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里的女人

⊙ 文/萬 芳

門里的女人

⊙ 文/萬 芳

萬 芳：中國政法大學(xué)法學(xué)學(xué)士，現(xiàn)為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首屆文學(xué)創(chuàng)作方向碩士研究生，師從作家李洱、張健教授。

墨綠色的防盜鐵門陰沉地佇立著，家珍在門前徘徊良久，終于從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鑰匙。她挑出其中一把比畫了一下，鑰匙太大插不進鎖眼，又挑了一把，插倒是插進去了，但鑰匙就像被什么東西咬住一般，家珍把臉都憋青了也轉(zhuǎn)不動分毫。一把，又一把，終于，鎖轉(zhuǎn)動了。擰開門前家珍回頭環(huán)視了一下樓道，古舊的夕陽消隱在墻壁上，沒有光的部分仿若燃燒過后的灰燼，一天一地都是倦怠。

家珍是春風(fēng)街上Lyric咖啡館的暑期工。在這座冷漠無情的城市里，春風(fēng)街是最長情的存在。多少歲月過去了，夜夜都有美麗的女人醉倒于那些在梧桐樹后若隱若現(xiàn)的小洋樓。它是真正的上海美人兒，經(jīng)得住歲月，街上的咖啡館、酒吧永遠都走在時尚的浪尖，卻也都舊到了骨子里。

那個女人是三個月前出現(xiàn)在春風(fēng)街上的Lyric里的。

Lyric是一家有著老上海風(fēng)情的咖啡館。平日咖啡館里的唱片機總會放些悠揚的爵士樂，身著旗袍的民國美人與西裝筆挺的紳士跳著華爾茲從音樂中走出來，款款地旋轉(zhuǎn)著，染舊了店里的空氣，舞酥了摩登男女的心。

上了大學(xué)后，家珍終于能從繼父家里搬出來。為了補貼生活，整個暑假她都在Lyric里打工。所有的老上海人都說春風(fēng)街是上海“最有腔調(diào)”的一條街，但她卻不喜歡這里，甚至有些畏懼。街上來來往往的男男女女每天都穿著差不多的西服或者小洋裝，臉上帶著毫不在意的戲謔神情，冷冰冰的，好像這座城市里越來越多的高樓與霓虹。

那個女人就像是憑空出現(xiàn)在Lyric里的。

那時應(yīng)該是下午三點。

每個周日下午Lyric里都會有歌手唱歌，一直唱些爵士曲子的歌手那天忽然唱起了“槍炮與玫瑰”的《November Rain》，沙啞的嗓音中充滿了濃濃的緬懷，最后一個音落下時，家珍聽到門上風(fēng)鈴響動的聲音。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鐘，下午三點。

推門進來的就是那個女人。

她拖著一個巨大的行李箱，穿了件卡其色的長裙，一條絲巾漫不經(jīng)心地繞在脖子上，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有些蓬松，除了大紅色的唇膏，沒有用任何化妝品。這樣的打扮顯得非常隨性，但這個女人身上有一種緊張的氣質(zhì)，所有裝扮在這種氣質(zhì)下都成了微不足道的擺設(shè)。

她環(huán)視了一圈，大步走向窗邊，在陽光斑駁的沙發(fā)上坐下，掏出了一本書。

“請問您要些什么？”家珍走過去，將單子遞給她。

“一杯曼特寧，謝謝?！彼痤^看了一眼家珍，一不留神接觸到家珍的目光，立刻慌慌張張地低下頭去。

從那天起，那個女人每天下午三點都會拖著巨大的行李箱來Lyric喝咖啡看書，一直待到將近七點才離開。夏天的天很長，那個女人離開Lyric時，大片大片的淺冰藍色混合著街邊五彩的霓虹將她包裹住，說不出來的冷清。

防盜門開了，防盜門的里面……還是一扇防盜門。

家珍愣愣地呆立在門前，弄不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她反復(fù)摩挲著剛剛打開的門，仿佛想要確認它是否真實存在。良久，她才從口袋里又掏出那一大把鑰匙，一把一把試過，終于聽到“咔嗒”一聲輕響，她在心底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那個忽然出現(xiàn)在春風(fēng)街上的女人一直非常沉默，一個月過去了，除了“一杯曼特寧，謝謝”外，家珍從未聽到過她開口。

這天，Lyric舉辦旅行主題的分享會，所有客人都圍在幕布前談笑風(fēng)生，只有那個女人獨自坐在窗邊看書，夏日的陽光照到她身上，不知為什么看得家珍心里涼颼颼的。

趁著去倉庫拿東西的機會，家珍特意從女人身邊走過，發(fā)現(xiàn)她在低頭看書的間隙，不時用余光掃向活動現(xiàn)場，眼睛里閃爍著躍躍欲試的光芒。放好東西后，家珍倚著吧臺看向那個女人，猶豫要不要過去邀請她，但女人發(fā)現(xiàn)家珍看著自己時，又迅速地低下了頭。家珍掙扎很久，最后還是鼓起勇氣走了過去，邀請的話沒說出口，但遞上了一份資料：這是本次活動的小冊子，歡迎您了解一下。

女人低聲說了句謝謝，還是沒有走過來加入人群。晚上離開時，她沒有像平時那樣快步推門出去，而是對著家珍，露出了一個猶豫而又羞澀的笑容。

這個笑容電倒了坐在吧臺里的咖啡師，他對這個女人產(chǎn)生了強烈的好奇。

“家珍，儂講伊是啥人?。恳羵€箱子里廂是啥？”咖啡師堅持認為一個美麗的女人拖著個巨大的箱子是絕好的犯罪題材，現(xiàn)在的猜測已經(jīng)延伸到尸體。

“否則伊為啥一直拖著只箱子？”

家珍非常反感咖啡師不著邊際的猜測，但作為一個暑期工，她并不能阻止咖啡師踴躍的好奇心。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當(dāng)女人點完咖啡后，咖啡師取代家珍將咖啡送了過去?？煲派献雷訒r，他故意一失手，將整杯咖啡潑到了女人的箱子上。

女人驚跳起來，緊張地護住箱子，因為動靜過大，整個咖啡館里的目光都投射了過來。

“唔好意思……唔好意思……”咖啡師一邊說，一邊用茶巾擦著箱子的表面。

“小姐，儂把箱子開開，看看里廂東西壞了伐？”

女人默默地盯著他，淡青色的血管浮現(xiàn)在護著箱子的手上。

平時與咖啡師交好的幾位客人也圍了上來，春風(fēng)街的生活百無聊賴，他們早就圍繞著箱子里的內(nèi)容打了無數(shù)次賭。

“小姐，儂開開箱子吧！”

“是額，小姐，看看里廂東西壞了伐？”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圍住女人，眼中帶著促狹的好奇。一片混亂中，不知是誰踢倒了箱子，“砰”一聲巨響，箱子彈開了。

箱子里并沒有什么尸體，甚至連一點奇怪的東西都沒有。只是滿當(dāng)當(dāng)?shù)厝鴷?、衣物以及一些日常用品。它們在劇烈的震動中散了一地，鋪在木質(zhì)地板上，像是斑斕的傷口。

看到箱子里的東西，所有人都傻眼了，他們交換著不可思議的眼神，蹲下來撿拾撒了滿地的物品，一邊撿一邊翻。書里夾的紙片掉出來了，裙子里裹著的披肩掉出來了，化妝包里的口紅也掉出來了。家珍撿起一塊掉在自己腳邊的鏡子，鏡子里照出了那群圍在一起為女人撿東西的人，他們抖開手中的每一樣?xùn)|西，不時眉來眼去，竊竊私語，“伊是勿是腦子伐清爽？”刻意壓低的聲音里充漲著抑制不住的興奮，“箱子里廂又沒啥，天天帶著……”

⊙ 李云雷·光影12

家珍不忍心再看下去，鏡子一轉(zhuǎn)，又照出了蹲在箱子邊的女人。她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那群人在議論自己，專心致志地撿著地上的物品，或許因為蹲久了，整個人有些微微發(fā)顫。唱片機里流暢的爵士樂忽然變得干澀，音樂中翩翩起舞的舊時男女撕裂了衣角，家珍的心也被撕出了一道口子，疼痛一層一層地泛上來。

東西收拾好后女人拖著箱子匆匆離開了，一個男人沖著她的背影吹了一聲長長的口哨，家珍認識這個人，他是Lyric的老顧客，銘光。

擰開第二扇防盜門，出現(xiàn)在家珍面前的，仍然是一扇防盜門。

毛骨悚然的感覺爬上了家珍的背脊，她覺得周遭濃稠的黑暗里到處都是窺探的眼睛。墨綠色的鐵門猙獰地張開大口，拽著她向不可知的深處墜下去，墜下去。家珍本能地想要逃開，一邊后退一邊把手放進口袋里，鑰匙鐵質(zhì)的冰冷刺了她一下，她全身像是過了電，立刻停了下來。

她再次掏出那串鑰匙，當(dāng)鎖轉(zhuǎn)動時，才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出了一身冷汗。

當(dāng)天晚上那個女人走后，咖啡師與銘光開始打賭。

銘光是Lyric的老顧客。他在春風(fēng)街很有名，成天與各色女生調(diào)笑，對什么都不認真，但很有風(fēng)度又知趣，這條街上的人都很喜歡他。

這次他把那個女人當(dāng)成了自己的目標(biāo)。

“吾跟儂講，最多一額禮拜……”

“個女?dāng)Q老十三點哦，天天拖著只箱子……”

“個有撒！這年頭裝模作樣的人忒多了！”

“也是……”咖啡師一邊拉花一邊笑，“至少個女?dāng)Q老好看額?！?/p>

“是個呀！好看就老好額，管嘎多做什么，”銘光一口喝干咖啡，“又伐是要娶回去……”

銘光離開Lyric時已經(jīng)很晚了，家珍收拾好東西后就鎖上了門。這個夜晚一直在下雨，天氣涼得古怪，整條春風(fēng)街異常安靜，家珍皮鞋“嗒嗒嗒”的響聲在濃稠的寂靜中傳出很遠。

她為成為獵物的女人感傷。

第二天那個女人來了后，家珍本想提醒一下她，幾番猶豫下，最終什么都沒有說。

六點鐘，銘光進來了，他對咖啡師使了個眼色后徑直走向那個女人。

“小姐，請問儂這里有人伐？”銘光站到女人面前，露出溫文爾雅的微笑。

女人像是被嚇了一跳，肩膀微抖了一下，抬起頭看著銘光，沒有說話。

“那……阿拉就坐下來了，”銘光尷尬地摸了摸鼻子，但儒雅的笑容依然維持得很好，“小姐，儂想喝點什么？吾請儂……”

銘光話還沒有說完，那個女人就從錢包里掏出錢放在桌上，拖著箱子急匆匆地走了。由于匆忙，她甚至連錢包都落在了沙發(fā)上。

“小姐……小姐……”家珍拿著她的錢包追出去，女人已經(jīng)不見了。

家珍回到店里時，咖啡師正對著銘光大笑，一邊笑一邊捶著他的肩膀，“想伐到儂也有今朝……”而銘光則一臉窘色，不住說著“來日方長”等言語安慰自己。家珍在錢包里找到了一張卡片，上面不光有女人的手機號，甚至還有住址，就在隔壁那條街上。家珍本想打個電話讓女人來取，但想到她離開時臉上的驚慌，最終決定下班后直接給她送過去。

走到女人樓下時，家珍打通了她的手機。

“小姐您好，我是Lyric的店員，您的錢包落在我們店里了。”

“?。　彪娫捘穷^傳來翻找東西的聲音，“是哦！那麻煩您幫我保管一下，我明天來拿?！?/p>

“不用了，”家珍看著手中的卡片，“您是住在十五層一〇五號吧？我已經(jīng)到您樓下了，我給您送上來吧……”

電話那頭是久久的沉默。

“小姐？”

“不不不……”女人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驚恐，“我不……我不在家……你不要……不要上來……明天……還是我明天去拿吧……”

家珍還想說些什么，女人已經(jīng)掛斷了電話。家珍抬頭向上看，十五層一排明亮的燈光，像暗夜里無家可歸的星辰。

起風(fēng)了，今夜依然冷得不像夏天。家珍縮著肩膀去乘地鐵，一路上都懊惱著自己的冒失。

當(dāng)天晚上，家珍又做噩夢了。她夢見自己穿著小丑服裝突然出現(xiàn)在密集的人群里，到處都是嘲笑的眼神，她恐懼極了，一直跑，一直跑，跑到一座房屋前時，冷不丁撞到了一個人。那個人回過頭來，居然是那個女人！女人一把拉住她，帶著她向屋子里沖去，直到一連鎖上幾道門，家珍劇烈的心跳才慢慢平靜下來。

當(dāng)?shù)谒纳乳T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時，家珍已經(jīng)不再意外。她對著門輕輕地笑了，笑著笑著卻又哭了出來，起先只是淚水大顆大顆地向外涌，到最后發(fā)展成為難以抑制的號啕大哭。

四扇門沉重地壓在她的心上，她別無他法，只能選擇號哭，仿佛要替鑰匙的主人把過去歲月中所有的委屈與不堪統(tǒng)統(tǒng)發(fā)泄出來。

在女人那里吃了閉門羹的第二天，家珍在店里看到女人時感到有些無措，把錢包和咖啡端過去后就一直縮在柜臺里。

不到四點鐘，銘光又來了。

他大步走到女人的面前，笑得很溫柔，“小姐，請問我可以坐在這里伐？”

家珍看到女人的手又放到行李箱的拉桿上，不知哪里來的勇氣，走過去對著銘光說：“先生，請儂坐到別的地方，伐要騷擾其他顧客。”

銘光看了看面無表情的女人，又看向坐在吧臺里笑得一臉促狹的咖啡師，沒趣地坐到了靠近門口的沙發(fā)上。

女人看著家珍，嘴角僵硬地勾了勾，“謝謝您，今天這件事，還有箱子和錢包……”女人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我請您喝一杯咖啡吧？”

家珍在女人對面坐了下來，她不知道說些什么，女人則是一貫的沉默。兩個人面對面靜靜地喝著咖啡。

“你……”眼看一杯咖啡就要見底，家珍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你是本地人嗎？”

“不……哦……是的……不……”女人回答得非常凌亂，仿佛已經(jīng)很久沒有跟人聊過天了。沉默了幾秒，女人又艱難地補充，“我小時候生活在這里，小學(xué)畢業(yè)后跟著父母移民了。”

“哦……那你這次是跟爸爸媽媽一起回來的？”

“不……出去后不久他們就分開了，各自有了新的家庭。”

“哦……”家珍又不知道說什么了。

再怎么小口抿，一杯咖啡也有見底的時候。家珍在心里默默嘆了口氣，放下杯子準(zhǔn)備起身。

“真的很謝謝您，”女人突然開了口，“剛剛的事情……還有錢包……”女人吞吞吐吐地說著，“您是個好人，昨天我太失禮了……”

“不不不……昨天是我太冒失了。我應(yīng)該先打個電話，不該就那樣莽撞地跑過去……”

“不不不……是我……”

她們兩個爭相道著歉，說著說著，忍不住都笑了起來，僵硬的氣氛裂開了一道口子。

“你為什么一直拖著一個箱子？”家珍終于問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我……這樣比較方便……”

“方便？”

“是啊，如果有什么事情要離開一個地方的話……”說著說著，女人突然打了一個寒戰(zhàn)，“到處都是不懷好意的眼睛……”

家珍看著那個女人眼中不自覺流露出來的驚惶，忽然想起了十多年前，自己只有八九歲的時候，父親帶著她以及當(dāng)時的新女友去商場購物。那天下著雨，商場里人山人海，走著走著她便走丟了，一個人驚恐地縮在商場的角落里，玻璃門外到處都是人，來來去去密密麻麻的人！都是陌生人——數(shù)不清的陌生人！他們都盯著她，盯著她，眼中充滿帶著惡意的好奇！

一晃神，那個孩子變成了眼前的女人。

她覺得自己有淚要涌出來。

又坐了一會兒，家珍被咖啡師叫回吧臺后幫忙。天色漸漸暗下來，女人起身拖著箱子向外走，路過吧臺時，她轉(zhuǎn)頭對著家珍笑了一下。這是家珍第一次看見女人露出這樣的表情，笑意像一滴水，在她的臉上一層層漾開，直抵眼睛深處，整個人都柔軟下來。

女人出去后，一直坐在門邊的銘光起身跟了上去，家珍想去阻攔，但這一次被咖啡師攔住了。

“儂做什么？儂是伊啥人??？”

家珍愣了好一會兒，才默默走到門邊。那個女人已經(jīng)走遠了，她低頭拉著箱子大步向前，銘光走在她身邊，一直在說著些什么。

立秋了，天光漸漸短起來。家珍看著暮色緩緩穿過那個女人的身體，看著遠處高樓投在她身上的巨大陰影，看著她越來越遠，最終變成上海老掛歷中一個暗淡的剪影。

那個女人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打開第四道防盜門，家珍終于進入室內(nèi)。

房間里倒是沒有什么特別，一點奇怪的東西都沒有。只是關(guān)緊了窗拉上了窗簾，室內(nèi)的空氣有一點點渾濁。

家珍打開所有的燈，暖黃色與慘淡的白熾燈光交匯著，把整個屋內(nèi)映得空空蕩蕩，她的心也是空的，冷風(fēng)就這么呼嘯著灌進來。

她想起那個女人離開這座城市前來Lyric找自己，遞過牛皮信封時的場景。她從信封里掏出一大把鑰匙，窗外的霓虹躍動在鑰匙上，就像一顆鮮活的、跳動著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