夜里也有可能是我在做夢,或者他在做夢。誰知道呢。
那年九月份,我們相繼離開家去了天南海北。我去了一所重點(diǎn)大學(xué),后來杜文壇和夏海濱也去那所大學(xué)找過我。不是一起來的。杜文壇說,好大學(xué)的姑娘都不漂亮。夏海濱說,好大學(xué)也沒什么了不起。他們紛紛表達(dá)了對那所大學(xué)的看法。大學(xué)那幾年,我們幾個關(guān)系依然不錯,有時比高中時還要好。我問他們借過錢,他們也問我借過,打起電話來,還能說個沒完。關(guān)系也許是我當(dāng)上大學(xué)教師后,才開始慢慢變淡的。
杜文壇上了一所??茖W(xué)校學(xué)了計(jì)算機(jī)科學(xué)與技術(shù),畢了業(yè)就娶了個公安局副局長的女兒,后來竟成了刑警隊(duì)副隊(duì)長,有點(diǎn)不可思議。夏海濱在本地上了一所農(nóng)業(yè)大學(xué),差點(diǎn)學(xué)了獸醫(yī),我們?nèi)⌒λ?,他后來就考了公?wù)員,成了一名副鄉(xiāng)長,沒過幾年,就成了鄉(xiāng)長,其間沒找過女人談戀愛。做了鄉(xiāng)長,在縣長的介紹下,成了婚,至今無子,聽說正在人工授精中。
我從重點(diǎn)大學(xué)畢了業(yè),就上了研究生,研究生畢業(yè)后,實(shí)在不想讀書了,就找了所排不上名次的大學(xué),教起了書。村上人問我,在外面干啥呀?我說教書。他們就不再往下問了。我的父親就會再插上一句,熬幾年就成大學(xué)教授了。
上次回老家,我與沙武見了一面,沒承想竟是最后一次。這么多年了,他倒沒什么變化,只是化肥袋子改成了煙店鄉(xiāng)利民超市的購物袋。這個家伙一點(diǎn)也沒瘦下來,腰還是那么粗。我跟他說了不少話,不知道他聽懂了沒有,沖著我直點(diǎn)頭。我成了一名大學(xué)教師這個事兒,惹得他很高興,連說好好好。
沙武背著煙店鄉(xiāng)利民超市的購物袋,在村北大堤上游蕩。有一次我躲在他后面,悄悄跟著他,想看看他究竟在大堤上做些什么。他在大堤上摸摸這棵樹,看看那棵樹,或者蹲下來低著頭瞧上好一陣。跟了許久,也沒弄清他到底在干什么,也許在瞧螞蟻搬家吧,這是他的秘密。聽別人說,他有時也會撿些廢品,拿到廢品站上去賣。要是老板不給錢,沙武就賴著不走,在他屁股后面跟著,大舌頭在嘴里不停地嘟噥,念咒語似的,直到后者給了錢,他才走人。要是死活不給錢,他也無奈,不過他會弄些狗屎牛糞抹到人家大門上,誰讓他們不給錢呢。
沙武起早貪黑在大堤上游蕩,從這個村到下一個村,有時會走到五十里外的某個村子,再折回來。有一次我跟他說:“沙武,你要是沿著大堤一路走下去,就會看見大海?!彼鸪跤行┎幌嘈?,見我接下來賭咒發(fā)誓,大概信了我的話。不知道他有沒有嘗試走下去,一直走下去。從黎明一直走到天黑,有大堤就不會迷路,不管走多遠(yuǎn),沙武還能回來。也可能走著走著就回頭了,以為我又在耍他玩,就像多年前往他的化肥空袋子里扔蛇和蟾蜍似的。
那條長堤有年頭了,自打有了河有了人,就有了那條堤。聽長輩說,原來的堤沒現(xiàn)在高大壯闊,差不多是現(xiàn)在身高的一半,均是用河底的淤泥堆砌成的。一九六〇年夏天,我的父親才四歲多,已經(jīng)有了記憶。那一年的某天下午或者黃昏,我的父親說,天一下子黑下來,要下大雨了,他還在后院里玩耍,很快風(fēng)起云涌,雷聲轟隆,他只好向家的方向瘋跑,無意中朝空中看了一眼,卻發(fā)現(xiàn)一個著一身白衣的老頭站在堂屋的房頂上看他,那人連胡子也是白的,看了一陣就從房頂向大堤的方向飄然而去,手心里還托著兩只鮮艷的紅燈籠。風(fēng)在村子里呼嘯,紅燈籠一路亮著,他曾繪聲繪色地給我講過多次,后來連我也像親眼所見了似的。第二天,烏泱泱的大水就從西邊滾滾而來,迅速淹沒了大片的農(nóng)田。幸有這條大堤阻攔,村上人只顧惋惜那些旺生生的莊稼。沒承想,還沒好好惋惜一場,上村的堤壩卻在一夜之間垮了,我很早就從父親嘴里知道了千里之堤潰于蟻穴這句成語。一只小螞蟻把汪洋大水引了來,決口越來越大,嘩啦啦沖沒了村莊,后來連我家三間土屋的房頂也看不到了。所幸人們跑得快,在大堤上搭起了帳篷,望洋興嘆起來。我聽到這段時,總覺得在大堤上睡帳篷是件挺浪漫的事,大家聚在水邊,聽說有吃不完的魚,魚又曬成魚干,吃了差不多一年。水漸漸退了,村莊現(xiàn)了形,一片殘?jiān)珨啾凇5诙?,村子又成了熱鬧的村子,大堤就加高加厚了,成了多年后這個模樣。
一年年過去了,那條大河再也沒泛濫過,甚至越發(fā)小了,成了一條小河,連條小船也渡不起來。一年總有幾個月干旱,河水就斷了流,被分割成坑坑洼洼。那條堤仍兀自立著,也許只有沙武知曉它的寂寞。
多年后的長堤不僅屬于沙武,也屬于我的叔叔。我的叔叔把大堤承包下來,種上了一株株的毛白楊,起初只有拇指粗,幾年下來,就會變成參天大樹,一株就是幾百塊,我的母親常說:“別看你叔現(xiàn)在窮,幾年后,就有錢了,比我們有錢,你看他的樣子,一點(diǎn)也不犯愁?!笔迨骞诖蟮躺祥_墾,除掉蓬蒿或者叫不出名的雜草,就像給人剃頭似的,一截大堤很快成了禿子。他又平整出一塊塊梯田,挖出一道道溝渠,把小樹苗一株株種上,等著它們慢慢生長,一點(diǎn)點(diǎn)伸向天空。
大堤上只有毛白楊,連那些螞蚱蛐蛐也無處藏身,沙武跑向大堤奪叔叔手里的工具,他們倆扭打起來,滾在一起。沙武一身蠻力,把我的叔叔壓在身下。叔叔四十幾歲的人,有的是辦法,跟沙武說話,趁他不小心,掀翻了他,下了個腳絆子,圓滾滾的沙武差點(diǎn)滾下大堤。他躺在地上不起來,哇哇直哭,大舌頭叫起來,嗚嗚呀呀地喊起來。
沙武不哭了,站起來跑回家里。叔叔的小樹苗就常常被小刀劃傷,現(xiàn)出一道道森然的傷疤。叔叔急了,又不好自己動手打他,就慫恿我的那些兇狠的表弟們,為那些小樹們報(bào)仇雪恨。這是聽我母親說的,說他們下手兇狠,沙武再也沒去傷害那些小樹苗。有一次我問其中一個表弟,對沙武做了什么。他只是微笑不語,說,對傻子能做什么。
過了段日子,沙武仍舊去大堤上游蕩,去那些沒有被承包的大堤上玩耍。后來大堤都被人承包下來,千里之堤也就整齊劃一開來,毛白楊在陽光下向上拼命生長,風(fēng)一吹,樹葉子就嘩嘩響。沙武只能在一行行的毛白楊之間穿行,背著煙店鄉(xiāng)利民超市的購物袋。后來他竟晝伏夜出地起來游蕩,某晚,他圓滾滾的身子就撞到疾駛的汽車上。
沙武只有一個心疼他的人,就是媽媽。他媽媽是個不會說話的啞巴,倆人就住在村東的三間破房里。聽說村里的書記說好了要給他們翻蓋三間新屋的,好心人說三間舊房實(shí)在沒法住人了,一下雨,屋里比院子里下得還急。不知什么原因遲遲沒動工,直到沙武死了,房子才建好,啞巴一個人住了進(jìn)去。也有人說啞巴得了不少錢,才最終老實(shí)下來,沒再追究沙武的死。
有時我竟懷疑是沙武主動撞上汽車的。
父親喝大了就會紅著眼,半瞇著,樣子有些色,看起來好像正為調(diào)戲別人做準(zhǔn)備。沙武說我的父親像只兔子,也許還真有些像。而我的母親更沒好話,說他像只老鼠。夏海濱和杜文壇說我的父親很可愛也很慈祥。后來他們還去過我家一次,那時我剛成為一名大學(xué)教師,上過幾個月的課,對于站在講臺上講話,仍信心不足,害怕說錯了話,惹學(xué)生們恥笑。當(dāng)了幾個月的老師,回了家鄉(xiāng),沒過幾天,夏海濱和杜文壇兩個人就進(jìn)了我的家門。不知什么原因,我一點(diǎn)也不愿見到他們。杜文壇開著警車,戴著警帽一手推開了我家的兩扇朱門。鄰居們大眼瞪小眼,對停在我家門口的警車看了又看。我家兩扇朱門因日久有些泛紫,銅錠也露出了鐵模樣,黑頭黑腦。一見到他們兩個我把嘴咧開仍舊熱情,還象征性地一一抱了抱。
我想他們這次來,有點(diǎn)耀武揚(yáng)威的意思,說起各自的工作來唾沫橫飛。我沒什么說的,再也不像幾年前那樣志得意滿。誰不知道一個老師該干些什么呢?后來我跟父親這么說,他說我總把人往壞里想,好朋友就該互相信任,互相幫忙。
父親又一次喝大了,把杜文壇的警帽戴在頭上,還攥著夏海濱的手,說:“你們真有出息,不像他?!备赣H看了我一眼,一個不肖的兒子。夏海濱(那時候他還沒當(dāng)上鄉(xiāng)長,只是個副鄉(xiāng)長)拍著我的肩膀說:“大學(xué)老師是份好工作,我們想當(dāng)還當(dāng)不上呢。”父親說:“要是能換的話,你們愿意換嗎?”杜文壇也滿臉通紅,瞇縫著小眼睛說:“怎么換法?”父親來了精神,嗓門也大了,說:“你去當(dāng)他的大學(xué)老師,他來當(dāng)你的警察?!倍盼膲f:“我當(dāng)不了老師的,我上學(xué)的時候,就最煩老師了。”夏海濱搶過話頭說:“我愿意換,當(dāng)個大學(xué)老師多好呀,哪像我天天下村,看看我這張臉,再瞧瞧人家這小臉,多白嫩光滑呢,一看就是個上等人?!币换挝辶赀^去了吧,那個副鄉(xiāng)長已經(jīng)成了鄉(xiāng)長,那個小警察也成了刑警隊(duì)的副隊(duì)長,我還是一名大學(xué)老師,站在講臺上,講二極管和三極管之間的故事,而且年年如此。
自那以后,我們就很少聯(lián)系了。好像沒什么好說的了。
幾年后,夏海濱突然給我打了個電話。
那天晚上,我正在聽郭德綱的相聲,他的段子我都能背下來了,可我還會一直聽下去,這成了某種習(xí)慣。在那之前,我也許還發(fā)了會兒呆。等掛了夏海濱的電話,我又發(fā)了會兒呆,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
我在教師宿舍里轉(zhuǎn)悠了一陣,抽了一支煙。站在陽臺上眺望了一下整個校園,靜得離譜,就很想找個人說說話??墒抢项伾现艹霾盍?,除了他,我也沒什么像樣的朋友了,不過他要是在的話,我也沒什么可說的,估計(jì)只是談?wù)剬?shí)驗(yàn)室新增的那臺設(shè)備性能如何之類的吧。
我最終給一個叫香香的女學(xué)生打了電話,約她一起出來喝奶茶,她坐在我的對面,有些羞羞答答。我說作業(yè)做完了嗎,那些原理有什么不懂的嗎?她好像粘了假睫毛,忽閃忽閃的,多么像兩只黑蝴蝶正翩翩起飛呀。她說:“老師,我們能說點(diǎn)別的嗎?”她蹺起了二郎腿,一只手很不安分,姿勢很像夾了一根快要抽完的煙頭。
我盡量表現(xiàn)得像一個本分的老師,沒一絲非分之想。也許香香早就看出來了,好像一直想說,意思是別跟本姑娘來這一套。香香說:“你是不是早就想約我出來了?”我說:“你怎么知道?”她說:“我猜的?!闭f完就用高跟鞋踢我的小腿,好像是故意的。可又很快縮了回去。
對于我突然約她出來,她可能沒什么心理準(zhǔn)備。假設(shè)我之前表現(xiàn)出可能會約她出來的樣子,她也許更游刃有余。
要不是夏海濱給我打了一通電話,我不會約香香出來的,也不會和她越聊越動情。后來竟談起我的大學(xué),那些童年往事,還有背著化肥袋子老在大堤上游蕩的沙武。她對沙武這個人充滿好奇,問了我一些關(guān)于他的問題,比如他長什么模樣,為什么老去大堤上游蕩等等。我說了些比較深刻的話,比如大堤跟沙武的關(guān)系,大堤和鄉(xiāng)村的關(guān)系,沙武和鄉(xiāng)村的關(guān)系等等。不知道香香有沒有聽懂,反正到后來她說有機(jī)會要跟我一起回老家,看看村北的那條油黑的小河,沒有盡頭的堤壩,當(dāng)然還有每天凌晨五點(diǎn)鐘就起床開始游蕩的沙武。可是,那一瞬間,我的腦子里涌現(xiàn)出父母驚訝的臉,還有沙武的喃喃自語:毛毛,這是你媳婦嗎?挺好看的,挺好看的,挺好看的……
香香最終沒有跟我回去,她說只是隨便說說。等我從那所大學(xué)辭職后,她又說了一次跟我一起回去,我再也沒信她的話,雖然她發(fā)誓說絕不騙我,還說在一個叫星期八的連鎖酒店里等我,愛信不信。我在電話里對她說,沙武已經(jīng)死了,被我一個最好的哥們撞死了,圓鼓鼓的腦袋從高高的大堤上像球一樣滾了下去。她好像早知道一樣,沒把沙武掉腦袋的事兒當(dāng)回事,后來又問我,到底來不來酒店呀?
不過我還是去了那家酒店。
夏海濱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沙武還沒有被他撞死。那天晚上,他喝了酒,他跟我說酒越喝越清醒,早就看出我是個什么玩意兒了。他還說:“大學(xué)教師有什么了不起,我告訴你,大學(xué)教師根本沒什么了不起的,你有什么呀,要啥沒啥,要不是看在多年哥們兒的情分上,我不會給你打這個電話的?!蔽覇枺骸暗降诪槭裁囱?,你是不是喝多了,說起胡話來了?”他說:“怎么可能,你不是不知道我的酒量,這點(diǎn)酒算什么,熱身而已?!蔽矣謫枺骸暗降诪槭裁囱?,到底為什么呀?”我有些莫名其妙,他說:“酒后吐真言,知道嗎,早就看不慣你了,當(dāng)個大學(xué)教師很了不起嗎?我求得著你辦事嗎?就是求得著你,我也不求你?!蔽壹绷?,說:“你有病呀,滿嘴胡吣?!辈㈨樋趲Я藥讉€臟字。他見我罵起來,他也罵了起來,我們之間從沒這么罵過。他說,自他當(dāng)上鄉(xiāng)長,所有同學(xué)都給他賀喜了,只有我沒有,三年了,一個電話都沒打過,說我算個什么東西,罵了我一陣,我也罵了他一陣,罵著罵著,就結(jié)束了那通長長的電話。
過了幾天,我在網(wǎng)上又遇上了杜文壇,想跟他聊幾句。他已經(jīng)當(dāng)上了刑警隊(duì)副隊(duì)長,看樣子當(dāng)上正隊(duì)長指日可待。聽他們說人都喊他杜隊(duì),他咧著嘴一笑,就能笑出黃岑岑的槽牙,人又說嘴大吃四方。上學(xué)的時候,可沒那么多人拍他馬屁,人都喊他杜大嘴。起初他瞧不起任何一個喊他杜大嘴的人,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跟我說叫大嘴也沒什么不好的,大嘴吃四方嘛,其實(shí)那時候他已有了另一個外號,叫杜大熏(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字,反正是表達(dá)愛吹牛的意思),兩個外號一比較,他還是覺得杜大嘴更容易接受一點(diǎn)吧。我跟他聊了聊夏鄉(xiāng)長跟我割袍斷義的故事,我尋思他會勸勸我,說一些夏鄉(xiāng)長可能喝醉了的話。沒想到,他不是發(fā)個“呵呵”過來,就是發(fā)個“哈哈”過來。我問他是不是很忙呀,他的Q頭像上正顯示他在玩一種叫作拱牛的游戲,他回復(fù)我說稍稍有點(diǎn)忙,又回復(fù)我說:他不是那種人呀,既然他在電話里罵你,我看他還是把你放在心上的。我看著這行字感覺很不舒服,就像在飯菜里發(fā)現(xiàn)一只死蒼蠅,我開了句玩笑說:這算不算割袍斷義呀?他打了個省略號給我發(fā)了過來,我問了句什么意思,他再也沒理我。
一個月后我的母親就打電話告訴我沙武死了,她沒敢去看,據(jù)說死得很難看,血肉模糊,脖子斷掉了,像一只被扭斷了脖子的鵝。母親說:“聽說是鄉(xiāng)長的豐田轎車把他撞下大堤的,就是你那個姓夏的同學(xué),你可別問他,就當(dāng)不知道,聽見沒有,別給咱們家添亂?!蹦赣H又說:“誰敢說這事兒呀,沙武只有個不中用的啞巴媽媽,死了也是白死。你爸倒說死了好,沒見過他這么狠心的,你爸說活著也是受罪,可誰不想活著呀,好死不如賴活著,以后在大堤上再也見不著他了,怪叫人心疼的。”母親再三勸告我不要跟姓夏的同學(xué)提起這事兒,別找不自在。
也許就在那晚,我在夢里把一個光溜溜的女生扔進(jìn)了沙武的化肥袋子里,看樣子女生應(yīng)該是脫光了的香香。沙武露出一口黃牙,笑成了一朵花,他握住小女生的乳房,樣子有點(diǎn)怪,我躲在暗處,看沙武趴在了她身上,還回頭沖我傻笑,得意揚(yáng)揚(yáng)。我有些火大,就沖了上去,一腳踢在了他的屁股上,沙武就像只垃圾桶從大堤上滾了下去。醒來后,我出了身冷汗,攥緊拳頭想為沙武伸張正義??蓻]過幾天,我嬸子就來了電話,她哭著說:“你叔叔被人銬起來了,被警車帶走了,你不是認(rèn)識夏鄉(xiāng)長嗎?”
我跟這個唯一的叔叔沒什么感情,不像我的父親,簡直把他當(dāng)成另外一個兒子。叔叔比他小十幾歲,爺爺未老先衰,早早就病了,走幾步就喘,常年半躺在那張?zhí)梢紊?,因此好多事情都是父親幫叔叔料理。村上人說要不是我爸,叔叔也許還在打光棍,或者只能娶個外地媳婦。這些女人通常是人販子販過來的。叔叔的同齡人好幾個都娶了這樣的媳婦,因此能娶上本地媳婦也算某種驕傲。
母親說:“就因?yàn)槟惆诌@個德行,他才這么自私的,得了便宜又賣乖,簡直氣死個人,不過我也老了,到了這個年紀(jì),懶得跟他們生氣了。”母親是個氣性大的人,我小時候,常??吹剿o拳頭捶我家的黑墻,咚咚生響。父親看著她生氣了,馬上也生起氣來,有時候會順腳把桌子底下的暖水瓶一個個踢飛。
在我看來,這都是因?yàn)槲矣幸粋€叔叔,母親說:“就是個填不完的窮坑,就是個無底洞?!辈贿^近幾年,她不再這么說了,只是說:“做人應(yīng)該有良心,吃水別忘挖井人。他有良心嗎,他們有良心嗎?”他們還包括那個老在院子外面曬太陽的奶奶,她已無可爭辯。頭幾年,為了撿一只蘋果彎腰低頭,一腦袋栽了下去,從此說起話來就含混不清了。要是不仔細(xì)聽,根本不清楚她要說什么。
叔叔也有四十多歲了,上次回老家還跟他喝過一次酒。在我的印象里,他年輕健壯,像一頭有著使不完力氣的騾子(我們家鄉(xiāng)要是夸人有勁兒,常用騾子比喻),媽媽常說他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dá),因此,我小時候有些怕他。有一次,我偷吃了他的烤饅頭,他整整追了我五里地,我在玉米青紗帳里亂竄,他在后面喊:“我要不揍到你身上,我就不姓毛?!弊罱K我在接近公路的一個壟溝里束手就擒,挨了他幾個大耳刮子,打得我暈眩了一陣。說起這些來,我是有點(diǎn)恨他的。不過近幾年,他的眼神越來越溫順,上次跟我喝酒,說了很多好話,母親說這也許是人老的緣故,人老了,就沒那么多硬話了??晌疫€是不敢看他的眼睛,他說好話的時候,我渾身不自在,甚至?xí)鹨簧黼u皮疙瘩。
他的頭發(fā)白了一半,說起話來咳個不停(我想他該是得了慢性咽喉炎),會把痰旁若無人地吐到地板上。那天跟他一塊兒喝酒,我說:“叔叔,你的頭發(fā)怎么白了?”他說:“十幾年前就白了,年輕的時候老染,現(xiàn)在懶得染了,白就白吧,反正也老了?!眿鹱诱f:“莊稼人日子不好過,哪像你,上了大學(xué),就是城里人,你真是個有福氣的人了?!?/p>
叔叔找媳婦是我們家近幾十年來最艱難的一項(xiàng)事業(yè)。那時候,姑娘少小伙多,村里有很多光棍。我爺爺?shù)男值芏敔斁妥隽艘惠呑庸夤?。家里有個光棍,一家子人都抬不起頭來。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人販子生意非常景氣,他們時常自外地拐回來一些年輕的姑娘或者媳婦,讓那些光棍們挑選。有時甚至引起兄弟反目,老大想要,老二也想要,沒辦法只能聽外地女人的意見。她們初來乍到,尚不知身在何處,常拿不出什么意見,只好兄弟兩個抓鬮。沒抓上的人有可能會打一輩子光棍,或者干等下次機(jī)會。想一想就是件凄慘的事。我的很多小學(xué)同學(xué)的媽媽就是那些外地女人,在我們村里扎下了根,慢慢學(xué)會了我們的話,說起來有模有樣,甚至一輩子沒回過老家。本地媳婦瞧不上她們,說這些人很冷漠。
母親說:“要不是你爸,你叔也得娶個外地媳婦。”從中可以看出,父親在我叔叔找媳婦這件事上,起了關(guān)鍵性的作用,終究幫叔叔把這個嬸子娶回了家。不過嬸子時常抱怨,說嫁錯了人,姐妹們都比她嫁得好,沒想到自己是個苦命人。
她顴骨高高,上嘴唇外翻,是個出了名的丑女。有年輕人在背后議論,說要評村里的四大丑女,我嬸嬸榜上有名,很可能還是個冠軍。嬸子會說:“唾沫星子能淹死人,一群下流犢子,誰信他們滿嘴胡吣,沒事干亂嚼舌頭根?!眿鹱邮莻€會說話的人,正因?yàn)槿绱?,常把我的母親氣個半死。
⊙于 堅(jiān)·大象7
那天我?guī)Я藘善亢镁?,叔叔眼睛放了光,說:“這么好的酒,還從沒喝過呢。”咂了一口,看我一眼,說:“也不怎么樣,沒想象中好喝?!闭f完反復(fù)看酒瓶上的說明。默默喝了很多杯后,他話多了起來,問我:“為什么不去考個官兒當(dāng)當(dāng),或者考個警察什么的?!蔽艺f:“我不是當(dāng)官兒的料?!笔迨迓犖艺f完,就瞪起了眼。他的眼睛很大,跟我的爺爺很相像,爸爸更像奶奶,眼睛不大,一笑就瞇成了一條線,我也是這樣,很多同學(xué)因此喊我毛眼兒。爺爺在我的印象里,就是有一雙銅鈴一樣的眼睛。人說起爺爺?shù)臅r候,我也會想起他,老坐在那把用化肥袋子縫制成的躺椅上,瞪大眼睛看人,這也看不慣那也看不慣。奶奶說:“自己干不了,就少說兩句吧。”爺爺只好瞪起眼睛看他們。
叔叔瞪起眼睛來,說:“從小,我就看你像塊當(dāng)官的料,不服人兒?!本坪裙饬耍覀冊凇拔沂遣皇且粔K當(dāng)官的料”這個話題上始終沒有達(dá)成一致。我給他講了很多大道理,比如人應(yīng)該更關(guān)注是否快樂、如何度過自己的一生才更有價值,甚至我還問他:“你活得有意思嗎?”叔叔在酒精的作用下,眼神空洞迷離,在我不斷逼問下,說:“道理沒錯,可是好多人都不講道理的?!?/p>
當(dāng)時我記得,還有兩個表弟陪我們一塊兒喝酒,他們跟我叔叔一個態(tài)度,也勸我考個公務(wù)員當(dāng)當(dāng)(公務(wù)員在他們眼里都是大大小小的官兒),其中一個表弟還跟杜隊(duì)長打過交道,說看人家別提多威風(fēng)了,開著小警車在村里一轉(zhuǎn),真讓人羨慕。我這個表弟還不到二十五歲,已經(jīng)是三個孩子的爹了(計(jì)劃生育漏網(wǎng)之魚),他說完羨慕杜隊(duì)長這句話后,就狠勁兒嘬了口煙,并露出神仙一樣的幸福表情。另一個表弟說不當(dāng)警察,當(dāng)個鄉(xiāng)長什么的,也威風(fēng)八面,讓人瞧得起。
酒席快散的時候,表弟們對我的未來做了規(guī)劃,并暢想了多個場景,比如我開著嗚哇亂叫的警車從村東駛到村西,再從村西駛回村東,吱的一聲停在家門口,表弟說“吱的一聲”很是鏗鏘有力,好像真有輛警車就停在不遠(yuǎn)處,很多人都在看,有的人還走過去摸了摸那一溜老閃來閃去的警燈。他們喝得很開心,說著笑著就散了,留我一個在殘席上發(fā)呆,我想了一陣子到底要不要考個公務(wù)員或者警察之類的。我喝下半斤白酒,走起路來有點(diǎn)飄,沖著家里三面磚墻喊了一聲“操”。酒醒以后我還是舍不得大學(xué)老師這個飯碗。我甚至一度想起了跟我要好的女學(xué)生們看我的樣子,還會問我有沒有女朋友,我要是說沒有,她們或擠一下眼或挑一下眉,要不然還會開個玩笑,說:“我給你介紹個女朋友吧?!蔽液芟矚g跟她們在一起,隨便聊聊天,好像我有很多秘密等著她們?nèi)グl(fā)現(xiàn)似的。
后來叔叔出事了,更驗(yàn)證了讓我去考公務(wù)員的重要意義。要是那樣的話,就出不了事,出了事我也能擺平??蓩鹱尤耘f給我打來電話求救,父親說過我有兩個朋友,一個是警察,一個是鄉(xiāng)長,興許能幫上忙。
我說我會盡力的。我又打電話問了母親的意思,聽說她們兩個剛剛吵完架。母親不計(jì)前嫌,說:“他是你叔,能幫還是要幫的。”父親就在她的旁邊聽著,我聽到他小聲罵了我一句,說:“真是白養(yǎng)了,那可是他叔,還要問你要不要幫呢,良心叫狗吃了。”母親說:“誰說他不幫了,幫也得有那個能力呀,你們家的人全是惹禍精,好生生的,干嗎充那個大頭,就你們家的人有本事,出了事還要四處求人。”我說:“那我打個電話給夏海濱吧。”
我很想把夏海濱跟我割袍斷義的故事說給他們聽,想想還是作了罷。在給夏海濱打電話之前,我猶豫了很久。一直在想,他接我的電話,會說什么,會如何奚落我,我又該怎樣應(yīng)答。
玩了會兒手機(jī),我把電話打給了香香。她說正在看電影,讓我稍后再說,我說有急事,她說就在電話里說吧,聽起來有點(diǎn)不情愿。我把電話直接給掛了,連再見都沒說。最終我氣呼呼地給夏海濱打了過去。他裝作不認(rèn)識我,第一句就問你是誰呀,聽起來像是故意氣我。我一句話也懶得說了,真想馬上掛掉他的電話,就像剛才掛掉香香的電話一樣。我掙扎著說:“我是毛眼兒,這么快就不認(rèn)識我了?”他恍然大悟,就像醍醐灌頂似的,說:“原來是毛眼兒呀,我還尋思到底是誰呢,聲音這么熟,就猜不出是誰,我這腦子,天天事兒太多,哎,毛眼兒,你換電話了?”我說:“換了,沒好意思告訴你。”他咳了咳,清清嗓子說:“真不夠哥們兒,換電話了,也不告訴一聲,說,找我有什么事兒?要是沒事兒,我估計(jì)你也不會給我打電話的,快說吧?!?/p>
我說:“確實(shí)有事兒?!焙髞砦揖桶咽迨宓墓适抡f給他聽了。
叔叔在大堤上種了一行接著一行的毛白楊,毛白楊天天都在拼命長。樹長得有碗口粗了,沒風(fēng)的時候,走在大堤上也會聽得到樹葉沙沙響。上次回家,我問母親說:“咱們村里怎么沒有一棵稍粗一些的老樹了?”她說:“誰還等它長老呀,碗口大就給伐了,急著掙錢呢。”我在村子里轉(zhuǎn)悠,尋找回憶中的老樹。記憶中的老樹有柳樹、槐樹、榆樹、梧桐樹等,還有叫不上名的樹種,一到春天柳絮飄槐花香,榆錢串串壓彎了枝頭,梧桐花朵朵像一只只小喇叭。后來我一無所獲,這些樹都消失不見了,房前屋后都成了毛白楊,一根根樹干上掛滿了大小不一的眼睛,一直盯著你看。我家也種上了十來株,母親說這樹好,修房子都用它,長得快,又值錢。
叔叔為了逃避伐樹的稅款,連夜把那一行行碗口粗的樹伐光了,一根根流著汁液的新鮮木頭被扔上了拖拉機(jī)和皮卡,就那樣拉走了。叔叔吐著唾沫點(diǎn)著錢,氣勢可能很動人,母親說:“那幾天,你叔天天樂得合不攏嘴,真應(yīng)了樂極生悲的話,人活著不能太開心,就像你說的,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我算明白這個道理了?!蹦赣H是小學(xué)語文老師,她肚子里裝著數(shù)不清的成語,說起話來一點(diǎn)也不像個農(nóng)村人。
還是被上級發(fā)現(xiàn)了,父親說:“這是遭了小人暗算,有人告密?!币估锓湟材鼙凰麄冎?。負(fù)責(zé)大堤防護(hù)的干部進(jìn)了叔叔的家門,張口就要七千塊錢的稅,叔叔瞪起了大眼睛,像極了爺爺,說:“為什么該交七千塊?你知道我砍了多少棵樹嗎?”
叔叔瞪起了外凸的魚眼,就像爺爺附了身。
下來的干部姓牛,人都喊他牛主任。他把收款的條子在叔叔面前抖了抖,看上去有些幸災(zāi)樂禍。他的舉動惹惱了叔叔,聽村里人說,叔叔從小就是個硬茬子,哪管你是誰,要是橫勁上來了,什么村長鄉(xiāng)長都不放在眼里的。叔叔看了一眼那個條子,當(dāng)著牛主任的面把它撕了,撕得粉碎,一把扔在風(fēng)里。父親后來說:“你叔喝了點(diǎn)酒,而且是和狗日的建寶喝的,建寶是個什么東西,你又不是不知道,只干些偷雞摸狗的事,你叔竟然跟這種人混在一起,不出幺蛾子才怪呢?!?/p>
建寶這個人一到冬天就穿上了軍大衣。他在我的印象里,一直穿著軍大衣,身子縮在里面,探頭探腦。他一閑下來,就會騎著破舊的電動車,去較遠(yuǎn)的地方偷別人的狗。他孑然一身,神出鬼沒,身上帶著狗愛吃的東西,見著它們?nèi)舆^去,狗一口下去,就叫不出來翻不了身。叔叔跟他在一起,老有狗肉吃。母親說:“狗最通人性,跟這樣的人交朋友,遲早招災(zāi)攬禍。”
那天牛主任悻悻地走了,說讓叔叔在家等著,早晚有好果子吃。叔叔咬緊鋼牙,讓他滾,看樣子牛主任要是不走,拳頭就會張口說話。牛主任回去了,哪肯善罷甘休,就把這事兒捅到了縣里。沒過幾天,叔叔就接到一張公安局的傳喚證,讓在某日之前到公安局接受詢問。叔叔跟父親說:“要是不去呢?”父親用食指點(diǎn)了點(diǎn)紅得耀眼的公安局公章說,說:“你要不去,人家就來抓你了,真是狗屁不懂,喝了點(diǎn)馬尿,就把人家的稅票給撕了,你膽子真夠大的,我問你,是不是建寶讓你撕的?他可不是什么好東西,要是他指使的,你一定要把他供出來,惡有惡報(bào)才對。”叔叔說:“跟人家沒關(guān)系,我伐自己的樹干他們鳥事,承包大堤防護(hù)林的又不止我一個人,憑什么別人砍了伐了不收稅,偏偏要收我的稅?沒天理,我看那個牛主任不是什么好玩意兒,我小時候揍過他一頓,差點(diǎn)把他的腿打折了,他記著仇呢,他就是來報(bào)復(fù)我的,哥,你別管,看他能把我怎么樣?!?/p>
夏海濱在電話里讓我等著。我等了兩天,再給他打電話,就開始不接我的電話了,鈴聲一直響,沒人接。我知道他是故意的。
嬸子每天給我打好幾個電話,問我有消息了嗎,我一遍遍說:“還沒有,你再耐心等一天吧。”我沒什么好辦法,又給杜隊(duì)長打電話,他很吃驚地說:“原來那人是你叔呀,頭發(fā)白了大半,一說話就咳嗽,幾千塊錢的稅怎么能不交呢?不交也就罷了,還威脅人家,你叔能耐挺大呀。”他開我的玩笑,說怎么從未見我有這樣的膽色呢。我罵了一句:“你能幫嗎?說那么多廢話干嗎。”他說只是跟我開個玩笑,繼續(xù)說:“我現(xiàn)在只是個副隊(duì)長,沒什么實(shí)權(quán),說不上話,不過我可以保證他在拘留所里不挨揍,保證他吃飽穿暖,這總行了吧?!蔽艺f:“也只能這樣了,謝謝你。”他又說了一句:“我勸你這事兒還是別管了,你叔的罪不輕呀,要是判下來,少說也得蹲上三五年?!蔽覜]敢把要蹲上三五年的消息說給嬸子聽,在她眼里,這是一件求個人花上點(diǎn)錢就能了了的事兒。
夏海濱再也沒理我,后來把電話號碼也換了,我再也找不到他了。杜文壇倒是履行了他的承諾,叔叔出來后,父親問他:“在拘留所里有沒有受罪呀?”他說:“沒有,那些人都挺照顧我的?!备赣H說:“那是毛毛托了人?!?/p>
母親說:“這天下就沒有像你嬸子這樣不要臉的人,你上次找夏鄉(xiāng)長,雖說沒幫上什么忙,可光電話費(fèi)浪費(fèi)了多少,不算這些,至少你叔沒挨揍吧,這也是你的功勞呀,猜她怎么說,她說要不是等你的消息,她早就去找王副局長了,王副局長是她表姐夫的同學(xué),雖說關(guān)系有點(diǎn)遠(yuǎn),但至少能說上話,少罰一兩萬應(yīng)該沒問題的。她還說人家王副局長說了,怎么不早找他呢?!蹦赣H后來說:“他們家再有什么事情,你就不要管了,都是過河拆橋的人,我早說過,沒一個好東西,連你爸爸也算上?!?/p>
我說:“無所謂了?!?/p>
我們的大學(xué)里有個女院長,胸脯高聳,走起路來像一只鵝,總顯得雄赳赳氣昂昂。這么說她,說明我有點(diǎn)恨她。她坐在明亮寬敞的辦公室里,把我開除了。
前段時間遇見她,她還跟我說:“小毛老師,這段時間過得怎么樣呀,有女朋友了嗎,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一個?我最喜歡跟你們這些年輕老師聊天了,尤其是你?!闭f完“是你”就狠狠地看我一眼。不過,等她一坐進(jìn)約丈余長的辦公桌前,臉就變了,顴骨突然高了,雙頰上的肉也松弛了,甚至有下垂的跡象,她說:“小毛老師,我也沒什么好辦法,男子漢敢做敢當(dāng),你說對嗎?”說完冷冷看我一眼,示意我坐下,我沒心情坐著跟她聊天了,繼續(xù)在她面前站下去。她接著說:“你最好辭職吧!”我懂她的意思,如果我不辭職,她就會開除我的。我看了一眼辦公室的大窗戶,明亮異常,有一朵像老鼠的云在慢慢飄過。
我有過一怒之下從那扇窗跳下去的沖動。不是因?yàn)閬G了工作無處安身,而是突然感覺一切沒什么意思。
女院長高高的顴骨好像預(yù)示著什么。我轉(zhuǎn)身離開了。關(guān)門聲有些響,給人感覺很氣惱的樣子。我想推開門,再露個頭,跟院長道個歉,用力關(guān)門絕非故意,只是不小心。后來我還是灰溜溜地走了。
等我回去收拾好東西,準(zhǔn)備離開這個城市的時候,香香就給我打來了電話。她近乎哀求,說了很多對不起,害我丟了工作。讓我罵她兩句,那樣她就會好受些。我想她是真心的,不會再騙我。我一如既往跟她開玩笑,這樣一來,顯得我宰相肚里能撐船,像個男子漢,或者我根本沒把被開除的事放在心上,這份工作對我來說像塊雞肋。越是這樣,香香越是愧疚,在電話里說為了補(bǔ)償我不惜一切,我想怎樣就能怎樣,要不就去星期八酒店吧。對于星期八酒店我是陌生的,也許她是個去慣了的人。對她來說,星期八酒店已經(jīng)有了更豐富的意義。我說:“真的嗎?”她意志堅(jiān)定地說:“真的,隨你怎樣,把我交給你?!闭f完沉默,像有萬種柔情要說。我有些意旌神搖,差點(diǎn)忘了之前發(fā)生過的一切。想了幾秒鐘,還是拒絕了。我想回家看看仍活著的奶奶,或許安靜一陣子就能找到一條生活出路,比如好好看書考個公務(wù)員之類的,那樣就能跟夏海濱杜文壇他們重歸于好,再邀他們來我家喝杯酒什么的,即使我很不情愿,甚至瞧不起他們。
接下來,香香又給我發(fā)了很多條短信,說酒店已經(jīng)開好了,要我一定趕過去,她說有好多話要跟我說,還想跟我回老家,去大堤上轉(zhuǎn)兩圈,甚至給沙武上兩炷清香。我拉著個破箱子走了大約兩公里,快到酒店門口的時候,又折了回去,可能又走了兩公里,就去了家書店買了幾本公務(wù)員考試用書,每一本都很厚。我接到香香最后一個短信說:“你到哪兒了,怎么還沒到呢?”
路上我想了想跟香香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就覺得生活在跟我開玩笑。
夏海濱喝醉了酒給我打電話的那個晚上,我第一次約了香香,跟她在一個偏僻的小店喝了一杯奶茶。我跟她談起了她的學(xué)習(xí),她讓我說點(diǎn)別的,比如說童年什么的,我就跟她說起了沙武,她說我說起沙武的時候,像在念一首詩。我說:“其實(shí)沙武就是一首詩,沒了他,村里就沒了詩?!彼齾s突然問了我一句:“老師,您一點(diǎn)也不像在村里長大的,瞧您細(xì)皮嫩肉的,您用什么化妝品呀?我們宿舍的胡莎莎老想摸摸您的臉?!彼笮α似饋?,又問我:“您到底用什么化妝品呀?瞧我的臉上,老起小痘痘?!苯酉聛砦艺f了一句什么鬼話,也許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腹有詩書氣自華之類的話。后來,我在回想這次跟她單獨(dú)見面的場景,并沒有發(fā)現(xiàn)她有什么預(yù)謀或者破綻。但這次聊天,的確讓她放松了下來,關(guān)鍵我也放松了下來。
也許她的計(jì)劃從那時已經(jīng)開始了。
她說:“等我畢業(yè)了,就不是您的學(xué)生了,我們不就想怎樣就怎樣,愛怎樣就怎樣了?”我聽到這些有些動心,要不是后來的那些照片,我也許真會等她畢業(yè)然后娶她的。
她上課的時候,總坐在后排,而且癡癡地看我,給我很多信心。下課后,我問她:“聽懂了嗎?”她說聽懂了,沖我不正經(jīng)地笑。沒過多久,給我發(fā)短信說:“根本沒聽懂,就是想認(rèn)真看看您。”我雀躍起來,猜得沒錯,她看上了我,就回道:“我有什么好看的?”她說:“看您寫黑板字時,蹺起來的蘭花指。”她的回答讓我心生沮喪。后來我再寫黑板字的時候,總要注意一下自己到底有沒有把蘭花指蹺起來。
有天晚上,她約我出來喝酒。她好像很喜歡聽我講故事。有時我會把發(fā)生在同學(xué)身上的說成是我的故事,說多了,就好像真的在自己身上發(fā)生過似的。
我喜歡聽她說:“這是真的嗎?”或者說:“怎么會這樣?”接著乜起小眼睛,露出一張不相信我的笑臉。
她催著我講那些故事,我說講得差不多了,她說:“再講些不能跟別人說,只能跟我說的,行不行呀?”她說著說著就過來扯我的袖子,搖我的手臂,那一刻,我真想一探腦袋在她光亮的腦門上親上一小口。我連連說好,把她順勢扶到對面的座位上,她腰上的肉很有彈性,軟綿綿的。
她是在釣魚呢,我想也沒想就上了鉤。而且我堅(jiān)持認(rèn)為她早就為我準(zhǔn)備好了,接下來就是寬衣解帶。作為一個紳士,我應(yīng)該把節(jié)奏放慢一些,再慢一些,這樣看上去可能不露痕跡,有點(diǎn)愿者上鉤的意思。我放松下來,想跟她繼續(xù)聊聊。我問她:“我是不是有點(diǎn)娘娘腔?”香香捂著嘴笑了,回答我說:“不是有點(diǎn),你知道同學(xué)們在背地里喊你什么嗎?”她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喊你貓姐,你不姓毛嗎,說話又像個女人,貓聲貓氣的,所以大家都喊你貓姐,就是小花貓的貓字?!彼娢乙稽c(diǎn)也不驚訝,便問我為什么不驚訝,我說:“早知道你們這群壞蛋沒安好心?!彼蝗粏枺骸澳闶遣皇峭詰傺??”我被這種直接嚇了一跳。我跟香香開玩笑,說:“要不咱倆試試,看我是個什么貨色?!毕阆汔狡鹦∽?,學(xué)著我的樣子蹺蘭花指,說:“老師你真壞?!?/p>
我開始喝下一杯又一杯的啤酒。她也喝了不少。酒下了肚,臉熱起來,膽子也大了,就抓住了她的手。她還勸我喝酒,一心想要把我灌醉。后來她就把舌頭伸進(jìn)了我的嘴里,還要往里伸。有個叫唐沖的家伙一直在旁邊看著,我是做不到的,讓自己喜歡的女人去釣魚。也許唐沖根本不喜歡香香,只是想利用她。誰知道呢。
幾天后,唐沖就把一組照片發(fā)到我的郵箱里。那組照片里的我像個壞小子,不住地想要輕薄一個羞答答的姑娘。他留言說:“以后你得聽我的,不然你會后悔的?!蔽掖螂娫捊o香香,她老是掛斷。
我發(fā)短信給她:“我喜歡你,香香,真的很喜歡,做我女朋友吧?!彼瞄L時間才回復(fù)說:“老師,我們不可能的,我不喜歡娘娘腔。我喜歡唐沖,為了他我才這么做的,對不起?!蔽一貜?fù)說:“他在利用你?!彼兀骸拔以敢狻!币苍S就是這句我愿意,讓我有些手足無措,甚至失去理智。我找了唐沖的電話,打了過去,劈頭罵了一頓,讓他有多遠(yuǎn)滾多遠(yuǎn)。他最后說:“你給我等著?!?/p>
他把照片發(fā)給了我們的女院長。我能想象女院長看到那組照片后,露出的驚詫表情,甚至有些得意。這是小毛老師嗎?在她眼里我可是個循規(guī)蹈矩的年輕老師,說得上是個老實(shí)人,連說話都小聲小氣,走起路來也怕踩死螞蟻。女院長的屁股深陷進(jìn)柔軟的沙發(fā)里,腦袋也向下縮著,半歪著,目不轉(zhuǎn)睛地看我,嘴上說:“沒想到,真沒想到,這種事會發(fā)生在你身上。”我的手在牛仔褲兜里輕輕抖著。我說:“我喜歡這個女生,我想要娶她?!迸洪L嘴半張開,沒想到我會這樣接下去。她沉默了一陣,說:“那樣的話,你沒法在這待下去了,那個男學(xué)生不依不饒,想把事情搞大,搞大了對咱們學(xué)校很不利?!彼辶饲迳ぷ樱f:“小毛老師,我也沒辦法,你只能另謀高就了,為了好看一些,你還是寫封辭職信吧?!蔽亦嵵氐攸c(diǎn)了點(diǎn)頭。
從院長辦公室走出來,我就碰見了唐沖那小子,看起來有點(diǎn)冤家路窄。他假裝沒看到我,我只好喊住了他,說:“你小子夠狠的?!彼炊疾豢次遥f:“彼此彼此?!闭f完沒再理我扭頭走了。
香香之前跟我提起過唐沖,說他跟她是很好的朋友,讓我對他好點(diǎn),其實(shí)他只是不愛學(xué)習(xí)而已。那小子早就恨上了我。我問香香:“他還在恨我吧?”香香說:“估計(jì)有點(diǎn)吧,他很調(diào)皮,人還是不錯的?!蔽艺f:“在課堂上畫我漫畫也就算了,還把我畫成個大流氓,動手打他一巴掌都不解恨?!毕阆阏f:“其實(shí)您不該打他的,他說從小就沒挨過打。連他爸媽都沒動過他一個手指頭,您卻打了他一個耳光?!毕阆阌终f:“他自尊心很強(qiáng)的,您當(dāng)眾讓他出丑,他也讓您出丑?!?/p>
后來香香得知我被開除了,她給我打來了電話,向我鄭重道歉。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她說:“您是個好老師,更是個好人,沒想到結(jié)果會這么糟?!蔽艺f:“我要走了,離開這個城市,離開這個傷心地?!蔽倚ζ饋?,盡量笑出聲,這樣會顯得若無其事。她說:“老師,您要保重?!闭f完就掛了電話。沒過多久,她又把電話打來了,說想見我最后一面。我說算了。她很堅(jiān)持,說會在星期八連鎖酒店一直等我。我說:“你等著吧?!甭犐先ビ行?fù)仇的意思。
她最后說:“您想怎樣就怎樣。”
我拖著大皮箱上了火車,最后看了一眼火車站附近最高的樓。香香還在酒店里等我,也許剛洗完澡,正是一副少女出浴的誘人模樣。我看著手機(jī)屏幕發(fā)了很久的呆。時間一點(diǎn)點(diǎn)過去了,我不可遏制地想起那個醉酒的夜晚,她腰上軟綿綿的小肉肉。突然做了決定,在下一站下了車,出站口查票的檢票員不放我出去,我說:“有點(diǎn)急事,只好提前下車了。”走出火車站,我就打了輛的士奔赴那個城市,我怕她等不及。
我很想推開門就撲在她身上,餓虎撲食似的。扒她的衣服,咬她的舌頭,不管不顧,水乳交融。我敲了敲門,她很快就開了門。她看上去有些害羞,不敢直視我,垂著頭,喊了聲老師,說:“您終于來了?!币苍S她說了句您還是來了,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我坐在酒店的凳子上,離她遠(yuǎn)遠(yuǎn)的,這樣看上去我來只是來而已,跟腰上軟綿綿的肉肉毫無關(guān)系。她則坐在床上,蒙蒙地看起我來,等著我開口說話,或者干點(diǎn)什么。
就在一剎那,我感覺她有些像高中同學(xué)徐曉敏。
兩個小時后,她走了,只剩下我一個人在想她說過的話。她除了道歉還說了什么,說她很愛唐沖,還為他打掉過一個孩子,我說:“這是真的嗎?”我又說:“怎么會這樣。”她說了很久,把跟唐沖在一起時發(fā)生的一切都說了,我總是覺得她在添油加醋,她沒那么無辜,故事也沒那么浪漫,比如唐沖這小子根本不會為她做那么多事。
香香把第一顆扣子解下來,又解第二顆扣子。她仰躺在酒店的大床上,說:“老師,您來吧?!蔽胰栽谀侵坏首由献K终f:“老師,您來吧!”我起身,坐在床沿上,瞧了她一眼。我說:“你走吧?!彼似饋?,把兩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說:“您別后悔?!蔽艺f:“我不后悔?!?/p>
被褥上還有她的香味,我鉆進(jìn)酒店的被子里,蜷縮起來,差點(diǎn)睡過去。
她真的走了,好像再也不虧欠我什么了。她是不是一直在等我說讓她走呢?
后來我們再也沒見過面,也沒打過電話。有一次我想打給她,一撥出去發(fā)現(xiàn)那個號碼已經(jīng)變成了空號。
奶奶仍活著,有一條腿壞掉了,走起路來就在另一條腿的后面拖著。她每天都在高墻下面曬太陽,半瞇著眼,把自己放在一堆老人中間。他們倚著一堵磚墻,排著隊(duì),太陽通常很好,就像一直泡在陽光里。村里人說他們是“敢死隊(duì)”,早就在高墻根下排好了隊(duì),一個個死。其中一個要是死掉了,蹲坐在他旁邊的人,幾天就吃不好飯。好像下一個就輪到他似的。后來又有其他人插進(jìn)隊(duì)伍里,看上去他們還是他們,還是那群人,沒什么變化。他們在墻根兒下面,排成了行,抬頭就能看到太陽。我會說:“你們在泡太陽嗎?”有的說:“孩兒,你在說啥?”也有的說:“是的,在泡太陽,你也來泡泡吧?!蔽揖投自谒麄冎虚g,聽他們說話。有時他們也會就一個問題談很久,有時均沉默下來,都不說話,像做游戲似的,看哪個人先張嘴。街道上會有各種各樣的車來來往往,看也不看他們。他們跟那堵墻后來就融在了一起。
我的奶奶也在其中,自從得了那場病,特別容易瞇覺,一天下來常會睡過去好幾次。其他人說:“跟她說話,說著說著,她就睡著了,腦袋耷拉著?!毙r候,我跟奶奶睡過很多日子,把小雞雞放在她的肚皮上,暖乎乎的。也許只有那樣我才能乖乖入睡。不過我已記不太清了。一想到她很快就要死了,我會忍不住傷心起來?;丶乙院?,我常常陪她曬太陽,蹲在她旁邊不說話,在陽光下,看那一本本考公務(wù)員的書。她說話也不利索了,但還是能讓人聽得清。她說:“毛呀,怎么不找工作呀?要不你去當(dāng)個警察吧?!蔽艺f:“奶奶,我想考個官兒當(dāng)當(dāng)?!彼f:“當(dāng)官兒好,當(dāng)官兒好?!?/p>
我像沙武那樣,天天起早在村北大堤上游蕩,看著一行行叔叔又種上的毛白楊。沙武游蕩就是游蕩,背著個化肥袋子或者提著利民超市的購物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卻不一樣,拿著一本厚厚的公務(wù)員考試用書邊背邊想。等我看完了那幾本書后,我跟父親說:“我就是那塊料,原來沒看書的時候,覺得自己還是當(dāng)名老師吧,現(xiàn)在不這么想了?!备赣H說:“別說大話,考上了再說?!?/p>
半年后,我成了當(dāng)?shù)毓簿帜晨聘笨崎L。其間我對父親又有了新的認(rèn)識,他不再是那個逢酒必大的鄉(xiāng)間走卒,而是個通曉人事的萬花筒。父親總是有很多花樣。他見到領(lǐng)導(dǎo)偷偷送禮的模樣,我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媽媽也說他這事兒干得漂亮,父親說:“為了兒子,我還有什么豁不出去?!蔽乙ба溃l(fā)了個誓,再也不讓父親去干那樣的事兒。
我戴上了大蓋帽兒在鏡子面前一遍遍看,父親說:“讓我也戴戴吧。”媽媽說:“你戴什么呀,你還是戴草帽吧?!蔽覀兌夹α?。
夏海濱和杜文壇又到我們家來喝酒了。酒桌上,夏海濱跟我解釋之前那些不愉快的事,向我道歉。我狠狠地朝他胸脯上打了一拳,他愣住了,接著笑起來,我也笑了起來。他說:“我就是生你的氣,好幾年不給我打個電話,你說吧,想怎么罰我?!?/p>
我說:“那就陪我爸多喝兩杯吧。”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喝得臉紅脖子粗。夏海濱喝得也不少,他能來我家,很給我面子。我對夏海濱說:“你還記得我們村的沙武嗎?他老在大堤上游蕩?!闭f完我就緊盯著他的臉。母親說:“說那個傻子干啥呀。”父親也說:“說那個傻子干啥呀。”我說:“我就是要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