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虹
我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到胡喬木處任秘書時同鄧力群相識的。當時他是中央辦公廳副主任,后來任書記處研究室主任、中宣部部長、中央書記處書記。由于喬木同志從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先后作為黨中央副秘書長、中央書記處書記、中央政治局委員,一直分管思想理論戰(zhàn)線和中央文件的起草,他們之間工作往來很多,我和力群同志也逐漸熟悉起來。1987年黨的十三大以后,胡喬木和鄧力群都退出第一線,到中顧委分別擔任常委和委員。此時我在中顧委已工作三年,作為中顧委的副秘書長,繼續(xù)為他們服務。1992年黨的十四大后中顧委撤銷,喬木同志也于同年9月病逝。兩年后,中央批準成立《胡喬木傳》編寫組,鄧力群任組長。我也于2000年參加了編寫組,直到2015年初鄧力群去世。所以,我同力群同志的接觸可分為三段:在喬木處五年,在中顧委五年,在編寫組十五年。尤其是后兩段,力群同志工作不像以前那么忙,我每隔一段時間都要去看望他,同他聊卿天。我很佩服力群同志超常的記憶力,幾十年前的事情,記得清清楚楚。他給我講了早年與喬木同志交往的故事,加上后來我多年為他們工作服務的切身體會,使我深深感受到這兩位老前輩在毛主席、鄧小平兩代領導人的指導下,密切合作,竭盡全力,為黨為國為民做出了很大貢獻,并在志同道合的基礎上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
下面記述的只是我所了解的片斷回憶。
因文字工作而結(jié)緣
1943年初,他們相識于延安。當時喬木是毛主席的秘書,力群在毛主席另一位秘書陳伯達領導的中央政治研究室工作,是研究室整風領導小組的成員之一。在整風運動中,力群同志針對當時整風學習中聯(lián)系實際、聯(lián)系自己不夠的現(xiàn)象,寫了一篇《把箭射向自己》的大字報,檢查自己的學風問題。這張大字報當時影響較大。大概陳伯達把這個情況匯報給毛主席,喬木同志特地去找鄧力群把稿子要去,并把稿子的標題改為《我來照照鏡子—學習散記中的幾個片斷》,推薦給《解放日報》發(fā)表。這是力群同志在延安時期發(fā)表的第一篇文章。文章發(fā)表后,引起中央領導同志注意,隨后他被吸收為總學委巡視團成員之一。
1953年秋,劉少奇把鄧力群調(diào)到身邊,只做文字工作,不給秘書名義。從此以后,他和胡喬木的交往合作就多了。他們共同參與八大文件的起草,共同受毛主席委派于20世紀60年代初去南方調(diào)查人民公社情況和公共食堂問題,共同起草“六十條”(《農(nóng)村人民公社工作條例(草案)》)。鄧力群說,在起草文件的過程中,他只是胡喬木和陳伯達的助手,從他們那里學到了不少東西。他舉例說,1953年12月下旬中央召開政治局擴大會議,揭露高崗、饒漱石的問題,會后毛主席要劉少奇負責起草一個關于增強黨的團結(jié)的決議,提交黨的七屆四中全會討論。少奇同志要力群起草初稿。他費了很大的力氣寫了1.2萬字的稿子,毛主席看后說不能用,要胡喬木改寫。力群看了喬木的改寫稿,發(fā)現(xiàn)喬木在改寫稿里只用了他幾十個字,等于重新寫過。這件事使他深有感觸,對喬木同志非常佩服。
鄧力群在談到起草八大會議文件時說:劉少奇布置陳伯達負責起草八大政治報告,胡喬木負責起草修改黨章的報告。于是陳伯達把田家英、何均和鄧力群找去給他幫忙。搞了一個多月,寫出一個初稿,劉少奇轉(zhuǎn)給喬木同志,讓他提意見。喬木看后說:這不是一個政治報告,而是個學術報告。少奇說:你說不像政治報告,那好,你來起草一個吧。喬木正在犯愁的時候,毛主席聽取黨中央、國務院35個部門關于財經(jīng)方面的匯報后,發(fā)表了《論十大關系》的講話。劉少奇聽后很高興,當晚就把陳伯達、胡喬木、鄧力群找去,說以“十大關系”為主線修改八大報告。主要由胡喬木負責,陳伯達也參加。很快,政治報告就完成了。
鄧力群還把胡喬木與陳伯達起草文件的方法作了比較。他說:且不說陳伯達的人品,僅就工作方法來說,陳伯達接受任務之后,先要寫作班子看材料,寫初稿。不行,就再來;還不行,又再來。怎么不行,他也不講。到最后,他覺得有點基礎了,就一邊談,一邊改。由他口述,我們筆錄。就這樣反反復復,直到磨到他滿意為止。喬木同志與他相反。他要你幫他做事,一開始就和你講清楚是什么題目,要講哪幾個問題,第一個問題講什么,第二個問題講什么,把文章的要點給你講一遍。你根據(jù)這個要點起草,交給他之后,他再也不找你了。要改,要重寫,都是他自己干了。鄧力群說,通過協(xié)助他們兩個人起草八大文件,確實收獲不小,使他懂得了怎樣為中央起草文件,知道要經(jīng)過什么過程,注意什么問題。這為他以后為中央做事,打下了一個好的基礎。
八大以后,鄧力群和胡喬木又有過多次合作,如協(xié)助喬木起草八大二次會議報告稿、根據(jù)喬木同志的意見重新整理毛主席讀《政治經(jīng)濟學教科書》的談話和批注等。通過合作和接觸,胡喬木和鄧力群對彼此的品德和能力加深了了解。
1974年鄧小平復出后,對軍委和國務院系統(tǒng)的工作進行全面整頓,國家政治、經(jīng)濟形勢出現(xiàn)由亂而治的景象,深得民心。但由于“四人幫”的干擾,阻力很大。尤其是在“四人幫”把持的理論宣傳領域問題成堆,迫切需要重新組建一個寫作、參謀班子。為此,小平同志于1975年6月間約胡喬木商組一個政治研究室,直屬國務院,由鄧小平直接領導。其意圖十分明顯,就是要通過研究室撰寫重要文章,與“四人幫”對決。研究室由胡喬木負總責,負責人中原來只有胡喬木、吳冷西、胡繩、熊復、于光遠、李鑫六人,后經(jīng)胡喬木提議,鄧小平同意加上鄧力群。
在不到半年的時間里,研究室協(xié)助鄧小平做了大量工作,如編輯《毛澤東選集》第五卷、重新整理毛主席《論十大關系》文稿;通過寫文章和向毛主席轉(zhuǎn)信、報送材料等方式推動文藝方面的調(diào)整,解決《創(chuàng)業(yè)》《海霞》影片的上映和一批文藝作品的出版問題。尤其是修改和撰寫《論全黨全國各項工作的總綱》(簡稱《論總綱》)《科學院工作匯報提綱》《關于加快工業(yè)發(fā)展的若干問題》(“工業(yè)二十條”)三個著名文件,從理論到具體的方針政策等方面對增強全面整頓的深度、廣度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在此期間,鄧力群協(xié)助胡喬木做了許多事情,沒有辜負鄧小平的重托。
患難與共的摯友
1975年11月開始的“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是由清華大學黨委副書記、副校長劉冰等人兩次寫給毛主席的信引發(fā)的。這一年的8月13日、10月13日,劉冰等人兩次聯(lián)名寫信給鄧小平轉(zhuǎn)毛主席,揭發(fā)遲群(清華大學黨委書記兼革委會主任)、謝靜宜(清華大學黨委副書記兼革委會副主任)在工作作風、群眾關系等方面的嚴重問題,并由胡喬木送給鄧小平,鄧小平再轉(zhuǎn)毛主席。卻沒想到這兩封信引起毛澤東極大的不快。10月19日晚,毛主席在談話中說:“清華大學劉冰等人來信告遲群和小謝。我看信的動機不純,想打倒遲群和小謝。他們信中的矛頭是對著我的。”“我在北京,寫信為什么不直接寫給我,還要經(jīng)小平轉(zhuǎn)。那么告訴小平注意,不要上當。小平偏袒劉冰。”11月24日,中共中央召開打招呼會議,宣讀由毛主席審閱批準的《打招呼的講話要點》。之后,“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逐步擴大到全國。
研究室傳達完打招呼會議后,李鑫帶頭對胡喬木發(fā)起攻擊,指責胡喬木參加《毛澤東選集》編委會搶了他的權,說胡喬木“對毛主席的階級斗爭理論一竅不通”,甚至出粗口罵胡喬木“是什么玩意兒”。也有幾個人跟著李鑫的調(diào)子說話。1976年2月7日,研究室的造反派農(nóng)偉雄給姚文元寫了一封告狀信,揭發(fā)胡喬木和政研室的“問題”。隨后,他又給毛澤東寫了一封信。不久,中央召開各省、市、自治區(qū)和各大軍區(qū)負責人會議,通知農(nóng)偉雄和胡喬木參加。散會時,江青、姚文元同農(nóng)偉雄握手,說:你的信寫得很好,應該把運動搞起來。又說:你的任務就是搞揭發(fā)。從此,“四人幫”通過農(nóng)偉雄掌握了研究室的領導權。
農(nóng)偉雄和李鑫等人有江青、姚文元的支持,對胡喬木的批判又進一步升級,他們搞了七次批判高潮,一次比一次厲害。據(jù)鄧力群講,他們確定犯嚴重錯誤的有三個人:胡喬木、鄧力群、于光遠。最主要的是胡喬木,其次是鄧力群。對胡喬木,主要是要他交代和鄧小平接觸過多少次,每次都議論了什么;“三株大毒草”(《論總綱》、“工業(yè)二十條”、《科學院工作匯報提綱》)是怎樣“炮制”出來的,鄧小平有什么“黑指示”。與此同時,“四人幫”又在報刊上制造輿論,羅織罪名,誣蔑國務院政研室是“鄧記謠言公司”“右傾翻案風的黑風口”“繼舊中宣部后又一個閻王殿”。攻擊胡喬木等研究室負責人是“鄧小平的謀臣”“鄧記班子中的‘理論家’”,等等。
胡喬木承受著里應外合、內(nèi)外夾攻的壓力,非常痛苦,思想斗爭也非常激烈。造反派勒令他交代鄧小平每次都議論什么。一點不說吧,反映上去毛主席不滿意;照實說吧,鄧小平無疑遭受更大的打擊。于是,他采取的策略是重點交代自己的“錯誤認識”,涉及鄧小平的,則主要講一些不痛不癢、無關緊要的事。本著這個原則,胡喬木于3月2日寫了一份揭發(fā)材料直接送毛主席,毛主席閱后批:“送政研室一份,交喬木同志?!笨墒窃旆磁珊蛶孜焕贤究戳怂慕野l(fā)材料后不滿意,在批判會上都說他不老實,揭發(fā)材料避重就輕,說小不說大,說明不說暗,說虛不說實。
自“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開始,面對一些無理指責和批判,胡喬木怎么也想不通。有一次開批判會,別人都走了,只剩胡喬木和鄧力群。胡喬木對鄧力群說,想不到啊,過去多年的老朋友,遇到現(xiàn)在這種局面,就這樣對我。鄧力群說了些安慰的話。從此以后,直到“反擊右傾翻案風”收場,胡喬木有什么苦衷都向鄧力群傾訴。鄧力群說:有段時間,喬木同志情緒很壞,身體也不好。我總是勸他,安慰他。我這個人,在人家困難的時候,總要幫人家一下。這時我下了一個決心,凡是同我有關的事情,絕不要給朋友找麻煩,我能擔起來的都擔起來,給朋友減輕一點壓力。
鄧力群是這樣說也是這樣做的。例如,造反派追問胡喬木《論總綱》的起草過程時,硬要他交代鄧小平是怎樣授意的。鄧力群深知這件事的分量,“四人幫”把《論總綱》視為“三株大毒草”的主體,說它是反革命修正主義的政治綱領,于是就主動對造反派說:“這篇文章每個觀點、每句話、每個提法都由我負完全責任,其他人不承擔政治責任。鄧小平?jīng)]有授意?!焙鷨棠疽仓鲃映袚熑危嵵芈暶髯珜懘宋牟⒎青囆∑讲贾?,完全出于自己的主動,是他布置鄧力群他們寫的,也未向鄧小平談過。文章在寫作過程中,也沒有送鄧小平看過。
粉碎“四人幫”以后,胡喬木的處境并沒有多大改變。1977年3月1日,中共中央發(fā)出通知,任命李鑫、吳冷西、胡繩、熊復為毛澤東著作編輯出版委員會辦公室副主任,胡喬木卻被排除在外。這年1月,李鑫找胡喬木談話,給他戴上一頂很重的帽子,說:你秉承鄧小平的意思,篡改毛主席的著作,不宜繼續(xù)參加毛著編輯工作,調(diào)回中辦。
鄧力群得知后,很為胡喬木抱不平。他說:胡喬木在“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時候受壓,粉碎“四人幫”后還是受壓,這是不公道的。胡喬木過去為毛主席做了許多工作,在1975年整頓中又為鄧小平做了不少工作。他這方面的才干,沒有別人能代替得了。對于他揭發(fā)鄧小平的問題,外面有些傳言與事實不符,他要為胡喬木說公道話。于是鄧力群首先到陳云同志那里,說喬木寫的那個揭發(fā)材料,事實沒有捏造,要害的事情一句也沒有說,只是上綱有過頭的地方。希望陳云同志找喬木同志談談,該批評的批評,該鼓勵的鼓勵。陳云同志接受了,沒過兩天,陳云同志找喬木談了一次。隨后,鄧力群又找葉劍英、胡耀邦、余秋里、羅瑞卿、陳錫聯(lián)等人作了解釋,說明真相,取得諒解。
最重要的,當然是鄧小平的態(tài)度。1977年5月24日,王震和鄧力群去見鄧小平,他們帶著胡喬木的檢討信到鄧小平那里,鄧力群一見面就向小平同志說,喬木同志委托我?guī)硪环庑牛髯晕遗u,向你認錯。小平同志說:不看了,信你帶回去。小平同志接著說:這沒有什么,對這事我沒有介意。要喬木同志放下包袱,不要為此有什么負擔。喬木3月2日寫的那個材料我看了。沒有什么嘛。其中只有一句話不符合事實,他說那次我發(fā)了脾氣。實際上那次我并沒有發(fā)脾氣嘛。說到批我么,不批也不行嘛。當時主席講話了,四號文件發(fā)下來了,大家都批,你不批不是同主席唱對臺戲?批我厲害得多的人有的是,有的甚至說我五毒俱全。至于揭發(fā)我說過的話,那就更沒有什么問題。鄧小平還說:他這個人缺點也有。軟弱一點,還有點固執(zhí),是屬于書生氣十足的缺點,同那些看風轉(zhuǎn)舵的不同。喬木是我們黨內(nèi)的第一支筆桿。過去黨中央的許多文件都是他起草的。毛主席盡管對他有批評,可是一向重視他??偠灾?,喬木這個人還要用。請你告訴喬木同志,要解除包袱,不要再把這事放在心上。
鄧小平的豁達大度,知人善任,加上鄧力群的仗義執(zhí)言、真誠相助,使胡喬木又一次走出逆境。
起草文件的好搭檔
從1979年到1984年五年間,我在喬木同志處經(jīng)歷了許多中央重要文件的起草,如國慶30周年大會講話、第二個歷史決議、鄧小平在第四次文代會上的祝詞、修改黨章、《黨和國家領導制度的改革》、十二大報告、十二大開幕詞,等等。這些重要文件和講話,都是在鄧小平直接指導下,由胡喬木負責、鄧力群協(xié)助起草的。他們既有分工,又有合作,配合非常默契。通常是,鄧力群負責把第一道關,對初稿進行修改,然后交胡喬木加工。
凡是重要文件,在起草之前,小平同志都要找胡耀邦、胡喬木、鄧力群三人談話,談他對文件的要求和設想。然后由胡喬木、鄧力群根據(jù)鄧小平意見,組織大家討論、起草。初稿寫好后,首先送鄧小平審閱,他看后有什么意見,就找胡喬木、鄧力群談,隨后按照鄧小平的意見進行修改。一遍不行,再談,再修改。一個文件從起草到通過,不知要反復多少遍。以起草歷史決議為例,前后持續(xù)了20個月的時間,僅大的修改就有九稿之多,至于小的修改就不計其數(shù)了。在起草過程中,鄧小平有過多次談話。每次談話,都由鄧力群記錄整理,經(jīng)鄧小平審閱后進行傳達討論。
在起草歷史決議過程中,他們充分發(fā)揚民主,各抒己見,有時也發(fā)生爭論。例如,困擾胡喬木、鄧力群的問題之一,就是決議稿的基調(diào)低沉。從1957年反右派擴大化到1958年“大躍進”、1959年廬山會議、1962年抓階級斗爭、搞“四清”,直至發(fā)生“文化大革命”,一路下來都是缺點錯誤,而成績方面則顯得很不突出,討論時,鄧力群發(fā)表意見,認為調(diào)子低沉,關鍵是“文化大革命”前十年沒有寫好。錯誤說得多,成績說得少。胡喬木說:唉呀,不寫錯誤通不過啊,造成這么大的危害,不寫,怎么能說服黨內(nèi)外呢?后來,胡喬木采納鄧力群的意見,勉強改出一稿,但仍然擺脫不了當初的基調(diào)。后來,還是鄧小平出了主意:首先講成績,然后再講缺點錯誤。他于1981年3月18日把胡喬木、鄧力群找去,說:“文化大革命”前的十年,應當肯定,總的是好的,基本上是在健康的道路上發(fā)展的。這中間有過曲折,犯過錯誤,但成績是主要的。那個時候,黨和群眾心連心,黨在群眾中的威信比較高,社會風尚好,廣大干部群眾精神振作。所以,盡管遇到困難,還是能夠比較順利地度過。經(jīng)濟上發(fā)生過問題,但是總的說還是有發(fā)展。充分肯定成績,同時也要講到反右派斗爭、“大躍進”、廬山會議的錯誤。總的說來,我們還是經(jīng)驗不夠,自然也有勝利之后不謹慎。當然,毛澤東同志要負主要責任。這一點,他曾經(jīng)作了自我批評,承擔了責任。這些事情寫清楚了,再寫“左”的思想的發(fā)展,以至于導致“文化大革命”的爆發(fā)。后來,按照鄧小平的思路寫,稿子的面貌果然有了改觀。
鄧力群認為,胡喬木考慮問題比較多,比較深,比較透,免不了分寸上有些過頭,甚至有些絕對、極端,可是他能夠聽不同意見。不同的意見提出來以后,提得有道理,他也放棄自己的意見。但是,凡是胡喬木經(jīng)過深思熟慮,認為是正確的意見,他也決不放棄。
情況正如鄧力群所說的那樣。我舉一個例子,胡喬木認為第二個歷史決議的最后一部分——建國32年來最基本的歷史經(jīng)驗,是決議的落腳點,把這部分寫好有著很大的現(xiàn)實意義??墒菍懽靼嘧訉懥硕啾榭偸菍懖缓茫谑钱a(chǎn)生了放棄的念頭。1981年6月3日,鄧力群給我打電話,說:“吳冷西他們建議,后面十條基本經(jīng)驗部分前面都講了,沒有新內(nèi)容,是否后面就不講了,只講四項基本原則,講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只有社會主義才能救中國。我認為他們講得有道理。請報喬木同志有何意見?!蔽医拥诫娫捄?,立即報告了喬木同志。他不同意吳冷西等人的意見,并要我馬上打電話給鄧力群,轉(zhuǎn)告他的意見:“后面十條,實際上是對前30年特別是‘文化大革命’的總結(jié)。前面雖然講了,但都是從側(cè)面和反面敘說時講的,并未正面總結(jié),不是斷言。這個文件后面不總結(jié)幾條,就沒有落腳點,就沒有意義,無法統(tǒng)一全黨的思想。特別是針對目前一些同志的思想狀況,更需要提出幾條來。只提四項基本原則,不能解決具體經(jīng)驗教訓問題。如抓建設、高度民主等,都難以包括。而這都是‘文革’中最重要的經(jīng)驗教訓。希望力群同志要堅持,不能動搖。”喬木同志要我打電話后還是不放心,6月3日又給力群寫信說:“如四項原則結(jié)尾,則這個決議簡直可以不作,因‘文化大革命’時也講四項原則(只是沒有這樣聯(lián)系起來講,各項原則都還是講的);而且四項原則已講了三年,現(xiàn)在鄭重其事地大費干戈地寫一個決議,末了還是早就知道的話,豈非莫名其妙?有爭論正是證明問題沒有解決,而不是往后退。”與此同時,鄧小平找胡耀邦、胡喬木、鄧力群談稿子修改問題時,胡耀邦也提出,十條基本經(jīng)驗寫得不精彩,是否決議先不寫,留給十二大報告時解決。胡喬木還是堅持原來的意見,說明理由,并說寫得不好可以改,直到滿意為止。鄧小平接受了胡喬木的意見。后來經(jīng)過反復修改,終于得到了大家的稱贊。鄧力群后來說,沒有胡喬木的堅持,就沒有后面的十條經(jīng)驗。事實證明,胡喬木的意見是正確的。
十一屆六中全會通過歷史決議前,鄧小平在中央政治局會議上說:這個文件差不多起草了一年多,經(jīng)過不曉得多少稿。起草的有二十幾位同志,下了苦功夫,現(xiàn)在拿出一個稿子來。總的說來,這個決議是個好決議,這個稿子是個好稿子。我看是相當認真、嚴肅,也相當仔細了。鄧小平對決議稿作這么高的評價,當然和胡喬木、鄧力群密切配合、帶領二十幾位同志下苦功夫是分不開的。他們?yōu)闅v史決議傾注了大量心血。
為編寫《胡喬木傳》盡心盡力
1994年,也就是喬木同志逝世兩周年的時候,喬木同志的夫人谷羽給黨中央寫信,要求成立《胡喬木傳》編寫組,得到中央的批準。鄧力群主動表示,愿擔任編寫組組長,為朋友盡最后一份力。
實際上,力群同志在喬木同志1992年9月逝世后不久,就開始籌劃編寫《胡喬木傳》了。從1993年4月起,他多次找有關人員開會,談他對編寫《胡喬木傳》的設想。他說:給胡喬木寫本傳,作為當代中國人物傳記叢書中的一本,不管怎說都夠格。幾十年來,他為毛澤東、鄧小平和黨中央做了許多事情,40年代喬木就在主席身邊工作,先當學徒,學習毛澤東,后來出師了,50年代在主席幫助下就獨立工作。能在主席身邊工作可不簡單,沒有本事干不了,要干幾十年更不容易。主席有個想法,限時限刻要寫出來,沒有才氣是不行的。主席曾對薄一波說過,靠喬木有飯吃,不會誤事。我親自聽鄧小平說,喬木是“黨內(nèi)第一支筆”。從1975年到1987年這12年,他協(xié)助鄧小平所作的貢獻是人所共知的。因此,一定要把胡喬木的傳記寫好。
對于如何寫,鄧力群也提出幾點要求:第一,要把喬木的地位寫妥當。要突出喬木同主席的關系是秘書同領袖的關系,是主席離不開的助手。要寫喬木怎樣協(xié)助主席,主席又怎樣指導喬木的。他們師生情誼、戰(zhàn)友情誼,要寫出來,要寫好。比如主席關心喬木的身體、病情,要他去休養(yǎng),對喬木詩詞作修改等,都要寫。第二,喬木被主席看上了,又很快能適應,這同喬木深厚的知識儲備是分不開的,喬木知識廣博,包括馬克思主義理論方面的,科學技術方面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西方文化方面的,都要寫出來。“三十而立”,他在30歲時就立起來了。第三,喬木也是鄧小平的助手,要突出寫1975年整頓和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協(xié)助鄧小平做了許多事情。重要的事情,如協(xié)助鄧小平起草堅持四項基本原則的講話、起草《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等,都要列出來,對“批鄧”過頭的事也不要回避。第四,人無完人,胡喬木也有軟弱、固執(zhí)、書生氣太重的缺點。要把知識分子的可愛和可悲之處都寫出來。在喬木晚年時,對他不公正,他很為苦惱。喬木也有知識分子的弱點,“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他的各種酸甜苦辣、喜怒哀樂都要寫出來,但要適當。國內(nèi)外有人贊賞胡喬木,也有人不贊賞。我們不能虛構,怎么處理要斟酌。
在編寫過程中,鄧力群多次強調(diào),要把這項工作當作大事來抓。一定要在他有生之年完成這項工作,他要親眼看到這本傳記的出版。并說:我要對得起朋友,我要負責到底。
尤其令人感動的是,2010年7月,當編寫組將書稿呈送鄧力群審閱時,他已雙目失明,聽力極差,本以為他不可能再審了,他竟然用了兩個多月的時間,要工作人員每天上午給他大聲念三個小時,把120萬字的書稿從頭到尾聽了一遍。如果不是我親眼所見,真是難以相信。聽完之后,他于2010年9月20日口授,由秘書記錄了他的審讀意見。他說:“《胡喬木傳》全部46章,我聽工作人員讀了一遍,一字不落。”他認為:“這部傳記寫得很好。符合胡喬木同志對黨史著作的要求。喬木同志要求黨史要有戰(zhàn)斗性,同時要有科學性、可讀性,做到黨性和科學性的統(tǒng)一;要求夾敘夾議,有質(zhì)有文,脈絡清楚,生動感人。這部傳記的作者是朝這方面努力的。可以說,基本上達到了一部好的人物傳記的要求?!彼赋觯骸皩κ录腿宋锏臄⑹龊驮u論,有不同看法,在所難免。傳記作者堅持黨性立場,依據(jù)兩個決議的精神和歷史事實說話,是站得住的。對若干存在不同看法的問題,例如關于人道主義與異化的問題,關于反對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的問題等等,傳記作者作了有理有據(jù)的分析和評論,說服力較強,可以明是非、正視聽。聽讀的過程中我提了一些意見,執(zhí)筆的同志都作了修改補充。”他又說:“《胡喬木傳》跨度很大,從辛亥革命、五四新文化運動直到改革開放新時期。我覺得,這部傳記可以作為黨史和國史的附傳來讀;對于毛主席40年代、50年代、60年代前半期的傳記,對于小平同志60年代后半期到90年代初的傳記,尤其可以起到豐富、補充的作用?!?/p>
事實正是如此。我們編寫組的全體同志,在完成這項任務的同時,又重新學習了一遍黨史,上了一堂平生最長時間的黨課。這種教益可供我們終生受用。我們要努力做到,像喬木、力群同志和許多老一輩革命家那樣,對黨忠誠、堅持真理、公道正派、敢于擔當,不論順逆,始終如一。(編輯 王 兵)
(作者是胡喬木秘書)