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哲 貴

完美無瑕的生活

⊙ 文/哲 貴

哲 貴：浙江溫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捌擤柡蟆贝碜骷抑弧Ｖ卸唐≌f集《金屬心》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10年卷，另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施耐德的一日三餐》，中篇小說集《信河街傳奇》，長篇小說《迷路》《空心人》等。曾獲“浙江省青年文學之星”、《人民文學》新人獎、《十月》文學獎等。

黃克拉的女兒叫黃笑笑。

黃克拉離婚后黃笑笑歸他。黃克拉在家?guī)Ш⒆拥臅r間并不多，他經(jīng)營一家貿(mào)易公司，幾十個人跟他打天下，這些人跟他十幾年了，他有責任把他們帶好。他公司做眼鏡貿(mào)易，主要出口西班牙和美國，香港也有一部分業(yè)務。正常年份，公司每年營業(yè)額兩個億左右，毛利潤五百萬上下。因為生意上的事，黃克拉經(jīng)常在空中飛來飛去，但是，只要在家，他每天會給女兒洗澡。黃克拉最喜歡她的小腳丫，像粉嫩的果凍，黃克拉喜歡把它含在嘴里吮，有微微的植物香，一吮她就咯咯咯地笑。她一笑，黃克拉全身的骨頭都酥軟了，覺得有了女兒，世界上其他東西都不重要了。黃克拉一回家，黃笑笑就會說：“我跟爸爸睡?！泵恳淮危S笑笑都會在睡夢中把他的睡衣拉起來，豬崽一樣把腦袋拱進去，找到黃克拉的乳頭，一口叼住。女兒軟滑的小嘴一碰到他的乳頭，黃克拉腳底板就有一股酸酸的味道涌上來，馬上覆蓋全身，讓他有一種想笑又想哭的感覺。每次黃克拉開門進來，她嘴里喊著“爸爸、爸爸”，張著雙臂撲過來。稍微長大后，黃克拉每次進門，她跑過來說：“爸爸，我給你拿拖鞋?！比绻S克拉已把拖鞋穿起來，她馬上下一道命令：“爸爸，脫?！?/p>

出差在外的時候，黃克拉每天給她打電話。他要讓黃笑笑知道，他就在她身邊，無論身在哪里，他都在關(guān)心著她。每次出差，他都會問黃笑笑要什么禮物，他希望她能說出來，說出來就好辦得多，他有目標就很省事了。可黃笑笑每次都說隨便，這就把所有責任推給黃克拉了，買什么好呢？是不是有特色？買回去會不會讓她驚喜？如果她不喜歡怎么辦？每一次為了買禮物，黃克拉總要跑很多地方，看了又看，選了又選。他希望通過努力，讓黃笑笑覺得，爸爸是多么愛她，有了爸爸的愛，她的世界多么美好。

讓黃克拉欣慰的是，黃笑笑是個懂事的孩子。她剛要上小學的時候，黃克拉想買一個卡地亞小腕表犒勞她。所有的手表里，黃克拉最喜歡卡地亞腕表，它看起來一點也不顯眼，不像勞力士那樣光彩奪目，但只要一戴上，就像身體里生長出來，再也不想摘下。但是，黃笑笑說自己還是小學生，不能戴那么貴重的手表，她對黃克拉說：“等我考上大學再買吧?！弊詈?，她只要了一個三十元的運動電子表。另外，上學以后，黃笑笑的成績總是班級第一名。她學習從來不用別人監(jiān)督，從學?；貋?，先把作業(yè)做完，把白天上過的功課溫習一遍，吃完晚飯，再看半個鐘頭電視，洗了澡，九點鐘準時上床。第二天五點四十五分起床，自己煮面吃，面煮熟后，再放一點紫菜、蝦皮和肉糜。吃完后，她把碗和筷子洗干凈。這個時候，離她上學還有半個鐘頭，她把今天要上的功課預習一遍。小學六年，她每一年都拿回很多獎狀。小學畢業(yè)，她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考進信河街中學。不過，最讓黃克拉感到欣慰的是，這些年來，黃笑笑從來沒有跟他提起她的媽媽。每一次，黃克拉問她缺什么，她說什么也不缺。有時，她會摟著黃克拉的脖子撒嬌：“我什么也不缺，因為我有一個全天下最好的爸爸?！彼@么一撒嬌，黃克拉的眼眶總是不爭氣地酸起來，但他的內(nèi)心是安慰的，是高興的。

黃笑笑進入信河街中學第二個學期的一天夜里，大概是凌晨兩點，她穿著睡衣推開黃克拉房間的門，爬進他的被窩。從小學三年級以后，黃笑笑就不跟黃克拉睡了，她命令黃克拉：“爸爸，你給我買一張小床?！秉S克拉知道，女兒有心事了。他給她布置了一個漂亮的小房間，用的是以麻為基材的天然墻紙，整個房間布置成粉紅色。黃克拉還給她買了一張一米五的木床，也是粉紅色的。這些都是黃笑笑自己選的。黃克拉跟她說：“等你長大了，爸爸給你買一米八的大床?！闭f這句話的時候，黃克拉看著女兒，心里充滿了復雜的情感。他當然希望黃笑笑能夠盡快地長大成人，但是，這也就意味著她要離開這個家，要找男朋友，要嫁為人婦，要成家立業(yè)，要生兒育女。黃克拉突然有點不舍，他知道，女兒已經(jīng)長大，開始獨立了。然而，這天凌晨兩點。黃笑笑突然又爬進他的被窩，把他嚇了一大跳。黃笑笑一上來就緊緊地抱著他，她穿著單薄睡衣，黃克拉能夠感覺到，她那已經(jīng)開始發(fā)硬的乳房貼在他身上。她全身顫抖。黃克拉問她怎么了？她只是嚶嚶地哭，什么話也沒有說。黃克拉抱著她，拍著她的背，輕輕地說：“別怕，爸爸在這里?！彼€是嚶嚶地哭。過了很久，身體才慢慢柔軟下來，躺在黃克拉的臂彎里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黃笑笑一切正常去學校。黃克拉問媽媽，黃笑笑最近有什么異常？他媽媽說沒有哇，跟平常一樣。黃克拉剛出生，父親偷渡去了意大利，從此無影無蹤。是媽媽一手把黃克拉拉扯大的，現(xiàn)在她接著拉扯黃笑笑，并且對黃笑笑言聽計從。黃克拉見媽媽說不出什么名堂，就去了黃笑笑的小房間。小房間收拾得很整潔，小床上的被子平平地攤開，看起來蓬松而溫馨，床頭靠著一只布制的大熊貓，是小學畢業(yè)時同學送給她的。小書桌上的書排列得很整齊，刀切過一樣。墻壁上有些小掛件：有一個兔子形狀的小鐘；有一排皮縫的十二生肖；還有一張小型的世界地圖。小房間的地上打掃得很干凈，連一根頭發(fā)絲也看不到。黃克拉看不出這個小房間里有什么問題，但他還是忍不住伸手掀開被子，這一掀他就愣住了，他看到被單上盛開著一朵巨大的“梅花”，顏色已經(jīng)發(fā)黑。這個發(fā)現(xiàn)，讓黃克拉的眼睛黑了一下，他馬上把被子蓋起來，想了一下，又掀開……

過了好一會兒，黃克拉才把床單上那朵“梅花”蓋起來。他知道，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每個少女的成長過程中都會碰到這個問題，但別的少女碰到這種問題有人開導，告訴她這是正常的生理現(xiàn)象；也會有人安慰，告訴她應該怎么做。黃克拉發(fā)現(xiàn)，只有這個事情，他不知道怎么向女兒開口，女兒又怎么向他開口呢？他可以為女兒做任何事，唯獨這事不是他能做的。這種事也是他沒有想過的，黃克拉一直認為，有了他的愛，女兒的生活就不再缺少什么，看來，他大意了，他就是把整個世界都給了她，他也只是個爸爸，代替不了生活中的其他角色。這就讓黃克拉深思了，這十年來，他覺得和女兒的關(guān)系是平衡的，他們是一個完整的世界，如果再婚的話，他擔心會破壞這種平衡。然而，現(xiàn)在的情況讓他發(fā)現(xiàn)，他們的世界并不完美，如果黃笑笑媽媽在的話，就可以告訴她，這是正常的生理現(xiàn)象，可以告訴她怎么消除這種初來的驚嚇。而他作為爸爸，這話怎么說得出口呢？可見，一個家庭里，無論缺少哪個角色都是不完整的。這次事件，讓黃克拉覺得必須重新審視和規(guī)劃人生，似乎有為女兒找一個后媽的必要。不過，現(xiàn)在最迫切的問題是怎么讓女兒了解身體發(fā)生的變化，這時，黃克拉想到了一個叫蕭小荔的人，她是信河街醫(yī)院的婦科醫(yī)師。

⊙ 李云雷·光影1

本期插圖作者 / 李云雷：一九七六年生，山東冠縣人，文學評論家，《文藝理論與批評》副主編，主要研究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當代文學批評與當代文化研究。曾獲2008年“年度青年批評家獎”、《十月》文學獎，著有評論集《如何講述中國的故事》《重申“新文學”的理想》等。業(yè)余愛好攝影。

黃克拉跟蕭小荔已經(jīng)有三年關(guān)系。

跟黃克拉交往之前，蕭小荔有一個相處了好幾年的男朋友，是信河街醫(yī)院的骨科醫(yī)師。骨科醫(yī)師脾氣暴躁，這可能跟職業(yè)有關(guān)，他每天碰到血淋淋的病人，不可能有好心情。而蕭小荔工作的婦科是個隱秘場所，來的都是安安靜靜的女人，有男人陪著來，也是輕手輕腳地站在門外的走廊上。病人進來后，都是怯生生的，好像做錯了什么事，說話也是兩瓣嘴唇微微地顫動，聲音輕得從鼻子發(fā)出來。很多人進了門，還沒開口呢，臉已經(jīng)紅起來。遇到這種情況，蕭小荔能夠怎么辦呢？她只能先微笑起來，好像來的是多年沒見的朋友，趕緊招呼她坐下。動作輕柔，口氣委婉。而實際上呢？蕭小荔的性格有很倔強的一面，在他們科室，她要求自己在同一批進來的醫(yī)師里業(yè)務能力最強。這些話是不能說的，只能靠平時一點一點地觀察，一點一點地做。所以，在會診時，蕭小荔會分析別人的每一句話，這句話有沒有道理，自己想沒想過，如果沒有想過，她一定要把這句話弄明白，最后轉(zhuǎn)化成自己的東西。在手術(shù)室做手術(shù)時，她會注意別人的每一個動作，如果有一個動作她沒有見過，或者下刀的位置她沒想過，事后，她一定會把這一刀了解清楚。她在暗地里比較的還有科研論文，如果別的醫(yī)師在三級刊物上發(fā)表論文，她一定要在二級刊物上發(fā)表，如果別人在二級刊物上發(fā)表，她就沖一級。如果別人上了一級，她就出書。在他們科室的同齡醫(yī)師中，她是唯一一個出過專著的人。當然，與她較量最多的對手是骨科醫(yī)師，有時動嘴不過癮，雙方互有拳腳來往。蕭小荔的力氣不如骨科醫(yī)師，但她善于借助外力，掃帚、飯鏟、鍋蓋、菜刀都是她的同伙，抓起就砸，手起刀落，絕不猶豫。所以，每次戰(zhàn)斗都是骨科醫(yī)師落荒而逃，她也基本做到窮寇莫追。蕭小荔的好勝心理，從她喝酒的風格也可以看出一點端倪，她不會推辭，別人敬酒，她端起杯子就喝，喝完之后，她要回敬。蕭小荔也不喜歡自己這種濃烈的性格，正是這個原因，她不太喜歡骨科醫(yī)師，她跟骨科醫(yī)師一直沒有領結(jié)婚證。沒有領證當然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蕭小荔不想生孩子，她也不清楚自己為什么不想生孩子，可能見過太多婦科病人，心理和生理產(chǎn)生排斥。

黃克拉跟蕭小荔是在酒桌上認識的。他一個朋友的老婆，在信河街醫(yī)院做子宮肌瘤切除手術(shù)，是蕭小荔做的手術(shù)。雖然是個小手術(shù)，但他的朋友之前找熟人跟蕭小荔打過招呼，事后請蕭小荔吃一次酒，表示謝意。那個晚上，主角當然是蕭小荔，大家都向她敬酒，她也一個不落地回敬。黃克拉沒怎么喝，坐著靜靜地吃菜，偶爾抬頭看一下蕭小荔，蕭小荔也看看他，他對她笑一笑，她也笑一下。朋友叫他給蕭小荔敬酒，他就站起來敬一下。蕭小荔回敬時，他微笑著站起來，跟她碰了一下杯。

那晚蕭小荔喝了不少酒。吃完酒后，黃克拉主動提出開車送蕭小荔回去，蕭小荔沒有拒絕。黃克拉把她送到家樓下，她下車了，雙方擺擺手，黃克拉把車開走了。

大概開出十分鐘光景，車里突然響起手機鈴聲。原來蕭小荔把手提包忘在他車里了。黃克拉把車停在路邊，從包里拿出手機，一接聽，是蕭小荔的聲音：“黃克拉，我是不是把手提包忘在你車里了？”黃克拉說：“我馬上送回去?！?/p>

黃克拉把車開回去，蕭小荔已經(jīng)在那里等候了。她拿了手提包后，有點不好意思，好像為了感謝黃克拉，彎著腰，像邀請又像勾引地問黃克拉要不要去她家喝一杯茶。黃克拉在酒桌上就有這個心思，只是沒想到機會來得這么快，但是，既然來了，他也不想放過。停好車后，他跟隨蕭小荔去她家喝茶。進了蕭小荔的家后，他試探性地拉一下她的手，蕭小荔轉(zhuǎn)了個身，一頭撲進他懷里，幾乎沒有過渡，兩個人就跟磁鐵一樣緊緊地粘在一起，不斷發(fā)出吱吱吱的響聲。

大概跟黃克拉交往半年后，蕭小荔跟骨科醫(yī)師分手，成了一個空窗期的女人。按照黃克拉的原則，這個時候，他應該全身而退。

黃克拉交往的女友，都是已婚少婦，或者是有固定男朋友的女人。處在空窗期的女人，他不碰。他定下這個原則，跟他以前的婚姻有一定關(guān)系。黃克拉跟老婆離婚，導火線是老婆跟他生意上的一個朋友上了床。出事后的那段時間，黃克拉不能閑下來，一閑下來腦子里就會出現(xiàn)那對奸夫淫婦的畫面，每晚都要把酒喝到爛醉。過了半個月，他才漸漸平靜下來，才能夠正視這個事實。這時，他老婆主動承認了錯誤，覺得這么做是“一時鬼迷心竅”，她還跟黃克拉說：“這事你要怎么處理都行，離婚我也沒有二話?！秉S克拉聽她這么說，心里一松，差不多也就原諒她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對她還是有很深的感情，平時沒有在意，出了這種事后，他會這么難以接受，說明他還是愛她的。而且，這個時候，他們的女兒才三歲多，如果離了婚，女兒就沒有了媽媽（他沒有考慮過女兒讓老婆撫養(yǎng)）。他怎么能讓女兒這么小就失去媽媽呢？所以，黃克拉下了決心，一家三口還是好好過日子。但是，過了一段時間，老婆卻受不了了，哭著說，出了這種事后，不管黃克拉內(nèi)心是不是真的接受，她卻不能原諒自己，她沒辦法再跟黃克拉睡在一張床上，連看他一眼都沒勇氣。最后，她下決心離婚，她什么也沒要，包括女兒。她這時候提出離婚，黃克拉心理上最難熬的時段已經(jīng)過去，能夠比較理性地看待和處理這個問題了。他覺得這樣的結(jié)局是最合理的，如果不離婚，日子照樣可以過，但心里頭肯定有一個巨大的結(jié)，這個結(jié)說不定會變成一個瘤，會變成癌，啃噬他以后的生活?，F(xiàn)在，她自動把這個結(jié)解開了，從內(nèi)心里，黃克拉反倒感激她。因為這個感激，黃克拉主動給她一大筆錢。

離婚后，黃克拉斷了再婚的念頭，斷斷續(xù)續(xù)交往過很多女友，具體多少個，他說不上來，有些只是見過幾次面，名字也沒記住，有的名字倒是記住了，卻想不起來她們的面容。他跟每個女友交往，都有一個相對應的手機號，跟其中一個女友在一起時，就把其他手機關(guān)掉。應該說，黃克拉很有女人緣，他長得“干凈”，皮膚白皙，五官清秀，手指甲總是剪得見肉，穿的衣服總是用熨斗熨得不見一絲褶皺。他的另一個優(yōu)點是溫柔，說話總是壓著舌頭，聲音又細又柔，尾音挑起來，像唱越劇。無論女友怎么發(fā)脾氣，就是把一大杯咖啡潑在他臉上，他還是彎著眼睛。他討女人喜歡，還有一點是出手大方。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他經(jīng)常去香港，每次都帶禮物給女友，有歐米茄手表，有LV包，有香奈兒項鏈，有迪奧化妝品，有蘋果電腦和手機。不過，他有一個原則，交往過程中，只要女友提出要跟他確定正式的戀愛關(guān)系，他那部手機第二天就變成空號。

但他跟蕭小荔的交往出現(xiàn)了例外，一個原因是蕭小荔是個很放得開的女人。她沒有跟黃克拉結(jié)婚的念頭，她不想結(jié)婚，不想生孩子，只希望跟黃克拉維持著情人關(guān)系，她說：“黃克拉，咱們丑話說在前頭，哪天覺得不好玩就揮手拜拜，絕對不允許嘰嘰歪歪，否則我拿手術(shù)刀騸了你?！秉S克拉雖然不太能接受她說話的語氣，但她不結(jié)婚的態(tài)度卻是正中下懷，于是開玩笑地問：“咱們第一次晚上，你是不是故意把手機和包落我車上？”蕭小荔笑著說：“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黃克拉笑著說：“看不出來，你挺有心計?！笔捫±笳f：“我第一眼看見你就想吃了你?！秉S克拉說：“你現(xiàn)在吃到了。”蕭小荔說：“我還要吃。”說著就撲到黃克拉身上，張嘴就咬。黃克拉也不甘示弱，立即以牙還牙。他們兩個在性需求上旗鼓相當，都能讓對方滿意，基本上每一次都很完美。這很難得，黃克拉接觸過那么多女人，真正能在這方面達到一致的也就她一個，他怎么舍得放棄呢。

黃克拉把女兒碰到的情況跟蕭小荔一說，蕭小荔有點得意了：“黃克拉，你算是找到專業(yè)對口的人啦！”

第二天晚上，黃克拉請蕭小荔來家里吃飯。他早上就告訴黃笑笑，晚上有個客人來家里吃飯，是個當醫(yī)師的阿姨。對于以什么形式跟黃笑笑見面，黃克拉跟蕭小荔商量了好幾個方案。開始想把黃笑笑帶到蕭小荔的醫(yī)院里，但這個方案太直接，會讓黃笑笑感到緊張。他們也想過周末三個人出去郊游，但又覺得這樣過于突兀，黃笑笑和蕭小荔以前沒見過面，恐怕氣氛不融洽。還想過去酒店一起吃飯，然后黃克拉借故走開一會兒，讓蕭小荔把一些常識告訴黃笑笑，可是，他們又認為酒店的氛圍不對，在那種環(huán)境下，黃笑笑會開不了口。最后，還是決定到家里來，在家里黃笑笑肯定是最放松的，也是最沒有防備的，接受起蕭小荔來最容易。

蕭小荔到家里來時，黃克拉對黃笑笑說，這個是蕭阿姨。黃笑笑很乖巧地叫了一聲：“蕭阿姨好！”蕭小荔伸手抱了她一下，說：“你爸爸經(jīng)常夸你，你比我想象的還要漂亮?！本驮谑捫±蟊龝r，黃笑笑身體硬硬地掙扎一下，蕭小荔很快就松了手。吃飯的時候，黃笑笑坐在蕭小荔身邊，飯桌上，蕭小荔講了一個小故事，她說他們科室的主任是個男的，在婦科方面很有研究，特別是疑難雜癥，藥到病除，大家都稱他婦女問題專家。但是，他有最怕的一個病人，就是他的女兒，女兒一來，他就把女兒領到蕭小荔這里來，事后也不聞不問。說完之后，蕭小荔看了看黃克拉，又看看黃笑笑。黃笑笑把飯碗一放，一聲不吭地回了房間。

吃完飯后，蕭小荔去了黃笑笑房間，送給她一本書，書名叫《青春期少女100個問題》。這本書是蕭小荔編寫的，是她的一個課題，其中有一個章節(jié)專門說到少女初潮的問題和應對手段。

第二天一早，黃克拉發(fā)現(xiàn)客廳的垃圾桶里躺著一本《青春期少女100個問題》。

又過了兩天，蕭小荔給黃笑笑打了一個電話，問她看了那本書沒有，黃笑笑說看了。蕭小荔問她現(xiàn)在心里有數(shù)了嗎，黃笑笑說有數(shù)了。那天晚上，蕭小荔又來了一趟他們家，給黃笑笑送了五包護舒寶衛(wèi)生巾，她還打開其中一包，示范給黃笑笑看。另外，她還告訴黃笑笑，衛(wèi)生巾一定要到正規(guī)的大商店買，來月經(jīng)這幾天，最容易得婦科炎癥，衛(wèi)生巾如果不干凈，容易被感染，嚴重的話，會造成不孕不育……蕭小荔一走，黃笑笑就把護舒寶扔進了垃圾桶。

蕭小荔不死心，特意安排一個星期六的上午坐門診，讓黃克拉把黃笑笑送來坐在身邊。一個上午，蕭小荔一共看了四十一個病人，病人的年齡跨度從十歲到五十歲，平均起來，蕭小荔在每個病人身上花了五分鐘。每一個病人她都詳細分析。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黃笑笑戴著耳機，埋頭做英語習題。

事后，黃克拉覺得不好意思，苦笑著對蕭小荔說：“看來我不是個好父親?！?/p>

蕭小荔突然爆了一句粗口：“他媽的，我就不信，一個堂堂婦科醫(yī)師拿不下十三歲的小丫頭?！?/p>

一個禮拜后，蕭小荔送了一只玩具貴賓犬讓黃克拉帶回家，只有大人的巴掌那么大，全身上下都是棕色的毛，兩只眼睛又黑又亮。蕭小荔告訴黃克拉，它名字叫奧巴馬。

黃克拉后來才知道，玩具貴賓犬是非常通人性的寵物狗，智商在所有的犬類里排行第二。而且，它干凈，身上沒有一絲異味。

蕭小荔讓黃克拉不要說出是她送的，這樣黃笑笑更容易接受。黃克拉不知她的用意。蕭小荔說黃笑笑太孤單了，黃克拉經(jīng)常在外面跑，她有些話不能跟奶奶說，說了奶奶也不一定聽得懂。她也不會說。這個年齡段的女孩子，需要一個傾訴對象，如果有一只寵物狗，等于有一個好朋友，她有什么話可以對它說，話說出來后，對心理和生理的成長都有好處。

情況確實如此。黃克拉發(fā)現(xiàn)，自從奧巴馬到他們家后，黃笑笑跟它形影不離，黃笑笑吃飯時把它放在口袋里，看電視時把它抱在懷里，做作業(yè)時，它就在書桌上，連睡覺也把它抱進被窩。

奧巴馬還會做一件事，每當黃克拉進家門時，它就飛奔過來。黃克拉沒有看清楚它的腿怎么動，只見它身體貼在地板上，飛快蠕動，一眨眼就到跟前?？斓剿磉厱r，它突然停住，轉(zhuǎn)半個身，低頭叼住黃克拉的一只拖鞋，它把這只拖鞋送到黃克拉腳邊，又轉(zhuǎn)身去把另一只叼來放在黃克拉腳邊，然后，抬著頭，看著黃克拉，它的眼神好像在說：“你把拖鞋換上嘛！”黃克拉愣愣地看著它，覺得內(nèi)心被一個暖暖的東西軟軟地撞了一下，眼眶發(fā)酸。

這樣過了三個月。這中間，黃克拉出了兩趟差，一趟去西班牙，另一趟去美國。去美國那一趟時間長些，將近三個星期。在西班牙待了一個星期多。他在國外時，每天算準時差給家里打電話，有時是黃笑笑接的，黃克拉問她在干什么？她說，我正在跟奧巴馬玩呢。有時是黃克拉媽媽接的電話，她說黃笑笑正在跟奧巴馬玩呢。

在美國的第二個星期，天還沒亮，黃克拉突然接到黃笑笑電話，她在電話里一字一頓地說，奧巴馬不見了。黃克拉說，怎么會不見了呢？黃笑笑說，肯定是奶奶趁我不在拿去送人了，她整天看奧巴馬不順眼，說它總是咬壞家里的鞋。黃克拉聽見奶奶在電話邊上叫了一句“皇天”，委屈地哭了起來。黃克拉說你趕緊給蕭阿姨打個電話，她一定有辦法。黃笑笑說，你打。黃克拉說，我打可以，但你要聽蕭阿姨的話。黃笑笑說，她把奧巴馬找回來我就聽她的話。

蕭小荔那天下班帶著黃笑笑去街上找奧巴馬，一邊找一邊往電線桿上貼尋狗啟事，啟事上有奧巴馬照片和家里電話，承諾發(fā)現(xiàn)者可獲得五千元人民幣獎金。

奶奶也要跟她們?nèi)ベN尋狗啟事，黃笑笑給她下了一道圣旨，讓她在家接聽電話，一有消息馬上通知蕭阿姨。

三天過去，一共接到十五個電話，趕去一看，都不是奧巴馬。黃笑笑三天都沒看奶奶一眼，每天一下課就打電話給蕭阿姨，一起上街貼尋狗啟事。路上隨便買一個面包啃啃。奶奶接受不了黃笑笑的冷暴力，提議再買一只玩具泰迪熊犬，錢由她付。黃笑笑態(tài)度堅決：“不行，我就要奧巴馬。”

第四天，黃笑笑放學回家，奶奶告訴她奧巴馬找到了。黃笑笑不相信，馬上給蕭阿姨打電話。蕭小荔告訴她，下午有人給奶奶打電話，說發(fā)現(xiàn)一只很像啟事上的小狗，她跟打電話的人聯(lián)系，對方把小狗送到醫(yī)院，果然是奧巴馬。黃笑笑一聽，哇地哭起來：“蕭阿姨，我馬上去醫(yī)院看奧巴馬?！蹦棠虒λf：“如果見到奧巴馬，你問問它，是不是我拿去送人？”黃笑笑看了她一眼，說：“奧巴馬沒長翅膀，不會從家里飛出去?！彼@么一說，奶奶叫了一聲“皇天”，又哭了。

從美國回來后，黃克拉發(fā)現(xiàn)，女兒兩天沒有看見蕭小荔，就會給她打電話，“蕭阿姨蕭阿姨”叫得很親熱，電話一打就要一個多鐘頭。黃克拉還發(fā)現(xiàn)，女兒在有意無意地模仿蕭小荔的言談舉止，譬如蕭小荔習慣說話前會先盯著對方看一會兒，譬如蕭小荔喜歡把左手插在外衣的口袋里，譬如蕭小荔笑起來用手捂住嘴，她都照著蕭小荔的樣子做。還有，她原來是留指甲的，發(fā)現(xiàn)蕭小荔不留指甲后，果斷地把指甲剪掉了。甚至連保濕乳的牌子也換成同蕭小荔一樣的韓國蘭芝牌。她們還找到共同的愛好——吃比薩。放學以后，黃笑笑經(jīng)常跑到信河街醫(yī)院找蕭小荔。如果蕭小荔在做手術(shù)或者在查房，她就在辦公室里做作業(yè)，一直等到蕭小荔下班，兩個人一起去信河街一個叫百勝蜂的比薩店。走在路上時，黃笑笑喜歡挽著蕭小荔的手臂，整個人依偎在她身上，緊緊地貼著，好像要鉆進她的身體里。

對于她們形成的親密關(guān)系，黃克拉是持贊成態(tài)度的，因為黃笑笑現(xiàn)在對蕭小荔言聽計從，蕭小荔叫她往東她絕不會去西。黃克拉看到黃笑笑臉上總是掛著笑容。只要女兒快樂，他愿意做出任何犧牲。正是這個原因，黃克拉從心里感激蕭小荔，想對她好一些，盡量多跟她在一起。黃克拉發(fā)現(xiàn)蕭小荔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如果三天沒有看見他，一定會給他來電話，或者是發(fā)一條短信，問他在干什么。黃克拉給她發(fā)短信，她回復很快。每一次通電話，她都舍不得掛斷，總是對黃克拉說：“你再跟我說點什么嘛?！庇幸淮?，蕭小荔突然說了一句：“我給你生一個孩子好不好？我來養(yǎng)。”說過之后，她馬上又說：“他媽的，跟你開玩笑的?！?/p>

⊙ 李云雷·光影2

那一天，黃克拉在蕭小荔家里，做完事情后，他靠在床上問蕭小荔：“黃笑笑現(xiàn)在怎么樣？”蕭小荔趴在他身上，抬頭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說：“什么怎么樣？”黃克拉知道她故意這么問，突然想起他們科室的婦女問題專家，連他都不能面對女兒的問題，何況是自己。這么想后，黃克拉說：“我問你，是不是把我女兒帶壞了？”蕭小荔用手臂把身子拱起來，做出一個驚嚇的表情，說：“你放一百個心吧，我怎么舍得把她帶壞?！秉S克拉相信蕭小荔的話，他能感覺出來蕭小荔對黃笑笑的關(guān)心，這可能一部分因為他，更有黃笑笑的原因，她是個漂亮的小姑娘，更是個懂事的孩子。這時黃克拉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他問蕭小荔：“奧巴馬是不是你故意抱走的？”蕭小荔笑了一下：“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黃克拉說：“你抱走奧巴馬，我媽成了罪人，到現(xiàn)在也沒洗清?！笔捫±笳f：“還不是為了你女兒?！秉S克拉沒再說什么。出國前，蕭小荔向他要了家里鑰匙，說是萬一有事也好有個照應。黃克拉不認同蕭小荔偷奧巴馬的做法，不應該對小孩和老人用這種手段，但黃笑笑卻因此一天比一天快樂起來，整天把微笑掛在臉上，無論看見誰，還沒有開口說話，先笑起來。還有什么比這更美好的事情呢！

最傷心和委屈的當然是奶奶，她說在黃笑笑心里，奶奶不如奧巴馬。黃笑笑笑著說：“奶奶你老糊涂了，怎么能把自己跟奧巴馬比，奧巴馬不會講話，奶奶會講話?！?/p>

因為黃笑笑和蕭小荔關(guān)系處得融洽，黃克拉的性格也開朗起來，有時會在公司跟同事開些小玩笑。他以前是個嚴肅的人。有一天晚上，他看見黃笑笑很遲才回來，故意問她去了哪里？她彎腰抱起撲來的奧巴馬，笑著說：“我跟蕭阿姨去吃披薩了?！秉S克拉問：“你是不是經(jīng)常去找蕭阿姨啊？”黃笑笑點了點頭說：“是啊?！秉S克拉說：“你整天去找蕭阿姨，是不是很喜歡她呀？”她點了點頭說：“嗯哪?！秉S克拉說：“你喜歡她什么呢？”她說：“蕭阿姨身上的我都喜歡，我喜歡她身上有一股藥水的味道，喜歡她看人的眼神，喜歡她說話的語調(diào)，喜歡她走路的姿勢，特別有氣質(zhì)。”黃克拉見她這么說，就開了一句玩笑：“你這么喜歡，爸爸把蕭阿姨娶過來當你的媽媽好不好？”這么說的時候，黃克拉發(fā)現(xiàn)她的目光突然直了一下，臉上的笑容不見了，泛出白色，鼻尖滲出一層細細的油，停頓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把頭低下去，眼睛盯著腳尖，僵硬地扭了兩下身體，細細地說了一句：“好的呀！”

黃克拉身體一顫，突然又冒出那種想笑又想哭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