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燕吉]
媽媽監(jiān)督我和哥哥讀書,或清算我倆的錯誤,都是在爸爸下班回來之前。爸爸一進門,馬上“結業(yè)”,我倆就像放飛的小鳥一樣聚到爸爸身旁,快樂無邊。爸爸大概不會打聽我的“劣跡”,就是知道,我相信他也不會嫌棄我,因為他喜歡孩子,而且見孩子都喜歡。
爸爸到新界青山的寺廟里度暑假寫文章,我們也去住過幾天,發(fā)現小和尚們也喜歡爸爸,到時候就來送水,送羊奶,掃地,抹桌子。完事了,爸爸給他們講故事,說笑話,頂小的小和尚還沒有我大。他們帶了我和哥哥滿寺院玩兒,還教我們唱“南無阿彌陀佛”。
有一次我吃橘子,不小心咽下去兩個橘核,正在發(fā)愣。爸爸問:“你怎么啦?”“我把核咽下去了。”“幾個?”“兩個?!彼裆酚薪槭碌卣f:“明天你肩膀上就會長出兩棵橘子樹了?!蔽蚁耄瑯湟獜募绨蛏香@出來,得多疼呀,咧著嘴要哭。爸爸說:“不疼,不會疼,以后你還可以伸手就到肩膀上摘橘子吃,多好!”我看他開懷大笑的樣子,將信將疑。不過一晚上,我還是不住地摸肩膀。
冬天,我和哥哥爬到他床上,要他給我們“演戲”,他總是應允的。他把照相機的三腳支架支到床上,蒙上床單當劇場,再在床上放一個小盒子當桌子。我和哥哥盤好腿坐在一邊,爸爸也盤腿坐在對面,他說“哐哐”就開戲了。上場的就是他的兩個大拇指,雖然這兩個“演員”只會點頭和搖晃身軀,但“配音”很出色,“文武場”也很熱鬧。常演的劇目有《武松打虎》《岳母刺字》《烏盆記》等,直演到媽媽催我們睡覺才散場。幾十年后,我第一次看京劇《烏盆記》,就覺得像看過,細一想,恍然大悟,是爸爸的拇指戲演過。
夏初,在家里的頂棚上乘涼,也是我們和爸爸的快樂時光。他給我們講故事,講天文地理,古今中外,林林總總,隨口道來。沒準兒還是他現編的。他也教唐詩,我記得他教我認北斗星,就教我背“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也不給細講,自己領會去。我想著,一個人黑天半夜帶著大刀,想偷人家的馬又膽小,不敢過去,總之,怪可怕的,就記住了。其實大相徑庭。我不記得爸爸對我們有正正經經的說教訓話,大概都是通過這些故事、談話,潛移默化地把他的思想、觀念傳遞給了我們。等我人到中年,有機會讀父親的作品,發(fā)現他闡述的人生哲理,我完全能接受,他筆下的人物和我的思想感情也能融通相契。
一般說,爸爸總是面帶笑容的,但他也會發(fā)脾氣,挺兇的,打過哥哥一次,因為哥哥弄壞了他的寶貝臺灣蘭花,打完還問哥哥痛不痛。他打過我四次。有一次是邁克上樓來玩,我無意中用棒子打了邁克的腦袋,邁克大哭。爸爸聞聲過來打了我?guī)紫?,我覺得挺冤的,就記住了。另三次挨打大概是罪有應得,不記得是為了什么,但有一次打得重,他用雞毛撣子在我胳膊上打出了一道紫棱。媽媽叫劉媽給我找了件長袖衫子穿上,還拉著我去,擼起袖子向爸爸“問罪”。爸爸沖我做了個怪相以表歉意,把我逗笑了。
爸爸死時,我只有八歲多,又愚昧不開,若是老天能再多給我?guī)啄旰桶职窒嚯S的時間,我對爸爸的記憶會更多更廣,受的教誨也會更深更切。也許是爸爸給我的基因傳遞,抑或是耳濡目染,后天學來,爸爸的樂觀豁達,僅這一點就是最大的寶藏,支持了我的一生,潤色了我的生活,受用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